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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绘事 风雅佳话

2019-04-30鱼丽

翠苑 2019年2期
关键词:吴湖帆陆小曼徐志摩

鱼丽

陆小曼:丹青度化寂寥人生

名家题跋的山水长卷

1931年,当诗人徐志摩乘坐的飞机失事,“轻轻地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之际,却有一幅绘画山水长卷,因为放在机上的铁匣子里而得以保存,成为难得的一件纪念品。

这是陆小曼1931年春创作的。当时,正值“九一八”事变前夕,日本人正步步窥视入侵我国东北三省。陆小曼挥毫创作这幅山水画卷,寄托了自己对祖国河山的热爱,希望祖国河山免受日本的践踏。秀润天成的山水长卷,出自林下风致、淡雅灵秀的陆小曼之手,在徐志摩的心中,尤为珍重,他将这幅长卷带到北平,请多位名家题跋,以示珍念。胡适在上面题:

画山要看山,画马要看马,闭门造云岚,终算不得画。

小曼聪明人,莫走这条路。拼得死工夫,自成其意趣。

胡适虽然说过,陆小曼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但对陆小曼的绘画创作,却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承认这幅画陆小曼是下了功夫,但觉得这只是“闭门造云岚,终算不得画”。学者杨杏佛提出不同观点,他认为中国的文人画,主要是在抒发个人的情感,不必追求形式,只要寄情于山水,为人生找到一条精神上的出路就行。画家陈蝶野夸赞陆小曼天资聪明,她的作画纯任自然,自有其价值,又鼓励陆小曼决不可以以此自满,因为为学无止境,绘画也是如此。邓以蛰、贺天健、梁鼎铭等名家也在画上有题跋,成为一幅别有意味的山水长卷。

徐志摩将这些人的题跋视若珍宝,他于当年冬天从上海飞往北京之时,箧中仍携带这一山水长卷。如今诗人云消,此画长存,是足以值得留念的。后来长卷辗转到了学者陈从周的手上,他情不自禁写下《含泪中的微笑》一文,详细记述了陆小曼这一山水画卷的来龙去脉。

陆小曼的别样才情

芳资秀美的陆小曼,别名小眉,江苏常州人,出生于上海。父亲陆定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是日本名相伊藤博文的得意弟子,曾参加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回国后入度支部(后为财政部)供职,历任司长、参事、赋税司长等职。母亲吴曼华,是常州白马三司徒中丞第吴耔禾长女,多才多艺,古文甚有基础,更擅长一手工笔画,陆小曼天资聪颖,自然深受熏陶。

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最为擅长的是西洋画,主攻静物写生和风景临摹。有一次,一位外国人到她就读的北平法国教会圣心女子学堂参观,看到她画的油画,又精致,又有韵味,竟然当场支付200法郎,作为学堂的办学经费,把这幅画买了回去,引起学校与社会的瞩目。

陆小曼的才气自然是多方面的。她不仅会作诗,又爱研究文学和戏剧,曾译有《海市蜃楼》。在译著余暇,还兼善京剧昆曲,学青衣,宗程砚秋。常常清歌一曲,令人神往。她还参加穆藕初创立的栗社,经常随名媛唐瑛、陈文娣、副社长谢绳祖的两个妹妹,一起参加活动,饰演旦角。1927年,她在中央大戏院演出昆曲《思凡》,她穿的服装是江小鹣设计的,淡雅朴素,加上陆小曼的身段优美,声音动听,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妙。她与唐瑛合演昆曲《牡丹亭》里的《拾画·叫画》,一个扮演柳梦梅,一个扮演杜丽娘;一个轻摇折扇,一个轻挪台步,惊艳四座,留下民国年间“南唐北陆”动人的一景。她扮演《玉堂春》里的苏三,娇小玲珑,婉转多情,嗓音又轻柔,又清脆;《四郎探母》中的铁镜公主,穿一身旗蟒,贤淑典雅,让人难忘,于上海滩名噪一时。

