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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风物志

2019-07-17帅圣生编辑王芳丽

中国三峡 2019年6期
关键词:九峰八大山人古镇

◎ 文 | 帅圣生 编辑 | 王芳丽

罗市古镇街头,傍河的街道蜿蜒曲折 图/帅圣生

静静的潦河,穿过九岭雾障,蜿蜒而下,将沿岸乡镇缀成一串。清澈的河水,滋润着沿岸万物。奉新县城就像一只倒扣的石碓,安放在潦河下游,城厢的回澜塔矗立河畔,与南岸岐山塔隔河相应,锁住河口。在太阳的照耀下,河水闪耀着金色的光波,满载着舟楫、排运,徐徐东去。只可惜,如今潦河已然风光不再,一入秋季,河床便露出脊背,河上的歌声也在风里消弭。

多少个春秋过去,河下游的小县城里,几处旧时楼阁依然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人们仿佛又回到河洲九天阁斜耸的古檐下,望着漆柱上那副剥落的旧联。

想当年,曾国藩戎马倥偬之余,凭栏有思,撰就此联,以为慨叹:

百战山河,剩此楼台烟树。

九天珠玉,吹成水面文章。

对联之好,得尽诗词才调、节奏徐疾、韵味浓淡,调和得同山水一般自然,如今人去阁毁,只能从隔岸的青嶂和澄明的水影间,去漫寻它们的遗迹。

在漫寻中,那种羁人余绪的无限情思,积淀成挥之不去的乡愁。眼前晃动的总是一些往事碎片,帅氏的朱紫盈门,甘家的三代同科,胡氏的家风绵远,宋氏的实用治学,令这块土地在沉静的夕照下愈显质朴、厚实。花挢老街、父子牌楼、甘家长巷,泛黄的线装古籍,老黑的斗拱雀替,青石的雕花倚栏,悄然湮没在时光里。

怀吴

长年在奉新经商,发迹后返回故里的吴城儒商,在老家开起了一家店面,一边打理生意,一边读书打发时光。日子一长,在奉新的那些旧事,像杂草一样,在脑际蔓生滋长,挥之不去。小城的岁月令他无法平静。在一个孟春季节,江南道上的花事已挑在了农人的肩上,他再次回到令他魂牵梦绕的奉新,高踞在城东文昌阁,怀抱一个硕大的银壶,称:谁能点明他此番来意,便将银壶赠予奉新,作为对奉新的谢意。

两天过去,奉新的士子、文人面面相觑。后来,前清秀才陈九峰先生出面,才免奉新斯文扫地。九峰先生,久居林下,不为人重,家在九溪,尝以九溪嵌联:

九曲灯,八宝灯,无如盛世花灯好,

溪边月,楼上月,莫若春深夜月佳。

先生曾游学一方,然未遂意,后归故里,课读为生。此番应县城士人敦请,乘船抵达文昌阁,稍事寒暄,见吴城客卿怀抱银壶,一言不发,九峰先生遂秉笔疾书一联:

九天阁上怀鸿爪,十里乡前忆马蹄。

横批:怀吴。

吴城客卿睹联,眼放异光。奉新古称新吴,九峰先生见他怀抱银壶,落笔直指心迹——怀吴,并将他喻为飞鸿在此驻足。十里乡距县城不远,为奉新门户,是客旅必经之途。吴城客卿读联,仿佛旧时马蹄,声犹在耳,忙搁下怀中银壶,于阁中置席,请九峰先生上坐,言笑间,叹道:“若非一方学人教化,哪有一方民风淳朴。”遂拿出一张银票,请地方名士出面,代为料理修桥补路,以回报一方恩德。席散,吴城客卿怀揣九峰先生对联,奉上一封花红,虽难免客套一番,终是盛情难却。两人干脆相携,乘船一同返回九溪。

