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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

2019-06-19贾平凹

高中生之友(中旬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云天画眉云雀

○贾平凹

小的时候,我眼见过一个奇妙的故事,便不敢忘却;一直到现在,我已是暮年了,仍百思不得其解呢。

我们的隔壁,住着一位老头。他极能养鸟,门前的木架上,吊着各式各样的鸟笼;里边住着云雀、绿嘴、画眉、黄鹂……尽是些可怜可爱的生灵儿。整天整天里,我们就守在那鸟笼下,听着它们鸣叫。叫声很是好听,尤其是那只云雀,像唱歌一样,打老远就能听见,使人禁不住要打一个麻酥酥的战儿了。

时间一长,那云雀声就不比以前那么脆了,老头便给它吃最好的谷,喝最清的水,云雀稍不鸣叫,他就万般逗弄;于是它又叫起来了,但它叫起来的时候,总是在笼里不能安宁,左一撞、右一碰的,常常把黄黄的小嘴从笼格里挤出来,盯着高高的云天,叫得越发哑了。

“它唱得太疲劳了。”我们都这么说,便去给老头建议,不要逗弄它了吧。

但是,每每黎明的时候,它就又叫起来了。我们爬起来,从窗口看去,天刚刚发亮,云升得很高很高,老头并没有起床呢。于此我们才明白,别人不逗弄它,它还是每天要叫的;它依然把嘴挤在笼格外边,翅膀扑扇着,竟有几根毛茸茸的羽毛掉了下来。

“它在练嗓子吗?”妹妹说。

“不,它那嗓子已经哑了。”我说。

“那它为什么还要唱呢?”

“谁知道呢?你听,它是在唱一支忧郁的歌吗?”

细细听起来,果然那叫声充满了忧郁;那往日里悠悠然的叫声原来是痛苦的呼喊呢?!

“是它肚子饥了,渴了吧?”妹妹又说。

我们跑过去,要给它添些食儿,却看见笼里满满地放着一盘黄谷、一盘清水。这又使我们迷糊了。

“一定是向往着云天吧。”

我们这么不经意地说过,立即觉得是很正确的。想,被老头捉住之前,它是飞在天上的,天那么空阔,天便全然是它的;黎明的时候,它一定飞得像云一样高,向黑暗宣告着光明。如今,黎明来了,它却飞不出去了,才这么发疯似的抗议了!我们在笼下捡起那抖落的羽毛,深深地感到它的可怜了。

我们把这想法告诉老头,老头笑我们可爱,却终没有放走它。它每天还是这么叫着,唱那一支忧郁的歌。

我们终于不忍了,在一个黎明,悄悄起来,拆开了笼的门,放它出去了。它一下子飞到了柳树梢上,和柳梢一起激动着,有些站不稳,几乎要掉下来了;但它立即抖抖身子,对着我们响亮地叫了一声,倏忽消失在云天里。

老头发觉走失了云雀,捶胸顿足了一个早上,接着疑心它是被人放走的,大声叫骂。我们听了,心里却充满欢乐,觉得干了一件伟大的事情。

云雀飞走了,我们时时恋念着它,当看着那笼里的绿嘴、黄鹂、画眉,就想,它这个时候是在天的哪一角呢?在云的哪一层呢?它该是多么快活,那唱的,再也不是忧郁的歌了,而是凌云之歌、自由之歌、生命之歌了啊!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突然,我们在那棵柳树上发现了它。它样子很淡漠,似乎比以前消瘦了,也疲倦多了;在风里,它斜了翅膀,上下怯怯地飞。我们惊喜地呼唤它,但立即赶走了它,怕那老头发现了,又要捉它回去。

但是,就在第四天的早上,我们刚刚醒来,突然又听到了云雀的叫声。我们赶忙跑出门,看那柳树,柳树上没有它,老头却在大声地喊叫我们:

“啊,云雀,还是我的那只云雀!”

我们看时,老头正提着那个鸟笼。笼门已经重新封了,云雀果然就在里边,一声一声地叫。

这使我们大惊失色,责问他怎么又捉了它,老头说:

“是它飞回来的!这鸟笼一直在那里空着,它就飞回来了呢!”

“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说。

“怎么不可能呢?”老头说,笑得更得意了。

我们走近去,云雀待在那里,急急地吃着那谷子,喝着那清水,好像它一直在饿着,在渴着。末了,它就静静地卧下来,闭上了眼睛,作着疲乏后的休息。

我们默默地看着它,这只美丽的云雀,再没有说出话来。

解读

这是一篇颇具寓言色彩的散文,一只云雀被关在笼子里时向往自由,逃离之后却不惜用自由去换谷子、清水和安稳的休息。云雀这个物象,折射了大千世界中的绝大多数普通人,也许还包括作者本人,他们都面临一个困局:人生有枷锁,当你鼓足勇气摆脱它时,你反而无所适从,进而怀恋自己被束缚的日子,最终宁愿回到牢笼之中。本文简明,从大处看,不论是构架还是主旨,似乎任一具备写作能力的人都能捉刀完成。然而,细看之下,我们会发现作者的匠心。例如,以儿童的视角看云雀,充满了“误解”,这隐喻了许许多多纯粹的人生理想与追求,与现实世界总是格格不入。文章末尾,云雀自己飞回了原来的笼子,而不是被老头重新捉住,这一妙笔令全文的讽刺意味达到了最辛辣的状态。没有这一笔,则全文不免要平庸许多。这是高明的作家手笔与众不同之处,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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