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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传

2019-07-16罗文发

参花(上) 2019年7期
关键词:残片青蛇白蛇

老雷在单位里度过了一个被动者的时光,跟大刘那么一碰头后,回来总觉着心里堵。他的手颤动了一晚上,他也在画画,可笔画乱了方寸,线条成了弯弓,留白处涂上了墨坨坨,他心里好不舒坦啰。

第二天是周末,他在路上想着,许你大刘去书画市场,咱未必去不得,亲自去摸一下情况又如何,这口气不吐出实在不行。

来到西大街,老雷进了本市最大的那家交易大厅,四周全是一个个的书画小苑,有油画、水粉、山水、人物和书法,琳琅满目,尤以花鸟作品居多。老雷在一家颇为讲究的书画间停住,他见案旁一长须老者正在描眉点眼,一只威武的鹰在他笔下栩栩如生,鹰的四周松针垂立,鹰两翅伸出绿树,不远处红太阳一轮,那羽翅与松针较美,羽毛丰立的两翅,犹如两把大大的团扇,当中铁嘴硬壳、眼望天空。

老雷心头顿时活动开了,“老师,可有李苦禅的鹰卖?”

老者停笔,瞅了老雷一下,反问道,“你看有啵?”

“是啊,他老人家的真迹难寻。”老雷作出惋惜之状。

老者复又提笔在鹰脚上勾出一圈朱红,然后作远瞻近瞅之状。

“所以——学生想请爹爹仿画《远瞻山河壮》,送给友人。”

“先生可知苦禅何方人士,并求他花鸟之画?”老者言毕笑笑。

“苦禅乃北方人氏,移居杭州,师事齐白石。白石曾对他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所以苦禅刻苦,后来又自成一派,所以他的鹰画得活灵活现。”

“活灵活现点化在何处呢?”老者摸了摸胡须,有了些兴趣。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在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喔,先生愿出润笔费几何?”老者单刀直入。

“这样吧。”老雷撮出一只手,五指并拢。

“加一个圈如何?”老者回道。

老雷一愣,出五百块购他仿画的,照他说岂不成了五千?我是依照大刘价格来的,他却嫌少,涨价也不至于这样疯涨。“爹爹,再降一点吧,照顾照顾学生。”老雷一副乞怜相。

“好了,老生要忙了。”心里叹道,我看你呀,是揣着糊涂找明白,揣着明白又找糊涂。

老雷还想解释几句,那案上老鹰拍拍翅膀往高飞去,老者朝空中吹起一声口哨,再见了,雄起儿。

什么雄起儿,老雷气得转身外走,心里堵的那块石头只好自己来往外掏了。

又是一个星期日,大刘再次把老魏邀来。

老魏笑着,刘副总,你到底有什么事哟?

大刘招招手,服务员泡上一壶“云雾山庄”。

他说,你老兄到底给我说实话没有,那画是真李苦禅还是假李苦禅的,我还是放心不下,高兴不了几天,瞧,失落劲儿又上来了。

老魏答道,真假的问题不是已经给您交了底吗?

你是交了底,我还拿你的话当武器,可我觉得你的话有两面性。

“华苑茶店”居城北闹市,人流穿梭,闹中取静,天光和交融在天际上的晚霞渐渐消散。苍茫之中,一官一民相互聊开,那浓香黑茶,热气拂绕,拂绕之中,老魏一对发亮的眸子渐渐迷蒙起来,心思游去远方。

当年老父杭州拜访老师,那就是苦禅画家。苦禅早年时在乡下实习,在一山后画了《远瞻山河壮》,苍鹰是主角。恰逢那季节大雨连绵,当地泛水冲毁河当中堤坝。我父寻师打此路过,过缺坝时,见一人高马大的汉子立在水边,正脱鞋挽裤下水,犹豫了一下腿没敢迈,顾及画筒内之佳作。我父亲二话不说,背起苦禅踏向滑溜的基石,两脚抖抖地慢慢移动,冒着汹涌之水将他放置高岸,后又陪苦禅回杭州。

