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学的生成与土壤

2019-05-24贾平凹陈思和孙周兴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贾老师贾平凹小说

贾平凹 陈思和 孙周兴

陈思和(以下简称“陈”):孙周兴老师是同济的,他觉得自己第一个说话不大好,一定要叫客人先说,所以客人当了主。但实际上,主嘉宾是贾平凹老师。贾老师说,他口才不好,文章好,所以你们首先要看他的书,看了以后你们提问题,你们提了问题,贾老师就可以滔滔不绝地来回答。为了认真地听大家的问题,他还特地准备了纸和笔。刚才问孙老师借的笔,他说要认真听同学们的问题,所以请在座的同学们不要只带耳朵来,大家要积极提问题来引发贾老师说话的欲望和兴趣。

趁贾老师酝酿之际,我先说几句开场白吧。看到孙周兴坐在我边上,我就突然想起来个很有意思的比喻。大概是同济大学百年校庆的那一年,我忘了不知道是谁来找我,说是要写一个关于同济百年校庆的一篇序,序写的什么内容我现在已记不清了。但这让我突然想起一个比喻。同济,它的logo是风雨同舟,是四个人在一条船上,下面都是水,所以我说同济是水,而复旦是火,对不对?复旦是太阳,旦复旦兮嘛!

孙周兴(以下简称“孙”):陈老师的意思是我们同济和复旦“水火不容”嘛。(众笑)

陈:我倒没有这个想法。我每天都是坐车到复旦去,我是从同济校门前的四平路上走的,先看到同济再看到复旦,我的感觉就是一幅海上看日出的感觉。

我们今天请来了贾平凹。贾平凹是一座山,对不对?他来自大西北。贾平凹的第一部小说集,我不知道在座的同学们有没有看过,我家里有的,叫《山地笔记》,出版于“文革”以后,是短篇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的。贾平凹老师创作风格的转变,最重要的一部标志性作品,是他写的《商州初录》。他最近写的一部,我认为是他最重要的一部小说,名字叫《山本》。他已经从“山地”写到“山本”——山的本来面目。所以我觉得,贾老师他自己就是一座山,他的创作也是一座山。他写的都是高地,就像一座山一样跑到水火之间,跑到太阳大河之间。大家可以想象这样一幅应该说很壮丽的图景。如果说太阳是指天,山是指地,水是指海,我们就是把三界都沟通起来了,所以我想今天的对谈一定会很精彩。

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想请贾老师谈谈他的创作与山的关系,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兴趣听。(众鼓掌)过去有一个作家沈从文,大家曾经专门讨论过他的创作跟水的关系,因为他是湖南人。我们知道贾老师是西北人,西北人主要是在住山上,当然也有黄河。

贾平凹(以下简称“贾”):首先说一下吧,今天很高兴到同济大学来。我是第一次来同济,每次到大学里面,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感受到这个岁月太过无情,转眼之间,自己也已经很大年纪了。

每次进名牌大学,我就会想起我大学时期的母校——西北大学。但是我上学的那个时候,我们是工农兵学员。在座的好多同学也不知道那个,当时我们的情形,文学院是不用考试的。我的一生中没有考试那种噩梦,而且我在上学的时候吧,反而希望它考试。为什么希望学校考试呢?我上大学的时候,在大学里面要出名、要火、要活得很自在的,一般是那些体育很好的同学或者是有文艺才能的同学,他们的日子就过得很好。那我自己吧,体育不行,个子太矮,打篮球抢不到球,也没人给你传球,你跟着跑上两圈就没兴趣了;唱歌啊等音乐方面也都不行。那个时候想显示自己的唯一一种方式,就是要通过考试,但那时又不考试。当时所谓的工农兵学员,就是从这个工人里面、农民里面、解放军里面推一部分人到学校去。1972年那个时候,原则上就是学几年就回去。当时我是从农村去的,我就想大概是不会再叫我回去当农民的。当农民的话,国家就白培养这三四年嘛。那个时候,其实在大学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这个话题我上次和陈老师也谈过,别人都以为我这个古文水平有多高,实际上那个时候学校学古文只是为了“批林批孔”。你想为了“批林批孔”能学多少东西?后来毕业后学校也不能叫你回农村去,所以就开始搞创作。

那创作什么东西呢?当时基本上就是完全凭自己兴趣。就是陈老师刚才讲的那个,从这个山谈起,创作与山这个方面。因为我的故乡就是在秦岭,陕西南部,秦岭以东,从小在那个地方嘛。它离西安近,就隔一个秦岭,一个在秦岭的北部,一个在秦岭的南部。

在我上大学那个时候,交通很不方便。我要先上到西安城,一天走一趟班车。这个班车早上五点出发,到下午五六点才能到西安。其实现在的路程,隧道打通以后,从县城到我家就一个半小时,可当时就要走一整天时间。《商州初录》里面谈到这个黑龙口的那篇文章,写的就是我当时的真实记录。从早晨坐这个车,车子以前只开40码,也没有玻璃,冬天大家经常都穿棉衣棉裤。坐在车里面,开到黑龙口那个地方,就是秦岭的主峰下面,人已经冻得麻木了。有人想把自己的腿抱起来,抱起来一看怎么是个花腿——穿着花颜色裤子的腿,原来抱错了,抱的是旁边的一个女人的腿。他都不觉得,因为他失去了这个知觉。那篇文章写的就是当时这样的情景。