一代才女,于绘画也情有独钟。陆小曼曾经向国画大师刘海粟学过绘画,她为人聪颖,又积秀美与才识于一身,只要给她一点旧纸、好墨、旧颜色,就可画出一幅好画的。与徐志摩成婚后,陆小曼沉浸在眉轩爱河里,偶尔也会展露她的绘画才情。有一次,徐志摩参加艺苑绘画研究所等聚会时,曾代夫人捐助过两幅绘画作品;又有一次,1927年2月的一天,陆小曼与徐志摩到邵洵美家,祝贺邵洵美与盛佩玉的新婚满月,她与在座的画家刘海粟等人,合画了一幅扇面向新娘夫妇贺喜。

从绘画爱好者到专职画师

自古风流惹情伤。陆小曼生命中有三个男人:王赓、徐志摩、翁瑞午。这三段感情,与前夫王赓是有缘相识,无缘执手相偕;与后来情人知己翁瑞午是虽无爱情,却相伴至老;与诗人徐志摩的一段感情是最为凄怆。以画来比拟,王赓是油画小品,翁瑞午是厅堂挂轴,徐志摩才是她生命里的山水手卷,绵绵不绝,情韵流长。

陆小曼与丈夫王赓离婚,执意与诗人徐志摩结婚,在当时成为轰动北平城乃至全国的一个大事件。世人只知其爱情,不知其才情。陆小曼的绘画才华被彻底激发,也许正是源于生命中的徐志摩。

1931年底,徐志摩飞机失事后,陆小曼痛定思痛之余,彻底洗尽铅华,谢绝一切游宴,拜贺天健为师学习山水,拜陈半丁为师学习花鸟,一改过去慵懒的习惯。拜师时,贺天健为了防止陆小曼偷懒,约法三章:一、老师上门,杂事丢开;二、专心学画,学要有所成;三、每月50大洋,中途不得辍学。陆小曼就此不问世事,遣心绘画,一来是遣寂寞、排苦闷,二来也是素服向志摩表达她迟来的爱意。

为排遣寂寞,陆小曼不仅画画,还积极参加社会活动。1934年,中国女子书画会在海宁路890号举行第一次同人大会,有杨雪玖、李秋君、唐冠玉、虞澹涵、杨雪瑶、吴青霞、朱砚英等30多位女画家参加。在与会的才情女画家中,有的负责文书,有的负责会议,大家推举冯文凤为主席。陆小曼因为待人热情大方、彬彬有礼,加上明艳动人的笑容、柔美的声音,赢得了海上女畫家们的纷纷赞誉,于是大家推举她与丁筠碧负责宣传。书画展览会上,她还奉上所画的秀润山水参展。才女的日子有了烟霞供养,对失去徐志摩的悲痛可以减轻一些。

1931年,徐志摩飞天之前,她画的青绿山水长卷,清润水分充足。后来她的山水画中的生机渐趋渐淡,时有“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之色。她的画作,多摹拟古代画家渐江、倪云林之作,意境也在倪、黄之间。有一幅册页,她在上面题跋道:“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可以说既是写画,也是写心境。失去了爱人徐志摩,她的心境是冷寂、枯寒的。又比如,她1946年春画的一幅《江岸双鸡》,虽然秀慧的笔势孕育着温存的学养,但整幅画的颜色是灰蒙蒙的,像抹不开的愁绪。那湖岸之色,的确是显出寂寥之情状的。

她曾写有一首很有名的诗:《癸酉清明回硖扫墓有感》:“肠断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云峤。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每每读来,再看她的画,那湖山的寂寥之气息确实浓重了许多。

