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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醒之殇(中篇小说)

2019-04-04陈玺

北京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汗血工头黄鼠狼

陈玺

天地似乎商量好了,天幕闭合时,阴沉了多日,就像一只青瓷大碗扣在山坳中的苍穹,倏然间揭开了。凛冽的北风卷着雪花,怒吼着在凄冷的天域间,摇曳聚合着,变着形洒向大地。公路像一根粗绳子,牵着乡间的小路,小径上拴着零落的三五成串的山里人家。山坳里飘着豆瓣一样的灯光,随着呼啸的风雪,好像在飘移。梁峁上农家的狗,摇着尾巴,窜到墙围子的高坎上,盯着黑魆魆山坳中的光点,扬起脖子,抖着颈毛,龇牙吠着。

雪花在背风的山坳和低洼的地方聚集,簇拥延展着,慢慢将山野遮盖了起来。架着三条线的水泥电杆,顺着山脊的小径,就像困倦的农人,歪斜地站在雪夜中。从川道上抬头仰望,梁峁顶上矗立着三个钢架,那是几家电信公司建起的信号发射塔。

夜深了,呼啸的西北风裹着雪花,袭过山野上一团一团的果林,发出一阵紧过一阵的簌簌声。川道两边山坡上稀落的灯光次第熄了,一座信号塔下半山腰的院子中,屋子里灯火通明,间或传出来的吆喝声,被风稀释得变了音。房门不时闪开,撩起衣领,将头瑟缩在衣领间的人,搓着手,哈着气,趿拉着鞋从屋内颠了出来,走在坡坎边,除下裤子,一股憋屈的尿流,昂頭蹦起,在风中变换着轨迹。

屋内靠窗的位置,摆着一溜简易的货架,零落地摆放着花花绿绿的商品,靠里的墙角是一个大土炕,上面靠着躺着好多人。屋子的中间摆着一个炭炉子,被烟火侵蚀的镔铁管子立到屋顶,从窗户伸到外面,炉子上的水壶噗噗着蒸汽,台子上颠三倒四放着几个烤热了的包子和蒸馍。炉子边上的炕桌上摆着两副麻将,从城里回来的人和卖掉了苹果的村民,围着炕桌,嘴上叼着烟卷,瞪着赤红的眼睛,手指蛋搓着牌,在吆喝催促中急不可待。边上的人伸长脖子,比画指挥着,一张牌打错了,就是一串唏嘘声。

德胜闭着眼睛,手指蛋不停地搓着麻将,那种执迷就像挠痒痒,叼着的烟抖动了几下,随着一串嘶嘶声和喉结的蠕动,他的脸皮慢慢地上翘,边上的人一起伸过头来,盯着他搓动的手指。他慢慢睁开眼睛,嘀咕着有了,慢慢地翻开了牌。二牛推倒自己的牌,晃着身子,摇着头埋怨着,伸出暴着青筋的手,哗哗地搓着牌。边上的人稍稍散开。大粉掏出手机,搓着屏幕,在德胜眼前晃着,嬉皮笑脸地扯着他的衣襟,指着柜台上已经没有热气的方便面,想上场替位。

面西的山腰间一间屋子的灯亮了。水秀从被窝里怯生生地露出头,白藕一样攥着开关绳子的臂肘,随着头一起溜进被窝。不一会儿,被子的下半段跨开,又收起,一阵蹬直,一阵弓起,被头的缝隙间,传出细细幽嗔的呼吸声。水秀的腿蹬直了,脚趾就像一排琴键,随着呼吸的节奏蠕动着,她的胯部向上挺了几下,声音变得深邃而又悠长。突然,她的身体僵住了,绷在床上,没有了声息。过了半晌,被口簌簌了几下,一头被汗水浸湿了的黑发露了出来,随着是一张冒着热汗粉白的脸。她噘着嘴,缓缓从被窝中拿出手机,搓着上面的汗液,摁着边上的按键,在屏幕上拍了几下,转过脸,瞥着柜子上的插座。

水秀婆娑着坐起来,披上棉袄,光着白生生的腿,下床拿来手机充电器,插在手机下面。她哆嗦着靠在床头,刚才热汗淋漓轻狂的感觉冷却了,她拉灭电灯,被角敷在嘴唇下,茫然地盯着泛着青光的窗户,听着飕飕的风声,间或轻喟低叹。她捏着自己丰满结实的胸,搓着修长匀称的腿,撩着平滑细嫩的腰腹,倏然间想起“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俗语。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鲜花,反正附近村子的人都这样说,她也不知道德胜算不算牛粪,也没有听别人这样说过。

水秀长得随她姑。她姑曾经是县剧团的名角儿,是那个时代年轻人打情骂俏时,挂在嘴边的人物。初中辍学后,她跟着几个姐妹,通过劳务公司的介绍,到广东打工。德胜读高中,看不到和自己定了亲的水秀,更受不了同学们道听途说的滋扰。高二上半学期,他在父亲期望忧伤的眼神和母亲无奈的摇头中,得到了水秀打工的地址,跑她隔壁的塑胶厂打工,欣慰的是周末可以混在老乡堆中,和水秀在一起。在外打工的几年中,德胜不断宣示主权,挣不挣钱无所谓,关键就是要守护领土的完整。

几年后,水秀和德胜结婚了,头生是个女儿。孩子断奶后,他们一起出去打工,孩子留给了德胜妈。过了两年,水秀又怀孕了,她大着肚子回到家乡,公婆盼着孙子,事事都随着她的性,德胜更是鞍前马后,将现代小男人的德行,演绎得淋漓尽致。孙子满月了,爷爷奶奶抱着孙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坡路,晃悠在不同的人群中,得来了没有男孩,又被计划生育追得东躲西藏人家的嫉妒。看着邻里复杂的表情,老两口越发感到胜利果实来之不易。

儿子会走了,德胜和水秀用打工攒下的钱,盖了三间厦房后,日子一下子拮据了起来。水秀这几年脾气一下子变得火暴了起来。公婆看到孙子会跑了,媳妇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原来宽容隐忍的心态慢慢有了变化,见儿子夹在中间难受,他们搬回了坡上的老屋,奔着眼不见、心为净的心绪,很少到德胜家来。

儿女一天天长大,在水秀的嘟囔声中,德胜农闲的时候,跟着村里人到了县里,在建筑工地上学着做钢筋工。镇上的计划生育越来越紧,工地上不时有人回家,也有人悄悄跑了,躲避着计划生育手术。仲夏的一个下午,德胜戴着白色的塑胶头盔,正弯着腰,操着钢筋折弯,二牛从过道的树阴下,慌慌张张跑过来,扯着德胜的衣襟,两人一起蹲在树阴下。二牛点着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眯着眼打量着树藤间的日头,长长地吐了口气,摇头叹息着说,镇上的计划生育很紧,男人不在家的,凡是属于计生对象的妇女,都会强制到镇上,卫生站的手术室不够用,县上计育站的依维柯手术车,就停在边上,谁也跑不了。德胜蹲在边上,脱掉手套,手不停地搓着脸。二牛晃着身子,圪蹴着趔了下,嘟着脸指着德胜,没有好气地说:你就是头蔫驴,半晌没有一个屁。德胜还在搓着脸,他呼地站起来,跺着脚斥道:你们一对儿子,舒坦着哩,不像我这双女户。不说了,话我带到了,我得回去了,你咋弄?自己拿主意!

师傅喊着德胜。德胜站起来,戴上头盔走了过去。看着裁剪钢筋的床子,钢筋伸进闸口,蹦跶着断成两截,他好像看见了水秀被人架着胳膊,推上手术台。冒着火星的闸口,好像一块幕布,他又好像看到了兽医,跪在母猪的胯部,拿着刀子,夹着猪小腹的毛,不管猪如何嚎叫,他还在嘻嘻哈哈地拔着毛。闸口的火星在吱吱嘎嘎的噪音中飞溅着,火星顺着德胜的想象,传到他的身上,额头的汗唰唰滴下,他的心好像被掏空了,身子就像一个戴着头盔的皮囊,不由自主地晃动着。师傅用钢条敲着台子。德胜愣怔了一下,清醒了过来,扔掉手中的钢筋,摘下头盔,抹着脸上的汗水,撒腿跑开了。

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川道上,半人高的青纱帐在微风中翻滚。德胜在镇上下了车,犹豫着要不要回村子,他看见一家餐馆的前面停着一辆计生专用车。他从皱巴巴的烟盒中掏出一支烟,伸长脖子,叼着嘴上,低着头在手中的火苗上点着,踢着地上的石子走了过去,身后飘着一溜青烟。

包间窗户开着,主位上坐着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肥嘟嘟的医生,油乎乎的嘴巴,挥着手上夹的香烟,笑着对边上的女医生说:那个水秀和我一个初中的,那时是个万人迷,可惜后来辍学了。镇上干部点头赔笑,给他夹着菜。他转过脸,将鼻梁的眼睛往上推了下说:等下她的手术我来做。边上的女医生,用筷子指着他,一个劲儿地笑。胖医生吐了口烟,晃着头说:都这个年龄了,一切都是回忆。

德胜使劲地吸着烟,他好像看到了媳妇光着身子,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含着眼泪,任由胖医生倒腾。他踹着脚,隔着窗狠狠地瞪了一眼,撒腿跑向卫生站。卫生站的铁栅栏门关着,计生专干带着两个人,在门口转悠,不时和前来吵闹的家属撕扯着。院子里的台阶和花圃边,蹲坐着一堆妇女,忧郁而又无奈地瞅着外面,等候着那一刻的来临。几个男人蹲在墙角,抽着闷烟,哀伤地看着门外的家人。德胜掏出身份证,走上前,递给计生专干。水秀呼地站起来,跑到栅栏后面,眼里噙着泪水,一个劲儿地摆手。专干将德胜领到门前,和水秀核实。水秀扯着德胜的衣襟,晃着头,抽泣着捶打着他的胳膊。德胜进去了,他将水秀推出门,喊着让她回家,照顾孩子。

胖医生打着饱嗝,回到卫生院。他穿上白大褂,看着院子里的人,在台阶上踱着。他拿起夹子,喊着水秀的名字。德胜站了出来,他叩着牙齿,不解地看着。德胜瞪着他,专干说这是水秀的男人。胖医生咳嗽了几下,将就要出口的痰咽了下去,短粗的喉结蠕动了几下,挥着夹子,让德胜进了手术室。

手术后,德胜在家里调养了几日。水秀感怀男人的体贴和心疼,也好奇村上人说的男人结扎后就不行了的絮叨。孩子上学了,德胜靠在炕上,抽着香烟。水秀推门进来,解下围裙,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她坐在炕边上,伸手摸着德胜的刀口。德胜攥住她绵软细嫩的手,大拇指在她手心搓着,潮红着脸,嘴角嗤嗤了几下,勉强笑着说:好了!不疼了。水秀俯下身子,靠在邊上,手在衣襟背后扯了几下,红着脸贴了上去,拉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德胜在工地两个月,本来就憋得难受,手术消毒时,他盯着穿着白大褂的护士,胯下之物登时就暴怒了起来,惊得胖医生一阵不解。德胜喘着气,侧过身,想抱着水秀。水秀摸着他的伤口,不让他动,侧爬在他的身上,上舔下撩,闭着眼睛,轻啜低吟。德胜感到下面憋得难受,一阵阵热流,从腰部散到胯部,伴着越来越强烈的抽痛。温存多时,未见一柱擎天,水秀撩起被子,定眼一看,倒吸一口冷气。他的蛋蛋肿胀得就像皮球,褶皱没有了,皮薄薄的,布着清晰的血管,上面就像一根酱汁浸泡的腌萝卜,耷拉抖动着,就是站不起来。德胜呼地捂着胯部,翻身趴在床上,曲着身子,一阵抽搐,浑身冒着汗,嗷嗷叫着。

往后的日子里,水秀私下问大粉,他男人结扎后的情况。她几番调整,德胜就是起不来。水秀纳闷,德胜为了爱挺身而出,结果却是从根上断了自己的念想,不能爱了。他们抹下面子,拿着结扎证明,三番五次到县上的计生局,讨要个说法。计生局的人看到是胖医生主刀的,指着墙上标兵人物,笑着说:别人主刀,我们不能说手术百分之百就成功。胖医生那可是市里的知名专家,说他手术失误,打死都不会有人相信。

计生局顶不住德胜家的纠缠,委婉地将情况反映给胖医生。胖医生闻言,恼羞成怒,请来了市里的专家,让在场的护士回忆当时的情况。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德胜不像常人,他躺在手术台上,除下裤子,胯下之物暴怒,一举一举的。护士拿着剃须刀,刮掉毛,涂了几次酒精,依旧紫红,还在向医生护士示威。胖医生听完护士的说法,吐了口烟说:从手术者的行为习惯来看,我估计问题主要出在他们没有按照术后保养手册,急于行房,可能还纵欲过度,才发生这样的情况。他看着几位专家,摆着手,笑着补充道:当然了,这些都是我基于一个医生多年的经验,作出的合理的推断。床笫之事,人家咋能随便承认哩!