这以后到西安开始搞创作,基本上就是八十年代初期吧。当时中国的文学创作受西方的影响,西方的东西大面积就过来了,那个时候中国作家没有不学外国文学的,而且大家都在尽一切能力来学。当时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西方的美术理论,它传播得最早的就是那些翻译过来的印象派啊、结构派啊、立体派啊,等等。我最感兴趣的,基本上是从这儿接受西方文化的。同时,我读了一本对我影响特别大的书,就是《中国戏曲美学》。这本书,和当时西方的这一套书,是我读得最多的。那个时候文坛上最火的是我的朋友马原先生,他曾是同济大学中文系主任。他的作品写得特别好,我也非常崇拜他,但是我又写不过他,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写,那个时候就回了一趟老家商洛。

回到了商州,进行大量的考察,把我们商州地区七个县的所有大的乡镇我几乎都走遍了。正是那几次大的活动,把自己的身体也赔上了,我后来得了几十年不好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引起的。那个时候还有好多流行病。我记得每次下乡回来,家里人都不准我进门,首先要把衣服脱光,要给衣服消毒,因为我经常是身上带着虱子就回来了。当时我就得了一种叫疥疮的病,后来中国基本就没有这个东西了。那是在下乡的时候,在一個镇子上住着,刚发过大水,被子褥子都是湿的,晚上湿得我睡不着,然后起来把衣服穿上再睡。第二天早上起来,浑身就发凉,就出小颗粒那种东西。当时就特别痒,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种病一直得了几个月,后来就碰上个医生,才说那是疥疮。我曾经得过十多年的肝病,也是在那种潮湿的生活下引起的。我就是在那种环境下写了《商州三录》。

从那以后就一直写山。因为有句话说,你生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血地,你的故乡就在哪儿。在故乡里知道的事情远多于你长大后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知道的事情,在故乡一年的记忆抵得上十年几十年的记忆,所以我的一生基本上都是和山联系着的。

西安的生活是两码事情。《山本》是2018年4月份出版的。这本书,它是写秦岭的,就把我的故乡扩大了一下。原来故乡就在秦岭之中,现在把它更扩大了一下,就专门写这个山,说这个山区人。

沈从文讲他是乡下人,我呢是山区人。我小的时候,西安市的人老嘲笑山区人,因为山区特别穷。山区人第一次到城里来的时候,我专门写过这个文章,他的脚步抬得特别高。为什么抬得高呢?他走山路,山路上经常有石头。你到城市以后,他的脚自然还抬得高,他怕石头把脚碰了。

当时的那个山区里面有特别丰富的东西。因为我那个故乡,它是楚国和秦国交汇的地方,也是楚文化和秦文化交汇的地方,那里有一条路叫商於古道,六百里的商於古道。关中平原是八百里,由长安城到南方,它有个六百里的商於古道。历史上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就是所有的大诗人,都走过这条路,也就是从长安城到东南去必须要走这条路。我们去的是一个驿站,据说这些大诗人都确实到过,还写过很多诗。这个地方也是特别神秘的地方。当时秦国和楚国交汇,秦国力量大的时候,把国界线就一下子推到楚国那个地方。楚国也厉害了,就一下攻打到秦岭主峰上。那个地方两种文化在那里交汇,是特别有意思的交汇。

好多人批评我这个文章,说我小说里面装神弄鬼啊什么的。我说这不是装神弄鬼,你没有在那个地方生活过,我小时候它就是这种环境。因为那个时候很封闭,交通不便,它里面也没有多少医院和医生,人们得了病要去看病,都是用民间的那些方法来治。要么给你喝些姜汤,吃些发汗的食物给你捂汗,要么用这个瓷片给你刮刮放血疗法,要么就做各种巫术。而且村里有好多阴阳先生,到现在还有陰阳先生。你回去后,这个谁谁去世了、孩子过满月了等,这些都要看日子。后来我的很多小学同学就从事这个职业。这种职业,不是他水平有多高,只是他从事时间久了以后呢,就有点附体了,确实是这样。时间长了以后吧,你见他必然就害怕。他当风水先生、阴阳先生,时间长了以后,他说啥你都要听。你不听,就有事了。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所以后来任何作品都离不开山。

我好像说太多了,太啰嗦了,很琐碎,这个是由陈老师“山”的这个话题引起来的。本来我今天讲话就有些紧张,我都不知道说啥东西,一会儿大家来提问吧,我来谈谈。还有和这个陈老师、孙老师在一块儿,压力特别大。陈老师是中国评论界的大家之一,我觉得他是非常了不起的。今天我又见到了孙老师,大哲学家,研究尼采和海德格尔的。我这段话,好像讲得太长了。

