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稻葵

什么是现代市场经济？这既是一个极其本质性的学术问题，也是一个深化改革以及直面西方质疑的时代话题，国外主流经济学界对此并没有明确作答，这直接带来了关于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讨论的混乱，中国经济学人必须对此给出清晰的回答。

本质上说，现代市场经济追求的是自由、平等、公平有序三大目标，核心是保护经济个体自由、经济个体间交易平等、经济活动有序公平可持续以及政府行为合理有效等四个方面的一系列制度安排，其中最被忽略的是，政府事实上就是现代市场经济活动的直接参与者，它的行为必须合理，对它的激励和约束的制度安排必须到位。

什么是现代市场经济？这似乎是经济学里一个非常基本的学术问题，经济学早应该把这个问题研究得一清二楚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今天，什么是现代市场经济，这又是一个极具时代意义的话题，因为一些发达国家对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提出了质疑，而中国自身进一步明确改革的方向也需要厘清现代市场经济的内涵，这是当今中国经济学界责无旁贷的学术重任。

国外经济学界对市场经济的定义极不系统

到目前为止，国外经济学的学术讨论还没有聚焦到“什么是市场经济”这一根本的问题上。从亚当·斯密到后来的保罗·萨缪尔森，再到今天的主流经济学教科书作者曼昆，大家讨论较多的是“什么是市场”，而对“什么是市场经济”尤其是“什么是现代市场经济”这一问题，并未展开系统论述，最多只给出了宽泛的定义。

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米塞斯（1949）认为，“市场经济是生产资料私有制下关于劳动分工的社会体系”，这一定义把生产资料社会所有制或国家所有制下的经济排除在“市场”的定义外。保罗·萨缪尔森（1948）认为，市场经济是“一种主要由个人和私人企业决定生产和消费的经济制度”。今天国外最畅销的经济学教科书的作者曼昆，在其教科书中把市场经济描述为“当许多企业和家庭在物品与服务市场上相互交易时，通过他们的分散决策配置资源的经济”。曼昆的描述轻松地绕过了市场经济的一些根本性问题，包括政府的角色。经济学的百科全书《新帕尔格雷夫经济学大辞典》（2008）中對市场的定义是，“一种有大量买家和卖家并对特定类型商品进行循环交易的制度”，显然，也回避了一系列重大问题。

值得关注的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在这个问题上也没有给出直接明确的回答，尽管在马克思的《资本论》中几乎到处都有关于市场问题的讨论。马克思所处的那个时代，现代市场经济体制尚未孕育，包括基本福利制度在内的一系列现代市场经济的制度安排尚未开始讨论，所以不可能从那时的思想巨人中觅得今天问题的直接答案。此后，随着苏联中央计划经济的兴起，大批的比较经济学学者讨论的重点是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体系的对立，而对于市场经济本身的特点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义。

现代市场经济追求的三个目标

那么，到底什么是现代市场经济，或者更精确地说，什么是现代市场经济体制呢？

我们不妨先讨论一下当今世界，社会主流群体对现代市场经济制度目标的一些共识。现代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以及早期资本主义制度相比有本质不同，主要体现在其所追求的自由、平等、公平有序这三个目标上。

第一，自由，即，现代市场经济中，经济活动参与者应该在不妨碍公众利益的前提下自由地参与经济活动。这里的经济参与者，既包括消费者也包括生产者，既包括个体私营企业也包括国有企业。在不妨碍公众利益的前提下，市场经济参与者的自主决策不受干预，是现代市场经济所追求的第一个目标。

第二，平等，即，现代市场经济中，各经济主体之间的交易在不妨碍整体经济秩序的前提下是平等自愿的，而不是强迫的。相反，在古代的奴隶社会中，劳动交易是不平等的，因为奴隶是被迫劳动的。计划经济直接违反平等自愿的原则，因为上级政府会要求各企业之间以政府所确定的条件进行交易。

第三，公平有序，即，现代市场经济中，经济活动应该是公平有序的。比如说，公平的原则要求那些运气不佳或者经济天赋相对低下的经济活动参与者得到应有的帮助。公平的原则还要求当代人与未来人这样不同代际的人之间保持一种潜在的平等关系，也就是说，当代的人不应该牺牲未来的人的幸福，比如破坏自然环境发展经济。有序则要求宏观经济和金融市场不出现巨大的波动乃至危机和恐慌。

总之，自由、平等、公平有序是现代市场经济所追求的目标，也是现代市场经济的内在本质，此三条体现了当今世界普遍公认的基本价值观，而早期的市场经济和中央计划经济体制在这三个方面是有所缺憾的。

现代市场经济制度的四个要素

现代市场经济应该通过什么样的制度安排，来实现上述三个目标呢？具体说来，现代市场经济要有四个方面的制度安排，其中最关键的是，与传统市场经济不同，现代市场经济中，政府事实上就是极其重要的经济活动参与者，各国现代市场经济的实践都是如此。

第一，要有一系列保护经济个体自由的制度。这里面既有产权保护制度，也要有消费者保护制度。这就需要《公司法》、《民法》、《物权法》、《消费者保护法》等一系列法律机制以及法院、消费者保护局等相关机构共同发挥作用，以达到上述目标。

