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

3月27日上午10点，黑龙江省牡丹江市违建“曹园”门楼被爆破拆除（东方IC 图）

“3，2，1，爆！”

3月27日上午10点，黑龙江省牡丹江市西北的张广才岭深处传出一阵倒数声。现场视频的“主角”，是一座砖灰色、仿古式的城楼，雕梁画栋，气势恢宏，正中有朱红色的大门和两扇角门。大门洞开，门洞顶上还遗留着长期悬挂牌匾形成的深色扇形印记——在此之前，这里挂的是一块黑底鎏金的牌匾，上面写着“曹园”二字。和牌匾一起消失的，还有大门旁约一人高的两只石狮子。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在土黄色烟雾中，整个城楼瞬时轰然倒塌。

曹园大门的爆破拆除，距“曹园”事件调查结果公布，才过去了不到12小时。

3月26日晚，牡丹江市专项调查组公布调查结果：牡丹江“曹园”违建问题初步查明，涉事企业黑龙江曹园文化投资有限公司存在违法采伐、違法占地、违法建设等行为。牡丹江市责成涉事企业即日起开始自行拆除违建。

3月20日，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曹园”建筑群内景（@视觉中国 图）

自陕西西安和河北石家庄之后，牡丹江这座北方小城，也因违建登上了热搜。

“把这个做好，献给社会”

据黑龙江曹园文化投资有限公司的官网显示，曹园位于牡丹江市西北方，张广才岭的大森林中，距市区约10公里，总占地2.3平方公里（3450亩）。曹园始建于2005年，现已建成“三园一馆”，即园门园、文昌苑、峰墅苑、博物馆。其中，博物馆“馆藏近千，最主要的藏品是东北出土的恐龙、猛犸象等古生物化石，动植物标本，还有中国当代工艺美术大师的牙雕、玉雕、石雕、根雕、瓷雕、木雕、竹编作品，皆为传世之作”。

“曹园汲取了大东北文化的营养，堪称中国古建奇葩。”网站介绍中，还贴出了曹园的“场地风水龙脊轴线图”和“场地风水格局”。格局图显示，整个曹园呈太极样式分布，阴阳分割线为龙脉，主山称为龙头，水口山称为龙尾，左肩有青龙，右肩有白虎，还有两个穴称为龙心和龙肾。

曹园所占土地，来自在2005年、2006年分两次和原中牧集团牡丹江军马场签订的《有林地承包经营管护合同》。中农发集团牡丹江军马场发给牡丹江市森林公安局的《关于曹园移交林地变更案件的报告》显示，曹越（曹波次子）于2005年11月1日承包经营军马场有林地2050亩，齐桂玲（曹波妻子）于2006年5月23日，承包经营军马场有林地1275亩。

但这合计总面积3325亩的国有林地，承包经营管护期限是70年，每亩的承包费用为210元。换句话说，平均下来，每亩地一年的承包价格仅是3元钱。“怎么能租3块钱呢？3块钱一把筷子都买不下来！”军马场的一位退休干部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如此说道。曹园方面承包的林地为军马场最好的林地，但同期另一份军马场与他人签署的承包协议显示，一块无林地承包30年，承包费用为每年每亩30元，是曹园承包价格的10倍。

另据军马场的职工透露，两份协议签署时，既未经过评估，又未通过职工代表大会表决，在程序上不合法。此外，曹园在未取得林权证和土地证的情况下，便大兴土木，毁林建园，职工们多次向有关单位反映均无结果。

曹园违建举报者张学成亦表示： “从2005年开始，他（曹波）把这块林地全部用围墙圈起来，开始大肆搞建设”。

3月27日，黑龙江牡丹江“曹园”违建建筑群正在被拆除（@视觉中国 图）

2006年，曹园方面以森林综合保护项目及观赏建设项目为名，取得过黑龙江林业厅使用林地的行政许可，批复的项目用地面积为2.7667公顷（41.5005亩）。而在实际操作中，森林保护项目变成了私人庄园，违法占地的面积也越来越大。

3月26日，牡丹江市专项调查组公布调查结果显示：涉事企业2006年至2018年，共违法采伐林木1416立方米，违法占用林地19.05公顷（285.75亩），违法建筑面积9492平方米——实际占用林地面积是核准面积的近七倍。

针对“曹园”内部建筑是否非法占用林地的问题，曹波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表示：伐木面积没有超过2.7公顷（40.5亩）。至于多栋建筑为何建在批准的林地之外，他的说法是：“我觉得项目挺好，我是从项目上考虑，但是从法律上可能违规了。手续没有完善，我就先把它做了，心急想把这个做好，献给社会。”