分手时,那一画筒连同里面佳作一并赠与父亲了,说是给个留念。当儿子的我没有按老父的遗愿去办,他的遗愿是将苦禅之画永存室内,而我为了儿子工作大计,将此画转送给能帮到忙的刘副总了。这当然只是老魏心中所想,受赠人若不爱画也就枉费了送畫人一片心意。

刘副总呀,老父曾说,“苦禅画鹰,一生都数变法,夸张其形,突出其神。”苦禅自己也曾写过,“我画鹰,夸张了它体形的厚重感,头、眼、嘴都成了长方形,见棱角。”老魏讲,“这才是李苦禅大画家画鹰之特点。”这里老魏又把它纠正过来,长方形原是苦禅画鹰之特写,方中见圆咧。

“噢,真对不起了,原谅我也胡诌了苦禅先生的笔法说石画得笔力浮躁,其实正好相反。”大刘拖老魏坐下,口气缓和地说道,“画还其正身,正是本意,不过我改了主意,你不必送此画于我了。”

老魏喝下一口茶,“送出去的画,哪有收回的。”

“何必呢,你收了回去,还帮了我哟,省得我们单位那人一天到晚盯着那幅画生是非。况且,它本来是李苦禅大师的真迹,不懂的才会以真当假呢。”

刘副总讲着讲着稍做停歇,不料茶水呛喉,咳嗽顿起,一脸红云。他无奈地说出这话。老魏说好,“既然这样推辞,好吧,来取画的那一天,我会打电话给您的。”回来后,大刘只待老魏来取走画作,他小心将画卷好,放进苦禅先生蚕丝绢布造就的金边藏画筒,看吧,只等哪一日重新展开,原韵仍在,国色天香。

天刚蒙蒙亮,大白蛇就把家用保险箱打开,在里面翻来翻去,她迎着窗口那道白朝外张望了一下。这晚,只有七八岁的女儿睡在她自己床上,大刘并没回来。大白蛇想,箱子有几天未打开了,现在担心那十几张大小不等的信用卡和存折,那张五十万的信用卡怎么会自行飞走呢,如果是这样,小青蛇肯定会为那张大额信用卡而欣喜若狂,大白蛇作为当娘的却会为它伤心不已。为了它,为了不惊吓母亲和父亲,她决定暂时风不刮、雨不下地忍耐一下。小青蛇肯定得了他首肯,搞不好连名字都换了,他大刘有地方放,有地方藏,小青蛇辛苦你了。大白蛇嘴里这样念着,脑子里那信用卡在眼前翻滚,随后变成钞票在天空中飞舞。

小车沿着街口往南郊而去,天边一块蓝色毯子挂在那十几栋公寓的上空,风一吹来,飘飘荡荡,碧波骤涌,又像那钞票变成了一块块蓝云。大白蛇掏出那把铜钥匙,吧嗒一下开了公寓一层的正门。哎,大白蛇怎么会有钥匙呢,小青蛇的锁不是指纹锁吗?是的,但任何指纹锁为以防万一,都另配了铜钥匙两把,她断定大刘是有一把的,而大白蛇找起东西来又十分内行,她最后是在大刘书柜的一个信封里找到的。

大白蛇知道小青蛇不会在家,当天不是休息日,要上班。当然,大白蛇平时是没有来过的。小青蛇的正厅装饰时尚,但跟她的别墅比起来却还差那么一点,就说她的那壁炉吧,是电子布景,遥控一按,火苗燃起,但中看不中用。要说我大白蛇奢侈起来不会比你小青蛇差,要的是真正劈柴取暖的,冬天坐在炉子前温暖如春,中看又中用。其实女人骨子里都是爱奢侈的,只是条件和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大白蛇昂起首来,但随即又龟缩了一下身子,毕竟没有经过人家的同意擅闯家门,又一想怕什么,他大刘和小青蛇既然敢另立山头,那么我的云毯就要将他们接住,大白蛇容得你幽幽地云中呈现吗,你那影子就像只黑狗踟蹰在白雪里,在我面前暴露无遗。