陈:我还是想接着贾老师的话讲下去:贾平凹和山。他刚才讲到他最近的一部小说《山本》,有人看过么?有人看过等会儿你来提问题,我已经读了好几遍了。

前两天,我看了一个电影,可能大家都看了,是张艺谋的《影》。现在电影的传播比小说要强,刚刚放映,大家就都看过了。但是现在好多人都在骂张艺谋,时尚就是以骂名人为光荣的。这个电影我看了之后很有感触,有什么感触?就是我看这个电影的时候,联想到了老贾的《山本》。

这部影片有两套话语,一套话语就是浩浩瀚瀚的水墨画,有点像三峡,皇帝的宫殿就放在水墨画似的一座山的背景下面。有山有水,中间呢,那就有一座宫殿,宫殿里就发生了很多很多血腥的、反正是杀来杀去最后把人都杀完了的故事。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很刺激,刺激完之后呢,就有一点恶心,因为里面都是血腥的事情。他这个电影,我看完后的直接感受,似乎就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再现。到底谁是影?谁是真?谁是谁的影子?但是这种残酷血腥的东西,在一个更大的、那么美的水墨画里面,你又觉得它非常渺小。这就是我读《山本》时得到的一种感觉。天地那么大,一年四季在转,它不管残酷,不管人间有没有道德、凶残,它都不管。它依然春天是春天,秋天是秋天。到了夏天,人们就热得穿不了衣服。到了冬天,如果衣服不足,人就要冻死。草木、树林是跟着天地在转,但这个山就是不动。现在看来山是在动的,因为地球在动。但是总的来说,我们眼睛里看到的山是不动的,它是浩浩荡荡的,而别的东西是肉眼能看见在动。而且这个山里包藏的东西都在动,风一吹,树在动,里面的兔子在动,野兽也在动,人也在动,都在动。在这个动的人、事当中,充满了那些我们所不能容忍的、血腥的、残酷的东西。在所有血腥的残酷的东西面前,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渺小。我不知道大家是什么感觉,我是有这种感觉的。小说表现得很残酷,但人却显得又很渺小、很微不足道。为什么?因为我们有一个更大更美的参照系在后面。也有很多人批评《山本》写得比较残酷,里面有很多血腥。但是这种血腥给了人们一种联想——关于美学的联想。谈到这种美学,孙周兴教授是专家,我讲不清楚这种残酷的美学,在大自然之中来呈现这种残酷人性的恶、残酷的美学,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还是请哲学家来回答吧。

孙:我先要回避陈老师的问题,这个问题有点狠。首先我想说,今天真的很高兴能来参加这个活动。两位大师,贾平凹先生的小说我早就读过,却一直没机会见到您;陈思和老师是我的老朋友,他是我们上海滩的文学界大佬。我是做哲学的,虽然也做一点艺术哲学,但总归是偏于哲学,不懂文学,所以在这两位老师旁边我有点不伦不类。今天我们应该让作家马原先生来的,他来就很有意思了,但他已经退休了,而且最近也不住在上海,我们一时也请不到他。所以只好安排我来了。

但是我今天来,也是对的,因为我也是山民。刚才贾平凹先生讲了一些关于自己作为大山之子的经历,一个山民的故事,他是陕西的山民,我是绍兴的山民。大家都以为绍兴是水乡,其实不全是,绍兴有一半是山,一半是水。绍兴北面叫山阴,是水乡,而南部叫会稽山,是山区,我就是会稽山的山民。所以我和贾老师都是山民,只是我发现,贾老师的普通话好像比我稍微好一点点。(众笑)今天的活动网上广告出来后,马上出现了一个跟帖,说:需要多种方言才能听懂啊。贾平凹先生讲陕西话,是很著名的;我讲绍兴话(绍兴普通话),我们同济大学的朋友都知道,哲学圈朋友们也多半知道;记得贾老师说过,普通人讲普通话,我们不是普通人,我们不讲普通话。这个说法蛮好的。我的说法是:我们好歹也要为保护语言和文化多样性做一点贡献嘛。我们也知道,贾老师的小说也为此做了贡献。大家想过没有?等到全国人民都只会说普通话时,我们的文化就特别不好玩了。

前几天看了贾老师的《太白山记》,是一个短篇集,里面有很多鬼的故事。想起我小时候在山区,就是在鬼故事里面长大的。尤其是在夏天,我们乘凉时就听老人讲鬼故事,比如讲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梁山伯就是我们绍兴会稽人,讲到九点半十点钟,最后祝英台跳入梁山伯的墓里,双双化成蝴蝶,鬼出来了,于是大家一哄而散,回家睡觉了。那时候的乡下到处都有鬼,池塘里有淹死鬼,老屋里有吊死鬼,等等。当时鬼怪还是农村生活很重要的因素,没有鬼怪是不行的,你不要去游水,因为有什么鬼,你不要去什么地方,因为有什么鬼在等你哦。这个鬼太重要了。

