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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故乡

2019-06-17毕飞宇

文苑·经典美文 2019年6期
关键词:奴性自然性闰土

毕飞宇

《故乡》的故事极其简单,“我”回老家搬家,或者说,回老家变卖家产。就这么一点事,几乎构不成故事。那么《故乡》这篇小说到底好在哪里?我的回答是,小说的人物写得好。一个是闰土,一个是杨二嫂。

我们先说杨二嫂。和小说的整体一样,杨二嫂这个人物其实是由两个层面构成的,一半在叙事层面,一半在辅助层面。通过两个层面完成一个短篇,是短篇小说最为常用的一种手法。通常说来,双层面的小说都要比单层面的小说厚实一些,两个层面之间可以相互照应。

但是,有一点需要特别地指出,一般说来,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都有一件大事情要做,那就是小说人物的性格发育。短篇小说由于篇幅的缘故,是不允许的。大家都有一个共识,短篇小说不好写。所谓的“不好写”恰恰来自小说的人物。一方面,短篇小说需要鲜活的人物性格;另一方面,短篇小说又给不了性格发育的篇幅,这就很矛盾了。短篇小说是手上的才华,我们必须要有手。

鲁迅厉害,在辅助层面,也就是人物的“前史”,他给杨二嫂起了一个绰号——“豆腐西施”。在汉语里,“西施”本来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名字,但是“豆腐西施”变了味道,有了反讽的意味,这为叙事层面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在叙事层面,杨二嫂是一个五十开外的女人,我们看到的是小市民的恶俗,是她的刁蛮、造谣、自私、贪婪、算计。因为她算计,另一个绰号自然而然地来了,是一个精准的计算工具——“圆规”。“豆腐西施”和“圆规”这两个绰号不只是有趣,还有它内在的逻辑性,其实是发展的,它替代了短篇小说所欠缺的性格发育。

这个线性是什么呢?是鲁迅所鞭挞的国民性之一:流氓性。在鲁迅那里,流氓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鲁迅一生都在批判劣根性,这是他对国民性的一种总结。这个劣根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强的部分和弱的部分。强的部分就是鲁迅所憎恨的流氓性,弱的部分则是鲁迅所憎恨的奴隶性。最令鲁迅痛心的是,这两个部分不只是体现在两种不同的人的身上,更多的时候它们体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必须叹服鲁迅先生的深刻,的确是这样,流氓性通常伴随着奴性,奴性通常伴随着流氓性。在《故乡》里,呈现流氓性的当然是圆规,而呈现奴性的呢,自然是闰土。

问题来了,写杨二嫂,鲁迅是顺着写的,一切都符合逻辑。写闰土,鲁迅却是反着写的——在辅助层面,鲁迅着力描绘了少年的“我”和少年的“闰土”之间的关系。我把这种关系叫做自然性,人与人的自然性。它太美好了,在这里鲁迅的笔调是抒情的、诗意的,这些文字就像泰坦尼克号,在海洋里任意驰骋。而在“我”和“闰土”自然性的关系里头,“我”是弱势的,而“闰土”则要强势得多,这一点大家千万不要忽略。

但是,刚刚来到叙事层面,鲁迅刚刚完成了对闰土的外貌描写,戏剧性即刻就出现了,鲁迅先生写道: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地叫道:“老爷!……”

人与人的自然性戛然而止。一声“老爷”是阶级性,它就是海洋里的冰山,挡在泰坦尼克号的面前。泰坦尼克号,也就是鲁迅的抒情与诗意,一头就冲着冰山撞上去了,什么都沒能挡住。弱势的“我”成了“老爷”,而强势的“闰土”到底做上了奴才。鲁迅在这些细微的地方做得格外好,他为什么一反常态,要抒情、要诗意?他的用意一目了然了,所有的抒情和诗意都在为小说的内部积蓄能量,就是为了撞击“老爷”那座冰山。这个撞击太悲伤、太寒冷了,是文明的大灾难和大事故。

在这里,我有六点需要补充——

第一,奴性不是天然的,它是奴役的结果,从闰土的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点。他的天然性和奴性之间没有过渡,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这个黑洞里全部的内容,就是闰土如何被奴役、被异化的。鲁迅为什么反而没有写?它其实是不需要写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黑洞里的内容。鲁迅的价值并不在于他说出了人人都不知道的东西,而是说出了大家都知道、但谁也不肯说的东西!

第二,在闰土叫“我”老爷的过程中,什么都没有发生。在闰土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非胁迫性的,它是闰土内心的自我需求。那是闰土的本能,是一个奴才的本能。在鲁迅的眼里,奴役的文化最为黑暗的地方不只是让你做奴才,而是让你心甘情愿地、自觉地选择做奴才,就像鲁迅描写闰土的表情时说的那样:又“欢喜”又“凄凉”。

第三,“五四”那一代知识分子有两个基本的命题:反帝、反封建。在大部分作家的眼里,反帝是第一位的。鲁迅则稍有区别,反封建才是第一位的。反封建一直是鲁迅政治诉求和精神诉求的出发点。为什么?因为封建制度在“吃人”——它不让人做人,它逼着人心甘情愿地去做奴才。

第四,在变革中国的大潮中,“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在阶级批判的时候都有一个基本的道德选择,那就是站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那一头批判“统治者”。毫无疑问,鲁迅也批判统治阶级,但是有一件事情鲁迅一刻也没有放弃,那就是批判“被统治者”、反思“被侮辱”与“被损害”……当绝大部分知识分子与作家都在界定“敌人是谁”的时候,鲁迅先生十分冷静地问了一句:“我是谁?”

第五,情感。在阶级批判和社会批判的过程中,伴随着道德选择,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作家,必然伴随着情感倾向和情感选择问题。某种程度上说,中国现代文学就是抒情的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就是向大众“示爱的文学”。但鲁迅是唯一一个“不肯示爱”的作家。先生知道,他一旦示爱,将失去他“另类批评”的勇气与效果。

第六,价值认同。和知识分子比起来,在道德选择和情感选择的过程中,作家非常容易出现一个误判——价值与真理都在被压迫者的那一边。在这个问题上,鲁迅体现出了极大的勇气,他没有从众。他的小说告诉我们,价值与真理“不一定”在民众的那边,虽然它同样“也不一定”在统治者那边。鲁迅告诉我们,就一对对抗的阶级而言,价值与真理绝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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