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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于保柱记忆里的两件事

2019-05-14木糖

满族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糖人阿黄养父

木糖

五岁以前,他叫于保柱,干勾于的于,保家卫国的保,擎天一柱的柱,一个很寻常的名字。

他叫于保柱的时候,有两件事记得特别清楚。其中一次是跟妈妈去公园,天很晴,公园里有木马、假山,几只猴子和一湖的水。他玩得很开心,爬假山,逗猴子,还趴在湖边,手托双腮观察水里的鱼。

后来,妈妈跟熟人唠嗑的时候,有个人贩子趁机将他拐走。命运刷地就翻了脸,他被卖到三千里外的盘膝峪。养父重新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张顺意,弓长张的张,顺心如意的顺,顺心如意的意,同样也是个很寻常的名字。

养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严肃得近乎呆板,不爱说话,相貌平庸,长得不好看,尤其养母,面黄肌瘦,大骨架,高颧骨,大手大脚,嘴里常年有股热乎乎的大蒜味。养母比亲妈难看,更让他想回家,天天哭着喊着找妈妈。

他每次哭闹的时候,养父母都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哄,愁眉苦脸地坐在一旁。幸好有阿黄,那条只有三个月大的小黄狗,每次都是它摇着尾巴来解围。他喜欢阿黄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自己手心,“你这么喜欢舔,就把我的眼泪舔干净吧。”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等着阿黄来舔眼泪,看到这里,养父母对视一眼,如释重负地笑了。

渐渐地,他不再喊着回家,也习惯了养父母管他叫顺意。养父母放了心,去地里干活的时候,不再将门从外面锁上。顺意也不跑,一天到晚只顾着跟阿黄玩。养母临走时,总会留下两个玉米面的窝窝头,他从来不吃,都用来训狗。他将窝窝头掰成小块,一块块抛到空中,阿黄只要纵身一跃,便能叼住窝窝头。

阿黄表现得不赖,两个窝窝头都赏了它,等顺意饿了,反而没有东西可以填饱肚子,他只好坐在门口,两手托腮望着远处的山路,盼着养父母回来。

盘膝峪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平时很少有人在村子里走动。可到了晌午,各家各户的烟囱好似商量好了,一齐往外冒烟。淡蓝色的炊烟,一声不响地飘在宁静而晴朗的空中,干木柴燃烧后的气味与饭菜的香气夹杂在一起,处处都是人间烟火的迹象。每次都是在这个时候,养父母的身影出現在远处山路上,离得太远,只是两个时而贴近时而分开的小黑点。在顺意的眺望中,那两个小黑点逐渐变大,变出人的轮廓来,变出两张干木头一样的脸,顺意跟阿黄各自惊呼了一声,一先一后迎了上去

但是几年后,常常在远处出现的那两个小黑点,变成了一个。养母死了,被埋在村外的坟地里。养父哭了几场,唉声叹气了几回,也就习惯了一个人去地里,一个人扛着锄头回家,路上没人陪着说话,只好默不作声地想想心事。

幸好,回到家后还有顺意,爷俩吃完晚饭,要是日头还没落下,养父便用锅熬点糖稀,给顺意吹糖人。这是养父祖传的手艺,不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养父只要瞄一眼,就能吹出来。时间一久,顺意也学会了,并且吹出来的糖人并不比养父差,喜得养父一个劲儿说,后继有人哩。

庄稼时绿时黄,又折腾了七八个来回,顺意的个头便超过了养父,开始扛着锄头,跟养父一起下地干活。这时候,阿黄已经很老,即便顺意将窝窝头抛起来,它也毫不动容,没精打采地盯着窝窝头落到地上,这才有气无力地凑过去,抽动鼻子嗅一嗅,再慢吞吞地将其吃掉,好似在吃一个难以消化的回忆。

顺意真担心阿黄哪天忽然死掉,可没想到,死魔选的是养父。那天,养父正在铲地,身子忽然一歪,就软软地倒在垄沟里,顺意连忙背起养父往家跑,同样一条路,忽然间变得好长好长。养父趴在顺意的背上,气若游丝地说:“孩子,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炕席底下有钱。”这是养父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养父去世后没几天,阿黄也死了,顺意将钱从炕席底下翻出来,一声不响地离开了盘膝峪。

