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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只虫子,它会梦见谁

2019-03-13蒋建伟彩插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1期
关键词:癞蛤蟆天籁乌龟

蒋建伟 彩插

冬天,死亡站在地狱入口呼唤你。

暴风雪高高低低地狂吼着,迎面刮过来,爆炸,再爆炸,一股股透骨的冰刺感,缓慢地融化,浸洇,四处散开,消失了。让你不得不感慨,这平原上暗夜潜行的姿势,“咵咵——咵咵”,一路向北,小跑,像一列列士兵似的急行军。

如果你打开地平线,小心哪小心,嗬,薄薄的,打开那层冻壤,下面的,全都是“呼哧,呼哧”睡着的小精灵。谁,从冰凉的土壤里调整一点点睡姿呢?谁谁谁?哦,小蚰蜒,小蜘蛛、小蚂蚁,蛇、蝎子和蜈蚣,青蛙、癞蛤蟆、乌龟、土鳖、蚯蚓、蝉虫、蛴螬、蝼蛄、金针虫、地老虎、长腿毛毛虫和蚂蚱、螳螂、蟋蟀、蛐蛐、蝈蝈们,它们都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天使。还有,那些紧紧搂住枯枝败叶的蚊子,半袋子碧绿色的肚子一起一伏着,那些钻进墙缝、水泥缝、石头缝、土坷垃缝里的小喽啰虫,半个绿豆粒儿大小,两排小腿,即使撒开腿奔跑,也像移动似的,它们不论男女老幼,都怕冷,冷得直打战儿,缩成了一粒粒土黄色的圆球。死亡随时发生,大批的死换来了少量的生。大地夜行,许许多多的风走成了一条路,你会时不时地听见不知谁在呻吟,惊慌失措着发出那么一声两声,不过很快,风声、草声、树枝碰撞声就把它们吞没了,星星月亮隐藏起来,影影绰绰的光亮被暗夜收了去,然后是黑暗中的最暗,逼人于死地,让你不得不闭上眼睛。然后,然后,你听到了惊蛰的声音!

啊,雷声四野,天籁初现。

太阳出来了,土壤回暖,水汽开始朝着地皮上升,暴风变小了,小风开始一阵阵朝田野里刮,土壤变得更加松软,那么多的水汽接近地面,接近泥巴和草木,全都隐藏在细碎绵长的米线般的泥土里。地下的小天使们也跟着水汽一起往上拱,它们伸展着腰肢,它们脑袋手脚并用,使劲往上拱,像老母猪拱地,像老牙狗拱空空的食盆子。是的,它们和人类一样有灵性,也可以直接称呼为“他”或“她”。

最先,从腐叶烂泥里拱出头的,是一对情侣蚯蚓,他“咝”一声,她“咝”地回应一声,意思在说:“这个白花花的世界,怎么没有它们说的那么美好呢?除了冷,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一转身,它们又原路返回。蛇、乌龟和青蛙、癞蛤蟆比蚯蚓聪明,它们拱出脑袋以后,小眼睛就开始滴溜溜了,乌龟“嘎嘎”笑了两声,说:“我饿死了,我饿死了,走了!你们别管我了。”说着,朝着一片池塘爬去。青蛙和癞蛤蟆也不傻呀,它们“呱呱”“嗯啊”叫着跟上。乌龟察觉了,忽然就不走了,扭头问青蛙:“你跟着我干啥?”青蛙尴尬了半天,也回答不了什么,只好扭头把这个问题抛给了癞蛤蟆:“你跟着我干啥?”癞蛤蟆也不好回答呀,只好恶狠狠地朝身后看去,蛇呢,正悄无声息地尾随它,心里头那个气啊!蛇的脑子活,身子更活,脑袋突然向左转,无所谓地向一片麦田游去,吐了吐信子说:“不就是一顿大餐吗?不请我算了,牛啥牛?”癞蛤蟆也气呀,它感觉蛇不是在嘲笑乌龟,倒是在嘲笑自己,也拐弯去了一片泥沼地,一路气鼓鼓着,放了七八个响屁。到了池塘边,一看,比自己原先预想的面积大多了,乌龟也不计较后面爱跟着什么谁谁谁了,“扑通”一下,跳进池塘里,自己先美美地大吃大喝一顿,然后睡觉,等待和一位江南的美女乌龟结婚、生儿育女,这,就是他今年的目标。青蛙也是这么想的,她虽然只活了四年多,但之前的每一年,她都会遇见一个梦中的他,她“呱呱”几声,那对岸,便迅速回荡起自己的声音,看啊,多么幸福。当然,如果蛙声落满大地,可以像火焰一样被点燃,“轰”,点燃起一大片一大片的蛙声,火焰红红白白、黄黄蓝蓝,那么,她的歌声,也一定从天上砸下来。