翁瑞午是徐志摩的朋友,也是中国“一指禅”推拿的传人。他幼承庭训,通晓国画。徐志摩在世时,曾请他来给妻子看病。他不仅给陆小曼看病,还带给她许多生活的乐趣,如唱昆曲、习字画等。后来,徐志摩去世后,在翁瑞午的相伴下,陆小曼卧薪尝胆专心画画,1941年,两人在上海大新公司(今上海第一百货商店)举办了画展。陆小曼的画,有山水、有花鸟,清丽雅致、格调脱俗,受到相当高的好评。晚年的陆小曼沉浸在绘画的创作中,时而清丽山水,时而写意花鸟,意境清幽,频频在美术展览会上亮相。1958年,陆小曼加入上海美术家协会,后正式成为上海中国画院的专职画师。

民国才女书,真是一个永远说不尽的话题。陆小曼曾自述:“我爱大自然,但我无法旅游(因病),因此我愿陶醉在丹青的河山风景中。” 绝版的民国才女,惊才绝艳,百年寂寥。她用绘画赢得人格独立与灵魂自由,用丹青度化人生,终成为民国年间一道亮丽的风景。

钱素蕖:菡萏香消江南事

书香世家的百年好合

钱素蕖与谢玉岑的江南故事,苍凉悲怆,凄美动人,让人听后遥想其风姿遗韵,颇值一记。

1919年的12月,雪花轻飘,寒气清冽。常州谢宅喜气盈盈,除了亲朋好友,当地的乡绅名士也纷纷前来道贺,恭祝一对才子佳人喜结连理之枝。新郎是21岁的谢玉岑,新娘是他的表妹、20岁的钱素蕖。一个是俊朗丰仪、玉树临风,一个是冰雪聪明、风华正茂,可谓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两人拜堂过后,就开始了热热闹闹的宴请。这时,主桌上一对龙凤喜烛正焰光熊熊,照亮着这对新人。可是,一阵寒风徐徐吹来,代表新娘的一支凤烛吹灭了。谢玉岑看到后,不慌不忙,站了起来,走到代表新郎的那支龙烛旁,吹灭了这支尚滴着烛泪的龙烛。

夫妻生死相随,荣辱与共。这份情意,没有比谢玉岑表达得更为沉稳和坚定的了。于是,一对鸳鸯似的璧人夫唱妇随,心似阳春三月,江南钱谢世家的历史画卷也就此缓缓展开了。

常州钱谢两家一向姻缘美好,除钱素蕖嫁谢玉岑,还有谢玉岑的大妹谢汝眉适钱名山侄子钱炜卿,三妹介眉适钱名山长子钱小山,谢钱两家荣枯相系,成为江南学者关注的一个话题,既有江南以婚姻为纽带的文化内涵,也象征着中国文化的传承不是孤立的,可以说涵盖着文化传承的这种多层关系。

谢玉岑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江南才子”,其诗、词、书、画等艺,无一不精,尤擅长作词,被中国文艺界誉为“江南词人”。 他与著名的国画大师张大千尤为交好,二人的关系“乃过于骨肉生死之间”。他与张善孖、郑午昌、王师子、陆丹林、汤定之、郑逸梅、符铁年、谢公展等俊彦名士互相往来,把臂同游,这些熠熠生辉的名字串联起来,几乎是一部中国近代的文化史。

就谢玉岑的性情来说,他是一位痴情种子,情比金坚,他与表妹钱素蕖自幼青梅竹马,对这段金玉良缘,自然是寄寓了百年好合的期待的。

夫唱妇随,伉俪情深

钱素蕖,名亮远,乃江南名儒钱名山的长女。钱名山爱之如掌上明珠,素蕖一名,寓意着洁白美好,清雅温润。原来在她出生之时,钱家庭院中有洁白的莲花盛开,祖父向杲公见了,极为高兴,因景赋情,为之取名亮远,字素蕖,寓清雅于诗境之中。她的名字中“素”即为白,“蕖”为荷之意。钱名山对长女自是宠爱有加。钱素蕖是一位聪颖好学、古典雅致的明媚女子,深受父亲、外公的学识和书法的熏陶,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字,能作魏碑汉隶,又熟诵《诗经》及《资治通鉴》,为人温良贤淑,恭敬有礼,为亲朋好友所称赞。