胖医生的话,成了计生局的结论。计生局在部署计生行动高潮的时候,印了好多宣传挂图,张贴在大街小巷。德胜的事,变成了案例,他和水秀变成了卡通人物,川道上的村民都在纳闷:那事就那么紧要吗?就不能等几天,猴急一样,最后把自己弄废了。德胜蔫不拉叽,水秀咽不下这口气,她跑到县上上访,领导叫来计生局的干部和医生,核实的都是他们行房的时间,有没有按照保养规则操作。边上的人好像在听黄段子,顺着想象,循着好奇,扮似认真地问着细节。水秀回到家里,有关他们行房的更加具体的延伸版本,成了坊间茶余饭后解闷唏嘘的作料。

那年冬里,市里下拨了一笔经费,专门用来解决计生手术的后遗症问题。县里的计生干部,下到村子,在镇上干部的陪同下,软磨硬泡,和德胜达成了协议。德胜的事,是不是手术后遗症没有明确,最终政府赔付了一笔钱。水秀有点不服,德胜摇着头劝慰道:这事再僵下去,没法去外面打工,地里的庄稼都撂荒了,咱们拖不起。水秀咬着嘴唇,看着一对儿女挎着书包,从学校回来,她忍着咽下了这口气。

德胜长得瘦高,这些年,他的腰弯了,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永远没有精神的干瘦的脸。农忙的时候,他在家里伺候着庄稼和果林;农闲的时候,他到建筑工地打工。水秀依旧是水汪汪的,她操持着家务,管教着儿女,日子就像陀螺一样,在无声无息中流逝。儿女到镇上上初中了,住在学校,家里剩下了水秀一个人。她突然感到百无聊赖,没事的时候,常常到坡下的大粉家串门。大粉一边说笑,一边搓着手机,有搞笑的视频,她伸过手机,她们一起看。见到水秀呆愣愣的样子,她晃着手机,摆着手说:现在这世事多好!有了手机,世上的新鲜事咱都知道,想看啥就有啥,可得劲了。

德胜从城里回来,吃完饭,蹲在屋檐下。水秀絮叨着,在家里闷得慌,有个手机就好了。德胜掏出自己脱了漆的手机,笑着递过去说:你喜欢就拿去用,我平时也没啥事。看着按键缝隙粘着土尘的手机,水秀摆着手说:吔!现在谁还用你这样的手机,人家都用智能的,可以上网看视频。德胜揣起手机,站起来走到门口,回过头招呼了一声,向坡上的小卖部走去。这几年,德胜最起兴的事,就是搓麻将,这既可以缓释入夜后,夫妻躺在被窝中摸摸索索的尴尬,也可以在酣战中,在村里赢得一份尊严。

水秀的话,德胜记在心里。回到城里,下班上街转悠,他总要循着富有节奏的音乐声,在吆喝声中,溜进手机店看一看。导购员看到他常来看机,问东问西,就是不出手,慢慢没有了耐心,板着脸懒得搭理他。德胜感到无趣,他不进店子,站在外面,看着海报和橱窗里的新机,想象着给水秀买一款新潮的手机。那天晚上,工地加班,德胜下班走出工地,有一个人快步从后面走上来,在边上不停地问:要不要手机?德胜瞥了他一眼。目光对上了,那人拉着他,拐进一条巷子,将背上的挎包拎到地上,拉开拉链,让他挑选。德胜挑了一部机,付了钱,兴冲冲慌张地离开了。

水秀虽然没有手机,她跟着大粉,倒腾着手机,手机的操作和功能都熟练了。德胜从城里回来,神秘地将老婆唤到厢房,从裤袋里掏出那部手机。水秀眼前一亮,跑上前去,一把拽过手机,上下看着,摁开开关键,用袖子擦着。手机屏幕映着水秀白皙秀美的脸,她挥着手机,对德胜说:快去吧!看麻将把你牵心的,就像丢了魂似的。德胜感到这个手机买得值,有了手机,老婆皱着的脸展开了,幽怨的眼神没了,自己的压力小了,活得也展脱了。

大粉的男人在城里打工,喜欢倒腾手机解闷,慢慢地摸出了门道。回到家,一阵激情后,夫妻俩靠在炕头上,他神秘地倒腾出手机存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揽着老婆,蒙上被子,在被窝里看。男人走了,水秀过来了,大粉招手将她叫到草垛前,朝四周瞭望了一下,将手机搓开,递给水秀。看到屏幕上不堪入目的蠕动的肉体,她红着脸,将手机递给大粉。大粉挥着手说:看看下面,这是“留守驿站”,专门为咱们这些人服务的。都啥社会了,你都是娃他妈了,还那么害羞。

深秋的夜里,水秀躺在炕上,盯着青白的窗户,摸着空落落的炕头,眼前飘着不同肤色缠绕在一起蠕动的画面,耳际回荡着半懂不懂的喘息和吟叫。她纳闷自己好像着魔了。她躺下去,撩起被角,搓着面颊,想用理智将自己劝回来,没有想到,闭上眼,走到半道上,又跌回到若隐若现的魇潭中。半夜鸡叫的时候,水秀感到浑身燥热,她操起柜子上的手机,搓开界面,看见大粉还在微信里冒泡。她发了个微信,让大粉发个视频过来。大粉发了两个搞笑的方言视频。水秀说要那天看过的。大粉咯咯着,奚落了水秀一番,还是满足了她。

手机侧边闪了两下蓝光。水秀抹下被角,侧着身子,爬过去抓起手机,撤掉充电器,刺溜滑进被窝,重新踏上了惬意之旅。快要登顶的时候,院子的狗叫了起来,随着大门咯吱一声,她知道男人打麻将散场回家了。她颤抖的身子一下松软了,连忙拽起被子,轻轻地抖了两下。德胜小心翼翼地脱衣上炕,窸窸窣窣钻进了边上的被窝,侧曲着身子,鼾声从均匀的呼吸声中跳了出来。

水秀蒙着被子,将手机调成静音,点开了屏幕,慢慢进入了状态。她窝着声音,扭动着身子。德胜的呼噜拖着尾音,卡住了,他张开嘴巴,伸胳膊蹬腿地转过身。水秀激情难耐,撩起自己的被子,扯起德胜的铺盖,翻身趴在他的身上,一阵狂颠乱拱。半梦中,德胜倏然开悟了老婆的意思,随着她的节奏,勉强地加了几把柴火。

按照上级的要求,为了让村民触网,用网络销售农副产品和水果,镇上在村委会安装了无限路由器。大粉没事就往村主任家跑,一个星期,她从村主任老婆嘴里,探出了路由器的密码。没事的时候,她蹲在村委会外面草垛的夹道中,笑容满面地搓着手机,她再也不用担心手机的包月流量了。看到她家的门关着,水秀试着用微信定位,在草垛间找到了大粉。村上的人慢慢知道了密码,一群妇女和没有进城打工的懒汉,空闲的时候,总是蹲在村委会周围的坡上,对着手机嘿嘿嗤嗤。

大粉玩微信一年多了,她帮着水秀注册了微信,网名叫秀秀。水秀来劲了,没有几天就熟悉了微信的功能。初冬的夜里,她躺在炕头,无聊地挥着手机,在玩摇一摇。看到小男孩小女生,她就过了,突然,一匹枣红马的头像不停地闪烁。她点了一下,是一个叫汗血宝马的人,再看他的资料,四十多岁,在市里工作。汗血宝马不停地献殷勤,请求加自己为好友。水秀想到大粉一拉拉的好友,便随意地摁了确认键。他的微信里,有好多建筑工地的照片。她问他干啥?他复是包工头。他们聊得投机,分享着心思,安慰着困惑,加附着淡淡的打情骂俏。

夜深了,狗追着老鼠,撞开了门,狂吠着进来。水秀手摁着手机屏幕,放下手机,拿起炕边上的扫把,吆喝着向狗扔去,低头一看手机,一个音频摁了过去。汗血宝马问她在哪个村子,怎么会有狗叫?看到水秀不复他,他接上一句:想不想听马叫?水秀一个嗯过去,传来了两串音频,她听了一遍。汗血宝马让他猜是母马叫还是儿马叫?她想他是男的,便复了个儿马。汗血宝马给了几段音频,解释着马叫的区别。语音对上了,他们很少打字了,不时拍一张照片,传给对方,就是没有人的头像。

一场寒潮过后,气温骤降。大粉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大衣,从坡道上走来串门。水秀摸着轻薄温暖的羽绒,甚是喜爱。大粉临走时,她对着她的背影,照一张相。天飘起了雪,水秀早早关了门,躺在热炕上,开始玩微信。汗血宝马问她天冷了,需要啥?她扭捏着,在他的催促和鼓励下,发了大粉羽绒的背影。汗血宝马问了她的尺寸,要了她的地址,说网购直接寄过去。地址给人了,她索性和他共享了位置,知道了他在城里那个地方。

大雪覆盖了川道梁峁,水秀午后收到了羽绒衣,她穿着红色的大衣,约上大粉,靠在村委会外面的电杆上,刷着微信,下载着视频。天色暗了下来,一对儿女在坡下的公路边,下了公共汽车,和一群孩子,结伙号闹着跑上了坡。水秀这才记起晚上孩子回家吃饭,她匆匆跑回家,生火做饭。孩子跑回家,看着她的羽绒大衣,说和他们老师的一个颜色。他们扯柴烧锅,水秀做了一锅汤面,招呼着让孩子吃饱上了热炕。

孩子上学了,寒冬腊月的院落中,又剩下了水秀一个人。大粉的男人回家了,水秀不想滋扰人家。天快黑了,她将院子清扫了一遍,站在头门外面的塄坎上,拎着扫把,撩着围裙,呆愣愣地望着白茫茫的川道尽头。躺在炕上,她打开了微信。汗血宝马对着热气腾腾的餐馆,发了一张图片。她知道他跟朋友喝酒,也就不再扰他了。水秀熄了灯,被子拥在颈下,看着手机的视频,慢慢地缩着身子,钻进被窝,解决了一把。她裹着被子,昏昏呼呼睡着了,颈下的手機闪着蓝光,吱吱地振动了几下。她拿起手机,压在胸下,一会儿,又是一连串的振动。水秀抽出手机,拨开屏幕,见是汗血宝马的微信,她噘着嘴巴,摁着搭在耳朵边。听筒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接着就是“秀秀,我知道你是谁!我喝高了,脑子都是你的影子,这大冷的炕上空落落的,哥想你想的就要用头磕炕边了!”水秀一惊,清醒了好多,她犹豫着摁开了下一段语音:“秀,你一个人躺在炕上,难受不?难受就说出来,哥和你说说话,兴许会好受一些。”水秀感到一阵心慌,她将手机搭在胸前,摸索着侧面的按键,正想关掉,又是一阵振动。她点了一下,放在耳边,想听他还要胡说八道些啥。“秀,你蒙上被子,外面冷,别着凉了。哥就想听听你的声音,说几句暖心话。”水秀关掉了手机,她心里就像一堆乱麻,耳边回荡着汗血宝马的声音,慢慢地感到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有点耳熟。

