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劲松

当地时间2012年2月26日，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举行的世界移动大会上，参观者试用华为公司最新型智能手机（@视觉中国 图）

2018年7月17日晚，在新斯科舍省沿海的一个度假村，加拿大总理特鲁多招待了一群特殊的客人，来自“五眼联盟”国家的情报部门首脑。

这个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五个国家组成的情报同盟，历史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七十年后，它的“敌人”或者说对手显然不再是轴心国。

享受过晚宴主菜新斯科舍省特产的大龙虾，英国军情六处（MI6）负责人亚历克斯·雅戈（Alex Younger）与其他人交流起“俄罗斯的威胁”——从当年3月开始，在英国牵头、五眼联盟协调下，26个欧美国家一共驱逐了143名俄罗斯外交和情报人员，给俄罗斯的情报搜集能力造成了严重打击。

随后，议题转向了中国科技巨头华为公司。澳大利亚安全情报组织总干事邓肯·刘易斯（Duncan Lewis）提到中国公司特别是华为在5G通讯上的优势，“（华为的设备）将构成澳大利亚人每天通讯活动的基础”。

最后，由新任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吉娜·哈斯佩尔（Gina Haspel）定调，五眼联盟开始协同对华为展开行动：把华为排除在各国下一代5G无线通信设备的采购名单之外。

8月23日，澳大利亚宣布禁止华为和中兴参与澳大利亚5G基础设施建设;11月28日，新西兰禁止华为向手机公司Spark提供5G设备;12月1日，华为首席财务官孟晚舟在温哥华转机时被加拿大警方逮捕，随后开始了引渡程序;12月7日，英国电信宣布，该公司将移除现有3G、4G核心网络中的华为设备，并把华为排除在其5G网络设备供应商的名单之外……

直到2018年12月13日，《悉尼先驱晨报》披露了新斯科舍省的这次密谋，这个时候，中国和全世界才意识到，一张有组织的大网正在向华为收拢。

“正如中国驻加拿大大使卢沙野所言，归根结底，他们还是在用陈腐的冷战思维看待中国。”光明日报驻堪培拉记者王传军在转述报道中如是写道。

“一场不惜代价的‘战争”

“在5G技术方面，别人两三年肯定追不上华为。”2019年5月21日，接受媒体群访时，华为创始人任正非语带骄傲地说。

5G网络即将到来，即将成为世界工业基础设施的一部分，这在当前世界已经成为共识。

4G技术改变了人们使用互联网的方式，还创造了新的经济机会和产业。美国本土公司作为4G技术的全球领导者，在帮助制订了4G标准并拥有众多专利后，获得了重要的收入和出口来源，进而极大促进了美国的经济发展。

而代表未来的5G所能创造的价值，只会多不会少。某种意义上讲，在竞争日益激烈的技术环境中，今天做出的关于5G的决定，将在未来几十年影响各国安全和经济表现。

在内部讲话中，任正非曾将5G比喻为“上甘岭”，并表示：“5G这一战关系着公司的生死存亡，所以我们一定要在这场‘战争中不惜代价赢得胜利。”

事实证明，在5G时代，华为的领先优势足以让“竞争对手们”感到畏惧。“一流企业定标准，二流企业做品牌，三流企业做产品”。据德国专利数据公司IPlytics发布了一份5G专利报告显示，5G标准必要专利（SEP）专利数，华为仅次于三星;而5G标准提案数，华为稳居世界第一。

“华为在5G领域有1600多项专利，这构成了华为的优势。”华为董事长梁华公开表示，“再加上华为一直从客户角度出发，帮助客户解决商业问题，并思考5G能带来怎样的价值，这些都是华为的核心竞争力。”

更重要的是，作为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通信设备商，华为也是全球唯一涉足5G芯片、标准、通信系统、手机等软硬件全领域的企业，在5G领域拥有最全的技术储备和生产能力。公开资料显示，截至2018年末，华为已获得全球30个5G合同，占据了全球5G订单的近一半，其中18个合同来自欧洲;5G基站发货超过2.5万个。