自从成婚后,钱玉岑为自己封的雅号,叫“白菡萏室主”,别致有韵,是以夫人名“素蕖”的原因。另作有《白菡萏香室词》。“菡萏”亦为荷花,他已将自己当成了妻子的护花使者。

谢玉岑与夫人伉俪情深,他曾于新婚之夜写《密语》一诗:“密语殷勤到夜阑,芙蓉颜色怯春寒。十年辛苦相思句,羸得云屏剪烛看。”可见,画眉之乐是可以传染的。一对璧人,有殷勤密语,有剪烛之乐。因此,词人笔下的素蕖之乐,也熠熠生辉。

玉岑、素蕖夫妇的另一种共同的爱好是插花。素蕖最喜欢的是花之君子蘭花,兰之幽香,兰之雅正,兰之素清,兰之馨洁,使她陶醉,使她流连。《群芳谱》说:“兰幽香清远,馥郁袭衣,经旬不散……故江南以兰为‘香祖,又云兰无偶,称为‘第一香。”兰的氤氲无所,淡而幽远,使素蕖颇为心怡。素蕖养兰颇有心得,尤其是对幽兰的剪裁自有心得。她喜欢的兰花,必须要有中国古典女子般的素雅,要有肩平心静、茎细瓣白的赧然而放,只有这样的兰,方可得素蕖的垂青。有一回,养得好好的一株兰花,原本花叶俱香,凝若胭脂,却不知何种原因枯萎死了。为此,善感的素蕖见兰花凋萎,心境黯然,感伤了好长一段时间,以致玉岑好后再也不肯在家中养殖幽兰。

关于插花,夫妻两人也有共同的观点。比如,玉岑插花并不着意于花色的品种,而是讲究插花的意境。在他看来,居室内只随意摆上三五种花色,有时也可能比那刻意堆砌的一百枝花丛要美。他还认为,花的美丽多半在于欲放未放的幽静时刻。对于玉岑的想法,素蕖总是积极的支持者。夫妻情深又知己,最是难得。

词人人生,无不以词抒怀,以词写意。长女荷钱满月时,玉岑为妻子素蕖曾写《木兰花慢》一词,“怕梅花不似旧时红”。他于海行听雨,又抒怀作诗二首:“镜海阑干一碧铺,雨珠看蹴浪纹舒。灯前添个风鬟坐,便有情怀似五湖。”“郑重兰言惜别殷,桂旄何计遣飘零。拥衾听雨寻常事,不信今宵梦不成。”站在历史的天空下,人们仿佛看见一个乌发长衫的身影闲庭信步,写诗作词,陶醉在他描摹的词境里。虽然,春光浮动,晴岚拂书,会令谢玉岑词性勃发,但让人的感觉,在词人的内心世界里,究竟是驻了一个朗月清风、竹木潇潇、落英飞花的秋季。只有恬淡如春水、高洁似冰雪的素蕖,才能够真正领略到它的神韵。也只有独处静默而又耐得住寂寞的人,才会用心去体会它的情趣。

江南词客悼亡妻

正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良辰易逝,钱素蕖自嫁了谢玉岑之后,“翠墨银钩手,换了寒灯盐米”,再加上儿女娠育、离别的感伤,疾病的忧虑,可说是事事亲为,事事操心,亡精销魂,损耗天年。如芙蓉兰草般的素蕖原该馨香绽放,却先于谢玉岑去世了。情到浓时即是词,他的孤鸾词也就此诞生了。从此,自誓不再存家室之思的谢玉岑自署号为“孤鸾”,“白菡萏香室主”也就此改为“孤鸾室主”,他这段时间所写,都是怀念钱素蕖的作品,字字句句浸满泪水和深情。

