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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遥遥寄

2019-04-27桃悸

花火A 2019年3期

桃悸

作者有话说:青春里大多都是小事,像在《野猪大改造》里有段台词这么说:“几年以后会想起来吗?大清早的,三个人一起做玩偶,傍晚一起摘狗尾草。很多年后想起来,依然会有那个时候好开心的感觉吧。”

你都这么好了,可是,我还不够好。我不够好,又怎么能站在你的身边呢。

1)

那天,我顶着一张熬了两个通宵的黑眼圈和一脸的疲惫,去参加了前男友的婚礼。

我茫然地看着他们读了誓词,交换了戒指,获得了一片祝福的掌声。在他们的身后,是反复滚动播放两人甜蜜照片的巨幅荧幕。亮度似乎调得太过了些,晃得我有些刺眼,于是我干脆低下头喝了口汤。

我的状态很差,困意一点点袭来,我拿起汤匙,舀了一碗汤,看着碗里泛起的油花,都仿佛带着催眠的功效。

是的,我原本并不打算参加这场婚礼。但是,在婚礼前,我加了两次班,不眠不休地做完了领导不太着急要的报告。

离开办公室时,我照常整理桌子,半个月前张章寄来的婚礼请柬掉了出来。

我翻开水蓝色的信封,里面只有一行简短的邀请文字。我颇有兴致地打量起婚礼请柬,看来这个新娘子喜欢水蓝色。

思绪恍然飘回一年前的早春,天还未回暖,怕冷的我把自己裹成一个大粽子,却坚持着要吃路边上颜色很好看的桃花冰激凌。张章拿我没办法,一边宠溺地点了点我的头,一边把桃花冰激凌递到我的手里。他的眼睛里满满地装着快要溢出来的爱意,这时候,他对我说:“熊熊,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就把结婚请柬印成粉红色,再把你养成一辈子的公主。”

我吃着冰激凌,红着鼻子说:“谁要嫁给你啊。”心上却暖和极了。

放下汤匙,我勉强打起最后一丝精神。虽然张章会在礼金单上看到我诚挚的一千四百三十八元的份子钱,但我应该趁着他还没在现场发现我的时候溜之大吉。随即,我背起包,没承想刚走出宴席,身后突然有人叫住我。

是张章,他看到我,竟然直接向我走过来。新娘子也在他的旁边,小鸟依人地挽着他的手臂。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今天的神情让我有点讨厌。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另一边又有人喊了我的名字。

“熊初默。”

我顺着声音回过头,琢磨这会场还能有谁认识我。走过来的人十分陌生,我认识的人里可没有长得这么好看的,于是,我缺少睡眠的脑子顿时又罢工了。

我顾不上理张章,只盯着那人看,待他走近,才终于从眉眼中依稀分辨出尹學衫当年的影子。

“……尹学衫?”

我的一句“好久不见”噎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却听到许久没见面的尹学衫轻快且熟络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像是一阵拂面吹来的惬意的风。

“熊熊,我来接你了。我们走吧。”

尹学衫说完话,拉过我到他的身侧,而后才注意到先走来的张章和新娘子,于是他礼貌周全地向两人颔了颔首。

“新婚快乐。”他笑着说。

2)

重逢的生疏感,后知后觉地冒了出来。

车子里的气氛稍稍凝结,谁都没说话。我侧过头悄悄看尹学衫,他抿着嘴巴沉默,终于和我的记忆重合起来。他的车子里有好闻的香水味,嗅久了,令人十分安心。

半晌,我开口说:“我好困,我们去喝杯咖啡吧。”

尹学衫听后点点头,马上发动了车子。我把头靠在车窗上,随着车子驶出停车场,眼前的景色豁然开阔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问。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我也是被邀请来参加婚礼,只不过来晚了。”

“你是……张章的朋友?”

“新娘子的朋友。”

“这样啊。”我兴致寥寥,没再继续说下去。

这时路口亮起红灯,尹学衫停下车子,突然又说道:“熊初默,你不会是在哭吧?”

