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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州茶与禅宗机锋

2019-05-10郑培凯

书城 2019年5期
关键词:公案禅宗僧人

郑培凯

《赵州和尚语录》卷下,有这么一段公案:

师问二新到:“上座曾到此间否?”云:“不曾到。”师云:“吃茶去。”又问:“那一人曾到此间否?”云:“曾到。”师云:“吃茶去。”院主问:“和尚不曾到,教伊吃茶去,即且置。曾到,为什么教伊吃茶去?”师云:“院主!”院主应诺。师云:“吃茶去。”

赵州和尚(778-897)

这段公案非常有名,大多数禅宗文献如《祖堂集》《五灯会元》之中都有记载,文字或许稍有差异,但记载的对话情景是一样的:庙里新到了两个僧人,从没来过的,教他吃茶去;已经来过的,也教他吃茶去;院主想分辨清楚是怎么回事,照样教他吃茶去。总之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万变不离其宗,不管是谁,只要碰上了,赵州大师就给你来个“吃茶去”。既不棒打,也不声喝,只给你个吃茶去,莫测高深,自己揣摩吧。禅宗悟道,讲究的是自家事自家了,其实吃不吃茶,吃什么茶,都不要紧,吃茶去吧。

赵州禅师舍利塔

根据《赵州真际禅师行状》的说法,赵州和尚受戒之后,云游四方,到了八十岁才定居下来,住持河北赵州城东的观音院,算是禅宗六祖惠能大师之后的第四代传人。这一住持,就是四十年,到了一百二十岁,在唐乾宁四年(897)十一月十日才坐化圆寂。我们姑且相信他活了一百二十岁,倒推一下,他出生在公元七七八年,即唐代宗大历十三年,是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写下《省试湘灵鼓瑟》名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时期。赵州从谂和尚受教于南泉普愿之后,游历四方,参访了黄檗希运、沩山灵佑、药山惟俨、云居道膺、临济义玄、百丈怀海等禅师,是他长达八十年的前半生。转益多师期间,与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以及后来的杜牧、李商隐活跃的时代相仿佛,中央与地方藩镇的政治斗争转趋激烈,佛道冲突也剑拔弩张,后来还触发了唐武宗会昌灭佛事件。赵州和尚足迹遍天下,当然是见过世面,看透了世间的蝇营狗苟、尔虞我诈,甚至经历了政府毁佛的艰难时期。真亏他活得长,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在灭佛运动之后,还能住持赵州的佛寺,振兴禅宗血脉。

赵州和尚经历的中晚唐时代,是安史之乱过后的一个世纪,也是陆羽写定《茶经》后的一个世纪,国破山河依旧在,城春草木分外深。盛唐飞扬跋扈的气势已经颓散,人们不会再有王昌龄《从军行》中那种“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了。中晚唐的文化基调是低沉而纠缠繁复的,文化精英沉浸于个体感官与意识深层的追求,冥想着心灵的开悟与超脱。喝茶的习惯也从上层社会流传到民间,陆羽已经在民间化身为茶神,而他在《茶经》中制定的茶具与茶仪,把饮茶从解渴、解闷、解乏的形而下物质层面,上升到“精行俭德”的形而上层次,追求饮茶精神境界的超升,也与禅宗坐禅的仪式合流。饮茶的普遍流布与禅悟的净化过程,在中晚唐期间,居然汇成了天衣无缝的结合,开始了禅茶一味的历史进程。

《封氏闻见记》记载:“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自邹、齐、沧、棣,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不问道俗,投钱取饮。”大江南北,人人饮茶,也在中晚唐期间出现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样的民间谚语。禅宗提倡饮茶,是与民间生活习俗相结合,饮茶是灭佛也灭不掉的生活起居习惯。到了百丈怀海订立《百丈清规》,饮茶更成为禅宗丛林生活的规矩,是与“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同样重要的教规。《清规》对饮茶的各种仪式场合,都做了明确的界定,有“打茶”(每坐禅一炷香,寺院监值就要供僧众饮茶)、“奠茶”(向诸佛菩萨及历代祖师供茶)、“普茶”(住持或施主请全寺僧众饮茶)、“茶鼓”(击鼓以召集大众饮茶说法)诸多规定,还有“茶头”“茶堂”“施茶僧”等执行茶仪的职位,可见茶仪已经深入禅宗教规的肌理,无时或忘。

