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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女司机苏立红:安全行车六十万公里无事故

2019-07-22秦珍子

百姓生活 2019年6期
关键词:公交车女儿

秦珍子

在2019年春节期间,苏立红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白天包饺子、走亲戚,“像做梦一样”;晚上梦见开车,“特别真”。她毕竟在公交车上度过了30年。往年春节,她驾着身形巨大的“搭档”穿过城市,发车时间表是满的,“为了出行坐车的人”。

苏立红当公交车司机时,她的男同事比女同事多。她喜欢鲜艳的颜色,上班不能穿,只好系丝巾,让彩虹、碎花、豹纹从领口探出一点来。直到今年1月退休那天,苏立红又“红”了一回。她红着脸出现在山东济南当地的电视新闻上。电视台主播介绍,苏立红30年跑了60万公里,零投诉、零事故。车队队长对她说,你绕地球15圈。做物理老师的丈夫对她说,你去月亮又回来了。“我可没概念。”苏立红眨眨眼睛说,“那么远吗?我最远就去过北京、上海。”

19岁考进公交公司,50岁生日那天她跑完最后一趟车

2019年1月,苏立红50岁生日那天,和任何一个工作日没什么不同,她照例凌晨4点30分起床。“最后一天了!”出发前她对丈夫说。

苏立红驾驶的济南市K92路第一班车6点出发。1月的北方,天还没亮,一车人已在她身后摇晃,去上班、上学、买菜、赶火车。

跑完最后一趟车,车队的人捧着百合花上来,摄像机对着她的脸。苏立红从驾驶席起身,接过鼓鼓的、巧克力色包装纸裹着的鲜花。此前,她从没收到过鲜花,手指头触到丝带,都不敢用力摸。

女儿张昉一想到母亲,眼前就是一片大红色。苏立红秋衣秋裤是红的,私家车是红的,照片里的衣裳是橘红、桃红、紫红,身上的羽绒服是粉红。

苏立红不是传说中彪悍火爆的女司机,12米长的公交车在她手里像根绣花针,顺从地穿梭在线路上。50岁过了,她说话还像羞怯的少女,笑的时候低头、掩嘴。

苏立红19岁时考进公交公司,当时是大喜事。当售票员收入高、体面,指挥着众人在车厢里流动。

车子改成无人售票,苏立红又考上驾驶员,1.58米的小个子,操纵着两节车厢的庞然大物,“一车人都在我后面,好威风。”当年,女性驾驶老式车辆的确有些困难,启动车辆要“摇把子”,踩离合器很费劲,还得加水、换电瓶。有一回,车底掉了个零件,苏立红试着装,搬都搬不动。

济南公交集团公司中部分公司二队队长井东,和苏立红共事了30年。提起女公交司机的辛苦,他说道:“我肯定舍不得让我媳妇干这个。”

跑一趟线路需要两个多小时,苏立红算好,到哪站能喝第一口水,哪站是喝第二口水。赶上生理期,路上没法处理,血能淌到脚踝。预产期前一周,她才休假。女儿半岁,她又回到车队开车。当教师的丈夫张曰鲁,每天把婴儿车推到教师办公室,有课时让同事看着,就这样持续了半年。

2008年的一天,苏立红跑完末班线路,把车送回车场刷干净,晚上10点多蹬着自行车回家,被3个歹徒拽进绿化带,抢走手机和零钱。张曰鲁接到电话赶过去,看见妻子浑身是土,被路人围着,她没哭。

“我要是男的,他们不敢。”苏立红回忆,第二天她照常上班,3天后开始发烧,医生说肾上腺素高,“是吓的”。多年以后,苏立红回家那段路,已经不再荒凉。公交车巨大的挡风玻璃外,房子越盖越多,马路上画了专用道和快速道,车也越来越好。有了空调,没了挡杆,省了脚底下的离合器。济南辖区如今有294条公交线路,车子绝大多数冬暖夏凉,上下車刷卡,很少有人投币或买票了。

家里沙发上有个“坑”,是她下班后“瘫”出来的

人的身体刻下历史的细节。苏立红双手皮肤柔软,但右手心藏着一块硬茧,是过去无数次挂挡磨出的“纪念品”。偶尔听见硬币坠落投币箱,她知道那是1元还是1角。一条线路上行下行,哪里有坑,哪里有接缝,脑子不用想,脚会提前踩刹车。30多个站名,她背起来像嗑瓜子一样流利。

工作日闹钟凌晨4点30分响,苏立红出门时,家里客厅那扇大窗户是黑的,下班后再进门时又黑了。家里沙发上有个“坑”,是她下班后“瘫”出来的。丈夫张曰鲁是山东男子汉,但能洗衣服会做饭。照片墙花花绿绿的相框,他配的;女儿床头毛绒绒的挂毯,他挑的;窗户上的卡通玩偶,他买的;一阳台的植物,靠他养活。