但这个自然的鬼的世界,已经慢慢远离我们而去。最近三四十年中国工业化、现代化启动以后,农村也被彻底改造了,农村里再没有人和你讲鬼的故事。鬼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乡民搞不懂的东西、幽暗的东西、神秘的东西。刚刚陈老师说的天崩地裂什么的,贾老师《太白山记》里的鬼故事,都是与此相关的。有人批评贾老师在小说中“装神弄鬼”,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文学艺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要“装神弄鬼”,如果文学艺术失去了对幽暗之物、奇异之物、神秘领域的创造、描写、呈现,那就缺失了根本性的意义。近几年我也在搞一点当代艺术,当代艺术尤其是博伊斯之后的德国当代艺术,多半把创造和表达神秘视为艺术的目标和使命。最近我把自己一本小书的书名叫作《艺术的意义在于创造神秘》,是我关于当代艺术的小文章的集子。总之我认为,“装神弄鬼”也是很重要的,因为神、魔、鬼、怪之类的“神秘之物”和“奇异之物”本来就是自然的生活世界的重要元素。鬼怪太多了不好,全没了好像也不对。因为生活世界中总是有搞不清楚的东西,这样生活才会有趣味。这个题目很大,甚至涉及启蒙与反启蒙的重要话题,我这里只能说到这里。

我跟大家一样,最喜歡读的是贾老师1993年的《废都》,那个感触是很深的。《废都》里的山民进城了,喏,贾老师开始讲山民进城的故事。以我的经验,山民进城不容易,甚至很可怜的。我第一次进城,看见小姑娘穿裙子,我自己就崩溃了,我说怎么可以这样穿呢,是什么状况呀,我们是山民,理解不了的。然后上大学到了杭州,发现汽车后面有个尾巴,我问这是什么东西,他们说是导电的,是电车。我哪里知道这个?从没见过呀。农民进城以后有很多好玩的事。

作家马原对贾先生的《废都》有一个评价,说他写了一本“无聊”之书。不是说这本书很无聊,而是关于我们——包括现代人、城里人,我们进入这种普遍无聊的状态中了。贾老师的《废都》把这个状态表现出来了。马原这个评价特别好,但是我觉得他这样说还是不够。我记得1993年前后,有两本书大大震惊了我:第一本是米兰·昆德拉的《不朽》,是以后现代方式讽刺和思索“不朽”的,第二本就是贾平凹的《废都》。这两本书当时弄得我不想做学问了,因为当时我对于学术的献身精神是那么热忱和神圣。

昆德拉的《不朽》是对“不朽”的反讽。“不朽”本来是宗教的主题,但传统宗教的影响消退以后,文化人特别是浪漫主义者,就开始把爱情和文化的意义神圣化——爱情是神圣的、不朽的,文化(文学、艺术和学术)是神圣的、不朽的。于是“不朽”就成了爱得死去活来,就成了“出名”。我们从事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不就是想留个“名”嘛。但是昆德拉的小说《不朽》告诉我们,这完全是虚构出来的,歌德和贝蒂娜的故事,历史上一直都被美化,爱情呀,文学呀,浪漫呀,现在来了个昆德拉,说这全是浪漫主义者的虚构,歌德与贝蒂娜之间的争斗,都是为了虚构出来的“不朽”。昆德拉这个小说对我打击不小。如果说文化(文学、艺术和学术)的神圣意义是虚构的,那我还搞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候,马上又看到贾平凹老师的《废都》。为了参加今天的活动,我又买了贾老师的一堆书,看着感觉还是没有1993年的《废都》好,也许是我跟不上了。《废都》是很刺激的,小说立意和叙事都超强。大家知道《废都》有不少性爱描写,性描写当年还比较稀奇,大家爱看,好多人是冲着这个去看的,我开始也是。人就很奇怪,不让看的东西他偏偏想看,反而看的人更多。其实呢,贾老师已经做了特殊的技术处理,此处省略多少多少个字什么的。我要说的是,即使是性爱描写,贾老师写得很温情,表明他的内心是善良的。主人公庄之蝶对于女人是带着爱意和善意的,虽然最后不免颓败,不免走向虚无。

什么叫废都?马原说《废都》是一本关于“无聊”的书,而我认为更应该说是一本关于“废墟”的小说。20世纪的文学和艺术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废墟”,这尤其是当代艺术里的重要概念。贾老师的《废都》当时给我什么呢?我感觉这本书实际上是在讲文化的“废墟”。1993年光景,邓小平南下以后中国重启改革开放,社会处于急速商业化的转型阶段,出现了“下海潮”。我当时刚参加工作,在大学里当老师,日子很难过的,当时国内高校可以说是处于最艰难的境况。知识界也是这样,对政治和社会的关注已经被商业取代了,除了商业还是商业,人文梦想都失落了,哪里还有浪漫主义?这个时候贾先生的《废都》出版了。这个《废都》来得正是时候,当时给大家很大的震惊。往大处说,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在全球工业和商业浪漫席卷下,传统文化都成了一片“废墟”。整个20世纪文化可以用“废墟”这两个字来概括。