《祖堂集》〔南唐〕靜、筠二禅师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版

这就是赵州和尚“吃茶去”的历史文化背景,是所有僧人熟悉的环境。至于吃茶去之后,能否悟道,那就得看个人的修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赵州和尚的一句“吃茶去”,在禅宗血脉中是个重大公案,成为禅学传统回避不开的话头。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平易之中深含奥义,暗藏了禅悟的机锋,是禅宗以“言语道断”的方式,表达深刻意涵的一种“语言”。赵州和尚有几个著名的公案,如“庭前柏树子”“镇州萝卜头”“狗子无佛性”,都是企图通过断灭惯常的语言逻辑,打乱习惯思维的方式,要问道者闭嘴,不要进行理性探索与无谓争辩。求佛学道之人,目的是为了彻悟生命的意义,解脱生死的困惑,不是为了建立知识系统,不是为了成名成家,而是追索自我性命的超升,可说是追求极端纯净的“为己之学”。到了悟道的关键时刻,不必汲汲问道于宗师,应该反求诸己,回到本心自证,才能体悟四大皆空的真谛。“吃茶去”这个公案,人人都能去做,即是进行最简单直截,而且妇孺皆知的日常体验,至于能够喝出什么滋味与意涵,则必须自我体认,不是别人可以阐明的。

“赵州茶”成为禅宗悟道机锋的现象,我们可以从《祖堂集》中记述的一些禅师的言行看到,使用“吃茶去”作为提点开蒙的手段,各有各的发挥套路。其中有禅师你来我往的对话,有施展慧剑斩断情缘的凌厉,也有顾左右而言他的灭绝对话姿态,使得赵州茶在禅宗求佛开悟的过程中,逐渐从一个典故,变成了饱含禅学真谛的认知体系,为学佛者开启了悟道的门户。

《祖堂集》记洞山和尚有这么一段:

有一僧到参,师见异,起来受礼了。问:“从何方来?”对曰:“从西方来。”师曰:“什么时离西天?”曰:“斋后离。”师曰:“太迟生。”对曰:“迤逦游山玩水来。”师曰:“即今作摩生?”其僧进前,叉手而立,师乃祗揖云:“吃茶去。”

这段公案讲的是什么呢?用现代人容易理解的话语复述并解释一遍,就是有个僧人来参见洞山大师,大师看他不同寻常,就起来受礼,问他“从哪里来”,回答是“从西方来”。这个回答十分托大,说自己从西方世界来,可以包含两个意思,一是从信奉西方极乐世界的佛教寺院来,二是说自己已经通悟佛法,从佛法本尊所在的西方世界来。故意不说清楚,就是暗藏机锋,把语言的利剑指向洞山和尚,看你怎么对应?大师不慌不忙,说:“什么时候离开西天?”把“西天”扣紧在佛教寺院的意义上,问僧人什么时候离开本寺?僧人跟着说:“吃完斋饭就离开。”对答的语境,已经坠入大师设好的机锋,西方极乐世界不见了,僧人通悟佛法的假想也幻灭了,只剩下一个挂单混斋饭的游方僧人身份。因此,大师感叹说:“太迟了。”僧人还想扳回一城,故作潇洒,说自己是“迤逦游山玩水来”。大师就说:“那你现在干什么呢?”僧人就走上前来,叉手而立,以谦恭的姿态表示不说了。大师看他也没有其他的花样,只作了个揖,说:“吃茶去。”

《祖堂集》记雪峰和尚:“问:‘古人道:路逢达道人,莫将语墨对。未审将什么对?师云:‘吃茶去。”弟子问雪峰和尚,古人说,遇到得道之人,千万不要拿语言文字去应对,那么,用什么去应对?雪峰和尚回答得很简单:“吃茶去。”对答机锋,不是求佛悟道的真正途径,吃茶去,自己想想,如何面对自己的参悟之道。