第二，要有维护市场秩序和经济稳定的制度和机构。例如，要通过反垄断法的实施，防止在市场上具有巨大势力的大企业欺压小企业，从而伤害未来的消费者的利益。又如，要有高效的宏观调控机制，因为自发的市场经济交易往往会在宏观层面上带来巨大的波动性，这一点已被大量的市场经济实践所证明，所以，各种各样的宏观调控机制必须设计到位，包括金融监管体制、中央银行体制等。这里还包括对外经济的调控机制，因为国际贸易往往具有较大的交易成本和信息不对称，所以，交易的波动性往往比国内交易更大，这就表现为汇率的波动、国与国之间的贸易不平衡等现象，在这方面，现代市场经济制度必须有一系列的市场安排，比如说外汇市场的调剂、外贸调控体制等。

第三，要有保障基本社会福利、人力资源开发以及环保、创新等方面的体制。社会福利保障的必要性就在于它保证了社会大多数群体有动力、有兴趣参与市场经济的活动。如果没有社会福利保障，部分人群由于短期的运气不好，或是因为市场竞争能力禀赋不足，很难正常地参与市场经济，市场经济也就很难得到这部分人的支持，这样的市场经济也会因逐渐丧失了社会基础而不可持续。

人力资源开发对现代市场经济制度也十分重要，因为它能为未来培养具有一定技能的市场经济活动参与者，政府要帮助建立这种制度。以教育体制为例，如果完全靠私人部门来参与的话，往往会出现短期行为，无法满足市场经济的长远需要。

对于环境保护，更是需要专门的制度安排，因为环境保护的根本难点在于当代人不一定能够充分考虑未来人的福利，当代人作为一个整体而非个人，往往会忽略下一代人以及下几代人的福利，对环境造成过度破坏。而环境一旦破坏，未来修复的成本和今天破坏的收益是不成比例的，因此，需要有外部的力量来约束现存企业和当代经济活动者的行为，以达到长远的环境保护的要求。

在科技创新方面，也必须要有相应的机制提供保障。科技创新往往有很强的外部性，一项科技发明所带来的社会福利提升，往往远超发明者自身所能得到的最大收益，因此，必须要有相应的非市场的机制来加以保护，例如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和支持科技研发的投入。

第四，要有维系、激励和约束政府行为的体制，包括公共财政体系。由于政府是现代市场经济中极为重要的参与者，因而必须要重视政府自身的行为与激励，同时也要加强对政府行为的约束，而这一点在今天主流经济学讨论中往往被忽略了。举例来讲，公共财政体系的影响不仅仅在于政府的资金收入来源，更重要的是其在各方面对政府行为的直接影响。例如，如果政府是从企业部门征税的话，那么往往会特别关心企业的运营和发展；如果政府是从家庭部門征税的话，那么就会关注家庭部门的收入增长；如果政府是从地产或其他金融资产的交易或增值中征税，那么自然会对金融和房地产市场的运行更感兴趣。所以，公共财政体制与政府行为密不可分。

中国是否已经走上现代市场经济道路

经过40年改革开放，中国的经济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应该说，中国现在已经建立了一个与当前发展水平基本相适应的现代市场经济体系，走上了现代市场经济道路。

具体说来，当前的中国已经在产权保护、消费者保护、宏观经济管理、反垄断、货币政策、金融政策、基本社会福利、生态保护以及公共财政等方面建立起了一个初步的市场经济框架，对于支撑当前的经济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否则，中国不可能成为举世瞩目的蓬勃向上、快速发展的经济体。这一点我们有自信、有底气，必须跟西方作明确的说明。

但是，我们也必须承认，当前中国的市场经济体制与中国经济的长远发展目标尚不匹配，必须坚持改革，尤其是在社会福利以及政府自身运行机制方面要极大地完善，这也是国家已经提出的下一步改革的方向。

基于中国实践，直面发达经济体的质疑

在当前国际社会对中国不乏责难之声的大环境下，我们必须从根子上讲清楚什么是市场经济体制。在这个问题上，国外现有研究并不充分，我们必须要讲清楚三点。

第一，不能把有没有国企作为是不是市场经济体制的基本标志。事实上，国企在西方发达国家也普遍存在，例如法国电力公司以及很多国家的航空公司都是国企，更不用说很多石油公司也是国企。国有企业是国有经济的一种实现方式，而国有经济往往是现代市场经济的重要特征，比如说，据笔者初步计算，新加坡国有经济的资产量大约为新加坡GDP的若干倍，极大地保证了新加坡经济的长期稳定。因此，有没有国企不是市场经济体制的关键，关键是国有经济必须在现代市场经济的原则和框架下运行。

第二，政府干预不是否定现代市场经济存在的理由。事实上，当今许多发达国家的政府对企业等部门的干预也普遍存在，例如美国农业部有近10万名工作人员从各个方面为国内的农民提供各种各样的帮助。更不用说，在财政、银行、货币等等方面，各国政府对市场运行的调控是时时存在的。

第三，市场经济体制不是一个静态的完美体系，需要在改革中不断升级完善，每个国家的市场经济体制都存在自己的问题，要通过进一步改革和发展来解决。我们必须向西方讲清楚，中国对于目前的市场经济体制并不满意，已经提出了一系列改革的要求。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欢迎西方国家的批评者提供建设性的意见，但是不能因为要改进就否定当前中国已经是现代市场经济国家的基本事实。

总而言之，什么是现代市场经济，中国是不是已经走上现代市场经济道路，中国在哪些方面应该进一步改革完善我们的市场经济体制，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必须自己理清楚、对外讲清楚的基本而重大的学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