蒸腾的朝霞,透过窗户映在炕上。水秀拿起手机,习惯性地摁开了机,点开微信,一长串汗血宝马的音频,最后一次是凌晨五点多。水秀捋着额头的刘海,摇头笑着点开了音频,传来了一阵猛过一阵痴狂的请求和一涨一落的讨好及埋怨。水秀趕紧撩起被子,蒙起头,遐想着,好像看到了一头发情的骏马,在雪野中无忌地狂奔。午后,阳光暖暖的,水秀拿出了铺盖,搭在院子的铁丝上,用扫把拍打着,她有点心慌,更有点兴奋了,欣慰三十过半的人,还有男人为自己癫狂到这般模样。凳子上的手机蹦跶了几下。她放下扫把,拿起手机,坐在凳子上。汗血宝马滴溜了一串微信,既有文字,也有语音,还有卡通人物自扇耳光的晃动。水秀窃笑着,就是不复他的微信。汗血宝马发来了一张坐在地上,好像一个胖娃娃,蹬腿抹泪的卡通,一会儿又是趴在地上,不知疲倦做俯卧撑的自罚卡通。弄得水秀心里痒痒的,感到比当初和德胜恋爱还有味道。

夕阳坠落,天地瘆冷瘆冷的,水秀一直没有复汗血宝马的微信。他变着法子,折腾了一个下午。在奚落中,水秀心里装满了快意,天黑夜冷,她躺在炕上,随着全身温热,她的矜持慢慢融化了。汗血宝马又约了几个人,在餐馆里推杯换盏,高潮迭起。水秀发了个让他不要喝酒,保重身子的微信。一会儿,汗血宝马发了个手指剪刀的图片,随着就是街景和宿舍,证明自己回到了屋子。

水秀靠在炕上,和汗血宝马聊得惬意,语音中涂抹着矫情和任性。汗血宝马闪来一个图像,是他躺在被子里,隔着透过来的橙黄的灯光,凸着胸肌的照片,随着问了句“你觉着这匹儿马咋样?”水秀点着屏幕,放大又复位,瞬间感到他就是个流氓,聊着聊着突然就溜出这样的照片,她有点难为情。看着看着,她感到这一块块肌肉,和视频里的不同,慢慢有了亲切感。心里接纳了,甚至有了一丝心悸的憋胀感。汗血宝马一直索要她的图片,水秀害羞,推辞嗔怒中,经不住他厚颜无耻的请求,索性发了张弓起腿、膝盖以下的图片。他复了张流着口水,捧着玉腿狂啃乱舔的卡通,随即就是“味道好极了”的语音。水秀不明白自己长年累月,挽着裤腿,在田埂小径上,踩着鸡屎猪粪走来行去的腿脚,在他的眼里就那么好!汗血宝马发了一张酒店里摆放的大理石裸女图,说水秀的腿型比雕塑好看。水秀撩起被子,看看手机里的雕塑,再看看自己的腿,没个主意。汗血宝马又发了一张裸男的雕塑图,随即传来“我的也比他的好看,要不要看看?”水秀羞得一连发了几个摆手的卡通。

汗血宝马纠缠着,想要一张水秀的图片。水秀推托了大半个晚上,到了半夜,她感到困倦缠身,索性撩起被子,拍了一张胸下穿着内衣的照片,心里犹豫着,手却不听使唤地摁了过去。汗血宝马息声了,水秀能够感到他面对自己照片的贪婪。等了半晌,他说,她的内衣不好,松塌塌的,没有弹性,浪费了身体的曲线,要帮着买几套睡衣。水秀感到这男人蛮知心,她发了几个哈欠的卡通,蒙上被子,依旧沉浸在快意的想象中。

过了腊八,过年的气氛浓了。德胜打了一夜麻将,将赢的钞票放在柜子上,呼呼睡到中午,吃完饭,坐着二牛的蹦蹦车,到镇上买年货去了。放假的孩子,结伙跑到山腰的果林中,抓野鸡,寻鸡蛋。水秀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瞟了一眼漫着一层薄雾的川道尽头,掏出手机,点开屏幕。汗血宝马牵着她的心,他请求位置共享,她点了下,看着这匹马,从远处的川道口,慢慢悠了过来。她问:你咋来了?他说回家过年,问她内衣合身吗?水秀伸手从领口扯了几下胸罩,回了个“蛮舒服的”。

看着和自己网上亲昵的马跑了过来,慌乱中,水秀忐忑又激动。她搓着手机,在西边的坡道上走来走去,马点越来越近,她期望那个点和自己重合,想起汗血宝马说过,他认识自己,她又怕他是一个寨子的人,那样就闹笑话了。马点停在附近,蝌蚪一样的尾摆来摆去。水秀问他在哪里?那个点抖了一下,说看到她了,让她下坡,沿着公路朝南走。水秀犹豫着,脚步却急促地下坡了,她攥着手机,边走边朝坡下瞭望,期望一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矗立在霞光的烟霭中,对着自己昂头奋蹄嘶鸣。两个点重合在一起了,她转着身子,还是没有马的影子,她轻狂的心腾腾着,有点埋怨。他给了个语音,让她往前走,在坡道的丁字路口等他。水秀昂起头,看见头顶上向东的梁峁上散落着农家小院,她明白了,马就在头顶上。

水秀踩着路边的荒草,趔趄着刚站在丁字路口。随着一阵隆隆声,一辆红色的小车,就像一匹脱缰的骏马一样,扬起土尘,掀起树沟的枯草黄叶,前轮在沙土路面上一驰一缓,带着咯咯的刹车声,俯冲了下来。土尘翻滚着罩住水秀。她挥手扇着尘土,捂着鼻子,弯腰半蹲着。就要下去的时候,车停了下来,土尘中闪出一个墨镜,一把拉住她,推上后座,砰地关上门,坐上驾驶台,车子在弯曲的坡路上,嗤嗤抖动着,向前颠去。水秀缓过神来,慌张朝后一看,漫天的黄土,就像春天的沙尘暴。她挪动着身子,伸手扯着那人的胳膊问,你是谁?这是要到哪里?他盯着前面,脚飞快地踩踏着,龇着牙笑了一下,伸出剪刀形的手指,晃了下。车子爬上山顶,下了长坡就是另一个县有名的镇子,到了转弯处几棵大树下,车子一个急转弯,猛地一个急刹车,停在树下。水秀随着惯性,手扳着前排的靠背,屁股离开了后排的坐垫,身子往前一个急窜。墨镜扳了下坐垫侧面的扳手,座椅靠背倏地后躺了下来。他侧过身,双手抱住窜过来的水秀,将胡子拉碴的嘴唇贴上去,不顾水秀的连捶带推,喘着粗气,舌头在她的嘴里,吱吱狂吻。水秀蹬腿抡胳膊,节奏慢了,力度弱了,最后变成了羊子。她感到身体里潜藏多年的癫狂,就像温泉水一样,被汩汩牵引了出来。她的身子酥软,浸满了痒痒水,她享受蚀骨成仙的快意。她闭上眼睛,不再关注他是谁,她将他想象成马,听着他低沉的喘息和间或蹦出的脏话。水秀就像发起的面团,啜着气,舒坦地应和着,拍着他滚着热汗,一颠一颠光洁瓷实的屁股,就像摸到了枣红马健硕的臀部。

土尘中的汽车好像累了,一阵狂癫后,息声静卧在树下,车窗起了一层水汽,像天然的窗帘。两团滚着热汗的肉体,亦就纠合在一起,好像找到了自然的归宿。水秀闭着眼睛,趴在汗血宝马的胸膛上,游弋在亦实亦虚的感觉中。汗血宝马的手轻柔地撩着她的背,就像在弹钢琴。水秀慢慢睁开眼睛,赶紧拽过羽绒大衣,盖在身上,仰头看见一张好似认识的脸。汗血宝马舒坦地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他捧起水秀的脸,盯着说:那年你们家盖房,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匠人。立木的那天,你还给我搭过红哩。水秀将这张脸放在蓝天下的木架子上,好像看到了他提着锤子,赤脚站在屋梁上,叼着烟,目光躲闪地瞄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捶着巴钉。

山口的镇子有个温泉,汗血宝马拉着水秀,说浑身汗涔涔的,最好洗个温泉。水秀整理着衣服,犹豫地看着窗外一轮暮日。汗血宝马摇下玻璃,打着火刚上路,水秀攥住他的手,轻轻地搓磨着,扯着他的臂肘说:还要做饭哩!天黑回去,给家里人不好交代。他捏着她绵软的手,心有不甘地掉转车头,笑着说:你的内衣真好看。年前再约,洗个温泉过年舒服。

大粉的娘家在对面山腰上的寨子,她二伯父两个女子,便给小女儿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汗血宝马本名叫马志宏,就是这家的上门女婿。马志宏脑袋活泛,进了家门,一直在外面揽活,日子也算和美。他的老婆几年里生了两个女儿。计划生育一浪紧过一浪,志宏在外面建筑工地上揽活,无暇顾及家里的事。老婆守着家,被镇上的计生干部逮住,做了结扎手术。志宏得到消息,他揽的活工期紧,没有回家,打了个电话安慰了几句。

前年过年回家,志宏感到家里老人看他的目光,没有原来那么热情了,想到自己在外面的辛苦,回到家却是这般场景,心里冰凉冰凉的。去年麦收季节,家里将志宏叫回来,老人躲闪的眼神中,装着满满的祈求,临出门的那个晚上,将他叫到门前的土坎上,道明了想将老大的二儿子过继过来,让志宏抚养。志宏愕然了,想到自己是招上门的,给人家没有留下一个儿子,现在人家过了自己这座桥,又要将老大的儿子弄回来,心里始终转不过这个弯。回到自己房间,他长叹着躺在炕上。老婆劝慰了一番,看着两个活蹦乱跳的女儿,他眨巴着湿湿的眼睛,愣愣地盯着屋顶。

大女子家里穷,女婿心里不痛快,却不敢面上顶撞岳父。父亲知道了儿子媳妇要将小孙子过继给外家,一辈子温顺木讷的老汉,就像发了情的公牛,踹开了儿子的家门,一顿痛骂,誓言这件事如果办了,他就死给大家看。过继的事就这样放下了,志宏了解老人的性格,他要做的事,牛都拉不回来。他的心慢慢离了,挣下的钱大部分留下了,他在筹思着自己的将来。

太阳快要落山了,水秀看到四下没有人,头埋在羽绒中,要弯着腰溜下车。志宏一把拉过她,揽着她的身子,嘴巴贴上去,一阵轻狂,临了松开她,舌头撩着她的耳垂,喘着热气,急促地说:有空微信我,这川道上人多眼杂,咱们出去逛逛!水秀红着脸,推开他,蜷曲着身子,下了车,撩起羽绒,蹲在路边的荒草间。看着车腾着土尘走远了,就像深秋的田鼠一样,慢慢地站起来。

水秀的身体就像是板结干裂的旱地,又像是三九寒冬闷在瓮里的面团,志宏就是一股清流,也是温热的酵母,她沉睡的欲望在亦虚亦实难以按捺中,被激发了出来。过年的东西准备妥当了,德胜没日没夜地坐在小卖部的麻将场上,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在山沟梁峁间结伙嬉闹着。水秀脸上洋溢着笑容,忙碌中稍有歇息,她的心里总是荡起难耐的春情,拿起手机,搓摸着,看着屏幕上的马点。没有人的时候,她撩起衣襟,对着微信,和汗血宝马调笑呢哝几句。

