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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徐渭咏史诗看其对世俗传统的悖逆

2019-03-16

安徽开放大学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咏史诗淮阴伍子胥

蔡 丹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 ,陕西 咸阳 712028)

咏史诗是中国诗歌史上占有很重要地位的一类诗歌,是以古人古事为主要吟咏对象的一种诗歌创作,历史可谓源远流长。诗歌史上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咏史诗是东汉班固的《咏史》。后经汉末建安、曹魏、正始及两晋南北朝众多诗人的大量创作,至晚唐出现创作高潮,历经宋、元,到了明代咏史诗已经是一种成熟的诗歌体式。许多诗人写出优秀的咏史之作,他们以史托世,借古讽今,或寄寓着对时事的感慨,或企图警醒当朝统治者,然而诗人们更倾向于借史抒发个人情感。诗人徐渭即是通过褒贬历史人物、事件,在总结历史经验之时,印证自己的人生哲理。

徐渭一生坎坷多变:亲人的屡遭不幸,三次婚姻的挫折,八次乡试的失败,九次自杀的折磨。如此坎坷不平的身世使徐渭逐渐形成了抑郁、执拗、偏激等悲剧性格的基本因子,再加之别人对他的歧视、社会的不公平以及现实生活的怀才不遇,使得他更加孤傲、怪异、敏感。有着卓然独立人格的徐渭愤世嫉俗又自视甚高,对历史和现实的清醒认识和深刻了解,却摆脱不了现实的枷锁,表现在创作上就呈现出对世俗传统的悖逆与反抗。如果说戏曲创作是徐渭嬉笑怒骂的方式尖锐地讽刺了当时社会的腐朽溃烂,那么他的咏史诗创作则是他以较为平和的方式通过对古代人物事件的重新评价,展示其对世俗传统的悖逆与不认同,揭示人的必然天性与现实樊笼的冲突,感叹命运的无常。徐渭咏史诗有29题44首。自晚唐以来,咏史诗颇多翻案,徐渭独特的个人经历,决定了他在创作中,善于从传统题材中创出新意,表达出与世俗传统相悖逆的情感,以新的历史观点评价古人古事。本文正是从这些既凸显其新颖独特的史学观,又饱含个性情感的咏史诗论述开来,进一步阐释徐渭对世俗传统的悖逆。

一、不以成败论英雄的独立意识

徐渭一生经历极为坎坷,对世事百态的感受也异于别人,八次科举的失利,胡幕惊魂,七年牢狱生涯,这一切都使他感叹命运多艰,人生无常。徐渭晚年曾自称“吊古老狂”,因个人经历将自己寄情于山水,从古人先贤中寻求慰藉,因此,他最擅长的是通过对古代人物的重新评价,抒发心中所思所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以韩信、伍子胥为吟咏对象的诗作。

韩信是淮阴人,淮阴当时隶属淮安府,当地有许多著名的历史遗迹,如韩信的祠墓以及胯下桥、漂母祠等。徐渭一路寻访,足迹所涉之处均有诗作以纪。如《淮阴侯祠》:

荒祠几树垂枯枣,黄泥落尽朱旗纛,花桐漆粉缀须眉,犹是登坛人未老。半生作计在鱼边,才得河堤老妇怜,谁知一卷长竿去,唾取真王只五年。暗中朱碧知谁是,浊水浑鱼每相似,当时密语向陈豨,更难传向他人耳。丈夫勋业何足有?为虏为王如反乎,提取山河与别人,到头一镬悲烹狗[1]。