一走出盘膝峪,张顺意就变回了于保柱。他好似忽然才知道,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家,至于怎么找到它,看来还得靠记忆帮忙。然而,那些记忆实在太久远,自己当时只隐隐约约的刚记事,翻山越岭地想想,只记得去公园的那天。

妈妈带于保柱去公园的那天,不是周末,那妈妈怎么还有空闲?因为她在一家毛毯厂倒班。本来早晨的时候,妈妈也没打算带于保柱去公园,一吃完早饭,她就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又是抹眼影,又是涂口红,渐渐地,镜子里的妈妈浓艳起来,变成另外一个人,像个妖精。

于保柱瞅瞅镜子里的妖精,又看看妈妈的背影,毫不怀疑,呆会儿,等妈妈起身离开的时候,镜子里妖精还会在。妈妈久久不肯离开,于保柱呆着没意思,蹲在地上玩一把水枪,他将枪装满了水,对准水盆,嘴里嘟嘟地模仿着开枪声,把水全都射进盆里,再重新将水枪装满。

妈妈好不容易化完妆,转过脸来说:“别玩了,看你弄得满地都是水。”

于保柱飞快地扫了一眼镜子,不由大失所望,镜子空了,里面的那个妖精跟妈妈变成同一个人。

妈妈哪知道于保柱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收拾了一下,领着于保柱去幼儿园。没想到幼儿园的几个老师集体得了流行感冒,怕传染到孩子,因此放假一天。妈妈站在幼儿园门口犹豫好久,这才对于保柱说:“妈妈带你去公园吧。”

随后,妈妈用自行车驮着于保柱,来到公园。夏初,该开的花都开了,公园里很热闹,一进门口,浓浓的花香便你争我抢地围了过来。于保柱对花不感兴趣,吸引他的是一座假山。“妈妈,我要爬山。”于保柱兴致勃勃地喊。

妈妈一脸忧色地说:“这是假山,不能爬。”

于保柱不高兴了,嘟着嘴说:“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看见真山。”说这话的时候,于保柱不知道,命运早有安排,过不了几天,他就会看到真的山,并且还要在那里一住十几年。

尽管假山底下挂着牌子,禁止攀登,可妈妈拗不过于保柱,还是领着他爬了一小会儿,随后,于保柱看见假山背后的猴园,兴趣立即转移了过去。

其实,那几只猴子既不可爱也不友好,于保柱却还是觉得很好玩,将一块石子扔了进去,其中一只猴子手疾眼快,纵身扑了过去,将其拾起,一见不是吃的,恼羞成怒地又将石子朝着于保柱扔回来,吓得妈妈一声惊叫,想也没想便拦在于保柱身前。

于保柱也有些怕了,拽着妈妈的手说:“我们走吧,这几个猴子一点不好玩。”

后来,他们来到了一个湖边。很多小船泊在岸边,随着水波一起一伏。于保柱嚷着要坐船,妈妈说:“那可不行,万一掉进水里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个男子从对面走来,笑吟吟地跟妈妈说:“可真巧,在这儿能碰见你。”

妈妈也笑了,迎了上去跟男子说话。他们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于保柱觉得没意思,独自走开,结果遇见一个老头。老头很瘦,眼角有块铜钱大小的青记,他对于保柱说,有个地方可以划船,于保柱信以为真,跟瘦老头走了。

于保柱回想起来,当时自己就是这样被拐走的,要想找以前住的地方,只有先找到那个公园。打定主意后,于保柱便开始一座座城市找了起来,每到一个地方,他都先跑到公园去看看。同样是买了门票进去,别人都成双结对,衣鲜影丽,唯有他,蓬头垢面,满脸苦苦寻觅的焦灼。

每当看到浓妆艳抹的女子,于保柱总要立住脚步,一脸迷惘地多望几眼,免不了,会引起那些女子的反感,以为碰见了色狼。那些女子哪里知道,于保柱只是在那一刻,错以为看到自己的妈妈,直到对方恶狠狠地瞪过来,他才醒悟,都已经过去很多年,妈妈也该老了,岂能还会浓妆艳抹。