腊月二十七,水秀找好了借口,和志宏到山口的镇子泡温泉。志宏给她买了一部新手机,将她的卡放进去,设置了指纹锁。志宏趔着身子,伸长脖子,偏着头在她耳边说:有了锁,别人就看不到你的手机了,啥东西都可以发了。水秀扑哧笑了,白了他一眼,轻柔地捶打他的胳膊。志宏燃起一根烟,看着水池中推搡的男女,瞥着水秀,喃喃道:这社会多好呀!如果没有手机和网络,咱们在路上见了面,我上去戏逗你几句,那就是耍流氓,原来那是要法办的。村里人看到了,会说咱不正经。现在有了手机,通过网络,你情我愿地搭上了,啥话都能说。水秀晃着手机,瞥了一眼水池中的女的,嗔怒着说:别吃着锅里的,还看着池子里的。志宏转过脸,伸长脖子,低声说:锅里的是苞谷 子,生活好了,很少吃了。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脖子伸得更长了,捂着嘴巴说:你就是酸汤面,吃了还想吃。水秀放下手机,笑着推了他一把。他们站起身,志宏隔着浴袍,在水秀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转身瞥了一眼水池说:池中一堆,没有一个有你这么好的身材。随即两个人揽着,走进了更衣室。

过了正月十五,孩子们上学了。随着天气转暖,村民们在田里和果林间忙活了一阵子,成帮结伙地返城打工了。村子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就剩下拄着棍杖,弯腰咳嗽着在坡道梁峁上晃悠着的老人了。

志宏去年冬季的工地做了一大半,開过年,业主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地催他。他通知大家,早早地进场,自己以各种借口,猫在家里,享受着和水秀约会的惬意。看着大家都走了,家里老人用纳闷的眼神瞟着他,媳妇也问了他好几次,他在无奈和不舍中离开了村子。水秀站在中国电信的发射塔下,手搭凉棚,看着志宏的车子,拖着尘尾消失在山口间。

阳春三月,川道的麦苗拔节了,泛着绿油油的麦浪。山梁上的梨树、苹果树和桃树竞相怒放,一团团、一道道粉白和水红的花,层层叠叠地在坡道上摇曳。水秀叫上大粉,和一群妇女蹲在村委会外面的坡头上,沐浴着早春的暖阳,分享着搞笑的视频,间或唏嘘几句。志宏白天干活,微信很少动。水秀搓弄他们昨天晚上聊天记录,脸上浮现着浅笑。志宏催了她几次了,说他已经租好房了,就等着她过去了。水秀默然地眺望着弯曲公路上拖着尾尘好似蝌蚪一样的车辆,好像看到了志宏热切期望的影子。她在筹思怎么离家,才会顺当一些,让村里人感到顺乎情理。

水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走过去靠在一棵槐树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两个娃都在镇上上学,家里开销大,我家德胜又没啥本事,不行我也得进城打工了。大粉晃了下手机,瞥了一眼水秀:钱多少才是个够呀!一群妇女看完视频,推搡着笑得前仰后合。水秀走前几步说:你们谁还想进城打工,给我搭个伴?一伙人摇着头,心不在焉地说,让她回来时,给她们带些好吃的。

午饭的当口,水秀拨通了德胜的电话,说了一堆困难,最后提出要到市里去打工。德胜愧疚自己挣钱不多,劝说了几句,猛然间应承了。太阳快要落山了,水秀推开了坡上祖屋的门,和公婆坐在院子里,扯了一串家里的困难。家公眯着眼睛,一脸茫然地叹着气。水秀委屈地说:和德胜商量好了,得到城里打工,两个孩子得麻烦你们照应一下。家婆抖着围裙,拍打着身上的柴草,晃着手说:你就放心去吧!我和你爸身体还算硬朗,都希望你们日子过得活泛些。

水秀笑嘻嘻地舞动身子回来。志宏正在阳台抽烟。水秀正在兴头上,她拿起水杯,喝了几口水,拿着凳子,坐在他对面,攥起他的手,搓磨着问:啥事?垂头丧气!志宏垂着脑袋,就是不作声。她连捏带揉地追问,他抬起头,平和地说:舞跳得不错,都快成领舞的了,引来那么多观众,一定特有自豪感。水秀推开他的手,虎着脸说:嘘!就是一伙人图个热闹,锻炼一下身体。她一把拉着志宏的手,放在她的腰上,笑着问:是不是细了?志宏撩了几下,说本来就不粗,手却从裤子的松紧带中插进去,在她冒着汗的屁股上捏了几下。水秀就像被蜂蜇了,趔着身子,连捶带推地嬉笑着站起来,走开了。

志宏喜欢开着灯,看着水秀。水秀喜欢关着灯,衬着窗户映进来的月光,她不时闭上眼睛,将自己召唤到雨里雾里。志宏哼哧了一会儿,始终觉得舞场边上那几张贪婪的老脸看着他们,心思开叉了,力度就弱了一些。水秀想到骑马,她呼啦推开了他,伏在他身上,骑上去,手摁着他的胸膛,就像抓着马鞍,手挥舞着,想象着策马扬鞭的快意,和着音乐的节奏。几对眼睛好像还在盯着他们,在窃笑志宏。他一个哆嗦,睁开眼睛,那几张脸瞬间消失了。他定了一下神,觉得要重振雄风,让那几对眼睛看看自己的伟岸,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退回去。他憋了一口气,他要让她被自己的力量和激情所融化。他瞪着赤红的眼,低沉地吼了一声,挺起身子,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把抓住她的脖子,呼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他一阵兴奋,就像在草原上嬉戏围猎一头赤白的小绵羊。

好长时间,他们拥在一起,总算缓过了神。志宏撩着水秀的头发,让她以后不要再跳舞了。水秀想起德胜对自己的看护,她不明白自己遇到的男人,咋就都这么小心眼儿。她仰起头,噘着嘴巴说:这是全民健身运动,国家还要搞比赛哩。他挠着她的脖子,笑着说:咱住在这里,不能惹人瞩目。你要是舍不下,咱就下载音乐,在家里跳。水秀摸着腿上几条红道,埋怨地捶打着他的胸膛。志宏伏在她耳边说:咱拉上窗帘,光着身子,你在家里跳给我看。

川道上的麦子黄了,衬着山口吹过来的风,泛着金黄色的麦浪。沟坡上的果林缀满青果。沟坡人家将重点放在能够带来更多收入的果林作物上,对麦子这类作物,没有太多的热情。城里务工的男人们,接到家里电话,结伙回家,收割打碾麦子,玉米下了种,又回到城里。吃完晚饭,水秀收拾厨房,志宏鞋柜上的手机响了,他叼着烟,站在阳台上哼哼着,不时冒出几句。家里的麦子黄了,媳妇催着志宏回家,他说工程忙,让家里雇请小型的流动收割机。

城里的高楼大厦间,没有农时的概念。第二天中午下班,水秀一直惦念着家里的几亩麦子,他拨通了德胜的手机。德胜说过几天,他就回家,现在有机械,一个下午就装袋了。大粉发了几个视频,她带着一群留守在寨子的妇女,顺着风吹麦浪的音乐,也开始跳起了广场舞。水秀摇头笑着,心头罩着志宏不让她跳舞的无奈。

有了水秀每月寄给家里的贴补,德胜拮据困身的感觉慢慢消解了。这些年,回到寨子打麻将,他都是赢多输少,造就了他对自己麻将水平的自信。吃过晚饭,如果不用加班,一群人聚在项目部有空调的屋子里,吆喝着打麻将。德胜按捺着跃跃欲试的心,总觉得自己那点工资,没有底气和工头经理对阵,如果输了,家里就难以运转了。今年的夏天特别燥热,临时搭建的板房就像蒸笼,捂得人浑身冒汗。工友们赤着上身,趿拉着拖鞋,在街上溜达一圈,见项目部里灯火通明,吆喝阵阵。他们推开了门,嘿嘿着闪进去。一股冷气袭来,一下子清爽了好多。

德胜叼着烟,眯着眼,站在后面看着,不时弯着腰,手在麻将桌上弹着,伏在工头的耳边嘀咕。经理坐在下家,侧过脸瞥了一眼德胜,抖动着叼着香烟,脚踹了一下工头,指着德胜说:快点!又不是生娃,生娃才得请个接生婆,他整天倒腾钢筋,你难受不难受!工头拿起一张牌,德胜点着头,他将牌打了出去。经理捂着手掌,撩去一张牌,慢慢举在空中,眯着眼睛,手指蛋不停地在下面搓着,龇着牙,面皮上提,走在半道的嘴角倏地耷拉了下来,将快要揽进怀里的牌,翻过来,砰地拍在桌上,就是个摇头。工头挺牌了,走了两圈,还是不行。到了第三圈,他昂起头,瞥着让德胜试一下。德胜挽起袖子,摸起一张牌,指头撩了一下,啪地甩在台面上,另一只手拍着工头的肩,喊了声收钱。工头收了一沓钱,抖着抽出一张二十的,塞给德胜,推着身后的人,让德胜拿来凳子,坐在边上指导。

到了晚上两点钟,经理推散麻将牌,垂头丧气翻着空了的钱夹,说声散了。一群人走出项目部,天凉爽了好多。工头揽着德胜,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星星说:看来你是个人才,整天倒腾钢筋,真是浪费了。德胜一只手搓着裤袋里工头赏给他的钱,一只手挠着脖子,嘿嘿傻笑。躺在板房的通铺上,德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论体力,他不如别人;论头脑,他高人一等。他摸着枕边翻看多遍残旧的励志书,想到里面说到的比较优势,他瞬间悟出了其中的奥妙。

几场麻将下来,德胜陪着工头熬夜,上班时哈欠连连。工头将他叫进屋子,让他以后不要做钢筋构件了,负责成品的点数和装运。晚上,工头不时开着车,带着德胜出去吃饭。德胜活泛,给围着工头的客人,发烟倒茶,不时恭维几句。大肚腩客人到了,工头一下子兴奋了,他开了两瓶酒,摆了一溜酒樽,咕咚着倒满。德胜感到大肚腩有点眼熟,他透过烟雾腾腾的餐桌,感到他像是那个胖医生,只是又肥了一圈。他低着头,不敢过去敬酒,退缩到门口,招呼着上菜。吃完饭,几个人吆喝着打麻将,老板让他在附近订了一间房,麻将要全自动的。坐上台,工头偏了下头,他赶紧贴上去,工头耳语道:晚上打麻將,咱不能和牌,咱得憋住劲,顺顺当当将包里的钱,输给那个大肚腩。下一步有没有工程,就看他的啦!德胜呆了,他不知道麻将场上,还有故意输钱给别人的门道。他转不过弯,他心里掂着工头要输钱,实战时却是赢钱的套路。到了午夜,大肚腩的钱输了一大半,嘟着脸,不停地抽烟。工头摸到自摸的牌,犹豫着要打下去。德胜拍着他的肩,喊着自摸了。工头瞪了他一眼,他才知道说漏嘴了,赶紧回身走开。

大肚腩脸色铁青,瞥了站在工头后面的德胜一眼,嘴角抽搐着说:你——就是——哪个——谁?德胜挠着头,憨笑着低下头。大肚腩拎起包,在台面上顿了几下,气呼呼地走出了包房。到了下楼转弯的地方,工头扯着他的胳膊,让其他人走在前面,将一包钱塞给他。大肚腩甩着胳膊,瞪着眼斥道:这是干啥?不是让我犯错误吗?再这样,你这朋友就不能交了。临上车时,他握着工头的手,笑着说:我没有啥嗜好,对钱虽没有达到视之如粪土的境界,但也是恬淡之心。咱就是喜欢摸摸麻将,怡怡性。

