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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的感情之旅

2019-07-13彦火

读书文摘 2019年7期
关键词:萧乾树叶

彦火

《梦之谷》 的女主角

萧乾在生前,曾委托传记作家李辉寄给我他少年时期写的一篇三十多页的佚文,我把它刊登在1999年3月号 《明报月刊》 上。

这是萧乾的一本私人笔记,主要是记录他在潮汕一家中学任教时的随感札记。他在这里邂逅了一位潮州姑娘,这姑娘后来成为他唯一长篇小说 《梦之谷》 的女主角。

萧乾1928年在北京崇实中学读书的时候,因参加学运,传闻当局将通缉他。于是他孤身一人于惶恐中匆忙远走汕头,并在当地的角石中学谋得教职。在那里,只有十八九岁的萧乾邂逅了一个潮州姑娘萧曙雯 (小说 《梦之谷》 的W)。初恋最是刻骨铭心的,况且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简直是如痴如醉。

但是这段感情却触礁了,因为萧乾知道一个学校校长看中了自己的意中人。萧乾怕惹事,只好匆匆返回北京,但两人相约待到萧乾大学毕业后,一块远走南洋,过双宿双栖的自由生活。

这只是一个爱情童话。别离后的恋人,大都劳燕分飞。萧乾的W也被迫离开学校,从此音讯杳然。

1935年6月,萧乾入 《大公报》 编文艺副刊。三十年代刚巧是中国文坛的鼎盛期,萧乾在巴金和靳以的鼓励下,开始动笔写 《梦之谷》。萧乾原是要以散文的形式写他这段初恋故事,他自己并没有打算写一部长篇。

《梦之谷》 在上海 《文丛》 发表时,靳以在目录注明是“中篇小说”,并作了预告:“本刊将连载萧乾的中篇小说 《梦之谷》,一个优美而悲哀的爱情故事。”

萧乾不得不硬着头皮写下去,结果一发而不可收,《梦之谷》 便成为萧乾一生中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

萧乾自称:“这本书是在太平年月动笔的,也是写给太平年月的。当它在杨樹浦一家印刷厂里排印着的时候,不只我,多少人都还酣睡在那更广泛的‘梦之谷里。先放下这书本身种种不可想的缺陷,它终于被 ‘订成了书,也只是为了一集丛书的完整,一点广告上的信用。”

小说 《梦之谷》 描写三十年代初期一个北方知识青年,由于遭受政治迫害,流浪到岭东。他人地两生疏,语言不通,终于在一家中学谋到一个教国语的职位。因深受语言隔阂之苦,便在校中奋力从事推广国语运动。

在一次筹款演出中,该青年结识了当地一个受后母虐待的大眼睛潮州姑娘,两人同病相怜,遂产生了“纯洁的爱情”,并在充满南国情趣的幽谷中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日子。但那里的一个有国民党党部作为后台的土豪劣绅刘校董,硬将这位姑娘霸占,使一场美好姻缘以悲剧告终。

全书讲述了一个穷人没有恋爱的权利的故事,对社会作了有力的控诉。

《梦之谷》 对萧乾初恋的日子有细腻的描写:

我们便拉着手,像古今中外传奇里所描写的少男少女一样,徜徉在梦之谷里了……那是一段短短的日子,然而我们配备了一切恋爱故事所应有的道具:天空里星辰那阵子嵌得似乎特别密,还时有陨落的流星在夜空滑落出美丽的线条。四五月里,山中花开得正旺,月亮也是分外的皎洁,那棵木棉树也高兴得时常摇出金属般的笑声。当我们在月下坐在塘边,把两双脚一齐垂到水里,沁凉之外,月色像把我们通身镀了层银,日子也因此镀了银。我们蜷曲着脚趾,互相替洗着,由于搔痒,又咯咯地笑着……

萧乾对于这段感情,是全力以赴的。

在现实生活之中,萧乾回燕京大学读书,本来他打算“两年后混张文凭同‘梦之谷里的那个大眼睛潮州姑娘去南洋。”然而,感情生活丰富多彩而善变的萧乾,却没能实践他的诺言。

当萧乾步入人生的黄昏阶段,他终于找着这位初恋情人。他与夫人文洁若曾一起去汕头找她,但“近乡情怯”,萧乾为了保留初恋情人美丽的形象,最后没有去看望她,只由文洁若去探望。

出现在文洁若眼前、萧乾笔下天使般的W,已成了垂垂老矣的婆婆了!