慢慢地,于保柱兜里的钱都花光了,要想吃饭,就得想办法挣钱。这天,他在街上闲逛,忽然看见一个吹糖人的老头,只见他用铲子舀一勺糖稀,放在沾满滑石粉的手上,来回搓动几下,再用嘴吹出泡来,放进事先准备好的模子内,不一会儿,糖人就出炉了。这种几乎绝迹的手艺,在城里很少见,围观的人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掏钱买下糖人。

原来吹糖人也能挣钱,于保柱心里有了底,当即买来一口熬糖稀的铁锅,又制作了几个模子,往路边一坐,煞有介事地做起糖人。可能于保柱天生就该吃这碗饭,无论走到哪里,他吹的糖人都很受欢迎。钱攒够了,他就买张车票,到下一个城市,一边寻找亲生的父母,一边沿街吹糖人,兜里的钱虽然进进出出并不太多,但也足够吃饭,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就这样,于保柱一找就是两年多,从南到北,去了好多地方。渐渐地,于保柱发觉任何地方的公园都差不多,就好像从同一个模子里吹出来的糖人,也就是说,那个存放在他记忆里的公园,根本不可靠。本来,借助记忆去寻找一座公园,就如同大海寻针,而现在那公园连大海里的绣花针都不是,这个人海可真大。

就在于保柱对寻找亲生父母已经绝望,山穷水复疑无路之际,一件偶然的事,让事情柳暗花明,又见光亮。当时,于保柱在一个沿海的小城里逗留,可能吃多了海鲜,坏了肚子,跑到医院去看病。

于保柱抓完药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坐在台阶上呜呜地哭。于保柱上前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头头也不抬,回手将一张诊断书递给于保柱,原来老头得了癌,是晚期,本来医生打算将这一诊断告诉老头的家属,可他光棍一条,连个亲人都没有,只好独自承受这一晴天霹雳。

于保柱嘴笨,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安慰,在老头身旁站了一会儿,陪着叹几声气,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老头忽然将头抬起来,两人一照面,于保柱愣住,觉得这个老头好像在哪见过,仔细再一端详,不由惊讶地啊了一声。

这个老头正是当年拐卖于保住的人贩子。时间隔了那么久,当初于保住又是小孩,人贩子的样子早已模糊,不过,他却认出人贩子眼角的那块铜钱大的青记。

于保柱挨着老头坐下来,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老头似乎也有所察觉,收了眼泪,一脸狐疑地问:“你是?”

于保柱说:“我就是你当年卖到盘膝峪的那个小孩,没想到吧,我们还能在这儿碰上。”老头大吃一惊,起身要跑,腕子却被于保柱紧紧抓住。“放心吧,你都这样了,我怎么还会报警。”一听于保柱这么说,老头猛然醒悟,是啊,我就算已经被判了死刑,抓不抓进去有啥区别。

老头用袖口擦了擦眼泪,连声说,造孽啊造孽,要不是造了那么多孽,我哪能得这个病。

于保柱问:“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将我拐走的。”

老头想了想说:“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家应该在羊门。哎,幸好临死前碰上你,还能让我多少赎一点罪。”

就这样,于保柱按照老头提供的线索,来到了羊门,一下车,就直奔公园而去。尽管时隔多年,羊门公园翻修了好几回,可是当于保柱一进公园大门,那种熟悉的感觉立即就從四面八方围过来。于保柱好不感慨,原来,这天底下的公园,并非全都一模一样。其实何止公园,天底下的一草一木,也没有完全一样的,但只有真正熟悉与喜爱的人,才能辨出其中不同。

不过,于保柱只高兴半截,接下去他到附近一打听,那家毛毯厂早已倒闭,厂里的工人们四分五散,去哪谋生的都有,于保柱又不知道自己妈妈的名字,要想找到她,还得费点工夫。

有的人给于保柱出主意,你不如去派出所查一查,当年你丢了,父母肯定会报案。于保柱一想也对,自己这些年独来独往,真就忘了还有人民警察可以帮忙这个茬儿。

到了派出所,警察很快找到于保柱失踪的案卷,上面留下的是他妈妈的名字,有了名字就好办了,警察上网一搜便搜到妈妈现在的联系方式。

一个电话,只有7个数字,可于保柱却整整走了几千里路,找了一个又一个城市。他每按一个键子,都不由自主地停顿一下,等到按发送键时,他忽然一伸手,将手机递给警察说:“还是你打吧,万一弄错了呢?”