回去的路上,工头瞥着德胜问:你认识胖局长?德胜低下头,笑着应道:我的扎是他做的。他本想说出后面的事,最后还是忍住了。工头摇着头说:本来一餐饭、一场麻将能搞定的事,却弄出了这般状况。德胜呆然地看着窗外,一脸茫然。工头敲着中控台,看着前方说:看来你我的功夫还不行,得好好琢磨一下,下次该咋弄?德胜溜下身子,蜷曲在靠垫中,眨巴着眼睛,挠着头说:老板,这和咱平时赢钱不一样。咱现在既要控住牌,让另外两家不和牌,还要给大肚腩供牌,想着法子让他和牌,要求太高了。工头点着头,让他好好想想,说以后这样的场面还不少。

德胜在街上溜达,在书摊上买了本《麻将智胜大全》,没事的时候,翻看琢磨,慢慢悟出了更加玄妙的门道。听说手机上可以打麻将,他咬牙换了台智能机,在网上和别人对阵,测试着悟到的东西。工头坐在项目部搓麻将,上厕所、接电话时,让德胜替自己摸牌,经常大获全胜。德胜对自己的麻将技术越来越自信了,看着工头的抽屉,塞满了鼓鼓囊囊的钞票,他咽着口水,心想如果自己胆子大一些,放得开一些,那些钞票就是自己的。三缺一的时候,他就会顶上去,对垒一番。

工头和大肚腩吃饭,德胜搪塞着,不愿参加。大肚腩是卫生局长,工头盯着医院的工程,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力,大肚腩总是没有一个截脆话。后来,他通过熟人,迂回找到了大肚腩局长的小舅子。小舅子是县城有名的混混,将头发前面的刘海染成棕黄色,社会上都叫他黄鼠狼。工头请他吃饭,他都会带上几个弟兄。他应付不住,就拉上德胜。饭后,照例是麻场酣战。德胜改变了策略,他站在黄鼠狼后面,俯身指导着,几场麻将下来,他赢了不少钱,工程的事慢慢有了眉目,黄鼠狼和德胜倒成了朋友。

德胜专注麻将,很少和水秀联系。他加了工资,麻将场上赢了钱。看到一群城里的孩子,在广场上玩滑板,他给儿子买了一个。麦收季节,德胜带着一堆东西,春风得意地回到寨子,雇请了一台河南过来的收割机,收了麦子。他叫了一辆五菱车,拉着父母和周末归来的孩子,到镇上的食堂吃了一顿饭。老人和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他坐在边上,间或拿起筷子,轻轻地撩上一片酱牛肉,放在嘴里似咬非嚼着。儿子晃着筷子,让他快吃。德胜弹着烟灰,笑着说:慢慢吃!不用急。他眯着眼睛,晃着二郎腿,慢悠悠地吐了口烟,感慨地说:今天的你爸已经不是原来的你爸了,我现在是工地上的主管了。老板经常带着我,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对这些东西已经腻味了。母亲停下了筷子,眨巴着眼睛,侧头问老伴:主管是干啥的?老头眼里闪着光,拿起桌上儿子递给他的香烟,搓摸了半晌,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叼在嘴上。德胜给父亲点着。他深深吸了一口,看着窗外,嘴角挂着一丝笑容,弹着烟灰:咋说哩!就像咱寨子过事,德胜原来就是个烧锅的,他现在变成了执事的,别人的工作都是他派的,有啥事,都得问他。

德胜爸回到村子,坐在村委会的青石板上,说德胜现在当主管了,带着家里人在镇上吃了饭。几位老人羡慕地看着,顺着坡道散开了,碰到人便驻足说道着德胜的事。德胜回家睡了一觉,天快黑的时候,爬起来,趿拉着鞋,晃晃悠悠地走向小卖部,听到麻将声,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搓麻将的人,见德胜进来,纷纷抬起头,停住手里的牌,说着他当主管的事。德胜掏出一包好烟,扯开后散给大家,随即掏出老板送给他的美式打火机,甩了下盖子,咯嘣燃起,飘着汽油味的火苗扑了过来。几位老人嗅着,吸了口烟,看着罩着黑烟的火苗说:汽油味的火机,好多年都没有闻过了。

大粉看着墙上的挂钟,站起來说,要回家给娃做饭,招呼德胜顶位。德胜坐在炕边上,摆着手说:打那么小,你们闹心不闹心!说实话,我半年没有玩过这么小的啦!坐上去就会睡觉。大家停止了搓牌,齐声让他过来,凑个数,没有心思,就输点钱给大家。边上的人哄闹着,德胜一脸无奈地坐上桌,摸了一圈,他就知道这是麻将,并不介意大和小了。

打了一夜麻将,天快亮的时候,德胜回到家,和衣睡了一觉。中午时分,听到院子里父亲的咳咳声,他赶紧爬起来,拿着手机搓摸着,走出屋门。父亲让他回老屋吃饭,他拎起自己的行李包,看着手机,说工地上有事,得赶快回去。走出头门,见儿子拿着滑板,蹲在坡坎上,看着说明,倒腾着轮子,边上围着一群小朋友。他蹲在边上,挠着儿子的头说:好好学习,想玩啥,告诉爸,爸买给你。儿子仰起头,嘿嘿笑着,又低头忙他的事。德胜吹了一声口哨,坡上吃草的几只山羊,抬起头,嚼着青草,忽闪着耳朵,对着他咩咩叫着,他好像孩子一样,蹦跶着下坡了。

坐上公共汽车,德胜拿着纸巾,擦亮皮鞋,跷起二郎腿,随着汽车的颠簸,晃着脚。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车厢里的人,皱着鼻子嗅了嗅浓烈的汗腥味和汽油味,他突然感到自己与这一切,已经格格不入了。他推开窗户,眺望着川道尽头的光霭,看着山腰上稀稀拉拉的山民,突然感到这半辈子算是白活了。身后一位妇女,抱着孩子,孩子突然醒来,哇哇地哭了起来。看着孩子鼻孔一进一出蠕动的鼻涕,他手伸到裤兜,攥着一片纸巾,想递给那位妇女。妇女掏出手帕,捂着孩子的鼻子,拍打着让他擤鼻涕。德胜转头,正对着她举在手中的黄溜溜的鼻涕。他赶紧正过身子,掏出手机,点开屏幕,进入麻将界面,开始混战。车子出了山口,回家收麦子的人困了,车内满是呼噜声,只有坐在前面的德胜,对着屏幕,好像在和一群人吆喝着。

德胜跟着包工头厮混,在社会上慢慢结交了一帮朋友。他凭借自己过硬的麻将技术,从包工头跟班的角色中,慢慢游离了出来,成了一名自立门户的麻场战将。一个月下来,德胜进账两万多块。他再也看不起太阳下撅着屁股操着钢筋的工友们,对自己经管的事,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满脑子都是麻将场。一场雷雨,工地上停工了。工头拉着他,和黄鼠狼一帮吃了饭,搓起麻将来。十二点前,德胜将赢到的钱,从抽屉拿出来,将百元大钞整理好,在手掌上拍了一下,放进包里。黄鼠狼咧着嘴,斜眼瞥了下对家,从包里抽出一沓大钞,塞进抽屉,喷掉嘴上的烟头,站起来说:咱升起来整!来个你死我活。另外两家停止搓麻将的手,对视着点了下头。德胜还在倒腾抽屉的钱,听到要大弄,他猛吸了口烟,在烟雾缭绕中,眯着眼点了下头。

到了午夜两点,另一桌麻将散场了,工头夹起包,说老婆催他,下楼走了。德胜瞥了眼工头的背影,心里虚了一下。他摸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将颤抖的腿搭在一起,一只手抓着,不让腿抖,另一只手搭在台面上,弯着腰,头靠在臂肘上,眯眼盯着台面。轮到他摸牌,他就像一条蛇一样,挺起身子,伸长脖子,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抓起牌,闭眼摸着,嘴角一颤一抖的,长长的烟灰坠在台面上,他睁开眼睛,摇着头将牌插进去,手飞快地滑溜几下,抽出一张牌,啪地放在桌上。

放暑假了,水秀想娃,絮叨着要回趟家。志宏不愿意,变着法子转移她的注意力。水秀和大粉在微信上聊天的时候,说老家的姐妹都想她了,又说她心硬,最后开玩笑说,是不是在城里有新家了,把老家给忘了?水秀赶紧收起微信。收拾垃圾的时候,心里一直嘀咕着,是不是自己在外面的事,村里人知道了,传得风言风语。她感到脸发烧,做起事来愣愣的,有点心不在焉。

几天后的晚上,水秀的手机吱吱了几下。她走过去,拿起手机,看到大粉发来的儿女站在一起的照片。她拿着凳子,坐在阳台上,听着楼下的音乐,想象着广场舞的场面,一股凄然的落寞感涌上心头。她赶紧给大粉复了一段感谢的话,让她多发一些孩子的照片。大粉用语音说:不发了,要看自己回来看,又不是在天涯海角。志宏提着几袋水果回来了,见水秀没有像平时一样站在门口接他。他走到阳台,蹲在她腿前,拉着她的手,问啥事不开心。水秀递给他手机,让他看孩子的照片,说自己得回去一趟。志宏点着一根烟,站起来,趴在栏杆上,对着夜空吹了一阵,回过身笑着说: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工地上事紧,我又离不开。这样,周末我陪你一起回去,咱在老家住一晚,午饭后我在路边等你。水秀呼地站起来,走过来挽着他的胳膊,摇了几下,将脸贴了上去。

下了志宏的车,水秀从尾箱取出一堆东西,摆着手,让他赶紧走。车子走远了,水秀拿起手机,对着大粉喊道:我回来了!站在坡上往下看。刚放下手机,村委会的塄坎上伸出几个头。大粉站在坎上,对着水秀家的院子,喊叫孩子的名字。一会儿,孩子从山坡的林子里站出来,抹着鼻涕,边跑边提着裤带,从坡上狂奔了下来。水秀揽着儿子,摸着他的头,牵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孩子拿着她的东西,满脸笑容张狂着往回走。大粉跟着一群姐妹,在半坡上迎到了水秀。她走上前,拉著水秀的手,好奇地打量了半天,松开手,对着身后的妇女,抡着手笑着说:你看这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别人到城里打工,回来都是又黑又瘦的,人家水秀却变得又白又胖。水秀摆着手说:运气好!在商业中心做保洁,晒不到太阳,又好吃好喝的,不胖就怪了。

回到家里,水秀按照自己思量好久的程序,将家里外收拾了一遍。天快黑的时候,家公走进院子,抖着肩头的衫子说:不要做饭了,你妈做好了,等着你们过去哩!水秀走出屋子,拿出用报纸裹着的烟,递给家公。晚饭后,水秀让家婆歇着,她系上围裙,收拾锅灶。家婆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看着水秀晃动的身子,脸上的表情呆住了。水秀要走了,家婆过来,看着她收拾东西,快出头门的时候,她突然问:水秀,在城里干啥哩?咋还胖了?水秀感到怪怪的,又说道了一番。家婆绷着的脸松开了,挥着手,让她放心。

几天后的晚上,志宏和水秀一番温存后,舒坦地躺在床上。志宏侧过身,手搭在水秀的腹部,轻柔地抚弄着,手指蛋在她的肚挤眼上挠了几下,伸进去摁了几下,伏在她耳边说:这日子多好呀!你都胖了。想起大粉和家婆的絮叨,她愣了一下,咯噔坐起来,手摁着腹部,一脸惶恐。这些年,德胜就是一个废人,她的例假本来就不规则,她一直也没有在意过,猛然一想,她跳下床,跑进洗手间。德胜没有在意,见她好长时间没有出来,拍门问:咋咧?水秀拉开门,拥在志宏怀里,瞬间又趔开,两只小手猛捶着他的胸膛,哭丧着说:我估计怀孕了,这可咋办呀?德胜愣住了,随即缓过神来,笑着抱起水秀,啜着她的耳垂说:好!咱们终于有孩子了。