我连忙端正坐姿,顺便揩掉眼角的眼泪:“没有的事。”

“哎哟,我们熊熊长大了,都不爱哭了。”

话落,尹学衫拨动转向灯,将车子转进巷口,停在一家咖啡馆门前。他自顾自地感慨起来,并没有看我。

高一那年的春天,我转了学,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转到另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

我听不懂当地的方言,女孩子们的马尾辫梳得很利索,又漂亮又高傲,让我觉得十分孤独。

尹学衫是我第一个同桌,我拉起椅子坐下的时候,他正单手托腮,专心致志地看一本小说,甚至没有抬头看我。

那时的我没有想到,在我们成为同桌一个月后,这种沉默还会持续在我们周围。

尹学衫几乎不讲话的,除非是必须要他开口的情况,比如“刚才讲到哪里”“下节课考试吗”,“可不可以借块橡皮给我”。

而在这些看似平常的对话前,他每次都要经历心理活动不下百次,才会欲言又止地开口。

“……熊初默。”

次数多了,我渐渐摸清他的规律,大多数时候,变成他只需要喊一句我的名字。

“六十五页第三题,等下不会考试,班主任请假了,所以第四节体育课正常上。”

尹学衫被我逗笑,露出一排小白牙:“谢谢。”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不是亲密的同学关系。我一直深信不疑,哪怕我们在学校外面遇见,他也绝对会假装没看见,然后再灰溜溜地逃走。

但是,我错了。

不久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和母亲争吵,哭着跑出了家。

为了赌气,我故意走上一条没走过的路,偶然间发现一个藏在楼宇之中破旧的小公园。秋千和滑梯的铁索生了锈,看起来脏兮兮的,我不嫌弃,一屁股坐在秋千架子上继续抹眼泪。没一会儿,耳边传来脚步声,我抬起头,发现尹学衫背着画板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一次是他先说话的:“熊初默,你怎么哭了?”

我用手背胡乱地蹭了把脸,摇摇头回答:“我才没哭。”

尹学衫点点头,没再多问,卸下画板,在我旁边的秋千上坐了下来。我们依旧不说话,沉默的间隙,夹杂着尹学衫翻动画纸的沙沙声。

不知不觉快要日落了,我看着天色,觉得小脾气差不多闹够,该回家去了。于是,我站起身,刚想说再见,却看见尹学衫慌忙撕下画纸的一角,又添了两笔递给我。

我展开字条,上面用潦草的笔迹,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我拿着尹学衫递给我的字条,不明所以地在暮色之中遥遥地望着他。他的瞳孔被镀上一层黄昏的颜色,熠熠闪着光。然后,他眯起眼睛,朝我笑起来。

他这个笑真是别扭又尴尬,就好像是谁逼他一样。

我睁开眼,回到日光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公寓,在跟尹学衫喝过咖啡后,闭上眼竟然全都是他少年时期的样子。

少年时的尹学衫不太爱说话,但其实心地善良。他的头发很多,乱蓬蓬地顶在头上,很好笑,也很可爱。而那个我用眼泪来相逢的下午,成为我日后回忆起来最纯粹、最好看的一帧。

少年尹学衫的眼睛很亮,里面闪着一种柔和的光。

然后,我又想起长大后的尹学衫。他好像没怎么变,不说话的时候,眼神还是跟以前一样。我刚要顺着我们短暂的重逢去回味更多,理智马上跳出来制止了我。

是时候该戒咖啡了。

我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快点睡着。

3)

学生时代的我,并没有像老歌唱的那样白衣飘飘。

我经常没什么形象地用笔盖夹住遮眼睛的刘海,苦大仇深地对着一本数学题发呆半天,然后一个公式也套不进去。

那是我转学后的第二个学期,偶尔能学着当地的方言讲上几个口音奇怪的笑话。而尹学衫作为我的同桌,自然而然就成了我冷笑话的最大受害者。

尹学衫是我见过的、最慢热的人,没有之一。无论我多么热情洋溢地靠近他,想在他平淡无奇的表情下激起一丝惊诧的水花,都注定要以失败告终。

我不得不反省自己,尹学衫是不是讨厌我啊。要是我做得过分了,就找他道歉去。我正琢磨着,脚下晃晃荡荡地已经从走廊返回教室。

在踏进教室的那一刻,我刚好看到尹学衫从自己的座位站起身来。他的手上是准备拿去丢掉的草稿纸。经过我的桌子的时候,他又随手把我堆得乱七八糟的果皮和零食包装也一起拿到手里。

尹学衫的个子很高,这么看他,给人一种削瘦感。可他低头的动作,竟然有些温柔。

都怪他平時太安静了,我从没好好地观察过他,只知道他总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如果你和他说话,他就先微笑一下,再慢悠悠地回答你。

这时,尹学衫走到教室门口,见我正盯着他手里的垃圾出神,于是站定在我的面前,习惯性地露出他那个腼腆的笑容:“我看你吃完了,就想顺手帮你扔掉……你是不要扔吗?”