没弄错,妈妈在电话里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即泣不成声地哭了,然而于保柱还是没有勇气将电话接过来,小声说:“我对羊门不怎么熟悉,能不能让她来警局接我一趟。”

警察扫了于保柱一眼说:“你这人可真有意思,认个妈还怯场。”

在警局等妈妈的时候,外面不紧不慢下起雨。于保柱局促不安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从外面只要进来一个人,他便慌里慌张站起来,胆怯而迫切地望一眼,又失望地坐回去。

在于保柱的记忆里,妈妈身材苗条,浓妆艳抹,衣着时髦,因此,当那个又瘦又老,甚至还有些邋遢的妇人,急匆匆地走进来时,他只瞭了一眼,就将目光缩了回去。然而正是这个又瘦又老又邋遢的妇人,几分钟后,神情激动地从警察办公室里跑出来,朝着他大喊了一声,我可算找到你了,随后,泪如雨下。

妈妈将于保柱抱住的时候,他出于本能地往外挣扎了一下,略带羞涩地瞅了瞅眼前的妈妈,没有哭,只是有一种如置梦中的恍惚感。

“我爸呢?”良久后,于保柱问道。

妈妈愣了一下,随后说:“看来你把以前的事儿全忘了,你出生没多久,他就死了。”

于保柱点点头,心想,怪不得在我的記忆里,从来没有爸爸出现。

“走,咱们回家吧。”妈妈的一句话,让于保柱心中猛地一暖,不由自主地将妈妈手中的雨伞接了过去。

娘俩离开警局,慢慢往家走去。街上行人不多,雨越下越大,于保柱尽量将伞遮住妈妈,自己的衣裳湿了一大片。

妈妈絮絮叨叨地说,“太好了,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丢的那年,我死的心都有,可是一想,假如我死了,你被找回来,不就成了没妈的孩子了吗?我咬着牙活下来,总盼着有一天能找到你。哎,这些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只可惜,你陈叔病了,要不然,他一定也会跟我一起来,陪我高兴高兴。”

“陈叔?哪个陈叔?”于保柱愣了愣。

“忘记跟你说了,我这些年就是靠他的帮衬,才熬过来的。毛毯厂一倒闭,我一下子没了生活来源,幸好他是老师,工资不算低,日子勉勉强强还能过得去。”

“这么说,你们已经在一起了。”

“是啊,就在你丢的第二年,我最痛苦的那段日子,我们……我们领了证。”

于保柱猛地停下脚步,问道:“他就是你在公园里见到的那个男人吧?”

妈妈一愣,神色紧张地问:“你还记着那天的事儿?”

在于保柱的记忆里,那天是这样的,妈妈一大早晨起来,就坐在梳妆台前化妆,还特意换了一件哈密瓜色的裙子,在镜子前转来转去。后来,妈妈领着于保柱去公园,在湖边一见迎面走来的男人,脸腾地就红了,神色慌乱地东张西望。

那个男的长得高高大大,头发自来卷,鹰钩鼻子,薄嘴唇,还不等走到妈妈跟前,便咋咋呼呼地说:“可真巧,在这儿能碰见你。”

妈妈神色忸怩地说:“是啊,真巧。”

男人哈哈大笑,凑到妈妈耳旁,压低声音说:“巧什么巧,你可真会演戏。怎么还把孩子带来了。”

妈妈说:“幼儿园放假,他没地方去。”

男人不悦地说:“我不是说过吗,就咱俩,要不咋跟你亲热?”

“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话。”妈妈瞪了那个男人一眼,蹲下身子跟于保柱说,“妈妈跟叔叔说一会儿话,你到别的地方去玩会儿。”

于保柱很不情愿地走开,可是眼睛始终盯着妈妈和那个男人,见他们有说有笑,心里很生气。就在这时,那个男人转身离开,于保柱赶紧飞快地跑回到妈妈身边问:“那个家伙是谁?”