爱妻的去世,给谢玉岑莫大的打击。他悲痛异常,用款款深情,写了一篇凄恻感人的散文《亡妻行略》,脱尽藻饰而充满了真情。在文中,谢玉岑写道:“妻死时诸儿女方酣睡,吾怜其娇小,不忍命之起,默然抚妻发,视其颓然若入睡,不知何为悲,何为心灵。唯觉别一世界而已。蹉乎!”并发誓曰:“吾报吾师,唯有读书。吾报吾妻,唯有不娶!”谢玉岑的书法,也改落款为“孤鸾”,是用篆体细细写就,一笔一画都浸染着他亡妻之后孤凄的伤感。他的整个身心已沉浸在亡妻的悲痛之中,孤独悲戚,不能自拔。感情浓郁、满腹沉痛的词人才子,后来情难自禁,又作了许多孤鸾词,绵绵不绝,凄寒彻骨,以悼亡妻。

钱素蕖去世后,为了寄托这种绵绵长恨,谢玉岑请张大千画了一幅《天长地久图》,郑午昌画了一幅《菱溪图》(“菱溪”是钱素蕖的老家所在,也是谢玉岑少年时读书、游乐的地方),请名篆刻家方介堪刻一方石章“孤鸾室发愿供养大千居士百荷”以作纪念。谢玉岑还请张大千画有100幅白荷花以悼念妻子,悬挂在钱素蕖的灵前。其中有一幅巨型《五色荷花图》,是用金粉在各色花朵上勾画出金丝与金蕊,绚烂夺目,风神绝世。张大千的荷花虽然见得多,但寄予这般哀思之作却是难得。

由于伤感过度,再加生活与精神的压力增大,1935年3月18日,就在钱素蕖去世后三年,谢玉岑忧患深重却又交织着诗画华采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年仅36岁。

江南女子般美好的钱素蕖之逝,让人留下无尽的叹惋和苍凉。但透过她的人生轨迹,却让人可以触摸到一个美好的灵魂,如兰草般的幽馨。更令人感慨的是,似谢玉岑、钱素蕖这等可爱可敬、不食人间烟火的才子佳人,誓比金坚的婚姻爱情,如今哪里还可寻觅得到?

潘静淑:“梅景书屋”的女主人

丹青陪嫁  翰墨姻缘

江南旧时大户人家嫁女儿,讲究十里红妆,流光溢彩的喜庆繁华场景,常常吸引世人的目光。可是,民国年间苏州的潘家嫁女,却与众不同。

1915年,潘家有女自养成。在欢快的唢呐声中,32岁的潘静淑款款走出,让人惊奇的是,她的陪嫁物不同于一般殷实富足之家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而是一批颇有分量的金石书画。

关于潘静淑的丹青陪嫁物,可以列出长长的一串。奁资中有传世名帖:宋欧阳询的《化度寺塔铭》《九成宫醴泉铭》和《皇甫诞碑》三帖,恰好吴大授予吴湖帆的藏品中亦有欧阳询的碑刻拓本《虞恭公碑》。4本欧帖汇为一室,吴湖帆居所遂有了“四欧堂”之称。更有意味的是,夫妻二人生下的孩子,均有“欧”字嵌其名中,曰:孟欧、述欧、思欧、惠欧,以示他们对欧阳询书法的尊崇。陪嫁物品中,还有《董美人墓志》《萧敷、敬妃双志》等。还有皇上御赐潘氏先人的玉华砚,价值连城。为了纪念,还取名“玉华仙馆”。

潘静淑出自百年簪缨世家——苏州潘家。苏州潘家与吴家,向来有“富”“贵”之分。潘静淑属于苏州显赫的“贵潘”。她的祖父潘祖荫是光绪朝的军机大臣,曾祖父潘世恩是道光朝的首辅,相当于宰相。潘家一门世代簪缨,官政可考者达数十人。潘家历代嗜古物,富收藏,所以潘静淑的嫁妆中就出现了宋欧阳询的《化度寺塔铭》《九成宫醴泉铭》……这样的家族背景所带来的山海之藏,起码使得吴湖帆的艺术眼界非同一般。可以说,是一脉丹青,使两人情牵。