《祖堂集》记福先招庆和尚:“问:‘名言妙句,尽是教中之言,真实谤源,请师指示。师云:‘吃茶去。”弟子问的是,禅师说了许多名言妙句,都是禅教中的大道理,却又是挨受批评的话头,到底怎么回事,请大师指点。和尚的回答,还是“吃茶去”。

这个“吃茶去”,好像是以不变应万变的万宝锦囊,随时随地就从大和尚嘴里抛出,可是,参禅的弟子依然感到困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到底是,还是不是?《建中靖国续灯录》记潭州大沩山承禅师与弟子的对话,就明白显示了“吃茶去”的吊诡性,清清楚楚告诉弟子,不要以为“吃茶去”是一成不变的万灵丹:

问:“如何是古佛家风?”师云:“蒲团草座。”僧曰:“若遇客来,将何祗对?”师云:“吃茶去。”僧曰:“昔日赵州,今日和尚。”师云:“错。”

古佛家风,指的是禅宗悟道的规矩与途径,和尚的回答是坐禅。僧人问如何应对外客,和尚回答是“吃茶去”。这就让徒弟以为,老师这一套与昔日赵州和尚的说法一致,赞叹说,以前是赵州这么讲,今天化作老师了。和尚马上回应,说“错”。其实,关键不在于话头是否一样,而在于话头背后所要表达的意思,并非对与错,而是要你撇除对错这种二元对立思维,进入超越惰性思维的新境界,才能思考自己切身的性命问题。

《宏智禅师广录》记载宏智禅师对“吃茶去”的认识,说:“到与不到,吃茶一样。不着机关,殊无伎俩。且非平展家风,岂是随波逐浪?唯嫌拣择没分疏,识得赵州老和尚。”这段阐释,明确指出禅家悟道的家风是平实的,没有什么花样,也不耍伎俩,就是“平常心”,不需要粘着,不需要随风逐浪,不需要挑三拣四,到也好,不到也好,依着平常心吃茶就好,就認识了赵州老和尚的意旨。宏智禅师还讲了一段公案,是接着赵州茶典故之后发生的:

后镜清问僧:“赵州吃茶去作么生?”僧便行。清云:“邯郸学唐步。”雪窦拈云:“者僧不是邯郸人,为什么学唐步?”师云:“吃茶去,吃茶去。明明指人无异语,家风平展没机关。谁道赵州谩院主。苦,苦,苦。往往邯郸学唐步,恰恰长安道上行,分明有眼如天瞽。镜清道,邯郸学唐步;雪窦道,者僧不是邯郸人,为什么学唐步?还会么?登机者失,欺敌者亡。”

镜清禅师问僧人,赵州和尚说“吃茶去”是做什么,僧人反身走开,镜清就说:“邯郸学唐步。”这段禅机交锋,是显示僧人自以为懂得禅机,掌握了“吃茶去”的悟道奥义,遽然走开,不再纠缠于话语套路,但是,镜清禅师却看破了僧人是不懂装懂,毫不留情,下了断语,说他是“邯郸学唐步”,是指战国时代的邯郸人学唐朝人走路,拿古代邯郸学步的愚蠢方式,来学唐代的禅悟,就会连普通走路都不会,得爬着出去。雪窦和尚还要落井下石,以讽刺的口吻,火上加油,说:“这个僧人又不是邯郸人,学什么唐朝人走路呦?”

