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生

北京广济寺，我常去礼拜。这处古迹，虽与地铁为邻，虽居路口之侧，却阻隔纷扰、宁静如初，看世态炎凉，证禅心如月，也如神态从容的闹市大隐，笑看不同因果的百代过客。

始建于金代初年的一座古刹，以历千余年。自明宪宗赐名“弘慈广济寺”，便列入北京“内八刹”。这处禅林，与华夏大地多处古建、芸芸众生有相近之处——随着历史大潮涌动，或毁于战乱、或遭逢火灾;这座寺院，与晨钟暮鼓、山林松竹也有相似之处——虽遇霜寒、历劫波，但最终受到政府高度重视，多次拨款修复寺舍，使之重现辉煌，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国佛教协会所在地。抚今追昔，倍加敬仰。岂不让人合掌躬身、高颂佛号？

明晨入寺，在晨曦中仰观弥勒殿（天王殿）、大雄殿、圆通殿（观音殿）、多宝殿之余，我怀崇仰之念，走近寺院西北隅那座汉白玉砌成的戒坛。（现称“三学堂”）广济寺也是佛学珍藏、佛学知识集结地，不仅供奉大量明清时期的佛像，还收存数量惊人的佛教经卷。仅提供阅览的图书室，便展示20余种文字、10多万册佛教经典专著。特别是12种版本的大藏经，权威解读佛教绵延、拓展的光辉历程。我在书香中浏览，总是畅享难以言表的精神享受……

然而，作为访者，面对拥有丰厚文化内涵的千古名胜，难免有视感未及之景，广济寺亦如是。乙亥初春，我在浏览资料中突然发现，我自认为谙熟的广济寺，有一方形体巨大、用料讲究、雕工精湛，为纪念一任佛教协会会长、著名书法家赵朴初百年诞辰而制作的千佛砚，堪为“镇寺之宝”！当时，我抱憾“见识恨晚”，并决定择日前往，一睹名砚风采。

一个雾霾散去、清风徐来的春晨，我在广济寺天王殿后、大雄殿前西南角幽静处，寻到这方凝结信众崇仰之心、汇聚砚雕高端技艺的大型洮砚——千佛砚。

面对这方宝砚，细品之初，我忆起一段名家记述——唐代柳宗元在《论砚》中曾言：“蓄砚以青州为第一，绛州次之，后始，端、歙、临洮”。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中的柳大刺史岂知，直至宋代，洮砚，方开启真正意义上的规模性采制。

千余年前，在春风初度玉门关、乍暖还寒的雨晨，青藏高原东部卓尼县的喇嘛沟一带，突然爆出砚坑探寻者的喜悦呼声。石色碧绿、雅丽珍奇、质坚而细、晶莹如玉、扣之无声、呵之可出水珠的珍奇砚石，被人们举在头上。自此，发墨快、不损毫、储墨久不干涸的一方名砚，引来诸多名家赞美……

北宋书法大家、文玩名流“苏、黄、米”及“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纷纷吟诵洮砚。苏轼的赞语简约生动：“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黄庭坚对此更为抒情：“久闻岷石鸭头绿，可磨桂溪龙文刀，莫嫌文吏不使武，要使饱霜秋兔毫。”被北宋太学博士陈师道赞为“当代王摩诘”的晁补之，面对洮砚，更是眉飞色舞，兴奋表示：“东坡喜为出好砺，洮鸭绿石如坚铜。”美哉洮砚！在端砚、歙砚老坑石料业已枯竭的当下，更是备受追捧……

思忆到此，我目光落在这方有纪念意义的“砚宝”之上……

名家有言——砚雕之美，在于传神、在于内蕴。这方选用上品“鸭头绿”为砚材、精心雕制的巨砚，砚盖中部，展现“西方三圣”。砚台左下方，那位尽艰辛、遇万险、求真经，让佛学在中土广泛传播发展的唐僧玄奘法师牵马远望。右下方首位佛尊，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创立者——宗喀巴大师。

砚盖两侧，伫立护法神四大天王。四大天王上方，显宗十八罗漢神采奕奕，下方，密宗派十八罗汉生动传神。

十八罗汉下方，彰显“八大吉祥”吉祥物——金鱼、法轮、胜利钟、白海螺、莲花、吉祥网、宝瓶、宝伞。砚体诸多部位，有难以计数的佛像，大多是宝相庄严、跌趺而坐。

砚体下方，以精雕形式，展现大江南北的佛教圣地。

或许，因我数十年来行游采写，多次在佛教圣地生发感悟，砚雕图景上的处处禅林，让我的意识倏然穿越、直入一片片胜境深处……那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祖寺——拉萨甘丹寺？那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布达拉宫？那是被称为“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寺”——青海塔尔寺？那是被誉为“活佛大师府邸”——甘肃拉卜楞寺？那是曾居住3位皇帝的北京雍和宫？那是壁画、泥塑高达极致水准的敦煌千佛洞？

砚雕中的五台山，蕴蓄大智灵慧。岂能忘——秋风初起、清爽宜人，我步入大显通寺，听高僧讲法;砚雕中的九华山，诠释大愿意境。岂能忘，春阳朗照、山花鲜丽，我来到九华古街，选购明前新茶，细品清素斋食;砚雕中的普陀山，播扬大慈大悲。岂能忘，夏雨过后，八方清润，我登上佛顶山，静听潮音，仰望天边虹彩。砚雕中的峨眉山，传承大行德望。岂能忘，冬雪初来，视感迷茫，我却在悠扬诵念声中，感悟到人生况味……面对砚雕中的佛家道场，我深感亲切。

我想，时光流转、百代更迭，万千传世文字源于名砚。研磨的节奏、运笔的神情、墨香的挥发、笔洗的雅境……又岂是当下随意点按手机、轻浮敲击键盘、草率成文所能相比？

正沉思间，又是一阵春风，从“中日韩佛教友谊树”枝杈间飘逸而过。配殿前的月季业已泛绿，几株古槐也萌发新芽。相信春雨过后，松竹更翠、月季如锦，槐花似雪……这方见证众多香客往来的大型洮砚，会沐浴绿植带来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