当年,在她的陪嫁中,还有一件梅花题材的藏品——宋代的《汤淑雅梅花双爵图》。1921年,潘静淑30岁生日,她爸爸潘仲午送的生日礼物 ,又是一件与梅花有关的宝贝——宋刻印版《梅花喜神谱》。这两件宝物的汇聚,才使“梅影书屋”得以产生。

这位比吴湖帆大两岁的奇女子,与苏州世家吴湖帆,自小就已结下三生情緣。现在,她款款走进吴家,舒展画卷,摩挲印章,不禁浮想联翩,如见故人。从此与吴湖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梅景书屋里的画事

嵩山路上的梅景书屋一直想去看,一直未去成。听说早就拆掉了,那更是一桩憾事。吴湖帆在嵩山路88号的这座花园住宅,当年几乎成了海上画界同人的沙龙,每天前来问学、学画、买画、求字、鉴赏、聊天的人络绎不绝。在我心目中,宛然已是画界地标式建筑,自然向往。虽然如此,但绘图里的“梅景书屋”却如约而至。

吴湖帆绘有《梅景书屋图》,又绘《梅景书屋》,实景虚绘,以高山流水为背景,一栋屋宇于山脚,女主人着一身红衣,与书屋男主人共语窗前。屋前屋后,皆有清幽高雅的梅花围绕着,宛若人间仙境,神仙眷属之地,莫不过如此。梅景书屋的梅意如此浓厚,引人遐想。

1929年,36岁的潘静淑集吴梦窗词句,自题梅影书屋图,写下《烛影摇红》一词:

葺屋营花,行云应在孤山畔,靓妆临水最相宜。春近江南岸,唤赏清华池馆,记留连,歌尘凝扇,裁水词笔,一幅闲情,铅香不断。避影繁华,梅花重洗春风面,玉纤香动小帘钩。翠羽飞梁苑,共倚员(竹字头)屏葱倩。滞(歹字边)绿窗,星罗万卷,新诗细摇,卧边长吟,洞箫低按。

一词读罢,感受到梅景书屋里的女主人,意欲与夫君在此搜松访石、葺屋营花、远避红尘的那份心赏。也许滚滚红尘中,世俗之人忙于蝇营狗苟,问句于疏香淡影,并无几人。而潘静淑不涉流俗,确属难能可贵。己巳春日,潘静淑的这幅楷书,细致描摹的是一段洞之情。

吴湖帆画,潘静淑题,这样的作品还有好几幅。如两人合作有《赵管竹石合璧图》,高洁孤清之梅,清幽淡雅之月。

她与吴湖帆两人夫妇好合,凤凰于飞,可堪一段佳话。世人不羡梁孟案,而慕翰墨风流者,宋有赵德文、李易安;元有赵松雪、管仲姬,近世则推吴文人湖帆、潘夫人静淑。而有齐眉之誉的潘静淑学画,尤其值得一说。

据吴湖帆所記,潘静淑学画,于乙亥年二十年前学画,学了数月后辍作,又过了十几年,8年前复学画竹,又即辍,直到去岁暮,获孙汉阳蔬果小卷,乃踊跃重理,一月而成此册,即付潢池,以验精进之券云。(在1934年至1935年之间,潘静淑临摹孙雪居果实图册,十开),有佛手、荔枝、萝卜、银杏果、茄子……艳色天下重。