现在回头看,《废都》这本小说的意义不在别处,而在于它的文化批判和文明反省,是一本关于“废墟”和“废墟文化”的书,是一本有深度的书,甚至可以说是一本有哲学意味的书,真的可以这样讲,贾老师是有很多哲学思考的。哲学与小说叙事是两回事情,但不一定就水火不容。在贾老师那里,我们就可以看到,他用讲故事的方式讲了一番哲学。西方一开始也这样,西方哲学一开始也是讲故事的,到了亚里士多德才不讲故事了,开始讲推论、论证,讲逻辑了。不过呢,后来又有些变化,比如到19世纪的尼采那里,哲学好像又开始叙事了。所以文学与哲学到底是什么关系?叙事与哲思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觉得也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这方面陈思和老师是专家,他是介于哲学、理论与小说之间的专家,可以让他来讲,我就不敢胡说了。

陈:刚才孙老师详细分析了《废都》,其实我觉得《废都》是贾平凹的创作道路上一部很重要的作品,我不知道老贾你自己是怎么认为的。因为贾平凹他早年的创作基本上是按照主流的审美标准,什么真善美啊,像刚才说的《满月儿》就是非常美的。贾平凹先生早年最受大家欢迎的是他的散文。散文写得非常短、非常漂亮,写月亮啊,写石头,非常漂亮。他是以一种我们通常所说的小资的美学标准,一种主流的美学标准来创作的,所以他的作品给人留下一个很美的感觉。

但是到了《废都》,贾平凹他突然变了。我觉得贾平凹先生创作风格第一次发生变化是在《商州初录》。1983年左右,他开时从讲故事转变为写文化、写自己的家乡,后来引发了“寻根”文学的先河。“寻根”文学最早的萌芽,就有贾平凹的“商州”系列。紧接着第二次大转变就是《废都》。《废都》它就是一种“破”,就是它把以前我们认为所有美好的装饰都撕破了。然后就在读者面前展示了一个赤裸裸的真实,这个真实是自我的真实,也是时代的真实。

我起初没有读《废都》。因为《废都》出来后,被媒体炒作得非常厉害。我有个习惯,就是凡是被媒体炒作得非常厉害的读物,我就不看了,所以好几种很流行的作品,我都没看过。因为我本能会拒绝,我不看这种东西。但是过了几年,正好那年我四十岁,我无意当中读了《废都》的后序,这篇序的名字叫《四十岁说》。就是四十岁的时候,贾平凹创作了《废都》。四十岁是个什么概念?等到我四十岁那年,我读《废都》的后记,我一下子就读进去了,我就觉得人到了四十岁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四十岁就是不一样的,过去人家讲,人到中年万事空(是这样的)。一到四十岁,整个人都要变的,整个境界都要变的。所以那个时候,我才感受到贾平凹是非常了不起的。当代就没有一个作家,能够把自己所有感受到的,赤裸裸地表达出来。这是要有勇气的,尤其像賈先生这样一个以前是写美好事物的作家。这样一种转变,刚才孙老师把它与那个时代、那种文化的废墟联系起来,米兰·昆德拉有一部小说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后来拍成电影叫《布拉格之恋》,是吧?我当时印象非常深,就是说,读到这个《废都》的时候,就把一系列人类的大问题都触及上去了。从这以后,老贾就变成了现在的贾平凹,就变成了那个一直被人骂的作家,骂他粗俗啊,骂他装神弄鬼啊,骂他小说写得肮脏啊。就像他刚才说的,我到山区去,就是一身的虱子跑出来。虱子肯定是不会很美的,对不对?没有说虱子像是玫瑰花的。但是他把一个世界、一个赤裸裸的世界,尤其是在大山里的、农民的、底层的世界展示出来了,所以我想这些话语还是请贾老师自己谈,肯定比我谈得要好。

贾:现在好多人都说叫我把现在的作品和四十岁写的《废都》那些作品或者说和《废都》之前的作品做个比较。我怎么看呢,我现在六十岁以后,是六十岁以后的想法,也是六十岁以后能力能达到的一种写法。四十岁或者三十多岁的时候,那是那个时候的一种想法和写法,谁也回不到那个地方去了。现在回不到四十岁,四十岁的时候也想不到六十岁以后的情况。现在想四十岁的那个时候,四十岁写的作品有激情,确实有激情,这个激情比胡编着写作品的这个激情爆发得好像要强烈。但是这个四十岁的时候,虽然他有激情,但好多东西不是他生活中、生命中的,写不出来自己真正体验的一些东西。只有在六十岁以后,你看他激情少了,但是他说出来的都是他自己亲身体验的东西,他生命里面体验过的东西。如果说作品中要想有智慧的东西,六十岁以后的人要比四十岁的人有更多的智慧,这是我的一种看法。