季节变换,满山春天的气息,林子风过时夹杂着一种声音,这叫声并不生疏,可她还是有些担心,害怕小青蛇突然出现。她侧耳听去,好像楼上有响动,隐隐约约,一直未断。大白蛇向上攀着,一步、二步、三步,怕踩死蚂蚁般,同时越高则越乱,整个身子跟着摇摆不定。上了楼后,她寻觅到他俩的卧室。卧室并不华丽,却很实用,一张电子遥控床摆在当中。这床我们在前面交代过,它一方面也反映了小青蛇紧跟时代的观念,但她又没有舍弃那张乡下的老式床,不管怎样,两姊妹撞在一起了,青、白两条蛇儿,两方矛盾的存在,掩盖不了大刘与她们的周旋。

阳光洒进卧室,掬一把金粉把暗处照亮,房间明亮起来。她没有保险箱,阳光斜射在那榆木穿衣柜上,拉开那两扇柜门,两个小抽屉躲在右上角,拉手的铜闪着光泽,一只手儿顺势拉开抽屉,引人关注的莫过于那一串金项链。沉默,沉默中呀的一声爆发,凭什么你要买贵重的首饰给她,圈儿,圆圈儿霎时成了“O”形,圈绳霍霍,大白蛇回转过来,其实是她内心的一闪念,那不过是幻景,但那金链的存在却是实实在在。

大白蛇翻遍了好几个大小抽屉,把每一个盒子每一个包都打开看了,没找到那张银行卡。她是个守财奴,以前大刘所有收入都要交给大白蛇的,当然可以自己留一点活动,开一点荒,作自留地。

小青蛇去娘那里了,考验来了,第二天就是娘七十大寿,说到底她并不是恨娘。娘是受蒙蔽了,但小青蛇又是那样想,她小青蛇毕竟不是大白蛇,她与娘在一起的日子要比姐长些,娘那些七七八八的事只有她小青蛇才知道。那么,那张大额信用卡是不是转移到娘那里去了,一无所获的大白蛇是这样推想的。

她不知道的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做寿,可七十岁的娘,第二天却去公园独自待着,锣不敲,鼓不打,独自过生日,她躲掉了要来贺寿的亲戚、朋友。只有小青蛇那天是第一个到的,她看到家里门上一把锁,丝毫没有做寿的迹象,冷冷清清,见不到人,她小青蛇只好走了。大白蛇是第二个到的,她笑,泪水含在笑声里,这场生日纷争,最后的输家只怕是娘。娘的生日是在一棵老树底下过的,没有酒席,没有杯子,两只手儿捧着一只快餐盒。

大白蛇顺便走向那音乐台,那里的指针停在高音处,拧开,笛声阵阵传来,可能在夜空中飘荡,《深山赏月》,大刘也会得两下笛子,他在那遥控床上啍着。这是哪位名家的曲子,鲜活、纤细、婉转,向着小青蛇,也向着大刘。关上,关上那曲子,她匆匆下楼,开动卧车,那笛声催促着大白蛇去寻找那咩、咩之音。她想,谁让小青蛇这样肆无忌惮,她只顾了自己,忘了夜的恐惧,以致如今还留在山中。赶紧离开那温暖的山泉水,甩甩脚板儿,拢上鞋,离开那张床,那时山里还没有电,就是有电也不会要,不必浪费能源,两人轮哨只需油灯、火把就行。不能大意的是行走时,火把要举直一点,切莫碰到树。

这钱是大刘的,当然,有的时候他能自由支配。大白蛇的嫉恨回到母亲身上来了,两潭泉似的眼睛也冲着娘的老屋流过。作为庇护者,她可能会把那张卡替小青蛇藏起来,她不会说是大刘的。那么当她与娘会面时怎样说,理所当然地说是来看她的,可前段日子娘的脚扭伤了,为什么不来呢?她一定是有什么事,甚至故意不来。秋姐脚扭伤了以后,行动不便,还是小青蛇前来顶了几天护班,早去晚归的。