2019年2月14日，华为官方宣布，已联合中国电信在成都顺利完成首个“5G IPRAN现网试点”。专业人士认为，这意味着5G承载已初步具备商用能力。

华为的5G优势直接触及了特朗普的逆鳞——这位美国总统曾多次表示，5G是一场美国“必须取胜”的竞赛。面对华为的领先优势，他甚至在推特上说，美国应该跳过5G，直接搞6G通讯。当然，谁也不知道他所说的6G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们牺牲了个人、家庭，是我们为了一个理想，为了站在世界高点上。为了这个理想，跟美国迟早就是会有冲突的。”2019年5月21日，任正非对媒体说，“但最终还是要一起为人类做贡献。”

在特朗普政府的推动下，种种迹象表明，在2018年7月17日秘密会议之前，五眼联盟情报机构就已经启动了针对华为的方案。

2018年2月13日，六家美国情报机构的负责人，包括中央情报局、联邦调查局和国家安全局，在听证会上公开表示，“建议”美国公民不要从这家中国公司购买智能手机，即使是私人用途。十天后，澳大利亚总理马尔科姆·特恩布尔访问华盛顿期间，美国国家安全局局长迈克·罗杰斯和美国国家情报局局长丹·科茨，两人都力勸澳大利亚放弃使用华为产品，特别是澳大利亚5G网络的基础设施——仅过两天，澳大利亚国防部宣布将停止使用华为智能手机。

说服加拿大和英国抵制华为显然更加困难，多年来，英国一直与华为密切合作;加拿大在之前一直与中国经济关系良好，甚至作为中间人调解中美贸易冲突。

由此，才有了7月17日的秘密会议，五个英语国家终于在华为问题上达成一致。

3月7日，华为公司在深圳总部发布重要声明：决定起诉美国政府，请求法院判定美国《2019财年国防授权法》针对华为的销售限制条款违宪（东方IC 图）

一场两败俱伤的诉讼

事实上，对华为的压制，美国人已经持续近二十年。

2012年9月13日，时任华为高级副总裁丁少华来到了华盛顿国会山210会议室。会议室人并不多，他和另一家中国通讯公司中兴的代表坐在台下，台上坐着美国众议院情报委员会的全体成员。在主持人、委员会资深委员Dutch Ruppersberger命令下，丁少华和中兴代表举起右手，发誓自己在这次针对华为、中兴的听证会上说的全部是真话。

这次听证会源头可以追溯到华为与思科交恶。

2003年1月24日，思科在美国得克萨斯州东区联邦法庭对华为提起诉讼，称华为对其软件和专利侵权。

当时的美国思科公司是全球网络设备市场的霸主，在全球数据通讯市场占有率为70%，华为则是新来的挑战者。2001年，华为在达拉斯成立美国分公司，进军北美市场，在路由器、交换机等产品线与思科全面交锋。

当时，华为踌躇满志地制定了“三步走”战略：首先安营扎寨，进入美国市场;其次获得一些外围合同;最后打入以AT&T、Verizon、Sprint、T-Mobile 为首的主流运营商市场。

据《经济观察报》报道，2002年，在亚特兰大的电信设备展上，华为产品首次在美国亮相，思科CEO钱伯斯悄悄地光顾了华为展台。随后，思科迅速在公司内成立了名为“打击华为”工作小组，其内部网上设立专门主页，供其全球员工讨论如何打击华为。2003年，思科图穷匕见，展开了诉讼。

诉讼开始时，美国舆论几乎一边倒认定华为窃取了思科的东西，美国几家最著名的财经媒体对华为侵权做出了肯定性报道。但在双方反复举证，并进行过两次听证会后，2003年6月7日，法庭驳回了思科申请下令禁售华为产品等请求，拒绝了思科提出的禁止华为使用与思科操作软件类似的命令行程序。但同时又颁布了有限禁令，即华为停止使用有争议的路由器软件源代码、操作界面及在线帮助文件等。

最终，这场耗时两年的诉讼以和解作结，思科此后走向下坡路，而华为扩展北美市场的努力也遭遇挫折，更引发了美国情报部门的注意，经济竞争转向政治问题。2011年11月，美国众议院情报委员会发起对华为和中兴的调查。

在随后的几年里，美国商务部、国会、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开始出手，以可能损害“国家安全”为由，接连阻止华为在美国的商业交易。华为不仅被排除在美国主流运营商的网络基础设施门外，多次并购项目也相继流产。