志宏找了个朋友,约好妇幼医院的医生,陪着水秀去检查。B超完,主任看完单子,笑着说:胎儿很健康,有三个多月了,你们要按照育儿科学,定期到医院复诊一下。走出门,志宏返回来,弯着腰,捧着笑脸低声地问:主任,男孩还是女孩?医生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嘟着脸,指着墙上的挂图说:性别检查,国家是禁止的,生男生女都一样,这是国家的政策。志宏知道自己撞板了,依旧赔着笑脸,点头哈腰地退了出来。

回到屋子,水秀絮叨着,要将胎儿做掉。志宏变着花样,动情处眼泪涟涟,求她生下孩子,别的他会安排好的。水秀经不起他的苦苦祈求,这件事便拖了下来。志宏悄悄地在两个人的手机上,设定了位置共享,他不时掏出手机,担心水秀一时兴起,背着他溜到医院,把孩子做掉。随着肚子一天天隆起,水秀的担心越来越重了,她经常呆然垂泪,唉声叹气,脾气越来越大。志宏该想的办法都想到了,感到得一天天往前哄,每过一天,都是向胜利迈出了一步。到了八月份,天气越来越热,水秀变得更加烦躁了。志宏低头回来,寻思着怎么才能哄她开心。街边的一扇玻璃门闪开了,一股冷气拂面而来。他驻足扭头,是一家旅行社的门市。他倏然想到,何不出去游历一趟,散散心。

志宏参加了一个云南游的团。他交了钱,拿着一沓资料,兴冲冲地敲开了门。水秀坐在厅里吃水果,看着志宏抖落的资料,听着他的说道,她心里飘过他并不是要和自己旅游,只是想将自己往前晃悠的想法。她咬了口苹果,摇着头说不去。志宏蹲在她膝盖前,撩翻着资料,说来回都是飞机,给她看着洱海和大理的图片。水秀抿着嘴,犹豫着。志宏站在阳台上,一阵音乐声飘了进来,水秀细听,是蝴蝶泉边的歌声,她心动了,这首歌曾经是她手机的铃声,想起小时候看到的电影画面,她抬起头笑了。

到了昆明,天气一下子凉爽了。志宏拖着行李,水秀就像公主一样,跟在他后面。她慢慢地忘记了恼人的事,将自己的心境贴附在如画的风景中。他们就像一对恋人,一招一式渗透着爱意,惹得全团的人甚是羡慕。到了玉龙雪山,几个团友打着哈哈说:他们一定是二婚时间不长,原来可能相恋,阴差阳错地没有走到一起,现在总算圆满了。志宏回过头来,就是个笑。水秀满脸红晕,低头加快了脚步。

回到市里,水秀的游兴未消,她将手机里的照片挑选出来,给商业中心的保洁工看,惹得一帮工友直夸她有福。志宏将旅游的照片,洗了一沓,交给水秀。水秀躺在床上,每看一张,都会瞥一眼窗外,默然地陷入沉思。她喃喃着,要选出自己的单人照,拿回去给自己的儿女看。志宏找到熟人,想到给水秀拍个B超,他迫切想知道,她的肚子里是男娃还是女娃。他约好了医生,见水秀心情好,连哄带扯地来到B超室。看着她躺在床上,随着门呯地关上,志宏在走廊上焦急地走了一会儿,实在紧张得不行,便跑到外面的阳台上,抽出一支烟,点着后猛地吸了几口。他感到眼前飘着橙色的玻璃球,一阵眩晕,他赶紧蹲下来,缓了口气,抬眼见蓝天下,白云的间隙中霞光四溢,他预感到幸福的到来,赶紧站起来,瞥着走廊中间那扇闭合的门。

门开了,水秀挺着肚子,走了出来。志宏碎步跑上前,搀扶着她走了两步,回身热切地看着医生的表情和手里抖动的单子。到了走廊尽头,医生瞥了下四周,放慢脚步。志宏弯着腰,贴了上去。医生皱着鼻梁,眼睛向上跐溜了一截,神秘地低语道:男娃,看得清清的,很健康,放心吧。志宏感到心腾腾地跳着,他倏地抓紧医生的手,抖动着趔趄了一下,嘴巴嗤嗤抽了几下,浸出一团白沫子,龇着牙嘿嘿笑着,转过身跑了。

去医院的时候,坐的是三轮车。出了医院,水秀对着路边的三轮车招手。志宏走过去,搀扶着她,叫了一辆出租车,招呼着她坐上去。他坐在边上,高声说着地址,手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摩挲着。听说是男孩,水秀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儿子的影子,不知肚子里的娃和他外面的哥哥长得像不像,她茫然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如何是好。志宏拉住水秀的手,在她的掌丘上摁摸着,偏过头,低声说:你甭怕!只要咱后继有人,啥坎咱都能跨过去。水秀婆娑着睫毛,叹着气,使劲捏了下他的胳膊,趔着身子,靠在他身边。

志宏干着活,一整天都沉浸在喜悦中,他盘算着未来的生活,想着怎样给水秀稳定的生活。他想到了买房。周日,他拉着水秀,开着车,到了城郊接合部房价便宜的楼盘,对着沙盘问价格,掂量自己的能力。水秀端着售楼员递过的可乐,直向志宏使眼色,间或摇着头。志宏明白她的意思,拉着售楼员,找到经理,希望能打个折,又问了银行按揭的利息和时间。售楼员按照初步达成的意向,将算出的结果递给了志宏。

吃过晚饭,趁着水秀洗澡,志宏将她的身份证,放在自己手包中,将自己的存折和信用卡放在沙发上,估摸着数量,塞进手包的夹层中。水秀穿着睡衣,用毛巾撩着,托甩着头发,走出来坐在沙发上。见她放下了手,志宏将削了皮的苹果递给她,眼睛盯着台面上的包,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自己要去交楼款的事。她拿起手机,点开屏幕,大粉发了一张儿子站在山坡上,弯着腰,脚踩在滑板上,准备一跃而起的照片。她笑着给志宏看,摸着肚子,伏在他耳边说:不知肚子里的娃,有没有我家儿子好看?志宏盯着屏幕,挺直腰,自信地捶着胸膛说:老子这个样,他能差吗?

志宏交了一半的楼款,剩下的银行按揭。他拿着购房合同,站在楼盘外面,看着起了一半的楼花,望着自己买下的那层,好像看到了水秀捧着碗,追着儿子喂饭。回到工地,他一下子感到自己年轻了,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回到住处,他将写着水秀名字的购房合同递上去,让她保管好,说她也算是城里人了。水秀接过合同,瞭了一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用血汗钱,给自己买房,她感到他们之间的缝隙,从黄泥变成了水泥砂漿。她挪动着身子,靠在志宏身上,拉着他的手,闭着眼摸索着。

麻将场时输时赢,这让德胜上瘾。九月一场连阴雨,工头拉着德胜,和黄鼠狼一伙厮杀了几个昼夜。德胜输掉了本钱,还欠了黄鼠狼将近五万块钱。德胜一下子蒙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睛,盯着窗外屋檐的雨丝,眼前晃动着的还是麻将牌。黄鼠狼不好惹,他叼着香烟,身后站着几个弟兄。工头拎着包,在桌子上磕得哐哐响,指着德胜斥责着。黄鼠狼飞着眼,眉毛朝上挑了下,边上的兄弟拽住工头的包说:人是你带来的,输了钱,能不能还上来,我们心里没有底,你得先垫上。包工头一看这凶神恶煞的阵势,想到医院的工程也到了关键时候,他摇着头,拉开手袋,拿出几沓钱,替德胜还了债。

走出麻将馆的门,工头甩着包,开着车离开了。德胜站在细雨中,淋了一会儿,一个寒战,他退回屋檐下,抱着腿,坐在水泥台阶上,盯着雨雾中昏黄的夜灯和不时穿梭的车辆,怎么都不能相信几天下来,自己竟然落魄到了这般境地。他靠在墙上,捻出一支烟,叼在嘴上,点着猛吸了一口,他既为麻将场上的炸弹而惊喜,又为自己没有算计的点炮而懊悔。想起那本励志书上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训导,他感到只要自己的技术再提升一步,输掉的钱一定会赢回来。

工头舍弃了德胜。他又回到了工地上,成了一名钢筋工。黄鼠狼不时约他打麻将。德胜咽不下这口气,他盘算着如何才能翻盘。几次厮杀,德胜又有一些进账,他像打了兴奋剂,更加确认了翻盘就在眼前。又是一整夜鏖战,天明的时候,德胜欠了黄鼠狼八万的债。德胜一下子蔫了,他晕晕乎乎跑回工地,爬进工棚,眼前闪动着漂浮的麻将和黄鼠狼狰狞的笑,背景中隐现着父母、孩子和水秀期待的眼神。他趴在床上,摸出手机,调出水秀的手机号,才意识到好长时间没有和老婆联系了。他盯着屏幕,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犹豫了半天,他垂下了举着手机的手,拿起枕头,捂在头上,疯狂地捶打着。

工地旁的学校响起了升旗的国歌声。德胜放下手里的螺纹钢筋,抹着额头的汗,想到自己的孩子,这个时候也站在学校的操场上,他讪笑着摇着头。快吃午饭的时候,工地上来了一帮人,说是建设局的,在钢筋堆里撩起钢条看了一会儿,拿出封条,刷上糨糊,将钢筋场上的电闸封了。项目经理赔着笑脸,拦都拦不住。那些人拿出一张纸,填好后让经理签字。经理责骂着,不停地拨工头的电话,让他赶紧回来。工头弯着腰,贼眉鼠眼地钻出来,无奈地在单子上签上名。建设局的人拿起一截截钢筋,说这些估计都是“地条钢”,回去化验确认后,要立案查处。

工地停工了,德胜没有了工作。黄鼠狼将德胜叫到自己开的麻将馆,软硬兼施地探问有没有还债的财产。弄清情况后,他挠着头,和一帮兄弟商量了一阵,将德胜留在麻将馆,帮着清扫卫生,不许他离开。没事的时候,黄鼠狼将他叫过去,跷着二郎腿,追问着他家庭和亲戚的情况,寻着收债的蛛丝马迹。

国庆大假,黄鼠狼的麻将馆生意红火,德胜拿着拖把,正在清扫一拨客人留下来的污迹。电话铃响了,黄鼠狼的一个兄弟走进来,拿起电话,看着号码,递给了德胜。电话里传来父亲的喘息声,喊着说,孙子发烧,快四十度了,让德胜赶到县医院,先挂个号,他们叫上二牛蹦蹦车,马上上来。大粉电话里问,要不要给水秀说。德胜低着头,打量着四周,让她先不要吱声。

德胜放下电话,跑到隔壁的房间。黄鼠狼正在麻将的兴头上,他搓着手,不好作声。黄鼠狼瞥了一眼他,嘴角抖动着,烟灰掉在腿上。他夹着烟,摸着麻将,对站在身后的德胜摇着手,瞪着眼说:去!快去干活去!别站在后面瞄了,咱的技术不比你娃差。边上的兄弟嘀咕了几句,黄鼠狼扔掉烟头,半信半疑地侧头看了德胜一眼,让他在外面等着。德胜站在厕所边,焦急地看着窗外,不时从门缝瞭望一下。黄鼠狼慢吞吞走出来,抖着手指,指着德胜说:你娃听好了,我黄鼠狼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你家在哪里,父母和两个娃的情况,我都清楚,甭有啥想法,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知道吧!德胜唯唯诺诺地应着,并不迈开步子。黄鼠狼吐掉烟头,扬起脚,就要踹过去。他的弟兄说:娃要住院,他没钱。黄鼠狼瞪着眼,脚跺着了两下,听到屋内的人喊他,他挥着手,让那个弟兄给他一千元,叮嘱德胜要还利息。