你听见了大地的呼吸。像是谁谁谁刚刚醒来,还在半闭着双眼,脑子混沌着,“啪……啪”,“啪,啪”,呼出的两道气流徐徐,湿湿热热的,响亮刺耳,庞大,气势恢宏的那一种。你突地想起某台音乐会演员谢幕,观众用经久不息的掌声固执地要求他们加演一曲,比方说奥地利作曲家约瑟夫·施特劳斯的《纳斯瓦尔德的女孩波尔卡玛祖卡(作品267号)》。不久,只听见“西——西”,“拉——拉”,小提琴声渐起,是“7、6”两个音符发声,逐渐放大,阳光缓缓步入室内,光线放亮,乐声渐弱。想象还没有止步呢,大提琴声登场了,深沉,恢弘,各种各样的西洋铜管乐器和弦乐器次第亮相,满腹苍凉的空气,上一口,连着下一口,像极了耳鸣时的声线持续。辽阔的田野被春天刚刚吹醒,一只蜜蜂醉倒在一束油菜花的芬芳里。呼和吸,宛如一对情窦初开的男女,突然跑到森林深处避雨,不得不窘迫地独处,他们谁也不敢看谁,脸上飘来几片霞光,心跳得厉害,谁也不敢打破这短促的静寂,却早已经满腹蜜语了。一个人假睡的样子就是非常滑稽的,想醒,又不想全醒。然而,世上有什么事情比恋爱课更加浪漫的呢!几乎同时,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手,左手碰到了右手,拉住,握住,一个旋身,整个心儿地搂住,欣喜着对视,欢笑,最后,像芭蕾舞演员那样在巨大的圆舞曲音乐中旋转,旋转,全世界仿佛不存在了,只留下了我和你。如果,这时候可以在月光下,一阵阵空灵的女声小合唱可以飘在空气中,万籁缥缈,他们的爱情,该是多么美妙!

天籁终究会降临,是这样的,更多的天籁也将降临到我们的头顶。天气越来越热了,冰雪消融了,寒冷蒸发了,雷声下来了,雨水下来了,和风下来了,太阳和月亮星星都下来了,冬眠的小精灵们纷纷破土而出,唱起了古老的民歌。长长的地平线上,草木葱郁,鸟类、家畜、家禽也不甘示弱,两条腿的,四条腿的,一个个“咦咦咦”“啊啊啊”“咯咯咯”“嘎嘎嘎”地唱歌,它们站着走着跑着飞着笑着哭着尿着屙着睡着梦着,一点点积攒着火热的理想,元气上升,汗珠儿不断地从额头、腋窝、胳膊与大腿交叉的地方沁出来,热气袅袅荡荡,飘落,生命力何其旺盛。天地清明,它們潮湿的声音,生了根,发了芽,在我们的耳孔里长成了一片片森林,叶子和叶子们飞翔歌唱。

我们坐在巨大的黄昏里。一条金毛狗在小区草地里跑来跑去,时不时找到我们,讨一把狗粮,随便叫上三五声,也是天籁呢。它这叫声,会穿越天空,坠落在远处,引来了一阵阵隐隐约约的狗叫声,我感觉,声音距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是一帮流浪狗吧?走了,走了。”妻子急匆匆牵了狗说。狗有领地意识,相互间,经常争地盘。我也怕它这小伙子和那帮子老家伙打起来,吃亏不说,还伤小伙子的自尊心。天色说黑就黑了,路灯“啪”一下亮了,我们吓了一蹦,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仓促离开。路灯下,三个长长的影子移过去之后,单元楼上的灯火亮了,小区外商店的霓虹灯也亮了。

正在走路呢,就听见头顶上一股裹挟着大河咆哮声、麦浪隆隆声、农人吆喝声、甩鞭声、牛叫声、妇女骂街声、小孩叫声、唱戏声、锣鼓声、驴叫声、猪哼哼声,唢呐声、婚礼上的拜天地声、坏笑声、出殡途中的鞭炮声、起起伏伏的哭声、手扶拖拉机的马达声呼啸而来,好像一路急行军的暴风雪,从天上集体搬运到我们的耳朵里。是天籁,它们,在呼唤我们,数不尽的天籁啊!

遥远了的,久违了的,落寞了的,重新捡回来的……这么庞大喧嚷的声浪里,我听见一只虫子在呻吟,它,小小的,亿亿万万分之一,肯定睡着了,说着梦话,想着某一个人。

我的身子一震,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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