那天出门时,小青蛇从袋中掏出那张金色的银行卡,当娘的看出小青蛇有意托她保存时,便说,“西萍,你这卡,非要放我这儿吧。”她睁着两只略带浑浊的眼睛正反摸着信用卡,触着那起凸的阿拉伯数字,她知道哪怕成千上万的钞票,都可以装进这个钵儿里面,她抖抖地问道。

“不放你这儿,未必丢在我那屋里等着大白蛇来叼。”小青蛇咬着牙齿回应。

小青蛇脸暗自红了,她这条蛇儿当着娘的面撒谎呢。大刘给她不错,据说是她怀孕了,已经有了检验单,钱能不给吗,那肚子里的宝宝还是个娃娃,只有给一定的押金才能稳住她。小青蛇看上去是很满意大刘的做法,她这是第一胎呢,她找熟人去检查,如果是女孩她会忍痛做掉,她知道大刘的心思,家里就他一个男孩,下面是两个妹妹,老人们盼的就是一个带把儿的出来。

她很精心,一切都靠自己照料自己,昨天买那台专洗婴儿衣衫的洗衣机时,人家送货的放进卫生间就走,小青蛇嫌湿气重,硬要送货的把它放在阳台上才行,否则她不在送货单上签字。人家说你自己搬一搬不就行了,她指自己肚子,这里最要紧。

“搬吧,为了下一代。”

“谢谢,谢谢。”小青蛇亮起那一双泉眼。

大刘那次回来,她低声说,“你要注意一点,尤其是不要带那些狐朋狗友来。大刘抬起头来,你这是什么话,生意场上都是客,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合作共赢。对、对、对,小青蛇当然不会去歪扯横拉,她平时也少见那些谈生意的客户。大刘说你不是说人有十分地,留三分地自己的,三分地面上不谈生意,不谈生意。现在,一辆红色小车从南郊开往本城东广场附近,这一片旧住宅只待时日拆掉搬迁了。至于娘、爷搬往何处,大白蛇不得而知了。对她来说,取回信用卡是她的首要任务,那笔钱是作为丫头长大出国读书时大帮小补用的。

现在是不是有些重女轻男了,起码大白蛇是这样认为的。

她会放心交还给她吧,小青蛇相信娘,最后她还是将大刘的意图告诉了娘。她已怀上孕了,孩子落地需要很多开销,进口奶粉、尿不湿每天要用,那么再大一点呢,开销还要增加,这,五十万够吗?为了一个毛坨坨,大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说到底,你大白蛇还敢不敢生?他趁她高兴时探出她的口风,她说如今的女人害怕多生孩子,對她来讲不是经济上的问题,是精力上的问题,精力不够,还要上班。

进屋时,大白蛇脚儿发颤,以什么理由来谈卡的去向呢?她瞅着眼前的老娘,一头白发被那染发剂染成黑色,当初她说不要这样待自己头发时,娘说你以为我愿意吧,是潮流,一百个老人里面九十九个都这样来掩饰年龄的。她老了,马上要过七十岁生日了,她可以从那折子里面拿出五万来给娘祝寿,她一分钱也不会拿出给小青蛇的,你有本事你去找外面的男人,何必把你姐夫当宝呢,她大白蛇已经是骑上老虎的人了,没有退路。

娘说,你就在这里吃午饭吧,我去买点大虾。她知道大白蛇在海边住久了,好吃海鲜。别的不行,只有采用老办法了,这也是和她白娘子为人处世的老办法,一个鬼点子,说它鬼,其实有人也曾用过。她不过是套用套用那个点子罢了,碰到某些情况,临时对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不知道对不对。

