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锋

如果我们在刘慈欣全部的作品中寻找核心词汇的话，“宏”必是其中之一。这不仅是字面的，比如他创造了一些独有的名词：宏电子、宏原子、宏聚变、宏纪元，“宏”更代表了一种大尺度、大视野的宏大视阈。刘慈欣偏爱巨大的物体、复杂的结构、全息的层次、大跨度的时间。从表面上看，这样的描写是为了制造“震惊”的效果，从心理上彻底征服读者。但是，在一个“躲避崇高”和消解宏大叙事的“小时代”，刘慈欣如何能够反其道而行之，重建崇高美学？

这位被人亲切地称为“大刘”的电脑工程师，连续8年获得中国科幻最高奖项“银河奖”。2008年开始出版的《三体》系列，打破了中国科幻小说的最高销售纪录。他的作品既有惊人丰富的技术细节，又蕴含着深切的现实观照与人文情怀。从文学语言、技巧手法上来看，刘慈欣是一个深具浪漫气质的古典主义者，思想却具有强大的前卫性。

我认为，科幻小说在中国的再度复兴，与过去这些年来强势的科学话语有密切的关系。我在评价刘慈欣的小说时说：“这个人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我想进一步补充的是：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背后有一个强大的话语场域，启蒙式微之时，又恰逢科学强势之日，这种反讽式的情境，再融入一个对中国来说还未充分发展的文学类型——科幻小说，其间的张力，我以为恰恰是刘慈欣小说爆发式流行背后不容忽视的重大动因。他站在一个难得的位置上，从科学的角度审视人文，用人文的形式诠释科学。他超越了传统的道德主义，以惊人的冷静描写人类可能面临的空前的危机和灾难，提出了会被认为是极其残忍的各种解决方案，但是我们将理解他对人性的终极信念。

刘慈欣的宏大美学，落实到人物身上，就是他作品中的英雄群像。从《乡村教师》中的乡村教师、《球状闪电》中的林云，到《三体》三部曲中的持剑人，他们以舍己而救苍生的姿态出现，挺身反抗命运的暴虐，最终改写历史。《三体2·黑暗森林》中的章北海，这是一个具有钢铁意志的中国军人，他对未来具有深邃的洞察力，对个人使命具有坚强的信念，为实现目标不屈不挠，甘愿牺牲。刘慈欣无疑是具有某种革命英雄主义情结的，但是他的英雄几乎都是冷酷英雄。章北海在判断人类在与三体人的战争中必然失败后，就开始精心策划他的太空逃跑计划。这种逃跑比正面抵抗更艰难，更需要坚忍不拔的毅力。他必须直面无边的黑暗，忍受绝顶的孤独。他还必须不动声色地除掉一切挡在前面的障碍，包括无辜的战友。

刘慈欣的这种冷静更多是来自一种技术化的倾向。科学本身就是“零度”的，当冷静的科学理性与热烈的人文关怀叠加在一起的时候，它们并不相互取消，而是相互激荡，形成更为丰厚的复调之声，这也是刘氏美学的核心所在。

如果说，狂人在中国文学中是从鲁迅那里开始出现的，那么，超人则是从刘慈欣那里开始的。这样的超英雄既不是天生的，也不是一次性的完成。在这些超英雄身上，也依然有着反英雄的影子。林云是个任性偏执的姑娘，罗辑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程心是个优柔寡断、菩萨心肠的琼瑶式人物。成为英雄甚至不是他们的本意，关键在于他们偶然被卷入世界的危机，危机背后是宇宙的逻辑。当宇宙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人类一下子显得那么渺小，他们的悲欢离合那么地微不足道。

当刘慈欣把目光投向宇宙深处，他同时也就引入了信仰的问题。刘慈欣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所说的“神”，通常就是指文明层级高于人类的外星人。它们掌握着人类难以企及的梦幻科技，仿佛具有神一样的能力。那种“毁灭你，与你何干”的漫不经心的态度，直刺建立在长期的人类中心主义之上的自恋情绪，也呼应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东方世界观。

在他的小说中，还有一种神的隐秘形象，那就是人类自己。《三体3·黑暗森林》中的程心被命运一次次推到力不从心的位置：替人类选择命运。因为她的失败，地球沦陷，人类惨遭三体人奴役，程心因伤心自责而双目失明，并自我放逐，作为赎罪。正是在漫长的救赎中，程心不仅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人类。小说明显地把程心塑造成某种意义上的圣母，而她怀抱婴儿的形象也强烈地暗示了这一点。但这个圣母，并非天定。程心自己说：“我要对相信上帝存在的人们说，我不是它选定的;我也要对唯物主义者们说，我不是创造历史的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幸的没有能够走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道路。”

这是一条内在的超越之路，但是劉慈欣并没有简单地把爱、善、责任视为灵丹妙药，而是将其视为一个艰难曲折、甚至充满失败的过程。在这条道路上，只有经过炼狱的灵魂才能得到真正的拯救，这是人之上升的唯一途径。人性即神性，人是人自身的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