德胜拿着挂号单,见二牛开着蹦蹦车,冒着黑烟,突突着到了。他跑过去,从母亲怀里接过儿子,向急诊室跑去。医生开了几张单子,片子出来了,是急性肺炎。德胜向二牛借了一千元,勉强地住了院,他让二牛带着父母回家,说自己守着儿子。黄鼠狼打来电话,知道了德胜儿子住院的房间,派了个兄弟过来看了一下。儿子挂着点滴,睡着了。德胜蹲靠在墙上,搓着脸,一筹莫展。他不愿意叫水秀回来,是怕她看到自己现在的窘况,让父母回家,也是为了省钱,怕他们知道自己惹下的事,想不开。他摸出手机,给几个工友打电话,说儿子住院,想借点钱。几个工友知道他欠着赌债,都委婉地拒绝了。

回到病房,住院部催促着德胜交钱。他坐在住院部的花圃中,思量了半晌,拨通了水秀的电话。水秀正在保洁,听到儿子得了急性肺炎,她连忙扔掉拖把,结巴着说了几句,下了电梯,走出商场,赶紧给志宏打电话。他们一前一后回到家。志宏劝她不要着急,先问清楚情况。水秀眼泪啪嗒地摇着头,在房间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德胜约摸感到水秀的激动,怕她回去,知道自己的事情。他定了定神,拿起手机,说儿子的高烧退了,有他照顾,让她放心。水秀蜷曲的心松了,她叮嘱了几句,说她现在就赶回去。德胜说他已经请假了,让她不要回去。水秀纳闷着,有点回不过神,觉得德胜虽说没啥本事,从来都是老老实实的,她正准备收线,德胜支吾着,让她寄一些钱过去。

志宏听到水秀不用回家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到水秀放下电话,匆忙问:要汇多少钱?水秀嘀咕着两千。志宏要过了卡号,说了声三千,就操起包走了。水秀想起了大粉。她拨通了大粉的电话,询问着儿子的情况,责怪公婆没有照顾好,又聊了村里的人和事。志宏汇完钱,进屋喝着水,举着三根指头晃着。水秀抬眼瞥了下,和大粉收了线。德胜回到病房,揣着裤兜,才知道自己的信用卡都在黄鼠狼那里。他赶紧拿起电话,走到外面,一直拨打水秀的电话,始终拨不通。水秀正准备给德胜打电话,看到他拨了过来,没等德胜开声,便说钱已经汇了,让他查收。德胜噎住了,半晌才缓过神来。他摇着头,吞吐着应付了几句。

德胜赶回麻将馆的路上,思谋着怎样才能从黄鼠狼那里拿到卡。上了楼,黄鼠狼正在喝茶,德胜喘着气说:工地上通知,要核定社保缴费卡的情况,让我拿上信用卡,到社保局去一趟,说不定会补一点钱回来。黄鼠狼咧着嘴,挂着一丝笑,吹了口烟,抖着二郎腿,愣愣地盯着德胜,就是不作声。德胜低着头,浑身不自在。黄鼠狼接过弟兄递上的卡,举在眼前,看了半晌,吹了一口气,挥着手,让德胜过去。德胜弯着腰,赔着笑脸,眼睛闪烁着,盯着卡,就在他要逮住的瞬间,黄鼠狼将卡收了回去。他对着身后的兄弟说:把咱的POS机拿过来,验一下卡。他将卡在机槽中划了一下,让德胜输了密码,屏上显示三千多元的数。黄鼠狼冷笑着,晃着卡,在德胜脸上刮了几下,对几个弟兄说:这人不老实,跟咱们兄弟耍心眼,得让他懂点规矩,不然他还以为咱们都是吃干饭的。几个人呼啦围上来,揪头摁肩扯胳膊,在德胜膝盖后面一踹,他腾地跪下来。德胜滴溜着眼睛,说那是社保补过来的。黄鼠狼蹲在他前面,捏着他的鼻子,鄙视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呀?社保补你三千多块。一个人将他的胳膊往上抬了几下说:这货不老实,有人给他打钱,他却不告诉咱。得好好收拾一下!德胜嗷嗷叫着,哭着说,老婆打工,娃住院没钱,这是娃的住院费。黄鼠狼拿起POS机,摁了两千的额度,POS机吱吱响着,吐出了交易单。他扯下单,往上面吐了口唾沫,贴在德胜脸上,递上卡说:老实点!咱还算有点情义,给你留点钱。他一挥手,德胜趔趄着站起来,点着头,撒腿窜下了楼。

水秀牵挂着儿子,经常走神。她盘算着到医院,陪护儿子,拍着隆起的肚子,她又无奈地摇头,独自垂泪。一场秋雨,天气有点渗凉,她打开柜子,找了几件宽大的秋衣秋裤,穿上站在镜子前,扭着身子,打量着。吃过午饭,志宏到工地去了。水秀穿上挑拣的衣服,提着包下楼,坐上了汽车。看着车窗外一掠而过湿黄的景色,挺起的肚子随着车子,一颠一颠的,她筹思着如果德胜发现了她的肚子,该如何应对。

到了县城,水秀叫了一辆三轮车,来到住院部。走进住院部二楼的楼道,一股温热的风吹来,裹着恶臭的屎尿味。她赶紧转过身子,用头巾捂住鼻子,弯着腰,迎着臭气冲了过去。她隔着门扇上的玻璃框,见儿子躺在床上,德胜趴在床沿上,鸡窝一样的头发,随着鼾声颤抖着。水秀的眼睛湿湿的,她闭着气,推开了门,走过去拉起儿子的手,另一只手摸着他的额头。德胜哼哧了两下,愣愣地抬起头,抹着嘴角的口水,疑惑着问:你咋来了?也不说一声。水秀半个屁股垫在床沿上,看着黑瘦污糟的德胜问:你咋弄成这个樣子了?德胜低着头,眼光躲闪着,哎哎地拍着大腿,晃着头,不停地搓着脸。

水秀用温水热上毛巾,给儿子擦着脸,眼睛不停地瞟着德胜,探问他发生了啥事。德胜蹲在门口,头夹在腿中间,不敢正眼看老婆。他挪动着身子,站起来闪到门口,说买点吃的回来。水秀放下毛巾,手机吱吱响了,他瞥了一眼志宏的微信,走出了房门,见德胜下了楼,她掏出手机,对着听筒说:刚到县城,娃在住院,我没有死,你就像个追魂鬼,就不能让我消停一下吗?出了住院部,她叫住了德胜,问他到底有啥事?德胜躲躲闪闪地将她叫到树下,就像没有做完作业的学生,说了自己赌博欠债的事。水秀气得浑身发抖,她跑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扯着哭喊道:你这不是要咱的命吗!这么大笔钱,咱就是当牛做马也还不上来呀!德胜弯着腰,顺势蹲在地上,蜷着身子,挪动着屁股,躲避着她雨点般的捶打。

水秀打累了,她伏在树干上,鼻涕眼泪地抽泣着。想到儿子,她揉着眼睛,骂了几句走了。她怕儿子发现,一进屋就拿起毛巾,细细地擦了把脸。她拉开包,拿出薯片和可樂,让他吃。儿子靠在她的胳膊上,一串饱嗝,哈欠着睡着了。水秀扶着他的头,将他放进被窝,坐在床边,手攥着儿子的胳膊,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德胜提着肉夹馍和凉皮回来,放在床头柜上,看到母子睡着了,他的心稍稍松活一下。他蹲靠在门扇上,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瘪瘪的烟盒,抽出一根弯曲变形的香烟,手指捋了捋,叼在嘴上,点着闭着眼猛吸了一口。他真不想睁开眼睛,他憋着气,吐着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眯眼一看趴在床边水秀的腰身,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嘴唇抖动着,门牙咬着烟蒂,腮骨晃动了几下,感到浑身的血直往上涌,脑袋一阵阵昏晕。他捏着拳头,忽闪了下身子,就感到关节咯嘣乱跳。他喷掉烟蒂,缓缓站起来,走到水秀身后,抓住她的头发,往后扯了扯。水秀挥着手,抡了过来,抬眼看到德胜可怕的面目,知道事情露馅了。

德胜扯着水秀,来到住院部的楼背后,扯着头发,娼妓破鞋地骂着。水秀蹲在地上,捂着头,一个劲地趔着身子。德胜抬起脚,在地上踹着,指着医院的楼,瞪着赤红的眼睛斥道:这是医院,我给你踹掉了,顺便住个院。他走前两步,想踹水秀的肚子。水秀腾地跪下,双手抱住他的腿,眼泪汪汪地摇着头,大声哀求着。

黄鼠狼不放心德胜,派了个弟兄,到医院来看。他推开病房,看不到德胜,便吹着口哨,抖着身子,晃下楼,正站在花圃中纳闷,听到楼后面传来哭闹声,便走了过去。看到水秀披头散发跪在地上,他眼睛一亮,嗨嗨地喊着走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德胜的手腕,将他推到边上,斥责道:现在都改革开放了,你还这样对待媳妇,真不是个好东西。德胜眼睛婆娑着,指着水秀的肚子,蹲在地上,摇着头,哎哎了几声。他将德胜叫到边上,揪着他的衣领,耳语道:你给我听好了!千万不要动她肚子里的娃,不然,黄哥会把你弄残。德胜用喷火的眼睛瞥着老婆。黄鼠狼的兄弟提着他的衣领,将他的头摇过来,盯着他说:记住了,老婆是你的资源,她肚子里的孩子无论是不是你的,那也是你的资源。有了资源,好多事情就会有个出路。

德胜约摸明白了黄鼠狼的意思,他板着脸,忘记了自己赌钱的困境,看水秀的眼睛,也慢慢平和起来了。他控制着,不去正眼盯她的肚子,目光却不听使唤地往下垂,他瞪着眼睛,哼哧几下,低头叹息。孩子肺部的炎症消退,水秀嚷嚷着要回市里。黄鼠狼带着一个弟兄,在病房转了一圈,将德胜叫到外面,嘀咕了一阵子。黄鼠狼回来,踱着方步说:德胜是我兄弟,娃出了这种事,我也没有出上力。这样,嫂子要走了,我在城里有个餐馆,如果不嫌弃,我请你们吃个便饭,给你们撮合撮合,这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

水秀搓着儿子的手,犹豫着瞥了德胜一眼。德胜走到门口,见她不动身,转过头来,瞪着眼说:兄弟有心,你就别掰了!水秀给儿子絮叨了几句,站起来,疑惑地低着头,跟着他们下了楼。刚走出住院部,对面过来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一个大肚腩,点头哈腰地比画着说话。黄鼠狼愣了一下,同大肚腩招呼了一声。德胜见是卫生局长,低着头,赶紧缩在人群后面。大肚腩笑嘻嘻走过来,虎着脸问黄鼠狼:你咋在这里?黄鼠狼指着德胜应道:朋友。大肚腩上下打量着水秀,惊异地瞪着眼。黄鼠狼的兄弟举着手机,拍着照片。大肚腩招手,让德胜过来,站在边上,用手里的文件拍着他的肩膀说: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其实一肚子坏水。当初闹腾着,说手术失败了,坏了我的名节,现在这又咋讲?虽说国家放开了二胎,你们这可是三胎,咋就那么急,比年轻人还快。德胜的脸憋得涨红,脚踹着,在地上搓着,不停地瞥着黄鼠狼。大肚腩摇头走了,一群人围了上去。他停住反身,盯着德胜,瞟着水秀说:要不是你们当初的闹腾,我现在哪里会就是个小局长,早就是县级领导了。黄鼠狼听到德胜阻滞了姐夫的仕途,眼睛瞪了起来,见兄弟的手机闪着,他一把挡了回去,歪着头骂了几句。