这银行卡能长放吗,不能又怎样,她被问住。权衡再三,不宜久放,只是个暂时办法,今天就行动。一个衣架子一人多高,衣钩上挂了小青蛇绿色的套装,这边的衣架后,是个旧的立式柜,柜门锁着的,屏障似的衣架遮住了那锁口,另一侧则是几个塑料箱把柜门堵住,这还好办,把那几个箱体搬开就是,完了再搬回。问题是钥匙在哪里?娘不会把它带在身上的,大白蛇呼呼啦啦在房里转了一圈,有了,她停在那老式的五屉柜前。大白蛇将第一节屉儿拉开,一沓纸盒子放在最里面。一个一个地把它打开,又要不动原样地把里面东西码齐。

她看见那把老掉牙的铝制钥匙,老式柜有玻璃正好成了阳光的反射镜,那玻璃的光影从上而下地又反射在她的身上,打在那玻璃门上,靠右一个可以插进锁头的扁口。大白蛇见无人,便把钥匙插了进去。钥匙虽旧还严丝合缝,扭转了大半个圈,吧嗒几下,那钥匙也好像是找到了它安顿的窝。大白蛇悄悄地鼓了鼓掌,打开门忽地掉下来几件旧衣,鬼家伙不声不响地挡在了跟前。大白蛇收拾衣服放整齐,打开后面小抽屉,一个黑黑的钱夹子,大白蛇一摸,已有小卡片一张,这下大白蛇放心了。她用自己带来小金额的卡片换之,都是金黄色的,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大白蛇眨巴几下眼,卡换卡,来个我知她不知。

卡换过后,大白蛇装作净身出户。当然她替娘锁好了大门,还在门口回首叫了两声,娘,我不能把狸猫换太子之事告诉你,你毕竟不知道小青蛇拿了这五十万是有恃无恐的,它放在这里的危险性,增加了娘的偏向性的。小青蛇又怎么会不知道她这一手,火中取栗,她大白蛇暗里来暗里去,我却提前打亮了防护灯,放在娘处的不过是张小余额的动了手脚的剩余金额卡。

再见了,我的娘,我的大白蛇。

又一次打开保险箱,大刘呼,“白蛇儿,那张五十万的银行卡呢。”她没理他。大刘拍了拍保险箱柜门,“这,是不是你拿了?”大刘这一声刚出口。

“嗬呀呀,你倒是猪八戒倒打一耙了。”

“说,小青蛇是怎么拿走的?”大白蛇风也似的从屋内刮出,面对大刘,她一对眼珠滚滚生火,烫得大刘发火,他一只手伸过去要扇她耳刮子,可那五根胖乎乎的手指儿抓住大刘的一根手指儿不放,哎哟、哎哟——你莫闹了好不好。

大刘躲过大白蛇的眼神,莫非她也搞骗中骗,不会吧。他去泡茶,借此挣脱了大白蛇胖胖的手,肥肥的手。大白蛇喊着,她发现他的右肩膀确实比左肩膀矮那么一截,人家本来就是扛过枪的吗。她在想,当了几年兵的人,难道也会撒谎不成,这大刘其实已经知道小青蛇把银行卡放在了娘那边,当然也哄不过她大白蛇,而且她肯定会去拿,到时候转移人家会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样想,那就小看小青蛇了,她已经把上面的四十九万块钱全部调走,剩下一万块钱留下作“蝇头”。那笔钱其实转到了另一张卡里,她赶着那只小羊儿,把它赶到娘的家,实则是大白蛇上了当。她的娘是不知道的,只知那张卡上有钱,一百元是钱,一千元它也是钱,一万元它更是钱。大刘把将要出生的小儿开销一股脑儿给了小青蛇,因为还有两个月娃就要呱呱坠地了。这张卡如果又转到大白蛇手里,因为这卡其实是个空壳了,不知道内情的大白蛇从娘处取走了银行卡还会当宝贝一样不会吱声,一切仿佛过去地下党的接头,拿去就拿去。机关算尽太聪明,她如果去银行兑取,大象变成了松鼠,到时那笔钱迟早还是会露馅的,但这出戏已成定局,悔之晚矣。

当然,这出骗中骗,并未露出马脚,小青蛇骗了大白蛇,大白蛇又哪是受骗之角,她又反过来用山寨卡替换了那张真卡,又骗了她小青蛇。小青蛇还在卡上留了点余额,那大白蛇可是一分钱也没付,空空的一张假信用卡而已。可小青蛇已背了个名声,盗了大白蛇爱人的银行卡,大刘又不敢在公众场合否认或承认这码子事。

这个人或许是上帝派来的,但上帝会看中一个拾荒货的汉子吗?