她学画,颇为勤奋,临摹有孙雪居的果实图,吴辛生的花卉册,恽南田的山水花卉、群仙图、紫霞朱帐,张子政的双鸳图、桃花山鸟图,王若水的双鸳图,写张玉田词意荷花,仿陆包山梨花夜月图,仿赵昌荷花图,摹沈石田蜀葵图、墨菜图,马鹿秋的葵图,廖纤云的秋葵图,录佚名的长歌于沈周西山记游图卷,临明贤花卉图卷,临王酉室群英图稿本、群英图卷绝笔画“荷花一节”……最重要的是,她临摹借鉴的这些画家,都是可堪称道的名家。如孙雪居为明代松江人,花鸟画家,善用枯老之笔画干作花,或着色,或水墨,皆极古淡,连吴昌硕、黄宾虹也借鉴他的画;吴辛生为吴门画士,学南田饶有逸致;明末画家张子政善画芙蓉鸳鸯,是此中高手;元代画家王若水,尤精于花鸟,堪称元代画花鸟巨擘。他笔下的花鸟画,先是工笔重彩,专求黄荃风格画法,中年多是精工艳丽笔触,但流传作品极为少见。多是以水墨花鸟竹石为多,墨色渲染,浓淡有致,以无彩胜于有彩,并于秀丽之中见得浑朴;张玉田(张炎)与宋末著名词人蒋捷、王沂孙、周密并称“宋末四大家”,其上承姜白石之遗风,而余绪影响及清代词坛;陆包山(陆治)为明代画家,擅花鸟,既非士大夫,也非入得了宫的画家,不过一“园丁”而已,画画却颇得哲人旨趣,晚年隐居支硎山;北宋画家赵昌,擅画花果,多作折枝花,兼工草虫。其画师法滕昌佑,亦效徐崇嗣“没骨”法。相传常于晓露未干时,细心观察花卉,对花调色摹写,自号“写生赵昌”;沈石田(沈周)为明四家之一。

潘静淑可跋,可词,可写,可临,可仿,可摹,可录,于绘事而言,算是一位全才女子。画事里最值一提的是梅图。书屋也收有两人合绘《双梅图》《疏影横斜》,潘静淑仿汤叔雅梅花图卷,跋明文叔的《墨梅图》,绘《红梅图》《梅花双爵图》。看那红梅怒放,白梅清雅,墨梅写意,无姿不妍,无色不媚。“梅景书屋”有了落实之处。

梅影三生,月华中人

潘静淑48岁去世,就像吴湖帆在孔小瑜的《梅影三生》里所写:欲写梅影书屋行,看图久矣,都成梦想。不得实景,偶拟此图,虽境界色空,非人间必无,为爱乞孔君小瑜写象而自图其景,倚月华隐约者先室潘静淑与余并立于梅花深处者继妻顾抱真,远处小楼半角,意中梅景书屋是也,倩记。

细细看那绘图,月华隐约,梅影绰绰,潘静淑、吴湖帆与顾抱真三人,亦真亦幻,这正是:梅影三生成眷属,月华同梦即神仙。

谢玉岑的妻子钱素蕖去世之后,曾请友人为亡妻作诗绘画,以寄托哀思;吴湖帆亡妻之后,也遍邀友人为之题咏。《绿遍池塘草图詠》一书,由吕碧城从美国寄回,可知颇为珍贵。影印民国时由吕碧城手书影印的《绿草词》一种于后。其中,陈小翠女史所题为:“裁诗谢女秋衾单,仙梦踏空云背寒。蟾宫一别三千年,唾花满地啼痕乾。  池塘一尺伤心路,天风倩魂浩无主。斜门绣绿生坏苔,不见人踪但闻雨。”一手行书,写出了一代才女对潘静淑的闺情哀思。

潘静淑的肖像,形神消瘦,嘴唇轻抿,穿一身紫色绣花中式上装,略带愁绪。女主人所愁为何?不得而知。或许于梅景书屋里过于幸福快乐的日子,总是隐忧着未知的未来。

绿遍池塘草,潘静淑与吴湖帆的风雅佳话,传遍画界士林。可旧时月色,算几番照人?回望之际,潘静淑宛若是一位月华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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