我摇了摇头,把目光移向尹学衫,没头没脑地反问他:“我还没道歉,你就原谅我了吗?”

尹学衫不解,露出善意又疑惑的笑容。

这下好了,我彻底被他的笑容搞得晕了头。

我思来想去,直到最后也没弄明白,尹学衫到底是不是讨厌我。

不过,我也没为尹学衫纠结太久。

那会儿,我还是个半大的小姑娘,做事三分钟热度,只会没心没肺地瞎胡闹。

我很快把事情抛到脑后,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小黑的身上。

严格来讲,小黑应该算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虽然我们都还没说过一句话,但仅仅凭借在体育课上见过他奔跑在操场上的身影,我就偷偷地心动了起来。

我的喜欢很轻,像是飘在空中落不到地面的羽毛。

然后,有一天羽毛落地,我的秘密被人撞破了。

一节体育课,我照例坐在看台上偷懒,目不转睛地望向不远处踢球的人群。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回过头去找,发现了来不及逃走的尹学衫。

尹学衫的面上有些尴尬,抬手摸了两下脑后的头发,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总是看你坐在这里,你在看什么?”

我顿时红了脸,转过脸去,不敢看他:“……没什么特别的。”

谁知我还没说完,尹学衫已经走到我的身边坐了下来。他顺着我的方向看过去,一群少年依然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一边跑,似乎还一边扯着嗓子喊着什么,不过,传至看台这边已经听得不真切了。

半晌,尹学衫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原来是在看人啊。”

我随即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却瞧见了脚边尹学衫干净的帆布鞋。他的鞋子比我的大上了一圈,被水洗得有些泛白,只在鞋头蹭到了一点点灰。

尹学衫转过头,撞到我正一副要哭的表情盯着鞋子发呆,立马慌了神。

“对不起。”他慌慌张张地道歉,然后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把话说完,“不过,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件坏事,你说是不是?”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风轻轻地吹过我们,吹干了我含在眼眶里的眼泪。于是我吸吸鼻子,抬起头把目光转向别处:“别瞎说,坐在这儿凉快。”

尹学衫默认似的点了点头,然后眉目舒展,大方地笑了。

他可终于笑了,整个人变得生动起来。我看他都笑了,也就糊里糊涂地跟着笑了。

谁不怀念学生时代呢。

等失去它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尹学衫早已成为我青春的一部分。

可我逝去的青春啊,有时就像是打我们中间吹过的那场风——扬起我的发梢,吹鼓我的校服,带走我的笑声,从校两旁的树荫逃走,最后只剩下途经的树叶沙沙地响个不停。

4)

我从没想过自己能跟尹学衫成为好朋友。

毕竟他的笑点高得出奇,而我那些鸡肋的笑话,从来没有一个逗笑过他。

但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一旦你和别人交换了心事或秘密,你们的关系就会迅速变得亲密无间。我有了可以倾诉的人,而那个人沉默寡言,令我觉得踏实又安全。

我第一次跟尹学衫打开话匣子,是在周一的升国旗仪式上。

队列中,尹学衫刚好站在我的旁边。操场上的扩音器轰隆轰隆响个不停,我忽然问他:“欸,尹学衫,要是每周升国旗的时候,我都在教室到操场这段路上趁乱踩掉他的鞋,他能喜欢我吗?”

尹学衫侧过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答我说:“不能吧。”

确实不太能,窄小的楼梯间和人挤来挤去也实在算不上什么美好的记忆,况且,学生那么多,又穿得一个样,我盯着他一个人踩,他不恼就不错了。

于是,我放弃计划,从头制定。过了两天,我又找到尹学衫:“那在小超市为他埋单呢!”

尹学衫听后,又老实地回答:“你想成为他的债主吗?”

