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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超市学

2019-03-05卢德坤

上海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母亲

卢德坤

最长纪录多久没出门?他没算过。谁有空算这个?一个星期总有罢,不然也就没有计算的必要了。

每次过来,母亲都说,他卧房中有股“油氣”。自然,不是说他这个人油里油气,甚而沾染了卧房——他要是能油滑起来,母亲倒不必常来了——也不是说,房间有汽油味、花生油味、防晒油味或其他什么乱七八糟油的味道,而是说他久久未换洗的床单、被套、枕头散发的一股子被汗液或其他什么体液浸染的味道。或可统称为“人油”。可能不止床上用品,床脚、窗旮旯也散发这样一股子“油气”罢。母亲也说他的毛巾“油”起来了,意思是他长久没拿毛巾到洗衣槽那边泡一泡搓一搓绞一绞,拧毛巾时手都抓不牢,滑得很。她还说,他衣柜里也有股“油臭”。可衣服明明都在洗衣机洗过又在阳台晒过才堆在衣柜里的不是吗?母亲说,准有几件什么衣服,他穿过一两次,并不觉得脏,没洗过又放回柜子里去了。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想。再来,是厨房以及卫生间……实在不必说了,母亲无话可说了。对于整套房子没有一个干净点的房间,母亲最后只提一个意见:没事的时候,拿扫帚随意扫一扫,样子看上去就会大不同的。窗户也得多开开,她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

他没出声。母亲又说,你自然是动都不想动一下的。话里,有一种原谅的口气。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说话,就能自动得到这种原谅。得请一个钟点工来,钱由她来出也没问题,母亲说,一个月可以叫上两次,那房子就不一样了,人待着也舒服。他不置可否。他并不喜欢陌生人上门,除了快递员和送餐员。事实上,他也不喜欢母亲一来就打扫这清理那。在她动过之后,很多本来他眯着眼就能拿到的东西找不着了。路由器还常出问题。她是一路用扫帚狠命扑打地面上的一切吗?路由器太可怜,命犯扫帚?在重启、整修路由器的过程中,他觉得时间白白流逝了。关于请专业钟点工的事,母亲就算给他留了额外的清洁费,他也不想真的去请。更何况,母亲并未留下她说过的额外的清洁费。

杂物堆满各个房间,或许会叫那不曾来过的清洁工吃惊。弟弟结婚没多久,搬离了与弟妹的东西。一度,房子多了些空间出来。他把书房地上堆叠得太高的书,搬了些到弟弟卧房中,摆在弟妹以前放瓶瓶罐罐的墙桌上,后来,连床底也霸占了。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杂物重新区隔出来的空间,看上去有了一种正确的曲线比例度——也就是说,没有哪一种杂乱比这种杂乱更贴合他的心思了。可好景总不长,杂物永远在繁殖中。现在,母亲来的日子,就住在与他的卧房一样杂乱的弟弟的卧房里。母亲开玩笑似的跟他说,要是弟弟住回来,会说你把他的房间给弄乌糟了。到时候,你东西哪里搬过来,还得往哪里搬回去。理智告诉他,弟弟不会搬回来了,但他脑海中总克制不住地浮现弟弟搬回来的情景:弟弟和弟妹,现在又多了个侄子,三人一起站在门口,带着同时也可以装下这房子里的杂物的大包小包。到了那时节,加上他,房子就有四个人了。母亲来,就是五个人。一道有趣的幼儿园数学题。

弟弟搬出去后,在滨江区买了套房子。侄子现在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是时候考虑小学学区了。2016年9月之前,弟弟卖了他的第一套房子,换了套老城区的新房子。9月之后,价钱就发生了较大变动。虽然,蛰居多年,但数字上几个零的上下翻飞还是颇能触动他。卖滨江房子时,弟弟说,有些东西留给新屋主,有些干脆不要,搬来搬去麻烦。母亲说,丢了可惜,而且为什么要白白便益了人家?就都拣过来,放在他这里,虽然她嘴上不停说,这里挤死了挤死了。从弟弟那里搬来的东西计有:袖珍的或许造出来只是给小学生骑的自行车一辆、体积较大的转轮皮椅一张、塑料小凳子四条、立式电风扇一个、颜色鲜艳的洗衣盆两个、已被涂乱的儿童绘本十几册、陈旧的怪兽娃娃五六个、已拆卸的婴儿床一张、婴儿推车一辆、徘徊在保质期边缘的茶叶十几罐……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他不记得的东西藏在哪个角落里。他自己的换下的旧椅虽磨掉一层人造皮,斑斑驳驳的,可也没扔掉,跟一些废纸箱、饮料罐一起,堆在后边阳台上。收废品的人来了好几次,也没能卖出去。收废品的人说,愿意无偿将椅子搬下楼去。因此,就一直放在阳台上吃灰。过了一段时间,弟弟的旧房交了出去,新房还没装修好,就在外头租了个小套间。从旧房带去的东西无法全部放下,于是又暂时转移到他这里:用暗红格子纹箱装的两床崭新被子、四个没用过的枕头、侄子的一张安全座椅、也是装箱的新碗碟,等等。等弟弟住进新房,只拿走了碗碟,其他东西像是生了根。母亲怂恿道,不如开个网店,把不要的东西卖掉一点。他想过这个事情,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一天,弟弟的一个朋友正好需要一张小孩安全座椅,弟弟想起他这里还有一张。弟弟他们忙着,只好让朋友亲自上门来取了。拜这样极偶然的机会所赐,房子多出了一张儿童安全座椅的空间。

