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志

“百合花”，真二喃喃自语地徘徊在市政府大院对面的大道上，不时抬头看看大院内。高耸的大楼窗口里，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极其美好的身影来回忙碌，那个婉转悦耳的声音“一生一世，永生永世”，不断飘荡在耳畔。

“唉！”真二静了静心，摸了一下身上新添的伤痕，新伤旧伤加起来有数十处，是他不下百次的“辉煌战斗”留下的纪念。现在的新伤又是为了好友魏谦留下的。

真二、周丽、魏谦是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从小到大，形影不离，三人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前三。周丽是全校的公主，父亲就坐在那个让人仰视的政府大楼里。她高贵、美丽，有着用不完的零用钱。她的身后总是跟随着一个个男生的凝视，每当此时，真二和魏谦都会悄悄地请他们走开。

真二苦笑了一下，转过头，看了一下魏谦现在所在的、政府大院对面的那所著名的大学，那里有他曾经的梦。

在这座城市里，有一条滚滚向前流去的大江，灌入宽广无垠的大海。一上一下两座桥沟通了大江两岸，架起了人们匆忙的脚步。真二的脚步高高低低，慢慢悠悠，软软绵绵，如同踩着沼泽，有气无力地走在上面的那座桥上。真二反复想着：我该和魏谦谈点什么了。魏谦的一家三代都生活在对面的大学里，魏谦有着广博的学识，也有着艺术家的气质，家里经济能力也不错，但上学时，魏谦却老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吃着周丽的零食。

从桥头开始走，一步接着一步，几百米长的桥上，车来车往、人流不断，直到走到尽头，那座大学才会出现在视野中。那时候，真二和周丽、魏谦约定好要一块儿走进那座大学的。想到这儿，真二不由地又抚摸了额头上的那一道伤痕，那是他第一次“战斗”时留下来的。那是高二下半学期考试之后的一个下午，他正走向大江那边宽宽的出海口，想晒晒轻柔的阳光，周丽在那里等他。就在他走到下桥时，魏谦突然急匆匆地跑来，说周丽在桥的那边被几个男生拦住了。于是，真二有了第一次战斗，战斗的结果是三个浑身裹着纱布的男生在家长的陪同下走进校长室。真二没有赔款，也没有道歉，而是永远地离开了校园。因此，在这个城市的街上，闹市灯区就多了一个整天游逛的人。

一年后，真二的生活过得非常“潇洒”，没钱了随便问别人要，肚子饿了进饭店随便吃，拘留所也非常讨厌他这个“常客”。

大学美丽的校门和校牌，在那里闪闪发光，静穆中透出一丝庄严和崇高，真二觉得自己应该走进去看看，他曾发誓一定要成为其中一员。近了，就差一点，再一伸脚就可以进去了。但真二猛地抬头，看到那个著名的校牌时，刷地缩回脚，快速地转身，喘着粗气，往路的下方走去……

原来，周丽和魏谦十分轻松地走进了这所大学，也很顺利地毕了业。周丽坐在了他父亲那个令人仰视的政府大院里，身上雍容华贵的气质一天天地增长。魏谦也留在了他父亲任教的这所大学，身上“日新月异”，不断地添金挂玉，不时地大把甩着钞票。而真二却一次又一次地挥舞拳头，因为魏谦总是在兜售那些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古董字画。魏谦有时在做完生意后，会有一些人跟在他的身后。当魏谦跑不掉时，总是回头说：我是真二的哥们儿。那些人听了，扭头就走。而有一些人犹豫之后，仍然在魏谦的身上留下了“记号”。而这些事的“善后”工作都是真二来完成的。

记得一次，真二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周丽突然出现在真二面前，死死拉住真二的手，说：小人，危险，快离开！真二愣了一下，猛地抽回了手，然后快速地转身，消失在人流中。耳后传来周丽一句未说完的话：我永远……

真二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朵洁白的百合花。

当当——教堂的钟声又在耳边响起了，牧师洪亮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祈祷声中传来。熟悉的圣乐一阵又一阵传来，一种神圣、难以名状的气息扑面而来。真二慢慢地走了过去，在教堂门前的阶梯上，圣母玛利亚的画像可以看得十分清晰了。

在周丽他们读大学的时候，真二身上的伤痕一道道地增加，故事一直在回演——只要魏谦说有人找周丽的麻烦。

周丽一直以一种晶莹的目光凝视着真二，真二却常常装作看不见。在周丽大三那年，一个清冷的晚上，真二再一次为周丽出手，当那两个家伙仓皇逃窜后，真二仰着脑袋，毫不在意地准备随便找个地方睡个大觉。突然，周丽不知從哪里冒出来，抓住了真二的手，死死地抓住，咬紧嘴唇，不肯松手，怯生生地盯着真二。真二想甩开，却甩不开。真二望着那张妩媚而又纯洁的脸，拿出了全身的力气，挣脱了。真二鼻子酸酸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萦绕心头。真二的头脑顿时变得一半苍白，一半轰鸣。他不由地低下头，想起了那朵洁白的百合花，决定再也不主动去见周丽。后来他听说魏谦追求了周丽四年，最终牵手的女孩却不是周丽。

祈祷声和圣乐声，伴随夕阳渐渐沉下去，真二走上了下桥，下桥对面就是这个城市最破旧的街道，那里住着真二不想在意的父母。老街是这个城市最古老的背影，破旧的老屋、狭窄的街道、粗劣的作坊，还有永远势利的邻居。真二回头看了一下不远处的大学和教堂，走上了下桥。父亲那满是皱纹的脸，开裂的手掌马上就可以看到了。小时候，父亲沉重的声音一直敲打着他：“孩子，我们家从没有秀才和当官的，希望就在你身上啊。”在这个时候，真二都很坚定地点点头：看我的。但自从离开学校，真二就很少再见父亲了，甚至父亲的样子也日渐模糊。他望望不远处那些清晰的建筑，隐约记起自己曾经说过，要让这里的人全都住进钢筋水泥的大楼，要让他们吃山珍海味。

魏谦曾经不断地来找真二，说：只要我们联手，这个城市的古玩市场就是我们的。不出三年，我们的钱就可以用到下一辈子！真二每次只是笑笑：算了。真二是喜欢钱，也渴望钱的，但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拒绝。

再走过去一点，就可以看到长年不归的家了。真二停下了脚步，看着脚下滚滚的江水，也看着远方的出海口。在他离开校园的那个晚上，无人送行，无人收留，父亲只在校长室门口给了他一个耳光。当时，他漫无边际地在这座桥上来回走着。突然，周丽出现在他的身后，递给他一支洁白的百合花，花里夹着一张粉红的卡片，写着：

崇高是海底的明月，

悲哀是撕裂的海风，

生命是海风轻拂的明月。

也许你的脚下没有土地，

也许你的眼前一片迷茫，

那就走下去。

向前，向前，

你有你的位置，你的陆岸，

在天空的那一方，

有一朵洁白的百合花，

幽幽地为你歌唱。

真二的眼睛瞬间模糊了，转过身，昂起头，走下桥往出海口走去。前方不远处是大海，遥远的、宽广的、起浮的海面隐隐可见，慢慢地，真二感到海水已经漫过脚背，也看见海浪淹没了自己的头顶，也看见了自己在海浪的波峰上轻盈地跳舞。海无边无际，看不见岸，没有航标，只是心里有一艘航船，只是隐约看见一朵洁白的百合花在前方湛蓝的天空中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