我被逗笑,前仰后合地直拍手,觉得尹学衫太好玩了。

其实,我知道我这些稀奇古怪的点子,半点可行的价值都没有。但是,我就是单纯地喜欢逗他玩,喜欢看他面对我莫名其妙的问题,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每一次都能令我开怀。相比之下,如何走到小黑 面前,早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于是,我拽着尹学衫就往学校的小超市走,一边走,一边特豪气地摇摇手,有种女山贼强抢穷书生的气势:“不想,不想,但是今天想请你吃冰。”

尹学衫被我拖到小超市,结果是他多买了两包薯片给我。

生活似乎又回到从前。

我继续对着尹学衫嬉皮笑脸,尹学衫继续油盐不进。可我心里知道,尹學衫这个人呀,其实就是个没什么表情的怪人,他热爱学习,团结同学,尊敬老师,实在是个大好人。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早春的天气时常反复,忽冷忽暖的,衣服不知该加,还是该减。没几天,我患了小感冒,在课桌上把鼻涕纸堆成一座小山,哼哼唧唧地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尹学衫见我生病,隔天带了一罐熬好的生姜茶来到学校。我拧开保温杯的盖子,茶还是热的,腾腾的热气随即蹿上我的脸颊。我不喜欢吃姜,但还是给面子,全喝完了。

喝了个饱的我满意地抹抹嘴:“尹学衫,你妈妈熬的生姜茶真甜!”

尹学衫笑笑:“怕你讨厌生姜味,特意加了冰糖。”

他的周到突然令我局促,我没来由地红了脸:“啊,谢谢,辛苦了。”

天渐渐回暖,我的小病也在我干了一杯又一杯生姜茶之后痊愈了。春光正好,道两旁的柳枝刚抽条,一簇簇春花挤在枝头。我将视线放远,眼前一片新绿,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生机勃勃。我腾出手拍了拍尹学衫的肩膀,高兴地说:“尹学衫,尹学衫,春天真好啊。”

尹学衫大概也觉得春天很好,眼神兀自变得柔软起来,面带微笑地看我跑到柳树底下兴奋地又蹦又跳。

为了庆祝春天来了,放学后,我拉着尹学衫跑到校门口的小吃摊吃烧烤。尹学衫连吃东西的样子都很斯文,不像我手里挥舞着鸡爪子咯咯笑个不停。

我们聊成绩,聊排名,聊学不好的科目,聊凶巴巴的老师,聊成绩好的同学。我们的话题十分平常,因为生活就是这样平常。

每日清晨,我们在上学的路上相见,往宽大的袖口里藏两个肉包子,逃过校门口的检察员,结果在偷吃的时候被班主任发现。

我们上课偶尔打盹,被老师扔粉笔头惊醒过来。我们半梦半醒间,讲课的声音持续传进耳朵,接着又让隔壁班朗读课文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那年的我们还很像。

我和尹学衫穿着一样的校服,坐在一间教室,为一场考试烦恼,在校园里走过同一条长廊,歪头看向窗外同一处风景。

而这些曾经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的相同,却要在不久后与我匆匆作别,统统成为我日后怀念的东西。

5)

某天当听到窗外传来几声悠长的蝉鸣,我才发现春天已经结束了。

随着日渐闷热的天气,夏季运动会敲锣打鼓地张罗了起来。我非常不幸地被选进运动会期间特设的啦啦队,在为期三天的运动会都要拿着塑料花跳来跳去,开幕式时还要组成方阵。

由于啦啦队是临时组成的,当时的选人程序也着实潦草,队员的水平严重参差不齐。在体育老师的指导下,我跟我的小姐妹们笨拙地挥舞手臂,场面一言难尽,并且觉得有一丝丢人。

我本来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不过,我很快就开心了。因为倒霉的不只我一个,尹学衫被隔壁国旗队选上了,同样要顶着烈日去操场练习。

那段时间,放学后的操场上格外热闹。除了国旗队和啦啦队,还有数不清的小分队有条不紊地排练着。偶尔休息,我就跑到不远处尹学衫排练的地方,不怀好意地笑他,没想到这一笑拉了太多仇恨,等国旗队的同学休息了,他们又成帮结伙、浩浩荡荡地来笑我。

大家觉得好玩,于是争相模仿,事态慢慢变得严重。老师忍无可忍,点名让我这个挑事的,只能原地休息,不许走动。

我觉得特别委屈,盘腿坐在砖红色的跑道上玩一小节柳枝。尹学衫可能看我太无聊了,便走过来陪我聊聊天,等国旗队集合,再小跑着回去。

尹学衫性格安静,属于不擅长运动的类型,跑起步来的样子像个小姑娘。我望着夕阳下少年瘦弱的身影,扑哧笑出声来,心里却温暖得不得了。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啦啦队经过风吹日晒地练习,终于群魔乱舞得像了点样子。方阵的口号也从一开始的稀稀落落,总归是喊齐了。