妈妈说:“小孩子讲话要有礼貌,你得管他叫陈叔。妈妈呆一会儿,还跟你陈叔有话要说,你自己去玩,千万别乱跑。”

他们娘俩说话的时候,陈叔正在远处的电话亭里打电话,隔着电话亭的玻璃门,不时地朝妈妈快活地眨着眼睛。

于保柱真是不喜欢这个陈叔,说啥都要跟着妈妈,妈妈没办法,拿出两块钱,让他自己去买冰糕。于保柱捏着钱离开,吃完冰糕,他又蹑手蹑脚地跑回来。这时候,妈妈跟陈叔已经坐到假山后面,他们离得可真近,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好像陈叔在讲什么有意思的事,妈妈不时地咯咯笑,肩膀一颤一颤的。后来,陈叔忽然在妈妈的脸上亲了一口,妈妈轻轻地推了一把陈叔,神色慌乱地四处看了看。

这个陈叔简直太坏了,于保柱真想冲过去,将他赶走。就在这时,一个瘦老头笑眯眯走过来问:“小孩,你想不想划船,我带你去。”

于保柱歪着脑袋说:“划船太危险了,妈妈不会让我去的。”

瘦老头说:“大人的话都是骗小孩的。”

于保柱问:“你不也是大人吗?”

瘦老头眨了眨眼睛说:“我不是大人,我是老头。”

就这样,于保柱跟那个瘦老头走了。

这是于保柱放在记忆里的第一件事,每次想起,他都怪妈妈,要不是她光顾着谈情说爱,怎么会将自己忘记,以至于被拐走。然而,等他见到妈妈时候,驻扎在心里的那点责怪立即呼啦啦地全都长了翅膀,飞得无影无踪。

其实,妈妈的岁数也不是很大,但却好似六七十岁的样子,头发灰白,佝偻着腰,几乎两头扣一头了。昔日那么爱美的妈妈,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于保柱心里好难受,怎么还能搬出那件事,让妈妈自责难受。因此,当妈妈一脸紧张询问的时候,于保柱摇摇头说:“我当时那么小,能记住什么啊。”

妈妈如释重负,暗中松了口气,随即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徒生另外的悲伤:“你陈叔去年得了脑血栓,瘫在床上,连话都不会说了,啥都靠我伺候,日子不好过,全指望他那点病退的钱来支撑这个家。”

于保柱说:“没事,以后日子就好过了,有我呢。”

妈妈回头看了于保柱一眼,目光里不止有慈母的疼爱,还有一种被骄傲浇灌的欣喜,分明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却怎么还有一种望着情人的感觉呢?是啊,有时候,儿子也是母亲的情人。

说话间,雨停了下来,于保柱随着妈妈走到家门口。门两侧残存着过年时贴的对联,本是红色,却旧成了贫血的粉,有的地方被撕去,字迹也不全了。于保柱站在门前看了一会儿,这才收了伞,跺掉鞋底的泥,跟在妈妈身后进了屋。屋子并不大,一室一厅,黑乎乎的,旧家具的霉味与一股刺鼻的尿骚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满屋漂浮。

妈妈推开卧室的门,大喊了一声:“老陈,保柱回来了。”屋内没有回应,妈妈一脸沮丧地说:“我一高兴啥都忘了,你陈叔已经不会说话,不过,他心里明白,来,让你陈叔看看你。”

于保柱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进卧室。陈叔仰面躺在一张老式双人床上,人已经瘦得脱相,瞪着一双既绝望,又愤怒,还有几分不安的眼睛,望着于保柱。病魔的淫威之下,他已经不能下地走路,不能开口说话,不能自己吃饭喝水,甚至连大小便都要别人帮助,可他依然还是当年那个在电话亭里,一边打电话一边朝妈妈快活地眨着眼睛的男人,依然是那个坐在假山底下偷偷吻过妈妈的男人,依然是于保柱现在的继父,妈妈话里话外依然还饱含深情的丈夫。

于保柱默默地回到客厅,坐在海绵已经塌陷的旧沙发上,半晌说不出话。妈妈也跟了出来,挨着他坐下说:“你不会怪我,给你找个继父吧。”

于保柱摇摇头,随后又动了动嘴唇,想找出点什么话,以表明自己丝毫不在意这事,可是搜肠刮肚也没找到合适的词。

妈妈说:“他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你一回来就多了个负担。妈是怕时间长了你嫌弃,毕竟不是亲生的。说实话,有时候我都伺候够了,可一想起这些年来的感情,心就软了。”

于保柱说:“没事,我以后挣钱养活你俩,这个家也太破了,咱们装修装修。”

一听于保柱这么说,妈妈心里的石头稳稳当当落了地,问道:“孩子,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的?”