宏智禅师说了这段公案,接着就评论起来:赵州吃茶去,明明白白,指引悟道的方向,是毫无机诈的禅悟家风,依着平常心去悟道就是了。怎么惹出这么些莫名其妙的纠纷?明明有长安大道可以走,僧人们却往往是邯郸学唐步,就好像睁眼瞎子一样。邯郸学唐步!懂了没有?抢着登上禅机的必失,欺骗对手的必亡。宏智禅师的意思,跟“赵州茶”一样,是明摆在那里的,清清楚楚,不必花费什么机心,纠缠于前人的文字话头,真实面对自己内心的体悟,才是学佛的正道。《宏智禅师广录》卷八,有《送慧禅人往上江籴麻米》一诗:“云门糊饼赵州茶,里许明明着得些。公案见成知味底,一千二百衲僧家。”明确指出,赵州茶不是虚晃一招,其中是有禅悟的真谛,公案现成,可是体悟的法门却在各人,有着成千成百的悟道途径。

这里提到的云门糊饼,是与赵州茶齐名的禅宗典故,讲的是云门文偃的公案。《碧岩录》第七十七则记载,僧问云门:“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云:“糊饼。”僧人问的是,如何超越佛祖,以达到最高的涅槃精神境界,云门和尚的回答是“糊饼”,也就是日常吃的胡饼,与当今早点吃的烤炉烧饼类似。这样的回答,与赵州茶的对答一样,就是警告禅修者不要好高骛远,别耍嘴皮子上的文字功夫,回到日常生活最基本的环境,扪心自问,如何了却自己修行所执着的困惑。这种禅宗大德“言语道断”的公案,经常被禅修者并列为“德山棒、临济喝、赵州茶、云门饼”,最常被人举出的是“棒喝”,即是高僧们断绝僧人求道误入歧途的重要法门。

赵州茶公案的传布及探讨,在禅宗传统中影响深远,后来的禅师经常以此为例,作为开悟后进的典型范例。《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二十,列举了后世禅宗大德对“赵州茶”的赞颂,以诗偈暗示的形式,呈现他们的体会。因为是诗偈体,联想的方式就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云里来,雾里去,或如蜻蜓点水,或如闪电雷霆,总之都称赞“吃茶去”一针见血,明心见性,是回归日用平常的开悟法门。下面简略列举这些禅师的颂偈:

赵州有语吃茶去,天下衲僧总到来。不是石桥元底滑,唤他多少衲僧回。(汾阳昭)

赵州有语吃茶去,明眼衲僧皆赚举。不赚举,未相许,堪笑禾山解打鼓。(云峰悦)

曾到还将未到同,赵州依旧展家风。近来王令关防紧,从此人情总不容。(佛印元)

赵州验人端的处,等闲开口便知音。觌面若无青白眼,宗风争得到如今。(黄龙南)

此间曾到不曾到,人义人情去吃茶。院主不知滋味好,却来争看盏中花。(佛国白)

丛林宗匠实难加,临事何曾有等差。任是新来将旧住,殷勤只是一瓯茶。(正觉逸)

三等擎瓯礼数全,一般平挹更无偏。石桥破院无珍味,且夹油麻一例煎。(佛慧泉)

宝匣龙泉发夜光,寥寥长挂在虚堂。四来高客如相访,荼罢休劳话短长。(大沩秀)

相逢尽道吃瓯茶,大抵风流出当家。休问曾到未曾到,自有行人满路夸。(踈山常)

个中滋味若为论,大展家风说早春。三度口行人事了,这回莫道不沾唇。(佛鉴勤)

三等接人喧海宇,一茶验客播丛林。高山流水深深意,不是子期谁赏音。(云岩因)

高下来相访,只点一瓯茶。人情厌踈淡,骨肉生冤家。争似卢仝闭关,自煎吃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石明)

曾到不曾到,且吃一杯茶。待客只如此,冷淡是僧家。(牧庵忠)

曾到吃茶去,未到吃茶去。赵州老禅和,口甜心里苦。心里苦直至,如今无雪处。(慈受深)

赵州吃茶我也怕他,若非债主便是冤家。倚墙靠壁成群队,不知谁解辨龙蛇。(应庵华)

赵州三度吃茶,禾山打鼓难比。休于句下寻求,识取口中滋味。若识得,观音院里有弥勒。(佛性泰)

曾到未到,普请吃茶。口甜似蜜,心毒如蛇。(淳庵净)