文洁若后来写了一篇 《梦之谷奇遇》,记载她与萧乾这位初恋情人见面的经过。

当时文洁若是以记者身份去探访萧曙雯的。当年虽然角石中学的陈校长威迫利诱,向萧曙雯求婚,她并未为之所动,在萧乾人去如黄鹤后,她同一位复旦大学毕业的教师结婚。

文洁若写道:“萧曙雯把一生都献给了小学教育。自1932年起,她就在金浦乡小和汕头市第三小学当教员。日军侵占潮汕后,她同丈夫用扁担一头挑着孩子,另一头挑着行李逃难。由于她能教国语、美术、音乐、手工四门课,所以教学从未中断过。扁担挑到哪儿,她就教到哪儿。”

可见萧曙雯是一位为人师表的好女孩、好老师。她的遭遇也是十分坎坷:“1957年她被错划为右派;‘文革期间,又被诬为‘国民党潜伏特务,三次遭到抄家。1970年被迫迁至一间破板屋,原住房由另一户人家强占。儿子也被赶到农村去劳动。”几个月后,老实的丈夫因肝癌去世。

“文革”期间,还有人把 《人民日报》 批判萧乾的文章贴到萧曙雯的门上。没有想到,萧曙雯在“文革”还受到萧乾的牵累。

后来待到文洁若的文章刊登后,萧曙雯的居住环境才得到改善。

被辜负了的“小树叶”

萧乾在感情道路上起伏很大。他在 《我这辈子》 (自述) 一文中写道:“1936年第一次结婚。王树藏是一位纯洁、朴实而忠厚的女性。我们本来相处得很好。她婚后要去日本读书,我也支持她。但1938年我在香港遇上一位四川女性,卢雪妮。是我见异思迁,遗弃了王树藏。这是我一生的恨事。后来我去英七年,带着半中半英的谢格温 (回国)。她生我第一个孩子铁柱时,由一个王医生接生,她与王有了关系,故铁柱尚在襁褓中,其便将之遗弃。我当时慌张无策,幸梅韬前来协助,后结为夫妻。梅当时以为新中国成立后我会任要职,在港时还很好,抵京后知我并未如她所希望之高升,随即冷淡,四出交际,终于分手。”

萧乾提到的第一任妻子王树藏,也是他在其他文章提到的“小树叶”。

这是一个秋天的童话,很快凋零,并不美丽。小树叶如被秋风剪下的一片树叶,飘落在萧乾因初恋失败而渴望感情甘霖的节骨眼上,他们相遇相识、因共同身世使然,很快便结婚了,并且一起南下,令萧乾这个孤儿开始有了家的感觉。

初婚不久,那当儿小树叶刚考上西南联大,萧乾刚完成 《梦之谷》 小说,萧乾应聘到香港的《大公报》 任职。

在香港期间,萧乾常于工作之余去一位瑞士籍的教授家教汉语,并向其学法语。他在这里认识了教授的义女卢雪妮,并铸下一段刻骨永志的感情。

漂亮而冰雪聪明的雪妮,多才多艺,除擅弹钢琴,还有一副甜美的嗓子,兼且也爱好文学。

一个是色授魂与,一个是芳心大动,两人很快坠入爱河。据萧乾说,是雪妮主动向他开口求婚的,萧乾在当时情景下也横下心肠,满口答应,并表示将与小树叶离婚,然后与她双宿双栖。

萧乾回昆明那天,小树叶与杨振声、沈从文一起到车站迎接。在与小树叶的重逢夜,萧乾便迫不及待地提出分手的要求,这对小树叶的打击可想而知。但郎心如铁,即使许多文友如杨振声、沈从文、巴金、杨刚都劝导他,他也不为所动。