韩信是历史名人,历代许多诗人都曾为其作过诗,徐渭当时路过淮安府特意到此一游。韩信是刘邦手下一员大将,他通晓兵法,助刘邦打下了大汉江山,被封为淮阴侯,最终却因功高盖主,地位过于显赫被奸人所害,一生可谓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令人扼腕。“荒祠几树垂枯枣,黄泥落尽朱旗 ”,一个“荒”字,一个“枯”字,立刻点出当日何等不可一世的淮阴侯也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流逝,历史的变迁,昔日的英雄就如此落魄,葬于荒祠之中,使诗人感慨不已。紧接着四句诗,简明地交代了诗人眼中淮阴侯祠的荒凉与败落。祠、像虽在,却更加令人心痛,虽没有今昔变化的对比,却将诗人吊古伤今的情怀,淋漓尽致地展现给读者。接下来诗人用寥寥数笔,便将韩信生平勾勒鲜明:“半生作计在鱼边,才得河堤老妇怜,谁知一卷长竿去,唾取真王只五年。”前两句写韩信之穷困,后两句写韩信之通达,人生际遇,变化多端。看着荒祠残像,诗人不由得联想到韩信坎坷的一生,穷困半生,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扬名立万,但谁又曾料到都已封侯拜相,却又一无所有。诗人正是通过强烈的对比向读者表达自己对命运无常的极度感慨。诗人身世凄苦,经历坎坷,命运捉弄了这个苦命的才子,百日失怙,生母被卖,幼年丧母,亲人相继离他远去。内心渴望爱的诗人,虽与潘氏成亲拥有爱情,却又在成婚五年后痛失爱妻;自小修习八股文,被邻人、先生称为神童、才子,却八次名落孙山,一生未能入仕;因才气被胡宗宪所赏,却引来杀身之祸,几乎丧命;九次自杀未遂重燃生机之时,却又被判误杀继室经历牢狱之灾。徐渭迥异于常人的经历,使得他祭拜韩信之时百感交集,描摹刻画可谓详细准确。一个“只”字,一语中的,点出诗人此时思想情感的强烈变化,接着诗人又论及韩信被杀原因,断言出卖韩信的肯定是陈豨,且语带讽刺:也许韩信到死仍然不知是栽到谁的手中。生生死死,于古于今,于人于己都是变幻莫测。穷困潦倒、甘受胯下之辱的少年韩信,未必会想到他日后得以封侯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淮阴侯也未曾想到他会被斩杀于人前。这是诗人对历史的反思,也是他对命运无常、人生难测的感慨:“丈夫勋业何足有,为虏为王如反手。提取山河与别人,到头一镬悲烹狗。”诗人慨叹韩信为虏为王命运无常。自古以来,世人多认为韩信的失败在于他的伐己之功、矜己之能,诗人却满怀着激愤,为韩信的失败打抱不平,认为其失败的根源在于命运反复无常和世间有不公。昔日的淮阴侯与胡宗宪遭遇何其相似,平倭建立赫赫大功凯旋而来的大都督转眼却成了阶下囚,即便后来得以昭雪,却早已惨死狱中,一切烟消云散。诗人在拜祭淮阴侯时,想到已故的胡宗宪,吊古伤今,发出命运无常的感叹,借他人酒杯消胸中块垒。

《读淮阴传》再现韩信从少时忍辱负重到成为自信非凡的将军,再到处死的一生,并大胆地剖析韩信悲剧的原因:

展也大英雄,从龙起汉中。从容出胯下,谈笑取山东。所短图钟离,何须悔蒯通。白圭蒙此玷,磨不问南容[1]731。

徐渭对韩信一生以悲剧收场扼腕叹息,并曾在《歌风台》(其一)有“乃思猛士得将安,归问野鸡还我韩。”[1]50之句尽显激愤之情。然在此诗中,他理性分析出韩信悲剧的根源是不能慎言,不懂得避祸。

而在《伍公祠》中,他又对伍子胥的同情再次表达了他高傲的人生态度、对封建礼法制度的反感和他对世俗礼教的悖逆:

吴山东畔伍公祠,野史评多无定词。 举族何辜同刈草,后人却苦论鞭尸。 退耕始觉投吴早,雪恨终嫌入郢迟。 事到此公真不幸,镯镂依旧遇夫差[1]285。

诗歌开门见山交代了伍公祠的地理位置,接着笔触便直接转向伍子胥,历来以伍子胥为吟咏对象的诗歌众多,却并不完全是赞扬之声,尤其是当年他开棺鞭笞楚平王尸骨的复仇之举多受世人诟病。诗人在这里却为伍子胥鸣不平:“举族何辜同刈草,后人却苦证鞭尸。”这一联诗人将两桩事作了强烈对比,以事实、本事揭示史实,伍氏一族无辜的生命与楚王的尸骨孰重,如此深仇大恨岂能不报。“后人”一词更坚定了自我立场。徐渭痛恨那些单单揪住伍子胥鞭尸这一点大做文章的人,诗人抑制不住心中愤恨:“雪恨终嫌入郢迟”,认为伍子胥不但掘楚王墓鞭尸报仇,还应该更早入楚,生擒楚平王杀之而后快。此诗除了围绕伍子胥复仇展开议论以外,还涉及他入吴后仍遭不幸之事。颈联便道出了伍子胥入吴后的怀才不遇,“早”和“达”的对照中透露出诗人此时的心情,同情与哀叹,无奈与感伤,复杂的情绪通过强烈的对比表现出来,令人寻味无穷。尾联言伍子胥一生不幸,虽始首任于阖闾,建立过盖世功业,但最后还是因吴王夫差听信谗言,赐锡镂宝剑让他自刎。诗歌以伍子胥之死收束全诗,伤感之情弥漫全诗。“不幸”二字全然总结了伍子胥的一生,命运艰难,为臣不易,在楚在吴,曾经如何辉煌,到头来终究一样,既寄寓着徐渭对古代贤人的无限同情,也有对怀才不遇的慨叹。

二、不以名分论高低的超俗意识

徐渭《淮阴侯祠》一诗是借对韩信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一生来表达他对世事无常、命运难测的感慨,那么《严先生祠》语锋更尖锐,情感更激愤:

大泽高踪不可寻,古碑祠木自阴阴。长江万里元无尽,白日千年此一临。我已醉中巾屡岸,谁能梦里足长禁,一加帝腹浑闲事,何用旁人说到今[1]765。

严光是东汉初期著名的隐士,饱读诗书,有济世之才,却不愿为官。徐渭一开始就点出了严光的行踪“大泽高踪”,是严光最初隐居于齐国的行迹,而“古碑祠木”则是严光第二次隐居富春江的情形。这两句化用杜甫《蜀相》的首联:“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两句,意思上加以翻新,意境却颇为相似。一个“阴阴”,一个“森森”给人以苍凉之感。接下来使人陡然一惊,一股雄伟的气势迎面扑来,这里的“江水”即为富春江水。江水滔滔不绝,时光飞速流逝,千年的流转,是为了等待自己的登临凭吊,语出惊人,骄傲又大气,使人信服。此一联迅速将首联的苍茫萧索之气一扫而光,笔力雄健,似乎引领着读者来到一个新的天地。此四句是以祠堂为中心,将严光一生主要事迹和千百年来人们对严光高风亮节的尊重、怀念均纳入诗句。此四句,句式结构各有变化,显示出诗人在造句方面力避雷同的匠心,诗人变换手法,以“长江万里”对“白日千年”,使上、下句各具特点,“万里”对“千年”,时空对照,错落有致,增添大气磅礴之感,意喻严光的高风亮节不会被时光所淘汰。这四句中以严光为中心,主客观结合,实与虚对比,既交代了背景,又渲染了气氛,引起了读者的联想,为诗人的议论奠定基础。最后四句堪称诗眼,发诗人心中所思:“我已醉中巾屡岸,谁能梦里足长禁”,赞扬严光的“不知天子贵,自是故人心”[1]179的自然情感。历代咏严光的诗很多,在艺术表现上各有特色,或斥责严光的越规,或大肆吹捧严光的叛逆,诗人在此诗末尾言及此事:“一加帝腹混闲事,何用旁人说到今”,偶然把脚放在皇帝肚子上,完全是一桩琐事,哪里用得着当作一件大事,从古说到今。徐渭登临凭吊,论说古人故事,却先从自己说起,声称若那日换作自己,必也会由此一搁,反问意味深长,引人深思的同时也将古今联系在一起,将一桩历史事件变成与现实相关的问题。《严光生祠》是一首优秀的咏史诗作,徐渭借议论古史,表达了不同于今人的新颖见解,表述平等意识,于议论中见感慨。在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公然地藐视孔子儒家的君臣观念伦理纲常不被允许,即使狂放如他也只能借古讽今,以此表达他对名分的蔑视。

徐渭咏史诗中还有一首经过漂母祠时所作之诗:

男儿偃饿淮阴上,老嫠一饭来相饷。自言只是哀王孙,谁云便识逢亭长。秦项山河一手提,付将隆准作汤池。称孤南面魂无主,万古争夸漂母祠[1]136。

此诗颇有趣味,历代诗人或赞韩信知恩图报,或赞漂母慧眼识英雄,而徐渭却指出老妇济人只是出于一种善良的本性,并非有识英雄的慧眼或是指望回报,于是便有了“自言只是哀王孙,谁云便识逢亭长”之说。徐渭认为即便是普通如漂母,也可将名利身份地位视为浮云,而只凭心意做人,这也是他向往的人生。诗歌最后两句,标新立异,认为后世太多沽名钓誉之徒为了标榜所谓的知恩与图报,千百年来都争相歌颂漂母的伟大,本末倒置,忽略了韩信取得江山付出的辛苦和努力。

徐渭许多诗中都显示着他悖逆世俗传统之处,如《过项羽故宫》,对项羽饱含同情,并且认为其杀死义帝其实也不足为过,进一步斥责那些过于计较君臣名分之人:

一朝泪尽帐中人,千古破沉台上瓦。独破秦师无一人,秦将隆准方鸿门。英雄绝世无等伦,牧羊之子一竖耳,准遣黄袍拥在身?一为放弒蒙正名,总有奇勋不可赎[1]719。

徐渭在诗中表达出对封建传统君臣伦理纲常的悖逆和不屑,是他对现实有着清醒认识之后作出的判断,是他对封建社会不满的外化,是他作为富有正义感的正直文人的情感倾泻。

三、不以性别论是非的平等意识

徐渭《雌木兰》和《女状元》两出短剧是集中体现他对女性价值的认同,对男女平等思想向往的杂剧创作。在作品中,徐渭大胆批评男尊女卑的思想,赞美巾帼英雄,凸显对世俗传统的悖逆。他涉及女性的诗作颇多,或塑造出多才多艺、美丽娇艳又泼辣爽朗的蒙古三娘子,或勾勒出被迫害被虐待的悲苦寡妇。其中《昭君下嫁图》和组诗《昭君怨》等诗作是对传统题材的创新。他不以性别判断功过是非,而是尊重女性身份,以独特的视角塑造出拥有独立人格的昭君形象。

历代吟咏王昭君的诗或叹其红颜薄命,或抒写其离愁别绪;历来诗人吟咏昭君出塞,或责怪毛延寿,或感慨昭君不幸,或嘲讽汉元帝无能,或借昭君遭遇来抒发自我怀才不遇的感慨。然徐渭的组诗《昭君怨》从不同角度关注昭君,塑造出多层次的复杂的昭君形象,或改昭君政治牺牲品的传统形象,赋予她鲜活丰富的新的生命意义,让她在塞外仍旧有机会获得一份属于自己的爱情,如其四:“已分无缘记守宫,宁期有诏赴和戎。单赢夜夜无关锁,相伴单于猎火东。”或将其和东汉蔡琰作比,讽刺当时国无良将,也暗讽明朝国力日衰,如其五:“千花百蕊一园春,花落金闺亦落尘。嫁尔呼韩汉天子,赎归蔡琰汉何人?”或另辟蹊径将矛头直指汉高祖和吕氏夫妇,斥责帝王之余,竟调侃了真正的天之骄女,如其一:“汉高围苦白登深,谁献和亲快帝心。不是野鸡终夜哭,鲁元先尔嫁如今。”亦有感伤之作,如其八:“李陵侨赘是胡夫,苏武妻儿亦是胡。四辈离愁犹未了,又添汉妾哭穹窿。”[1]869徐渭以自我入诗,将自我与昭君归为一体,以李陵苏武对照,更使人伤感。组诗《昭君怨》鲜明地体现出徐渭对世俗传统的悖逆精神。

徐渭咏史诗创作多以重新评价历史人物为媒介,来传达其迥异于人的历史观和思想情感。这既是其“眼空千古,独立一时”的个性的外化,也符合时代风尚。徐渭的咏史诗处处透露与世俗传统的悖逆:或替悲剧英雄人物抱屈;或不唯身份论,赞美拥有独立人格的古人;或由衷地赞叹女性,给以客观的评价,突破传统,寻求平等。这也是他对丑陋事物的厌恶和对美好事物向往的最真实的具体化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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