他与小青蛇的认识,皆因一件收藏品古残片而引起的。易平来自农村,刚开始他只是一个农村闲人的打扮,老话说,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穿戴行头,这是几个月后易平慢慢发现自己跟不上城里节拍而发觉的。易平决定换行头,他到别人家里去收旧衣服时开始注意了,挑来挑去,終于挑了件还算笔挺的西装穿上,颈处扎上的黑色结膀儿朝上而飞,这下他像不像一个生意人呢,特别是他下身配的那条束腰运动裤,一双普通旅游鞋,说他是个老板,恐怕有些勉强,有那么些不靠谱啰。

当然,易平还是有自己当老板的向往的,但眼前他充其量只是个收荒者,小又不小、大又不大的破烂王而已。今天,从踏进这古玩市场的第一步起,他寻思着如何来开这个腔。他打量着那些摇头摆尾的大小老板,学他们的派头和谈吐,两只手轮流交叉着搁在胸前,问题是他自个儿袋子里的那货找谁,哪位可以接个棒呢?

找那些颇有排场的庄主子,人家会瞧得起吗,人家会来传这根接力棒吗?

不行,还是得找那些摆摊的,可摆摊的见货却要压几分价,你便宜他还想更便宜,否则,那怎么叫捡漏。嘿,就找他吧,左边那家铺子里那个看起来面容慈善的胖老板。

“老板,古残片?”易平颠起舌尖儿小声有力地表示着,接着他便把古残片拿出亮了亮。

“真是古残片啵?”胖老板瞅了他一眼,反问了一句。

“古残片肯定是,不是敢拿出在你面前亮吗?”

“它出自何朝何代哪件古物?”

“这,这——” 易平在这字上打滑。

“嗯,那就抬不起什么价来啰。”胖老板摆摆手,忙着接待起下一家。

易平把那古残片慌慌地放进袋中,拉上拉链,低着头,匆匆离开这个不小的古文物市场,差一点撞上门侧的那根灯柱,妈妈的!他前后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并没有什么人窥视他,赶紧走到一边,又不放心地掏出那残片来,再仔细地察看起来。

他细摸着这块有了年头的青铜片,绿斑之上闪着锈亮,晒在阳光下,那光溜的一面还闪着细细亮点儿。整个残片也如那大铜钱一般厚薄,要说是大铜钱吗,它的确不像,椭圆形不说,中间无方无孔,又无朝代铭刻字样,却有凸起的莲花瓣一半,莲纹沿茎,犹如塘中半个芝莲。

这么一个稀罕物,为啥会落进易平的手呢,这就是他的运气所至,他说运气来了,妈妈的,门板都挡不住。可运气来了,问题也就从天而降。

那日,易平照常去那个熟悉的社區收破烂儿,住户从一栋又一栋的楼房里看到一辆旧三轮车儿在小区里来回游弋,他易平向那些窗口挥舞起汗巾,人家伸手招他去,他上得楼来,这家卖给他一捆旧报纸,那家给他几个旧酒瓶、饮料罐子。

他天天如此,从乡下来到这城里已经三个年头。四十多岁了,他租住在一间小房子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那地上收回的一扒拉子小坛子、小罐子,且外表都不规整,挂着伤带着残。枕边收了一本没有封面的古书,睡不着时,他就拿过来翻翻,毫无目的却又带着希望,他认为日久天长他总是要收回一些有价值的古董的。

记得那天是一早上出门,挨着屋门口叫,七转八转地转到中午,在外面吃了盒饭,中午时是该休息休息了,便又来到他常去的那个小区亭子旁。他涉身其中,一个不大的公园周边斑竹丛丛,绿树招摇,亭子下自有假山,一圈流水滴滴答答。亭子这边是宿舍楼,且有一栋离得特近,每层都有阳台相邻,飘窗外遮阳遮雨的护板搭顶。