黄鼠狼将他们让到楼上的房间,让兄弟在外面打了几个菜,拿了几瓶啤酒,话里有话看似亲切地聊着。水秀的手机一串吱吱,他偏着头,给兄弟一个眼色。他的兄弟拽过手机,黄鼠狼搓了几下,发现有密码,问水秀密码,水秀咬着牙,一个劲儿地摇头。他偏着头看着德胜,德胜说了一串数字,让他试一试,果然用儿子的生日打开了手机。黄鼠狼搓着手机,看着笑着,晃着二郎腿,一副享受的样子。他将手揣在裤兜,拿起一本书,翻了几页,笑着说:姐,我媳妇也怀上了,我心疼她,看了好多书,专家说怀孕了不要用手机,对胎儿有辐射。我哥是个粗人,不关心你,兄弟看不过眼,我替你收着手机。水秀站起来,手抖着想要回手机,几个人拦住她。黄鼠狼对着德胜说:你到医院看护好娃,叫我姐不要操心。我给她一个单间,吃住我包了,让她安心静养。

水秀哭闹了好长时间。黄鼠狼的兄弟就是不让她出房门,她累了困了,靠着床上,脸对着窗外,弄不明白回家看护孩子,却落到这般境地。黄鼠狼带着几个弟兄,研究了半夜水秀的手机,梳理出水秀和志宏的事情。他们在百度上查了代客生娃和代人植入试管胚胎的价格,黄鼠狼笑了,知道德胜欠他的赌债有着落了。他蒙头睡到第二天下午,带着两个弟兄,将德胜叫出病房,在医院的花圃间,详细地说了水秀的事,递上一张纸,上面列着各种代客生育的价目。他递给德胜一根烟,看着他就像一条狗一样,蹲在自己膝下,笑着说:德胜,要学会变坏事为好事。这个价目还不包括你老婆陪睡的钱,你要是还气不过,我明天查一下,看三十多岁的大姐陪别人一晚多少钱,把数记下来。德胜眨巴着眼睛,好像在谈生意。黄鼠狼蹲下来,握着他的手,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事你掂量着办,作为兄弟,该做的我都做了,能不能还上钱,就看你的了。

志宏的心根本不在这里,他低着头,哼哼着应付了两句。他走进院子,和两个女儿絮叨了几句,强烈地感到自己没有根,就是一个外人。他开着车走了,到了三岔路口,想起和水秀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竟然抽泣了起来。他将车停在公路边,顺着斜坡小径,来到水秀家对面的一道塄坎上,坐在果林中,抽着烟,愣愣地打量着她家门口,期望看到她的影子。水秀的儿女从爷爷家回来了,坐在门前。看着倒腾着滑板的男孩,他臆想着自己儿子的影子,自己的孩子重合在他的身上,不时托着虚边,好像在朝自己嬉笑招手。

西落的太阳,空气中飘着浮尘,落了叶的树枝挂满了红红的苹果。德胜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攀着树杈和杂草,弯着身子,像田鼠一样,下了坡塬。他开着车,恍恍惚惚来到那棵老槐树下,摇下车窗,调低靠背,眯着的眼睛闭上了。他和水秀初次激情的画面,和着他们狂野的吟吼,在他的脑海里变着形回放着。志宏的身子抖动着,脸上露出贪恋的笑。手机在副驾驶位上吱吱了一下,志宏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又是一串的吱吱声。他拿起手机,搓开界面,听到了水秀的哭叫声,看到了她站在医院妇产科牌子下的照片。他热血喷涌,手掐着大腿,猛地踹开了车门,癫狂着站在塄坎上,好像看到了水秀被扯进手术室痛苦哀求的脸。他转过身,拿起手机,对着话筒,一声声苦苦哀求。他扶着车窗,觉得一阵阵晕厥,盯着手机,好像要钻进去。手机一闪,见是一张大肚腩和水秀的照片。他搓大一看,知道大肚腩就是县上有名的人流一把刀。他彻底绝望了,拿起手机,对着话筒喊道:狗日的,看我怎么收拾你,咱就来个鱼死网破!他晃悠着走到槐树下,对着树干,啪啪将手机拍碎,扔到山沟里。他颤巍巍站在山坎上,瞪着赤红的眼,跺着脚,双手举起来,捶打着头,垂下来在胸前舞着,好像要将这山川揉碎。

一个影子在山下的公路上飘着。志宏眨巴着眼睛,定眼一看,好像是德胜家的儿子。他冷笑着回到车上,调整好座椅,开着车下了土路的斜坡。到了公路,他摇下玻璃,嘴巴叼着烟,尾随着跟在后面。孩子助跑了几步,站在滑板上,晃着身子,四处张望着。前面是一个转弯的下坡,滑板越滑越快,孩子蹲在上面,双手搭在膝盖上。志宏猛吸了口烟,轰着油门的脚颤抖着,他满脑子都是水秀躺在血水中哭喊的画面。他瞪着赤红的眼,嘿嘿笑着,猛踩了下油门,向着孩子碾轧了过去。他抖动着点了下刹车,车子咯咯地响着,趔趄地抖动了一下。往前开了几公里,志宏停在路边,下车回望,这沟道还是那么的沉静,没有异样的感觉。他定了下神,掉头回来,神魂出窍地下了车,站在路坎上,见孩子躺在一摊血中,滑板摔在沟中。他跑下去,脱掉上衣,抱住孩子的頭,抱上来放进后备厢,一溜烟跑了。

德胜发了水秀和大肚腩的照片,他咧嘴冷笑着,心想:我还治不了你!他盯住手机,等待对方的求饶和承诺,更期待着自己的手机吱吱响一下,通知钱已经打到卡上。他抽了两根烟,还是没有动静,他心里犯起了嘀咕,觉得会不会做过了。他发信息说:手术单已开好,就等你最后的决定了。对方还是没有回应,德胜呼地坐起来,回想他那快要崩溃的情绪,心想他会不会有啥不测的结果。等到晚上十一点多,对方还是没有音讯,德胜有点心虚,他问道:咋的啦!吱声呀!好长时间,依旧没有回信。他查看水秀的电话本,找出了汗血宝马的电话,犹豫着拨了过去,信号嘟嘟着,就是接不通。

过了晚上十二点,水秀的电话响了,是大粉打来的。德胜划了下,放在耳朵上,一个喂还没说出来,就听大粉喊道:水秀!你快回来,你伯让我给你打电话,告诉德胜,你儿子找不到了。德胜脑子嗡的一下,瘫软地蹲下来,任由大粉喊叫,就是不作声。他不敢告诉水秀,推开门,见到黄鼠狼的兄弟,扯过来说:不好了,我娃找不到了!家里来电话,让我回去。一会儿,黄鼠狼出来了,听了德胜的哀求,眼睛瞪了一下,滴溜乱转着,挠着头思谋了半晌,对他的兄弟说:给他摩托车钥匙。他媳妇得留在这里,别告诉她。

德胜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回到家,村委会门前聚着好多人。父亲蹲在屋檐下,呆愣愣地唉声叹气。得知儿子玩着滑板出去了,他安慰了父亲几句,和村主任带着一群妇女和孩子,打着手电从坡径下到公路上,分头顺着相反的方向,喊着孩子的名字,照着路边的荒草和树丛寻找着。天气瘆凉瘆凉的,妇女孩子困了,都回家了。德胜拿着手电,顺着公路,喊着儿子的名字,期望得到应和。东方泛白的时候,他折返回来,在转弯的地方,看见汽车轮胎碾轧荒草的痕迹。他赶紧跑下坡,见草丛中有一摊干了的血迹,边上是孩子变了形的滑板。德胜找不到孩子的尸体,他捡起滑板,在地上摔了几下,对着萧瑟的荒沟,手扯着杂草,哭喊道:儿子!都是爸害了你!

警车到了,惹得山腰上的村民成群结伙跑了过来。警察现场勘查了一番,后面来了警犬,嗅了一会儿后,引导着警察,向靠近县城的方向移动。午饭过后,德胜坐上警车,在距县城9公里的一个废弃矮房中找到了儿子的尸体。德胜就像疯了似的,抱着儿子的尸体哭号了一阵。警察将他叫到边上,开始询问。德胜慢慢地缓过神来,尽管他心里估计志宏行凶的嫌疑最大,他还是躲躲闪闪,不愿意讲出事情的原委。

黄鼠狼听到德胜儿子的事,知道事情弄大了。他赶紧跑回家,将水秀叫到楼下,体贴地说:姐,我哥欠我的钱,我只找他,跟你无关。你娃住院,你又是这个身子,我怕他伤亏你,才让你吃住在我这里。这样,德胜回家了,我也就不留你了。水秀出了麻将馆,找了个公用电话,拨打志宏的电话,一直都是忙音。她又拨打德胜的电话,德胜抽泣地呜啦着,好像与娃有关。水秀一个趔趄,叫了个三轮,赶到汽车站,上了班车。

大粉看到水秀上坡,跑下去,拉着她,不让她看儿子的尸体。得知儿子车祸死了,水秀一下瘫软在地上,昏在大粉的怀里。大粉掐着人中。她慢慢苏醒过来,呆呆地喊着儿子的名字,瞬间站起来,推开了阻拦,朝家里奔去。葬埋了儿子,水秀坐在果园儿子的坟头,就是不愿离去。月亮升起来了,白晃晃的月光洒在山坡上,映着渐起的霜气,冻得人直打寒战。德胜蹲在不远处的地头,瞥坟头前月下老婆的影子,听着她和儿子的絮叨,忍不住抽泣着。

过了半个月,黄鼠狼的弟兄,趁着夜色,溜到德胜家门前。看到德胜弯着腰,咳嗽着走出来,将他拉到边上,揽着他的脖子,塞给他一沓钱说:听好了,公安局已经知道了你和那个人的事了,以敲诈罪可能要抓你。你拿上钱,赶紧跑,再也不要回来了。德胜哆嗦了一下,不解地看着,晃着身子说:那是我老婆,我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那人瞪着眼,揪着他的脖子,捏着说:那是你的愚昧,公安局可不这样看。

德胜跑了。水秀挺着大肚子,拿着新买的手机,搓着屏幕,他给汗血宝马发了好多微信,就是没有个回音。她好像丢了魂一样,时常站在坡坎上,呆愣愣看着对面。天气好的时候,她蠕动着下到公路边,坐一站班车,呆坐在老槐树下,煞白僵滞的脸上突然会有一丝笑容。进入了腊月,一场寒潮过后,寨子小卖部麻将声声,大家交头接耳嘀咕着,打听着德胜儿子事件的消息。

镇上的干部带着移动公司的人,开着昌河面包,在村主任的带领下,几个人爬上了信号发射塔,将一溜红底烫金的字垂挂在铁塔上。二牛蹲在坡坎上,站起来捏着鼻子,哼哧了几下,将鼻涕抹在槐树上,咧着嘴巴走到小卖部门口,指着“网络进村入户就是好”的标语,耸着肩,对一帮妇女说:这世事多好!躺在热炕上,世上的稀奇事,咱都知道。想起了谁,微信一下就妥了。大粉抬眼,趔着身子瞥了眼二牛,继续搓着手机屏幕。二牛掏出手机,龇着牙,媚笑着收过去,嚷着要加大粉的微信。大粉摆着手,瞪着眼,撲哧笑着走开了。

水秀挪动着笨拙的身子,捂着头巾,木然地走出门,坐在柴火堆边的土坎上。一个和她儿子经常玩耍的孩子,呼哧着鼻孔的黄鼻涕,跑过来,喊着婶子。水秀抹了下头巾,愣愣地看着他,潸然一笑,招手让他过来。孩子走前两步,伏在她耳边说:婶儿,小卖部的人说,我哥是对面寨子那个姓马的上门女婿撞的。水秀缓缓地抬起头,盯着他瞪起了眼睛,突然抓起了一根柴棍,抡了起来。孩子趔着身子,手挡着头上,不时看着身后,撒腿跑开了。水秀摇晃着身子,手扶着树干,对着落日余晖笼罩的对面的崖头,另一只手挥着棍子,发出一串诡异的狂笑。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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