于保柱将这些年的经过一五一十讲给妈妈听,当妈妈听到儿子是靠吹糖人谋生的时候,不由联想到今后的日子,不无担忧地说:“吹糖人能挣几个钱。”

于保柱说:“妈妈,你别瞧不起吹糖人,过去,那是走街串巷的手艺人才做的买卖,可现在会这门手艺的人不多,没准能挣大钱呢。”说到这儿,于保柱取出熬糖稀的铁锅,点了火,不一会儿,满屋都是麦芽糖甜丝丝的味道。

于保柱嘴笨,手可不笨,为了在妈妈面前显摆本事,使尽浑身解数,很快便吹了一个七仙女的糖人,插在竹签上,转动着手指,那色彩鲜艳的仙女,仿佛活了一般。妈妈饶有兴趣地将糖人接过去,眼睛里露出孩子一般的神情,连声说:“这么好看,我可舍不得吃。”

就在这时,一股凶巴巴的恶臭,横冲直撞而来,转眼间便弥散全屋,糖稀的甜味立即溃不成军。妈妈朝卧室方向看了眼说:“你陈叔拉了,我去收拾一下。”于保柱连忙起身将妈妈按住,说:“这些活让我来干,你坐在这里吃糖人。”

于保柱快步走进里屋,随手将门带上。陈叔一见进来的人是于保柱,身子不由往后缩了缩,只可惜他忘记自己全身瘫痪,结果能动的只有那个软塌塌的脖子。于保柱并没有瞅陈叔,一把掀开被子,扯下他的内裤,团了团,顺势又将他屁股底下的屎擦了擦,这才转过脸来,冲着一脸惊恐的陈叔说:“今后我会帮着妈妈一起来伺候你,放心,反正你已经得到报应了,那件事我不会对妈妈说的。”

陈叔摇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于保柱说:“你当然不信。我这么做,全是为了我妈。为了幽会把自己儿子弄丢,这些年来,她心里肯定不会好受。所以,我说什么都不能让她再为别的事难过。”

陈叔的眼泪刷地流出来,嗓子里发出嗬嗬声,好似想说什么话。于保柱叹口气,转过身去,他真的很想把那件事,斩草除根地忘掉。

那是放在于保柱记忆里的第二件事。当时他怎么跟人贩子离开的公园,又去了哪里,已经想不起来,只是还记得,跟人贩子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他忽然在人群里看见妈妈跟陈叔,刚要喊,人贩子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低声说:“你要是想划船,就不能让你妈妈知道。”

于保柱问:“为啥划船的地方那么远,还得坐火车?”

人贩子笑嘻嘻地说:“等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妈妈跟陈叔找了好半天,也没发现于保柱。后来,他俩分开,妈妈慌里慌张朝相反的方向去了,陈叔则慢腾腾地朝这边走近。忽然,陈叔停下脚步,目光箭一样射过来。人贩子慌了,紧紧抓着于保柱的手,想撒腿跑掉,就在这时,陈叔忽然转过身去,朝另外方向走去。

日后,于保柱反复回想当时那一幕,他很确定,陈叔已经看到自己,可是他为何转身而去,随着年岁渐长,其中原委也就琢磨出来了。陈叔是不想妈妈找到自己,因为他打算跟妈妈结婚,但又不希望幫着妈妈养这么一个儿子。于保柱想明白了,对陈叔难免要心生恨意。打定了主意,见到妈妈,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妈妈,让她知道,陈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妈,陈叔是坏人。这句话,一直在于保住的记忆里安营扎寨,憋了很多年,然而时隔多年,当他真的见到妈妈时,却用手捏着陈叔沾满了屎尿的内裤,对妈妈说:“以后这些活,让我来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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