耕香庵:八大山人居住之地。 图/帅圣生

滔滔历史长河,世间许多的绝响,来自这种不意的人生际遇,它使岁月变得浓稠、浑厚。如今那份人情地理,已然水远音隔,每每临河睹物,依然令人满怀踯躅,难以自已。

耕香庵

出故县后,沿河而上十几公里便到芦田,这里四山幽静,田垅间横卧着几间瓦屋。拐过一道竹林,一幢青砖古祠出现在山脚下,纵横芜杂的草木掩映其间,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当地村民说,此宅已冷落了三百多年,名叫耕香庵。

谁也说不清它的来历和相关的旧事轶闻。他们不明白宅院的主人,当年不畏道路维艰,不计辛苦,深入山里修建这幢居所,为何又突然遗弃了它。这前后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有太多的疑问与故事令他们困惑。只是找谁来询问呢?

那些青砖老屋,高筑而起的院墙,似乎想把一切都挡在外面。

一天,架着眼镜的萧鸿鸣先生在芦田揭开了耕香庵的秘密。只是萧先生来得太迟了,在风雨中飘摇了三百多年的耕香庵,在20世纪70年代被拆除,只有几块铸有“耕香”字样的墙砖,被村民垒做了鸡窝。

穿行在这些旧宅深巷中,大门一如既往地关闭,好像从来就没有打开过。

黄昏,太阳落在古村的西头,一声归鸟啼叫,一扇宅院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门楣下走出一个老人。从他的神色与表情,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那种经年累月守着时间不愿离开的人。他像门柱条石一样坚执、冷淡。就像一些文学经典里那种超然于世的人物,他似乎看穿了世人浅薄的猎奇心理,于是无动于衷地转身,穿过门罩。宅院的门,在他身后又无声无息地关闭。

顺着临河的一条沙石车道,向西沿河而上,路过谌访、熊坝、故县,这正是通往芦田的旧道,也是八大山人昔日的必经之途。一路芦荻瑟瑟,岸野的碧树与田塅金黄的稻谷相互辉映,当年,八大山人身着灰色长衫,头戴竹笠,清瘦的身影满含着苍凉的古意,一路行来。若要添几个童子与挑夫,为乡味所浸,诗情又怎会不到呢?

八大山人毕竟是亡命王孙,甲申国变,他随师颖学弘敏头陀避入奉新,开始了住山二十六年的释门生活,耕香庵成了这位王孙的寄身之所,他的书画也正是从这里开始走向成熟,以至于三百多年之后,另一位大师齐白石在《老萍诗草》中记叙:“恨不能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不久又作诗道:“青藤雪个远凡胎,缶老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左:罗市河畔民居 图/帅圣生

右:远去的潦河 图/帅圣生

三百年书画气运流转,八大山人依然是空谷足音。

罗市古镇

出耕香庵,由芦田约半盏茶工夫,便入会埠小街。

旧时走水路,再往上便到招宾,若是乘船,远远就能见到招宾河岸伫立的济美四柱石牌坊。如今河道已废,招宾的舟子、渡口隐在了岁月深处,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河上刮过来的半箭山风。

沿河一路上行,从招宾到罗市,这一段水路景致最为精到,两岸排着青青的山,山脚横着几个村庄,阡陌间稻菽绵延,船在清澈见底的河上缓缓前行,河洲上红蓼、白芦,各式野卉相映。三里桃花六里竹的九里泷,山色尤其令人陶醉,只可惜这段整而不散的风光,未出入文章,便淡淡地退出了人们的视野,除了有几个渔人偶尔光顾外,便只有一两声清晰的水鸟声,划破河上的宁静。

在河的上游,罗市古镇,踞守于河岸,倚水环山,高耸的青砖老宅,飞檐翘出,指向河面。四水汇聚后,由上富一路直下,潦河至此遂成浩荡之势。借着发达的水上运输,罗市烟、纸两业借以走向江南五省。繁荣,也顺着河道一路向小镇漂来。