2016年，美国财政部向华为发出行政传票，指控后者违反制裁规定。

2017年12月，美参众两院联合发起一项法案，旨在禁止美国政府及其承包商使用华为和中兴通讯的电子产品。

2018年4月，美司法部开始调查华为是否违反对伊制裁规定，这项调查在孟晚舟被捕时达到高潮。

阻击巨人

“想象一个世界，一分为二，一半用中国的信息系统和基础设施，另一半用美国的信息系统和基础设施，这样做明显会有巨大的效率减损。”2019年瑞士达沃斯经济论坛上，伦敦政经学院教授金刻羽分析称，中美之间在贸易领域是互补关系，但科技领域，则是完全另一番光景。

香港中文大学工程学院副院长黄锦辉则认为，中美在科技领域竞争并不是新闻，以前无论是3G时代、4G时代，甚至是电视技术、高清视频等，新技术的出现都伴随着剧烈的标准之争，长期来看，依然是商业力量的推动力来决定最终谁会胜出。

但这场竞争中，“费厄泼赖”（fair play）显然不是美国政府关心的，美国也就并没将华为视为一个商业对手、私营公司。

爱德华·斯诺登2013年公之于众的美国国家安全局秘密文档显示，从2007年开始，该局就执行了对华为的网络空间攻击行动，内部代号为“ShotGiant（狙击巨人）”，具体手段是用黑客手段入侵华为的服务器，窃取了华为公司高管的工作邮件、1400份客户资料、大量产品的源代码以及产品应用型文档等内部资料;并在华为产品中植入后门——讽刺的是，美国一直指责华为在产品中主动设置秘密后门监视用户。

2019年1月，华为董事长梁华在瑞士达沃斯经济论坛上发表讲话称，华为可以将其业务转移到“欢迎”的地方，并补充说公司遵守其经营所在地区的法规。西方媒体解读这是华为愿意退出西方市场的表示。

但即便如此，特朗普政府还是给了华为最凶狠的一击：5月15日，宣布美国进入国家紧急状态，将华为和其他70个关联公司列入黑名单，禁止美国企业与其交易，意图中断华为的供应链。

“美国一直缺乏政府指导下与5G相关的明确战略。以至于美国开始部署5G战略时只能以‘安全问题为由，来应对华为和中国的挑战。”《参考消息》援引美国媒体的报道中，英国前情报官员兼国际战略研究所高级顾问奈杰尔·英克斯特认为：“美国对5G战的回应方式相当笨拙。”

特朗普政府的最新禁令就是个典型。行政令发布不久，特朗普及其团队便发现无法完全执行：很多美国城市都买过华为的设备，严格执行禁令的话，这些地方的电信系统就会因为无法更新升级而瘫痪。

事实上，五眼联盟在秘密会议上达成一致的“围剿”华为行动，也在实际操作中步调混乱，陷入分歧。

在扬言抵制华为5G通信设备的国家中，美国占据着核心主导地位，澳大利亚紧随其后，加拿大在孟晚舟事件后也没有了退路，甚至是五眼联盟外的日本，针对信息通信设备，也在实际操作中有意排除华为。

但五眼联盟成员之一的英国，其国内的电信运营商们却纷纷与华为签订5G订单。据《参考消息》报道：比如，华为已经与英国电信签订5G合作协议，总部位于英国的跨国移动电话运营商沃达丰与华为、中兴都有4G、5G的合作协议。2月中旬，英国国家网络安全中心（NCSC）得出结论，认为5G网络使用华为的通讯设备所产生的风险，“可以得到有效的控制”。

《参考消息》援引英国广播公司罗里·塞兰-琼斯的文章写道，“或许有人担心华为可能在设备上设置秘密后门？在最近的一次活动中，一名英国电信高管向包括我在内的一批记者提问，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我们挠头，想不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10月，国际电信联盟将召开会议，最终确定5G的国际通用标准。有聲音表示，华为的现状将影响这一标准的制定。

“从技术的角度来讲，我不认为（对华为的担忧）会对5G国际标准的制定过程产生影响。”4月5日，国际电信联盟秘书长赵厚麟已经公开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认为，华为的设备在包括欧洲在内的世界许多地区都有应用，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国际电信联盟的成员提出华为设备存在安全性问题。

“我支持华为获得平等的竞标机会。”赵厚麟表示，“如果我们没有证据就把华为列入黑名单，我认为这是不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