《废都》之前,文坛上对我有很多好的评论:文坛中很纯净的人,很纯正啊,写很多散文,写很多小说,都那么秀丽,那么美好、优美,而且这个词句也很优美。后来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流氓作家。实际上,现在好多年轻人,都是读过我这个《废都》的,都是父母不让读,偷偷拿到自己房间里读的。现在看,其实当时争议最大的就是《废都》里面有关于性的描写。当时我看过一篇文章,有人说他一看这个《废都》就知道贾平凹没有这方面的生活,就是胡编乱造的。还有几篇文章,说我要么看黄色录像了,要么是听别人说了,好像也有说我写得不真实的,但是大量都是说我那个。因为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如果我现在写了《废都》,也不可能掀起那么多的风波。当时我记得有好多,我知道的我们陕西的几位老作家吧,就给中央写信,告我这个,说我是反党反社会分子、流氓,败坏社会风气。至于这本书,后来给我带来的阴影特别特别严重,有些话在这儿也不好谈了,确实这种阴影十多年没有改过来。

昨天交大的会议上,谈外国文学翻译问题。九十年代左右嘛,翻译了我的很多作品,再后来几十年都没有了。其实那个时候,与外面就全部断了,电话也打不出去了,那边打不进来了,那些翻译我作品的人根本联系不到了。我也不再理那些东西,埋头专心写我自己的东西。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出来。所以为什么口才不好,说话特别紧张,也就是这十多年慢慢养成的习惯。这方面有好多内幕就不谈了,不谈这些东西,过去就过去了。

但是那个时候啊,实际上我的第二部长篇,严格讲就是《浮躁》。《浮躁》写完了以后,我在前言里面就说,从此我就再也不用这种办法来写作这种小说了。后来我讲中国的作家,每一个作家,尤其是像我这个年龄段的这一辈作家,每个人都有一个知识谱系在后面。他的知识背景、来源,有些作家学的是19世纪的现实主义,主要受这方面影响;有的受现代主义、现代派、后现代派这些东西影响;还有的受“十七”年的红色文学影响;也有受传统文化的影响。我讲吧,如果你背景是大海,你肯定是个大湖泊、大河;如果你背景本身是个小水洼,你只能是个小池塘、小溪、小流。这就要求每一个作家,把他的知识谱系、背景来源,你能扩大就尽量扩大,这是我要谈的。当时我写《浮躁》的时候,基本上所接受的创作背景要么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作品,要么就是“十七”年的作品,严格来说是跟现实主义或跟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这种创作方法。陈老师在这,我在大学的“文学概论”课就是这样讲的,什么人物、情节、语言三大要素啊,或是跟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相结合。我就是在那种程度上写成的《浮躁》。所以在《浮躁》写完以后,觉得这种写法好像不属于自己,对我太约束了,就以后不再写了。

紧接着就写了《废都》,从《废都》那个时候就一直写到现在。《废都》那个时候我记得是第二次吧,朦朦胧胧有一种想法,就是受到包括《红楼梦》《金瓶梅》等小说里对日常生活描写的启发,就是写吃喝拉撒睡,白天写完再写晚上,后来陈老师把我这种写法称作是“仿自然”。后来就写到这个《秦腔》,一直写到《老生》《带灯》,写到《山本》。我觉得这种写法它不讲求故事,也不讲求大致情节,就像踢足球一样,就像一只大脚把足球踢来踢去。像是巴萨那种球队吧,就是在门前倒那个小脚,他倒来倒去倒来倒去,看似不经意间,那个球踢进去了。当时我看世界杯时,看到巴萨那种踢法,就像我平常的小说中的那种写法。

这种写法一直到《秦腔》。《秦腔》出来后,好多人说读不懂,难读得要命。这怎么难读呢?我想不通,后来我想通了。这就像一个村子这样,就像现在在座的这么多人,如果没有这四面墙的话,这是个村庄。如果有个导游带人进来的时候,比如孙老师,我把你领上,村里这是张家、这是李家,一路给你一边指一边讲过去。但是如果我本身是这个村子的人,我可以从前村口进,也可以从村子后面进,或者从旁边进,从任意一个巷子口都可以进去。我进去以后碰上一个人,我说这个我认识,是张三他爷爷,或者碰见个妇女是李四他媳妇,或者碰见一只鸡,这是李家的鸡,或者碰见一头猪,是王家的猪,我心里明白。我这种写法就相当于我是一个熟人进故乡的村子之后,随便走随便见人,然后慢慢熟识,用不着交代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的爷爷。如果是导游,我得给你讲,这个女的是那个男人的老婆,那个儿子呢是他的孙子,或是别的。我一路给你讲过去,他很容易读进去了。但是作为一个村里人,从外面回来进这个村子,他就不用这些介绍。有人说,读小说,难。但是这个人物关系一旦搞清,他马上就进去了。所以这种写法,写日常这种方法,尤其到《秦腔》以后,好多写法,是不给你平面介绍这个人物关系的。孙老师你再谈谈吧。