小树叶最终口头上同意离婚。可是待萧乾离开后好一阵子,小树叶拍了一封电报给他,电报写道:“坚决不离”,这对雪妮恍如晴天霹雳,芳心苦碎。

萧乾只好带着一颗失望的心离开香港,应邀到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教,并兼任 《大公报》驻英记者。

萧乾出国后,那颗心还遗在雪妮那里,每周均有电报联系,互诉衷情,后来欧战爆发,联系中断。后萧乾随盟军进入欧洲大陆,成为唯一的华人随军记者。

之后,萧乾辗转听到雪妮已结婚的消息,伤心欲绝。

第二任的洋太太

清理萧乾及夫人文洁若给我的信件,发现萧乾晚年原想写一些感情回忆录,特别是想把之前三次婚变来龙去脉写出来,向公众作出一个交代。

文洁若在给我的信中写道:“连书名都想好了,叫 《七情六欲》,但最后未写出来。”

可是,萧乾怕“谢格温所生大儿子闹事,他又不甘心吃哑巴亏罢,所以把情况都告诉了柳琴(文洁若,下同)”,萧乾希望柳琴把自己的三次婚变写出来,“因为将来 (百年后) 谁是谁非,就说不清楚了”。

这是文洁若在萧乾1999年2月11日逝世后,7月25日给我写的信。

在此之前,她还寄给我萧乾于逝世之前、1998年12月12日在医院写给她的一封信的影印件,全文如下:

洁若,感谢你,使我这游魂在1954年终于有了个家—— 而且是幸福稳定的家。同你在一起,我常觉得自己很不配。你一生那么纯洁、干净、忠诚,而我是个浪子。

谢謝你使我的灵魂自1954年就安顿下来。我有了真正的家。我的十卷集,一大半是在你的爱抚、支持下写成的。写得太少了,很惭愧。能这样,还不能不感激你。

文洁若还在这封信的背面写了密密麻麻的解读,主要为澄清过去加给萧乾的种种说法。全文如下:“1953年我初识他时,他不但被郭沫若说成是黑色的,政治上背了黑锅,私生活上也由于离了三次婚而背了黑锅。其实,他真是冤枉。1939年他确实辜负了王树藏,在医院中他写了《心债》。谢格温生了头胎儿子,是早产。她有充足的奶水,却怕影响体形,叫接生的王大夫替她打针,把奶停了。孩子喝普通牛奶不能消化,他在教书和写 《大公报·社评》 之余,还得骑自行车,满上海去找酸牛奶。而这位半种夫人却与大夫勾搭成奸。有点骨气的男人,谁能不离婚。至于梅韬,她与萧乾前已做了绝育手术 (她也离过两次婚)。她在1953年初斩钉截铁地告诉萧:‘我当年跟你结婚,是因为你是上海红得发紫的大记者!其实我从未爱过你。过去不爱,现在不爱,将来也不爱!折腾了半年,两人终于在1953年6月离婚。她的第一段婚姻是包办婚姻,她长得漂亮,十五岁就嫁了。”

萧乾是一位倜傥风流、感情丰富的作家。除了初恋情人—— 大眼睛的潮州姑娘萧曙雯外,此后他确曾经历了好几段感情生活。

1979年途经香港,他告诉我,他在当欧战记者时,曾有过一位德籍女朋友,返国后,这段感情无疾而终。事后,他还送给我他在欧战当战地记者时的一帧照片:手握啤酒、形象英伟的他,果然风度翩翩。

他也确曾有一位中英混血儿太太,名叫谢格温,是萧乾明媒正娶的第二位太太—— 两人于1946年在上海结婚。

谢格温是著名翻译家和散文家陈西滢的秘书,萧乾在英国教书时与她邂逅。

萧乾旅英七载,曾先后交过两个英国女友,其后才是谢格温。坠入爱河的谢格温陪萧乾返回中国,在她的心目中,中国当是林语堂笔下的小桥流水、花园洋楼的人间乐土,结果在战火烽烟蹂躏下,上海变成疮痍满目的城市,这使她大失所望。