“就看上她了。”张曰鲁说,“她是个不以物喜的女人。”

苏立红结婚的时候,两人啥都没准备,还是张曰鲁单位领导看不下去,张罗了几桌酒席。婚后很长一段时间,苏立红的收入比张曰鲁高,两人“月光”,她没跟谁家比过。如今拉开衣柜,她那半扇有点空。最珍爱的一件大衣,是上世纪90年代买的。

“我妈在她那一行里,应该是特别优秀的人。”苏立红的女儿张昉说。

“那一行”,是一个男性主导的世界。过去,井东当司机时开车,苏立红卖票。后来井东考上管理岗位,现在管着117辆车。整个公交公司1.36万名员工,老总、副总里面没有女人。井东使劲儿地想,想起一个企业文化部部长,一个分公司书记是女性。在他队里,四分之三以上是男性。公交行业技术革新,男性的体力优势渐渐不明显,女驾驶员依然不多,管理者更少。

“苏老师跑车特别匀,车还特别干净。”调度员刘燕回忆。刘燕过去也开车,通过严格的考试、选拔,她不再抡方向盘了,从早到晚,盯着屏幕上代表车辆运行位置的蓝色小球。她记得苏立红的“蓝色小球”总能按照调度要求,和前车后车保持均匀的间隔距离,车子有小毛病她会及时搞定。人还没退休,“她的车就得排队抢”。

“我的优势是心细,能忍。”苏立红说,靠站开门,发现人群里有小偷,她会柔声提示“不上车的不要挤”。遇见伸手拔车钥匙、抢方向盘的乘客,她能同时刹住车和情绪。K92路的一头在济南大学,临近假期,行李箱越来越多,她会在站上多等一会儿,让学生们尽量都挤上车,然后在路况好的路段踩油门、追时间。

退休后的第一个春节,婆婆给她包了红包,朋友说她是真正的劳动者

据丈夫张曰鲁和女儿张昉回忆,工作遇到麻烦,苏立红这口气会一直沉到家里的饭桌上,“吐出来”就过去了。张昉一直觉得母亲很女人,但苏立红一提起女儿,就说“愧疚”。

张昉小时候在同学家睡着,老妈穿着制服来接。一晃十几年过去,走出高考考场,妈妈还是穿着制服来接。张昉在亲戚家学会走路,有事儿不找妈妈,很小就知道“决定要自己做”,长大了也不爱寻求别人帮助。苏立红曾在女儿床头放过一个小风车,物以稀为贵,张昉到今天都记得。

因为相处少,母女俩一度关系不好。如今和发小说起母亲,张昉用的称谓还是“大痣”——因为苏立红眉间有颗痣,女儿送了外号。

“进了公交公司,把女人磨成男人。我们公交人,那是非常自豪的。”同事刘燕说。

苏立红也觉得,“工作中不全是烦恼”。开车时看看路上的行人、小狗,节省下来的汽油配额借给同事,工资常常拿到线路上最高的——都让她高兴。

张昉说:“我平时偶尔坐公交车,看见驾驶员会觉得很亲切。如果司机没有为我停车,我会想,他一个人没法看到所有的人。”张昉自认为“不算听话的孩子”,但她会为母亲买化妆品,监控瓶子内液体减少的速度,督促母亲“防晒”。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些问题,关于我自己。”蘇立红坐在自家的沙发上,眼圈发青,突如其来的关注让她失眠了。

“也许从来没有人发现她,其实她有朋友,但不喜欢社交,很少主动联络别人。”张昉说。“我们俩一般就聊‘吃饱穿暖的话题,妈妈总是考虑我和我爸,一点都不考虑自已。但她跟我说过,经济上要独立,不要依靠别人。”

退休后的第一个春节,苏立红说自己“挺火”。长辈夸她能吃苦,婆婆给她包了红包,一个朋友说“你是真正的劳动者”。苏立红还是成就感十足。“哪怕只有一个人要坐车,我也得为他开车。”苏立红说,“这是我理解的公共性。”

再次登上K92路公交车,苏立红已经是普通乘客的身份。她立即注意到安全逃生锤的位置不对,走到车厢后部,踮着脚尖,伸手调整。

苏立红从不过生日,总是忘记结婚纪念日,她不认识香奈儿,发型30年没换过,梳妆台甚至找不出一支眉笔。她唯一的爱好是跑步,微信朋友圈只有3条,都是“跑步里程”。

现在,苏立红把留下的一套蓝黑制服,小心收进衣柜中。制服胸口的小兜里,藏着她的“三颗星”徽章。

在这块巨大的城市织锦上,苏立红绣完自己的那一小片,然后悄悄离回到她渴望多年的生活中去。她要使劲儿地擦地板、看剧、逛街、给女儿做菜……

公交车驾驶员苏立红退休那天的电视新闻,很快就会被人们忘记。但少女苏立红的某个瞬间,会有人一直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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