运动会开幕那天,每个方队都要穿上统一的服装。我分到的是短袖和百褶裙,啦啦队的通常打扮。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是变了一个人。也许是校服穿惯了,我看来看去总感觉哪里别扭。

正在这时,尹学衫从不远处走了过来。我差点忘了他是国旗队的,他此时正穿着一身军装。这身衣服可真配他,模样比平时瞧着还要好看,凭空多了几分英气和挺拔,眉宇间隐约露出大人的影子。

我连忙叫住他,他闻声停下。他看我也换好衣服,略带笑意地打量我一下。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他停顿几秒,最终伸出青葱般的手指,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们熊熊真漂亮。”

已经是夏天了。

闷热的、流汗的、刺目的夏天。

我和尹学衫一起,在这个夏天里和长大后的彼此短暂地相见。然后,操场上高昂的乐声响起,我们又分头跑向各自的位置。

这是我青春里最后热烈的夏天。运动会后,衣服被学校收回,扔进了落灰的校仓库。我重新穿回校服,就像经历了一场梦,一切又回到原样。

未来按部就班,不会太早,但也不会迟到。

新学期开始后,整个年级的教室都搬到了教学楼的顶层。上届高三生留下的“努力拼搏,不悔青春”的黑板报还没擦掉,赫然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

高三的实感这才猛地冲击了我的后脑。我的成绩很普通,连对未来的规划都十分混沌。当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一口一个“未来”地说着的时候,我怎么用力感受,都感受不到那种未来。

未来到底是什么呢,一想到这个词,我只看得见恍然出现的一团刺眼的强光。

于是,我拍了拍身边的尹学衫,打算问问他知不知道,却看到他的书桌上摊着一幅画到一半的线稿。画面上是一只小兔子,尽管还是个半成品,我却似乎摸得到它柔软的绒毛。

尹学衫画得非常认真,并没有被我打扰,我收回手,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知道自己的未来,而我不知道。这大概是我们最大的不同。

我有些泄气,班主任在这时叫起我,问:“熊初默,对你来说,未来是什么?”

這个问题真是难倒我了。我沉默地站起身,椅子向后移动,发出一个难听的、嘶哑的声音。

尹学衫刚好在这时停下笔,闻声仰头看向我。

我的预感果然没错。不久后,尹学衫为了艺考,暂时离开学校。在那之前,我们从未讨论过有关未来的话题。

这一次,我笑着问他:“是喜欢做的事情吗?”

他点了点头,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画纸交到我的手上。

我展开来,画上是一名在迎着风奔跑的少女,她在奔跑中回过头,笑容十分灿烂。而她胸前的名牌,正写着我的名字。可是,画上的少女比我好看太多了,她的睫毛很长,眼睛很亮,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却依然笑得非常开心。

我突然想起和尹学衫还不熟的时候,我坐在秋千上闷闷不乐,尹学衫为了逗我开心,曾经画过一个很丑的笑脸给我。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我们已经真诚地说起未来。

“熊熊,我用我喜欢的东西为你做了一件事。”尹学衫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说得很慢,说着说着,又朝我笑了,“希望等我回来,你也能找到喜欢做的事。”

我把画重新卷起来,一时有点想哭。尹学衫可真狡猾,别看平时说话那么慢,做事也是慢悠悠的,这一次却走得那样快,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希望如此吧。”

6)

尹学衫走后,我换了新的同桌。新同桌性格开朗,口齿伶俐,我却提不起兴致,懒得和他搭话。

高三的生活本就枯燥无聊,每一天都像是在和时间赛跑。大大小小的考试从没断过,课桌上永远摊着一张没做完的试卷,似乎也没什么时间思考未来。

我时常没来由地感到心焦,那感觉仿佛漂泊在海上,对前路的未知使我成日提心吊胆。

后来我看书上说,幼虫破茧成蝶要经历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需要独自面对黑暗,忍受痛苦和孤单,成长亦是如此。茫然或者寂寞,都是成长里必不可少的东西。尝不到这些滋味,那么增长的只有年龄,却不能成为合格的大人。

我只好默不作声地将考验全盘接受,虽然偶尔心里叫苦,想着如果尹学衫在的话,也许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从没给尹学衫打过电话,不过他大概也经常忘记我。我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奔波,大家都很忙。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尹学衫的电话。他打来时是在傍晚,冬天日短,此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街灯一盏一盏地被点亮。

尹学衫告诉我说,他通过了最想去的学校的面试。我听完,很替他高兴,连忙道了好几句恭喜。

窗外在这时下起了小雪,我握着手机噔噔地跑到阳台。这一年的初雪还很黏腻,在橘色的街灯下纷纷落着。我在电话里说:“你都那么厉害了,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尹学衫回答,经过很长的停顿后,又有些认真地问我,“你过得怎么样?”