赵州吃茶逆拔毒蛇,虚空落地铁树开花,夜叉罗剎弥勒释迦。改头换面无穷数,莫道风流出当家。(普庵玉)

赵州老汉热心肠,一盏粗茶验当行。回首路傍桥断处,白蘋红蓼映斜阳。(浙翁琰)

赵州逢人吃茶,谁知事出急家。反手作云作雨,顺风撒土撒沙。引得洞山无意智,问佛也道三斤麻。(无禅才)

这些颂偈里引用了几个典故,都是禅宗传统中常用的话语,是参禅者日常熟悉的。这些典故所展示的禅宗公案,都和“赵州茶”类似,要学子在求佛问道的过程中,撇开繁复的抽象概念,打断文字语言的纠缠,以日常生活所见所闻的事物,比喻悟道的直接简易,须从日用平常得来,不假外求,更不是概念游戏。

赵州石桥,指的是天下闻名的赵州桥,就是赵州和尚驻锡寺院附近的石桥。作为参禅的话头,意指赵州传授佛法的接引机关,也称为“赵州关”。《赵州和尚语录》卷下有这么一条:

师问新到:“从什么处来?”云:“南方来。”师云:“还知有赵州关么?”云:“须知赵州关者。”师叱云:“者贩私盐汉。”又云:“兄弟,赵州关也难过。”云:“如何是赵州关?”师云:“石桥是。”

赵州和尚发现参禅者意见纷纭,没有直面佛学的根本意旨,而蒙蔽在自以为是的机锋之中,深有感慨,曾经作有颂偈,指明求佛的途径就在眼前:“赵州南,石桥北,观音院里有弥勒。祖师遗下一只履,直至如今觅不得。”

此外如“禾山解打鼓”“洞山麻三斤”,都是禅师接引僧众的类似公案,只是引用身边不同的事物,随机行事,点醒学子的迷途。有趣的是,大沩禅师诗偈中,用的是“茶”的古字“荼”,让我们看到唐宋之际,虽然“茶”字已经普遍使用,“荼”字依然通用于民间,指涉还是茶。就大沩禅师而言,“茶”字也好,“荼”字也好,他赞颂赵州茶,着意的并非物质性的茶,而是吃茶引出来的精神追求,因此,古字也好,今字也好,都不是问题,不必斤斤计较些许文字的差异,毕竟文字训诂与学佛悟道的关系不大。

除了上述的赞颂,还有许多禅师在对话时,以“赵州茶”作为话头,开启僧众。我们可以看看下面几个例子:

《开福道宁禅师语录》卷下:

师曰:“赵州门下不拣高低,一碗粗茶普同供养。得其味者,方知冷灰里九转透瓶香。如或未辨端倪,不免重下注脚。南北东西万万千,赵州待客岂徒然。莫嫌淡无滋味,惯把脂麻一例煎。”击禅床下座。

《石田法熏禅师语录》卷二:

师拈云:“赵州老汉,心如蘖口如蜜。一碗粗茶,多虚少实。院主两眼眯,毕竟何曾得吃?莫有得吃底么?急须吐出。”

赵州桥

《石溪心月禅师语录》卷上:

师云:“赵州如饿虎当途,遇物即噬。院主横身,果遭一口,而性命犹在。”

《大觉禅师语录》卷中:

举赵州尝问僧:“曾到此间否?”僧云:“曾到。”州云:“吃茶去。”又问僧:“曾到此間否?”僧云:“不曾到。” 州云:“吃茶去。”师云:“曾到不曾到,一例吃茶去。虽是寻常言语,就中毒药醍醐。且甚么处与赵州相见?听取一颂:句下千钧重,胸中万丈深。虽无上马力,犹有杀人心。”

《一山国师语录》卷上:

上堂:“睦州担板汉,赵州吃茶去。口如崖蜜甜,心似黄连苦。所以圆觉寻常于诸人不敢丝毫错误。”良久云:“射虎不真,徒劳没羽。”