孙:我理解,贾老师刚才的说法是有点批评我的意思。我刚才说还是《废都》好读,这是“农民”的读法。贾老师后来的小说,我读得不多,不过我还是能感觉到,贾老师确确实实是在写法上面、在叙事方式上面有很多改变,比如刚才说的《秦腔》。这些改变大概是我跟不上的了,这个是我自己的问题,确实是文学修养不够。我们的生活世界不断在变化,认知和经验结构不断变动,小说的写法也不断在变化,也不得不跟进。传统小说的写法,现实主义的写法,肯定是不行了,不够了。我们的现实分明已经碎片化了,鸡零狗碎了,还要用一个连贯的故事把它串起来吗?这样对吗?我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所以,我们读者要慢慢改变我们的阅读习惯,也包括我自己的阅读习惯,不能老是去指责小说家,说你写得越来越不像小说了,这肯定是不对的。

贾:我插一句,我在昨天的会上也谈了。我说为啥我在十多年前带研究生的时候,反复地强调要建立自己的文学观。我就受到这种咱们国家状况和意识形态、宣传的影响,慢慢形成了这种写作习惯和对文学的理解。它不仅影响写作,同时也影响阅读、判断力、欣赏力,它都受到影响。

《山本》就是写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民不聊生、动乱时期的一个镇子上的故事。那些残酷的东西,也不叫打仗,那个时候吧也不是正规军打仗。正规军打仗的时候,是没有故事、没有记录的。只有这种小游击战、小打小闹的故事,才往往有生动故事。淮海战役怎么写?里面没有故事,它就是写消灭了多少敌人,俘虏了多少敌人,打了多少炮弹。后来我就想吧,在中国传统的小说里面,它基本上分两种,一种是以《红楼梦》一路下来的,还有一路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这种。《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来源于评书,它基本上就是说书,必须要有故事,没故事等到下回分解就没人来听了。这个《红楼梦》吧,它是另一种写日常生活的。所以说,历来像《红楼梦》这种写日常生活的这种路子的作品,它的艺术性强一点,影响或者持久力更多一些,但是它是属于写日常生活的,在民间的阅读量肯定不如《水浒传》的阅读量。像《山本》这种,我就想能不能用这种日常生活来写一些大的事件,就是把镇子上的生活尽量写得特别琐碎、特别日常,就像陈老师说的用“仿自然”的那种方式来表现,以琐碎的日常生活来表现重大的事件,表现更虚的、更荒唐的主题,以此来做一个尝试吧。这是我补充的几句。

陈:时间过得非常快,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留半个小时给同学们和贾老师提问互动。贾老师难得到同济来,你们前面几届同学没见过贾老师,后面几届估计也见不到,就是现在能见到,所以机會难得。

朱静宇:非常感谢我们三位大家——作家、文学批评家和哲学思想家的精彩对谈。刚才陈老师说了,时间非常快,一下子,一个半小时就过去了。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感谢三位的精彩对谈。(掌声)那么接下来,留差不多15分钟的时间给在场的师生们和三位嘉宾进行互动。

问题一:我想请教一下贾平凹老师,高中时我读过您的一篇小说《猎人》,当时我和同学讨论了很久,我们还在网上搜了很多书评。但是我还是不太能理解,您在《猎人》里面塑造的那个狗熊的形象为什么是这样的?还有您想通过这篇文章表达什么?

贾:这个我想给你讲就不好讲了。其实作家写出一个东西吧,都不追求能读出什么。你能理解成什么样就理解什么样吧。我自己写的时候,也是很玄乎的。这个你自己理解吧。我要是说了吧,就都不对了。

问题二:贾老师您好,我想问您一个具体的关于人生态度的问题。我之前听过一种说法,我觉得挺好的,叫“读无用之书,做无用之事”,然后我们现在又有很多“佛系青年”,这两种人生态度我认为是有某种共通的地方的。那您觉得我们青年学生应该有什么样的人生态度,就是对“读无用之书,做无用之事”这种提法,您是怎么看的?

贾:社会上有好多名言在流传,比如巴金曾说创作的最高境界是没有技巧。这种话也只能是巴金来说。如果是别人说这个话,大家肯定都是要骂的。这句话只能是创作达到了一定高度的已经成功的作家,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谈的。如果你在初学写小说的时候,你从字面上来理解这句话,那你就写不出小说。排除它的学习技巧写东西是不可能的,毕竟要有点入门的东西。比如我们说“读无用的书,做无用的人”,我觉得这种话在我们这种年龄的人来说是最好的,如果在年轻的时候,还是要积极进取。因为就几十年时间,不超过百年,年轻的时候,一定要积极进取。所以谈到这个命运,命运谁都不知道,实际上,按哲学的意思,命运冥冥之中肯定有个轨道,有个轨迹的。但是现实生活中,谁也不知道他面前的路是黑的还是白的,只有积极进取,才可能有好的结果。实际上,现在的人,说“读无用的书”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谈的,“做无用的人”也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的。并不是真的叫你啥也不弄。年轻人如果啥也不弄吧,首先一句,你没饭吃,没有姑娘嫁你。你的路还有几十年呢,这几十年就难走得要命了。

问题三:贾老师,您好,您成长在大山里,我出生在沿海,我想问您一个关于山和水的问题。《论语·雍也》里有一句话叫“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但是我觉得真正的智者和仁者不会偏爱哪一个,所以我想问问您的写作在山的主题下,有哪些方面像水呢?