那一楼阳台正对着易平立身之处,易平也自认唯它合适,慢慢地和管园大爷混熟了,他就生下根来,认为就在此处打打盹儿,偷得半日浮生。这里冷天有太阳,热天有阴凉,每天他都在午时倚靠在这亭栏,恍恍惚惚地似睡非睡。

蒙眬之间,总觉得有人在对面走动,出出进进。眼微睁时,那对面的阳台,窗明几净,叶绿花香,有徐徐风吹过,一切都又显得那么安静。

这时他就会醒来,就会极力回味起那风儿吹来的香水气味和略一抬头偶见的抹着褐红色口红的一位女士。易平回首自己,貌不惊人,中等个儿,面相儿偏黑,眼睛还小了点,视力却好。那对面住着的女士在他印象里挥之不去。可能因为自己经济上捉襟见肘的原因,更可能是他那红红酒糟鼻子的缘故,四十多岁了没成家,是乡下当地一带的老光棍。人家说你不如进城去,总比你种那一亩三分地强。进得城来,他发现了这个热闹的地方果然大有破烂儿可捡,大有荒货可收,一不做二不休,他便干起收荒货的行当,虽然面子上有些难堪,可时间一长也就无所谓了哟。

倚靠在亭子边,易平回味着他和那飘忽的女子还有些牵连,加上这女子在对面阳台时不时地睹他那么一下,那时刻,他就有些玄乎了,闭上双眼,祈望幸福的来临,喔,这是不是想象。

对面阳台对于他既不隔人又不隔声,易平倒是首先发现了这一点。那一天,他悄悄绕过那丛斑竹,穿过那香樟树,他将自己立在那似暗非暗处,但相互又能看得着。她位立阳台,睹他那么一眼,淡淡地问出一句,“喂,生意还好啵?”

她是谁,她就是我们所念叨的小青蛇,她的那张脸像平刮一样干净,这使她的秀丽显得有点险峻。是的,她是从险峻的山路逃出来的,那张小金额的信用卡事儿浮了,以小换大,卡号未变。大白蛇打电话骂她,骂她死鬼,家贼,家贼难防,他大刘只有偷偷摸摸和你勾搭,你敢公开承认吗。

惹不起,躲得起,小青蛇觉得没有必要和她当面争吵,大白蛇嘴喷着唾沫星子,骂她还有脸住在他大刘的屋中。并且冲她发出警告,一月内她必须离开所赖住的公寓房,这公寓房是大刘的房产,滚,你哪有资格住。

她离开她住了两年的温暖窝。她在这个小区里租了一套一楼的房子,她躲开大白蛇,生下兔宝宝。

现在一天天地过去,娃也快一岁了。孩子睡着了,她瞧到他又来了,小青蛇两只猫眼打量着上气不接下气走拢来的收荒者。站在面前的是一个中年汉子,身挎一只小挎包,包里鼓鼓囊囊的,当然她还发觉了那葡萄酒似的酒糟鼻子,当她睹到那红鼻子一抽一缩时,她偷乐了一下,红鼻子街坊,没有房屋的街坊,可以互相帮个小忙吧。

易平微笑地盯着她,心想,叫她小姐,不太合适,叫美女,她又略微大了点,就叫女士吧。今天我的生意就要靠您了,别多想,我是冲着破烂中的傲角来的,可,寻它不着,精力白费,收到如今,还未见过一件宝贝儿。

他发问,“没养狗吧。”他记得去年在一家门口时,被一只大狼狗咬了左脚,易平摸了摸裤子盖住的那淡紫色的锯齿形伤疤。

“以前养过。”小青蛇回应。

“有什么古玩意儿?”易平憨笑着。

这时,她则转过身去了房间,不一会儿,她端出梳妆盒,里面有木梳、玉石小件、铜钱等物。她还临时拿起一枚“徽宗钱”,有名的四大古钱之一,宋徽宗亲笔书法临铜钱,笔法如刀剑,飘逸俊秀。