座上宾、合伙人、举报者？

3月24日，曹园大门外曾短暂地张贴了一封曹波的《发言稿》。“我之所以在最辉煌时，我卖掉工厂回到家乡，是因为我一直有个梦想，我要向世界展现我们东北的大文化！”在《发言稿》中，曹波声称自己修建曹园，是为了“将曹园建成中国最大的东北多民族文化园林展示区”，展示“中华传统优秀文化”。

事实上，曹园的由来，可能远没有曹波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上海市人民检察院主办的《检察风云》杂志在《“双钱”范宪的标本反思》中透露出了一个细节：2008年夏，上海轮胎橡胶（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原董事长范宪贪污、受贿事件败露。事发后，范宪曾试图出逃。在此之前，曹超（曹波长子）和范宪的女儿已有婚约，曹家和范家一直交往甚密，经济上的往来十分频繁。曹、范两家密议了三条出逃方案，最后一条就是躲入牡丹江的深山老林之中，“来个人间蒸发”。

彼时，张广才岭深处的曹园已经修好。2008年8月，上海市纪委对范宪采取调查措施，而后范宪被判处无期徒刑，判决书中称曹波、曹超被“另案处理”，但尚无公开文件披露——随着范宪的落马，两家年轻人的婚事也不了了之。

据张学成透露，范宪出事后，曹波躲入曹园近一年未公开露面，张学成本人曾多次受托替曹波处理事情。后来，上海的事情被曹波“神奇摆平”，并通过儿子“故技重施”，与现亲家快速联姻，利用“强大的亲家”这一背景支持，快速拓展人脉重新崛起。在这个过程中，曹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在张学成看来，曹园就是一个“会所”，“就是‘（当年厦门）红楼那个意思，朋友来吃、喝、打猎玩，外人进不去”。他表示，曹波经常在曹园里面“接待贵宾”，比如2017年落马的牡丹江市前市委书记、市长张晶川就是曹园常客。

张学成也曾是“贵宾”之一。“我在那吃过N次饭。2008年，我在牡丹江林口有个项目。他（曹波）不让我住酒店，就让我在他的山庄住，最长一次住过二十多天。”在园内，张学成甚至吃到了被称为“猫肉”的老虎肉，以及熊掌。

在曹园里，张学成经常跟着曹波一起打过猎。“白天打野鸡，每年打一两百只。晚上打鹿、狍子、野猪。经常晚上拿着探照灯、开着吉普车去打猎。”张学成说，曹波打猎用的是两把长的口径枪，一把五四手枪。平日里，枪都放在曹波住的房间的密室里。打完猎之后，有的动物被做成了菜肴，端上餐桌，还有的被制成标本摆到了曹园的博物馆里。

张学成透露，2010年，为了“调整风水”，曹波托山势，在山腰筑起蓄水大坝，利用山水造出一个面积约1平方公里的人工堰塞湖。“大坝的设计、施工都没经过论证和规划，最初是土坝，蓄水越来越多，用水泥加固，现在大坝足有一公里长，水面上停放着游船，如果一旦溃坝，后果不堪设想。”张学成表示，下雨天，自己还在坝上看到过用泵往外抽水。“后来他找水务局专家看了说这个很危险，再后来国家修大坝给钱，所以他报到政府，政府拿了一笔钱给他又修了坝。”

张学成表示，自己对曹园的情况熟悉是因为自己在曹园旁边也买了一块地，进而和曹波认识。2008年，张学成受托替曹波处理事务，两人逐渐熟识。但多项证据显示，曹波有名合伙人，亦叫张学成。2012年，张学成与曹波共同成立了海南天懋公司，各占注册资本的50%，由曹波任法定代表人，张学成任监事。

2018年1月19日，一名债主起诉，要求海南天懋公司和张学成返还借款本金3695万余元及相关利息。这笔钱，是由天懋公司借的，而张学成在这笔债务中承担连带担保责任。张学成对此有异议。但法院判决：他对这笔借款本金和利息承担连带清偿责任。

2018年5月14日，曹波以代张学成缴纳1000万元出资为由，将张学成起诉至法院，并且在诉讼中申请查封了张学成在海南天懋公司的股权。5月20日，张学成反擊，以挪用资金和管理不善为由，将海南天懋和曹波告上法庭，申请要求解散公司。

合伙人张学成和举报者张学成是否为同一人，举报者目前尚未回应。

“一查到底，严肃问责”