贾:实际上,山和水是离不开的,只要有山就有水,只是山里的水没有像你老家大海那么多,但是你们老家的水吧,也是从我们那里流过去的,所以不能完全分成山的文学和水的文学,那只是一种大致的概念。因为有山就有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这方面吧,刚才你说山代表仁,水代表智,这是从哲学方面来问的。从文学方面来说,我觉得山水应该是在一块的。我在20岁的时候,上华山,华山下面有一个小庙,里面有一个年轻道士,正在写字,我说你帮我写几个字,那个小道士给我写了“海风山骨”。海是大海的海,风是大风的风,山就是高山的山,骨就是骨头的骨。这四个字我记了一世,我给无数个人写过这几个字。山重要的是它的骨。海吧,主要是风。这四个字从字面上解释,意思很明确:干任何事情,包括做人、做事,只要里面有像山一样的骨头,像海里的那种风,那么事情都能做成功,这是我的理解。

问题四:贾先生,我想提的问题是,您作为来自陕西的乡土文学的代表,您和陈忠实先生和路遥先生一样,你们的作品很多都体现了陕西的三秦大地、关中和陕北的一些文化,但是评论界有一些说法,说你们三位的作品都有点压抑、残酷和重复,就是你们乡土文学的主要内容有一些往这个方向靠的趋势,请问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谢谢!

贾:你这里说到这个乡土文学,我觉得中国就是一个农耕国家,中国人的思维就是一种农耕思维,包括现在,大部分的农村和大部分的城市,人的思维多少还是农耕思维。你如果现在从上海出发到苏州、无锡、南京,这一路走过去,你感觉看不到农村,但是你到西北呢,大部分地区还是农村,高寒、贫瘠、经济落后,在我这个六十年的人生中起码有五十多年我都过着这种艰苦的生活。虽然现在情况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但是在更偏远的地方,人们还是这样。每一年我都要到北京、上海来几次,开会啊,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去接触一些人。我能感受到中国最好的地方、经济最发达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人的精神面貌是怎么样的。然后我大量的时间回到陕西,回到我的老家,回到很偏远的农村去,目睹着那些中国经济最不好的地方,最落后的地方,那个偏僻的农村是一种什么生活状态,这样才能两头把握出中国目前整体的状况。如果你一直在上海,仅仅在上海,住豪华宾馆,参加宴席,参加各种宴会,北京啊,上海啊,广州啊,深圳啊,在这种城市生活惯了以后呢,而且在上流的世界生活惯了以后呢,确实是一片幸福生活。如果你回到西北偏远的农村去看,确实日子难过得要命。一个村庄马上就消失了,而且男的根本找不到老婆,因为姑娘都出去了,出去以后,宁愿在城市里漂泊,肯定不回去,宁愿嫁到城市周围的农村,或者郊区,绝不回她原来的地方。年轻的媳妇,已经嫁到那个地方的,也想办法要跑,要离开。那些地方有好多是光棍村,只要你这个地方没有人住,那么這个地方就消失了。现在农村大量的人都走了,原来是一个乡一个乡,现在是三四个乡合成一个行政乡,以前一个村有一个学校,现在四五个村五六个村合办一个学校。所以如果在那个地方生活吧,感到生活是绝望的,感到怎么是这种人生。无论是站在北上广深大城市里看着,还是在落后的农村看着,他都会产生这种不全面的看法。只有两头把握,你才能理解这个中国,你才能慢慢领悟一些东西。在这样的环境下,在西北的农村里边,在这个地方生长的作家,必然带着这个地方的一些东西来进行写作,所以现在陕西作家写的东西都是比较残酷一点,而且写的东西,一些写的是几十年前的东西,有一些是百十年前的东西,写的东西都不是现在的,不是当下的,基本上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或者是七十年代时候发生的事情。因为陕西大量的作家,在我这个年龄的,只要出来的,都是从基层农村出来的,从农民变成文化干部,或者去上学然后才走出这个农村,后来变成作家的,情况就是这样。

朱静宇:我们今天的讲座,贾先生从他的文学创作之本,从他的秦岭之山开始,讲述了他的创作的历程,从《废都》到《秦腔》,最后再到《山本》;文学评论家陈思和先生刚才也提及,贾平凹是当代中国文坛上一名极为卓越的小说家;哲学家孙周兴先生则把贾平凹的创作提高到了一个哲学的高度。我相信,这一次三位大师的即兴对谈,让在座的各位师生受益匪浅,使大家对人生会有更多的感悟、对文学会有更多的期待。今天的讲座就到这里,感谢所有在座师生的参与,谢谢大家!

(本文由同济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李起瑞、朱赞蓉根据录音整理。)

猜你喜欢

贾老师贾平凹小说
捉鱼摸鳖的人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阅读小说
贾平凹的手
神秘的礼物
倾斜(小说)
你猜我猜大家猜
师恩难忘
月迹
大师很幽默
文学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