1948年谢格温无法适应中国,撇下七个月大的孩子,只身返回伦敦。

文洁若还提到萧乾这位第二任太太在医院养病期间,曾与医院的王院长“勾搭成奸”,这也是造成萧乾与谢格温离婚的导火线。

萧乾与文洁若1984年访英,还一起去探望年迈的谢格温,文洁若写道:“见到了在伦敦舒适的小楼里安度晚年的谢格温。他们分手后,折腾了三十一年 (1948年2月至1979年2月),乾才过上和谐、安定的日子。倘若她像戴乃迭那样一直留在中国,后果不堪设想。”

戴乃迭是杨宪益夫人,澳洲人。

至于文洁若信中提到萧乾的第三任太太梅韬,原是翻译家。文洁若在 《八十述怀》 一文中,对萧乾这段婚姻,有以下的记叙:“萧乾与梅韬的婚姻是速成的,并没有很深、很牢靠的感情基础,萧乾只惦着有个家。而梅韬当时大概是把萧乾在解放后的地位估计高了。在香港,她常见乔冠华、夏衍、许涤新等到家来拜访他。她觉得萧乾以后能飞黄腾达,她也可以做起舒服的官太太。可解放后,萧乾只是一般的文化干部,而且尚是怀疑对象。到了1950年,梅韬突然对萧乾变得冷淡粗暴起来,以前的温柔缱绻全飞到九霄云外。土改时,萧乾外出采访,曾在昏暗的油灯下给她写过万言长信,希望别再离婚。而此时梅是萧的第三个妻子,萧则是梅的第四个丈夫。”

梅韬后来爱上一个日本人,主动提出与萧乾分手。

上天眷顾,让他遇上文洁若

萧乾经过漫长感情的磨难,可以说心疲力倦。最终得到上天的眷顾,让他遇上文洁若。

但是,这段感情并不是一马平川,也曾一波三折。

萧乾1950年结识文洁若时,文洁若刚从清华大学毕业,只有二十三岁的光景。梳着两条辫子,兼通日语、英语和俄语的文洁若,与萧乾相遇,大抵是互相倾慕对方的才气,两人很快便迸发出爱情的火花。

文洁若到底是年轻而腼腆的姑娘,所谓人言可畏,她担心外人会以为是她的出现才导致萧乾与梅韬离婚,因她比梅韬年轻多了。文洁若劝萧乾先找一个不认识梅韬的女子谈恋爱,便不存在“第三者”的问题。此后她主动暂停与萧乾往来。

不久,萧乾由友人介绍与一位叫小徐的女子认识,二人一见钟情。小徐是共产党员,后被领导劝止与萧乾来往。

1954年春,萧乾与文洁若决定结婚。那年4月30日下午,二十七岁的文洁若坐在一辆三轮车上,四十四岁的萧乾踩着脚踏车在后跟着。

这是他们终身难忘的日子。一辆三轮车把文洁若从东四八条拉到萧乾的宿舍。从此,他们的名字便联结在一起。

可是好景不长,婚后刚过了三年缱绻绸缪的生活,1957年萧乾便受到批判,被划为右派。

1958年,萧乾被勒令下放劳动,上级对他说如果改造得好,十年八年也能回得来。萧乾为之绝望,文洁若却对他说:“下去就下去哩!别说十年八年,我等你一辈子!”

文洁若不仅用心照顾着与萧乾生的一子一女,并且把萧乾前妻生的孩子也包揽下来。1961年,萧乾终于被调回北京与家人团圆。

但噩运还在后头。1966年“文革”,由于萧乾的复杂背景,他很快便被揪斗,这回连家也抄了。后来夫妻两人双双被关进牛棚,之后又举家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强迫接受劳动改造,直到1979年,才得以平反。

这对从荆棘丛淌着血活过来的苦命鸳鸯,在之后的日子里恩爱非常,而且因磨难更激发了强旺的创作力。

(选自《今晚报》2018年8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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