文昌阁 图/帅圣生

傍河的街道蜿蜒弯曲,每走在麻石铺就的街道上,旧时那千年岁月的积聚在史家笔下难以寻觅踪迹,但叠加于街道两旁的层层街石,以及侧悬于门首,那些已经褪色的商号牌额,依然回荡着当年隆隆的车马声。由外地循河而上,至古镇寻找生计的移民、贩夫,石灰担、盐脚、火纸、夏布、烟叶,过老街、走河道,来了又去了。古镇成了迁客的暂居地,有人从此弃车乘舟而下,也有人由此弃舟乘车而上,更多的是在此停留。这里有帝王将相、贵妃囚徒的影迹,有落魄文人、得意商贾的眷恋,更有不少僧道留下的风影传闻。

由外埠来到小镇的各式人物,驻足古镇,演绎出不少轶事,只是经不起岁月的无情打磨,不久便烟消云散。有人将生时的飞扬与得意,定格在讲究的宅院间,却不过是馀给后人一份陈旧的希冀和怀念而已,谁又经得起时光的销蚀呢?

一些大户人家,遵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子弟读书,得以进学,先是秀才,而后是举人、进士、出将入相。

阀阅世家,江南望族,朱红描金的御赐匾额高悬祠堂,是何等的风光。司马第、进士第、鸳鸯第在小镇一字排开,在这些高第之下,谁又会想到那些不第书生的人生际遇。落第后回家的路更遥远、更艰难,半生的时光消耗在文字间。许多落第书生要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奚落与嘲弄,有时连家人都不放过他。有一书生落第后,在异乡风霜下寄居在一茶肆中,收到妻子的来信,仅题诗四句:

佛争一炷香,树活一层皮。今科又流水,要回入夜回。

书生读完诗后,便再也没有回到故乡,随着远去的小船,消失在天边,消失在岁月里,消失成一堆往事,消失成一段催人泪下的过去。

每年农历八月十五,邻县的商贾、戏班、三教九流便涌往古镇,街道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真君殿侧的戏台与老街戏台更是无分昼夜,戏一本接一本地唱。河上的风光,在高怆悲烈的唱腔中渐渐深沉起来,念白的哽咽在河上盘旋,随流水穿过山重水复,响穷云海苍天,恨耶,悲耶,悔耶,泪耶,散落在白发他乡客、终生落魄人的心间。

古镇的河道承载了太多的悲悲喜喜、是是非非,河上载来的繁荣已成昨日黄花,铅华褪尽后的老街,一年比一年破败。一天,和几个友人走过街道,只有两个老街坊,半掩着门在窃窃私语,苍老的声音伴着河下刮来的风,在街上飘来荡去,整个街道萧寂幽昧得令人悚然。

河下十多个码头冷落了,那些刻有“泰山石敢当”的镇河条石,静静地孤守在河畔,目送着流水远去。客旅的喧哗声、媳妇间家长里短的嬉笑声、捣衣声、淘米声突然消失,只有河面阴沉沉的流水不舍昼夜,断然东去,一如时光之不可挽留,无怪乎,当年孔子见渭水远去,感时光之易逝,而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浩叹。

覆盖在九岭山脉巨大投影下的新吴大地,潦水披着沃野菜花与夕阳的金色,缓缓流走,旧时的宅院在白头翁的啼叫声中,愈显寂寥,其间的人事散落成过往的尘埃。穿行在旧时的墙垣深巷间,仿佛进入历史的深处,既能触摸到历史的坚硬与苍凉,墙角千年潮湿的泥土与青苔,散发出陈年的清凉气息,沁人肺腑,也能感觉到来自朱雀桥边、乌衣巷口、王谢堂前那份遥远的无奈与落寞。目睹脚下这块土地,它有时滚烫,有时冰冷。河上的夜风轻轻地拂来,掠起我的衣衫在夜风里轻轻地飘动。我突然感到自己也成了一堵陈旧的墙垣,孤守在风影中,送走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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