有关部门对曹园并非没有做出过处理。牡丹江市自然资源局出示的相关行政处罚文书显示，牡丹江市国土资源局于2009年、2015年、2018年对“曹园”未经批准违法占地建设下达了行政处罚决定书，查处的违法占地面积分别是7000平米、5736平米、2367平米，按照每平米5元的标准进行处罚，并责令其自行拆除。三次行政处罚下来，罚款共计七万五千多元。

而与处罚几乎同时期的，是2015年4月27日，牡丹江市政府官方网站上发布的《旅游产业转型升级：一滴水的雪城畅想》一文中提到：按照全市旅游区域规划布局，还将加快推进曹园旅游文化区等30个有牵动作用、有市场需求的项目，进而形成四季旅游产业集群。而2018年12月4日，牡丹江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官方网站再次以《曹园文化旅游产业项目》为题，将曹园介绍为“以展示、体验、休闲、度假为重点供给的牡丹江市文化核心景区”。

针对“曹园”搞旅游开发的说法，牡丹江市文化旅游局相关负责人称，“曹园”压根不具备旅游开发的任何条件。“它不符合景区的相关条件，不符合条件我们也没有给它（审批），后来他们就自己放弃了。可能这里面还涉及到旅游基层设施的投入，资金上也有问题，就没有再申报。”

3月20日，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曹园”违建建筑群内的博物馆中摆放着二十余种野生动植物标本，其中包括猛犸象等一些珍贵化石（@视觉中国 图）

但经调查组确认，2012年，黑龙江曹园文化投资有限公司申请建设曹园文化旅游区，并由有关部门履行了部分手续。2012年12月，《牡丹江市曹园文化旅游区总体规划》获得省级批复，牡丹江市予以支持并列入工作计划。

牡丹江市森林公安局局长杨旭辉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对“曹园”毁林、违法占地的行为，森林公安2018年10月之前对此毫不知情。“10月份国家林业局通过卫片判图，发现这个地方有林地变更的情况，我们根据国家林业局下达的卫片进行实地核实。这个地方属于中农发集团军马场的范围，它是个央企，林地所有权是中农发集团，林业部门平时不进行管理，由军马场的林场进行管理。”

杨旭辉表示，森林公安局只有遇到刑事案件、违法毁林或者非法占地了，在有报案的情况下才会去，森林公安没有日常监管的责任，而日常监管责任在中农发集团牡丹江军马场下边的一个林场。国家林业局过问后，他们及时立案调查，经过目测，“曹园”方面改变林地用途的面积已经达到刑事立案的标准，但办案过程却中存在一些技术难题。

而对于森林公安方面的说法，中农发军马场方面并不认同。相关负责人称， 毁林的监管责任在地方政府。“我们虽然是央企，但是林业都是地方属地化管理。我们没有执法权，也没有审批权，监管的责任我们有，但也不是森林公安都不知情。”相关文件显示，军马场2018年8月就向森林公安正式发函报案，此前口头也多次和曹园方面以及森林公安交涉此事。

就2018年的行政处罚，牡丹江市国土资源局曾向牡丹江市爱民区法院申请强制执行，但法院根据法律规定作出行政裁定称，“申请执行人无正当理由逾期向本院提出申请，本院不予受理”。换言之，牡丹江市国土资源局没有在规定时间内申请强制执行。

就连张学成提到的人工堰塞湖，都牵扯出了一堆说不清的事情。3月20日，牡丹江市水务局局长王晓岩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表示，“曹园”中的水库是个小二型水库，在100万立方以下。“我了解这个情况（水库建设时间）是2010年，工程质量和设计都没有按照标准。2012年水务局知道这件事后消险加固，2014年申报，2015年批复，2016年竣工。”王晓岩说。用了6年的时间，才完成危险水库的加工，效率显而易见。

调查组进驻“曹园”后的第7天，3月26日深夜，新华社的一条新闻稿给“曹园”事件正式定性，也宣布了“曹园”这一违建的最终命运：黑龙江省牡丹江市专项调查组发布消息称，现阶段已初步认定相关部门和中农发集团牡丹江军马场部分工作人员涉嫌失职失察，建议依法依规严肃追责，同时根据进一步调查结果，追究涉事企业黑龙江曹园文化投资有限公司违法责任。

“黑龙江省委省政府督查组表示要严肃督查，不论涉及哪个层级、不论涉及什么人，都要一查到底、严肃问责，并要求汲取教训、举一反三，杜绝此类问题再次发生。”

3月31日上午，据央视新闻消息，曹园内确认按法律规定必须拆除的16处建筑物和构筑物已拆除完毕，并通过牡丹江专项调查组验收。同时，35处未拆除建筑物和构筑物的评估工作也已展开，目前第三方机构专家正在对曹园内未批先建的小型水库的设计和效益进行复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