这个盒子是娘从老家带来的,参加工作后,这个盒子娘就给了她。小青蛇在盒中拨弄了一番后,拿起一枚古残片,问易平,“收啵,残片儿。”

易平接过,颇觉有些分量,那本书上怎么讲的了,古残片大都指古瓷片,或者干脆叫古瓷片,其他古物上缺损的片儿大都称之为古残片,关键的古残片好像人躯壳上的骨肉,甚至是古物的心脏。于是,易平在她门口开起价来,易平记得,自己曾向其他同行打听过古残片的行情,一般收时可压一半价钱。

此刻,小青蛇要他拿耳朵过去,她似乎怕有心的邻居偷看。“你傻是不是,古残片难寻,也不宜公开叫卖。”

易平缩回耳朵,脑袋一阵阵地发蒙,古殘片又不是什么禁物,也没有必要这样大惊小怪地提防着人家。他来回踱着步子,即后站在她面前挠挠耳抽抽鼻,心想女士大概知道点什么,于是他附给她一张百元票子,自己也把嘴巴贴近她耳边,“学生迟钝,请大姐再指明一二。”

小青蛇瞄瞄左右,并没指明什么,只是小声说,“看你老实意诚,肯出个实价啵?”

“不多不少,两千块如何?”易平又重复了一句。女士摸摸前额想道,老娘是如何讲的,丢,那是绝对丢不得,这古残片有文章可写咧,不丢,又不知它啥来路。“这样,你就一个手掌再加个一,如何?”小青蛇伸出左掌三个指头。

“三千块。”易平是并无多少钱的主儿,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残片拿起对着光照照,那东西好像闪耀着历史主人的捉摸和迷惑。易平想,当今找难找之人,皆有缘由。乡下老母亲总是这样数落他,“妈妈的,妈妈的儿,你怕是一辈子都找不到女人了。”说得易平有些信了,随着自己慢慢地长大,也慢慢地变老,我的女人啊,你在哪里?看着眼前的小青蛇,妈妈的!今天,莫非这位女人出现了。

嘴里还的是那个价,易平从他那沾有灰尘的挎包内却抠出三十张不很整洁的票子来,在手上捋了捋又甩一甩,猛递给她。小青蛇眯了一下眼睛,眼白泛红,要知道她抽不出身去取钱,眼下正等着现钱用哩,那时支付宝尚未兴起。

“拿着吧,感谢你照顾生意。”易平把钱塞给了她。 他把那残片儿,用纸包好,揣进口袋,“再见,拜拜。”

小青蛇连忙搭过话来,“欢迎下次再来,我知道你还要找我的。”

“那是肯定的。”易平以为女士还有更好的古物,一回生,二回熟嘛。

如今一切都明白了,古残片在他手里像团烤羊肉,快吃太热,容易上火,慢吃又丢了那香酥味,如今盘古货的人最多只肯出一千块,易平卖掉还要倒贴两千。他又转过念来一想,既然东西来自古代,相信女士也并无欺骗的恶意,人家留在身边那么长时间,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退一万步讲,要说吃亏,只当是为了她。半夜里,角落里两只老鼠溜进主人的罐子好像在说,快走吧,我们的主人易平要甩掉我们了,破罐子破摔,鼠辈们你们想错了,破罐子好好补起就是。

以后的日子呢,易平依旧在那个时间来到那个小亭边,照常在一楼阳台对面的亭子坐下来。可小青蛇呢,难见她那婀娜多姿的影子了,事情的结果并不那么令人满意。不过,易平依旧不死心,眼光固执地往对面阳台贴。他见那二楼阳台收拾有序,红闺雅器,湘帘高悬,有的竟像舞台布景一般。可二楼阳台除了上述那些讲究外,还有一面镜子倒映着一楼,一楼呢,光光溜溜,无甚装饰,或许小青蛇本身就是不爱装饰之人。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罗文发,邮票收藏家、作家。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发表于各地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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