以上公案,反覆阐释赵州茶的意义,指出“茶”不过是个幌子,是禅家的机锋。要你去吃茶,不是真的要你去品尝茶的滋味,去辨别是哪里产的什么好茶,口感如何,而是要你摆脱惯性思维的窠臼,反躬自省。一碗粗茶,有浓有淡,关键不在茶的物质属性,不在肉身感官尝出的味觉效果,而在于吃茶引发的禅机。所以说,“一碗粗茶,多虚少实”,别去品味茶的浓淡,不要堕入肉体的感官愉悦,掉进口感滋味的圈套,忘记了精神追求的最终目的。要是真的把吃茶当回事,像当今品茶师那样,念兹在兹,专心评定饮茶过程中香气与滋味的因子,就在学佛悟道的过程中误入歧途了。

有的禅师用了极为暴力的语言,提醒僧众,赵州茶不是那么容易喝的,别以为喝了就得到真传。赵州老和尚说得好听,要你吃茶去,像是甜蜜蜜的话头,其实藏着极其凶险的机锋。你若是不小心,堕入感官认知,不能体悟玄机,就给老虎吃掉了。这碗茶能吃吗?吃不得的,最好赶紧吐掉。所以说,赵州和尚嘴上甜心里苦,是只吃人的大老虎,这碗茶不是轻易喝得的。要是你真敢尝试,尝到的可能是醍醐甘露,也可能是毒药砒霜,就得靠你本身的修为了。

《庐山莲宗宝鉴》卷十,有“辩明赵州茶”一条,在叙述了赵州茶公案之后,紧接着提示僧众,说到有些庸愚的学佛人,不但不明白赵州茶的真意,而且妄加穿凿,传布邪魔外道的信息,是赵州茶最不可饶恕的罪人:

今愚人不明祖师大意,妄自造作,将口内津唾,灌漱三十六次咽之,谓之吃赵州茶。或有临终妄指教人,用朱砂末茶点一盏吃了,便能死去,是会赵州机关。更可怜悯者,有等魔子以小便作赵州茶,何愚惑哉,非妖怪而何耶?真正修心者,但依本分念佛期生净邦,切不可妄将祖师公案杜撰穿凿,是谤大般若之罪人也。不见道,乍可粉身千万劫,莫将佛法乱传扬。

《云门匡真禅师广录》记云门文偃,批评这种佛门败类,也用了极为凌厉的语言,抨击游方四处的骗人恶僧。他在上堂时说:“诸方老秃驴,曲木禅床上座地,求名求利。问佛答佛,问祖答祖,屙屎送尿也。三家村里老婆传口令相似,识个什么好恶?总似这般底,水也难消。”他还有两段话,表明了他对有些僧徒招摇撞骗的愤慨,骂他们“游州猎县”胡乱问禅的行为,只是到处混吃混喝,应该通通杀光了账:

莫空游州猎县,秪欲得捏搦闲言语,待老和尚口动,便问禅问道,向上向下,如何若何,大卷抄将去,向皮袋里。卜度到处,火炉边三个五个,聚头举口,喃喃地便道:这个是公才语,这个是就处打出语,这个是事上道底语,这个是体语。体汝屋里老爷老娘,噇却饭了,秪管说梦,便道:“我会佛法了也!”将知与么行脚,驴年得休歇么?更有一般底,才闻说个休歇处,便向阴界里闭目合眼,老鼠孔里作活计,黑山下坐,鬼趣里体当。便道:“我得个入路也。”还梦见么?这一般底,打杀万个,有什么罪过?

骗吃骗喝,不是求佛之道。混一身袈裟穿穿,骗得根禅杖耍耍,求名求利,不是佛徒所当为。出家为佛徒,要躬身内省,要记得生命苦短,时不待人:

莫空游州猎县,横担拄杖一千二千里走趁,遮边经冬,那边过夏。好山好水,勘取性多;斋供易得,衣钵苦屈。图他一粒米,失却半年粮。如此行脚,有何利益?信心檀越,把菜粒米,作么生消得?直須自看,时不待人。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赵州和尚吃茶去,并非简单地要你吃茶去,是要你出去想想,是否面对了自己,是否可以放下一切,立地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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