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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甲子的凝视

2019-04-03蔡怡

百姓生活 2019年3期
关键词:一甲子心意病床

父亲坐在病房的一角,腼腆地低着头,好像对病床上躺着的病人很陌生,没话可讲。

我扯扯他的袖子,鼓励他,要求他多和母亲说几句体己话,结果他躲得更远。倒是那斜躺在病床上、正喘着气的母亲,替父亲解围了:“别勉强他了,他一辈子不就是个没话说的木头人嘛!”

小时候看父母吵架,起因多半是因为父亲不会说话,或者说的话不合母亲的心意。母亲的心意不好捉摸,更年期后更是阴晴不定。她在人际互动中随时是个心灵受伤、自觉被迫害的人。彼时,常看到提着菜篮从菜市场回来的她,神情慌张。她磨磨蹭蹭地走到正在批改作文的父亲身边,期期艾艾地诉说,哪家水果摊主人话中有话影射她的身材……

父亲总是不经思索也有些不耐烦地讲出母亲最不爱听的话:“人家和你无冤无仇,怎么会笑你呢?”

即使母亲大声警告:“你这样说,就是我多疑了?”父亲仍接收不到情况紧急的信号,还咬住自己的理论不放,果然没有多久工夫,一场莫名的争吵就此开始。

以前我总觉得母亲存心找碴儿,为小事吵翻天,便一味地护着弱势的父亲。待自己有了些年纪,才领悟到,如果一个女人要的不过是两句无所谓真假、对错的贴心话,就能心甘情愿地继续为心爱的人做牛做马,这心愿何其卑微,也该被满足。

我輕轻拉起失智父亲的手,带他到母亲的病床边,让他面对母亲坐着,说几句他欠母亲60年的体己话。为了给他们一些私密空间,我退到病房一角,远观他们俩的互动。

我看着一向木讷、拙于表达的父亲,反复地问着相同的话:“你的病怎么都不见好呢?……你是心脏不好吧?”

“妈妈是肺不好。”我在一旁小声说。

插着氧气管很虚弱的母亲,好像已经不在意父亲问话的准确与否,轻拉起父亲的手,一字一喘,艰难地吐着:“唉,我们……我们……”

是啊,母亲的生命之舟,泊在死神徘徊的床边;父亲的灵魂之舟,搁浅在未来与过去的无何有之乡。父母是怎么变老的?他们的生命是怎样由春日一树的新绿,走到严冬满地的枯叶?我听得出来,母亲嘴里说的“我们……我们”,是60年前年轻的他们!

父亲的眼神透着失落与惘然,不知如何搭腔,只是非常专注地凝视着母亲。在他专注的凝视中,时光似乎定格在60年前的山东青岛,他们俩当年邂逅的地方,父亲望着初相识、初约会时年轻漂亮的母亲。隔着长长的时光走廊,父亲的看与望,变成深深的凝视。

一甲子的岁月如春梦一场,梦醒时分,母亲就躺在这陌生的病床上了。60年寒暑在父母的指缝间流逝,他们就此走入风烛残年,就这样过了一生。

父母相对无言,彼此凝视。我拿起手机拍下这一瞬间,将病房里一甲子的凝视,冻结成永恒,作为我终生的怀想。

一个月后,母亲在睡梦中离我们而去。虽然她还是没听到父亲说出什么贴心、体己的话,但这张珍贵的照片框住的是母亲临终前和父亲最贴近、最私密的一刻。

(摘自蔡怡所著《烤神仙》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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