“不太好。”我望着飘洒的雪花,叹了口气,过分诚实地说,“长大有点麻烦。”

尹学衫也跟着我叹气:“人生才刚开始呢。”

“说得也对。”我点点头,决定内心要再坚强点才行,于是换成笑嘻嘻的语气重新开口,“小衫,下雪了。”

听筒里传来他短促的笑声:“好,熊熊。初雪快乐。”

尹学衫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我不太喜欢那一年的春天,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课程进入最后的冲刺,班上几乎没人懈怠,我恨不得找到哆啦A梦借两片记忆面包过来啃啃。

倒计时变成两位数之后,恍神间又变作个位数。再然后,我都还来不及看清楚,同学们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回家,昔日堆满课本的教室被打扫得干净,一张纸片都没留下。

高考前一天,我和尹学衫在校门口告别。那天的学校和往常一样,下课铃敲响后,学生们鱼贯而出。教学楼立在不远处的黄昏里,我却觉得它距离我非常遥远。

我抬起头,看向尹学衫,怎么都说不出再见。

尹学衫在沉默中开口,问我:“熊熊,你找到你的未来了吗?”

“找到了。”我说,“我想了很久,后来才想明白,其实我这个人特别无聊,胸无大志,没什么梦想,就想活得开心。努力让自己开心,就是我喜欢做的事啦……这算未来吗?”

尹学衫一如既往温和地笑着回答:“算。”

“那你要加油。”

“嗯,你也是。”

“再见。”

“再见,要加油哦。”

在我转过身的那一刻,从学校的广播站里传来一首老歌,悠然地唱着。

我没忍住,再次回过身来,发现尹学衫仍然站在原地,并没有走。我的鼻子一酸,眼前迅速变得模糊,我两三步跑回去:“呜,小衫,未来再见。”

“好。”

天上人间,如果真值得歌颂,也是因为有你,才会变得闹哄哄。

7)

“熊初默,有人找。”

收到前台内线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公司一门心思地扑在我的报告上。我随口答应后,接着又被我抛到脑后。大概过了二十来分钟,内线电话再一次响起。我有些不耐烦地接起,然而还没等我说话,电话那头的人抢先开了口。

“熊初默,是我。”

居然是尹学衫?

我挂了电话,急忙跑下了楼。

高考结束后,我被南方的一所大学录取,专攻金融。尹学衫则去了北方一所有名的美术院校。天南海北,所隔甚远,我们渐渐也就断了联系。

毕业后,我们只见过一次。有一年春节,我寒假回家,陪我妈置办年货。嘈杂的批发市场里,我远远看到尹学衫东张西望地跟在他的母亲身后。

尹学衫也很快认出我,随即朝我笑了起来。

尹学衫的手里提满了东西,冬天冷,他没有戴手套,露在外面的手背被冻得通红。我们简单地寒暄了两句,临走的时候,我把手上缝了两只小兔子的手套脱下来,递给了他。

尹学衫发展得很好,读大学时受到了名画家的赏识,收他做了关门徒弟。接着,大学毕业,他又远渡重洋,去到国外深造。

我早就说过,我和尹学衫不一样。哪怕我们曾经亲密无间,可在某个瞬间,错开小小的角度,往后就伸向了完全不同的路。

我知道我追不上他了,他可能也不會再回来。

电梯内的楼梯层显示一,紧闭的电梯门打开,眼前顿时亮堂起来。

我走出电梯,看到尹学衫正安静地等在原地。他面向玻璃门外来往的车流发呆,没有转身。几年没见,他变了不少,肩膀比从前更加宽阔。我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他闻声转过头。

他又似乎还是老样子,看到我和缓、温柔地笑了笑。

“熊熊,你怎么这么慢。”

……我慢吗?

恍然想起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周遭吵闹凌乱,身边来来往往经过很多人。

我语无伦次,不会表达,两只手比画着,希望尹学衫能明白:“你都这么好了,可是我还不够好。我不够好,又怎么能站在你的身边呢。但是,你也不要等我,我自己会追上来。”

尹学衫好像懂了:“好。那你要努力,快点来。”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我很快。”

岁月如流水,很多年过去了,这么说来,我确实是慢了。

编辑/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