以前弟妹在时,他能蹭上几顿住家饭。母亲来的日子,就由母亲下厨。现在,他天天叫外卖。母亲说,外边的东西吃不得。你现在时间空,可以回老家待一阵子,就不怕吃坏了。说起来,母亲美味的重油重盐的菜肴,也比外食健康上一些罢?这句称许母亲的话,他没说出口。他回说,没准我可以自己做饭吃。母亲问,你会吗?他反问,有什么不会的,不就是洗一洗、切一切、煮一煮、炒一炒、炖一炖?——噢,还要买一买。这么说的时候,他心下想,没准真的可以去买两本食谱以及营养搭配的书来。母亲有点被逗乐了,但仍旧是不相信。自然,她是对的。后来,买食谱和营养搭配书的念头一直都在,但他从未真正下过厨,煮方便面不算。上一次来,母亲留了个块头不大不小的南瓜给他,让他切来放水里煮一煮当早餐吃。她说,这个南瓜还不很熟,放久一点会更甜,又不会坏掉。母亲把南瓜放在后面阳台那张丢不掉的旧椅下,被四条椅腿用无形的线条框住,形成一个结界。他没再去动过。反正不会坏的,他想。是这样吗?不会坏?弟弟偶尔打电话、发微信给他,叫他去新宅吃饭。他想,不如带这个南瓜去?

母亲、弟弟、弟妹、侄子同在这座房子时,嬉笑、吵闹,及一些悄悄话的余音回荡于杂物之间。电视也要开的。他记不清多长时间没去交数字电视费了,也没开通自动扣费服务。什么频道都不能放,购物台还能看。电视购物推销员总吊着一种费嗓子的高声调,时刻提醒你正处于某种亏损状态中,如果再不买的话。但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们说些什么,他都不感到厌烦。他甚至有点喜欢被包裹在这些锐声当中,亏损也好,不亏损也罢。同时,母亲、弟弟、弟妹、侄子也不反对开着没人看的电视。电视说电视的,他们说他们的,偶尔瞥一眼。当然,一个人时,他绝不会想去开电视。有时候,洗衣机会洗上一个下午,好像他累积如许多脏衣物,只为一次性满足洗衣机。洗衣机之声比较动听。

躺久了,坐累了,他就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美其名曰“房间内的旅行”。他最常走的路线是从书房到弟弟的卧房,再从弟弟的卧房走到书房。有時候,一口气可以走上几十个来回。还有其他路线:从书房到餐厅,从自己的卧房到客厅。偶尔从各处房间到厨房烧上一壶水,到卫生间坐一坐算不上“行走路线”。偶尔,会与什么杂物如没放端正的一张椅子、弟弟装新被的盒箱磕碰到。他不讨厌这种糟乱,事实上,他喜欢穿行在各种杂物隔出的小径中。磕碰一下,亦是好的。他觉得自己的行走,勾画出无数条无形曲线。闭上眼睛,他可以看见在快速镜头下接替、交叉、缠绕的曲线。偶尔,他没事找事,移动房内一些杂物,把一两本书从这个房间拾掇到另一房间,把椅子从哪个房间搬至客厅。或者,反着进行一遍。曲线度发生了小小的改变,房间亦出现轻微变化——就像一个人去剪头发,难以理喻的发型师只花几秒钟,拿起剪刀又放下,貌似只剪掉几缕空气,似乎就算完成了什么工作——这让他的心情舒畅。他甚至能体会到侄子为何那么喜欢搭乐高了。自然,后者是一桩繁复的活动。

但可使用的多巴胺额度总不够。一个月里,总有那么几天不安于室。夏末秋初,这样不安于室的日子越来越多。是因为忽凉忽热的缘故?总还是热的日子居多。他以为凉快日子就要来了,后来发现还没影儿呢。

如此,就让人轻易愤恨起来。作“房间内的旅行”时,唯有焦躁,什么东西要从腑脏内、血管里、皮肤下冲出来似的。没办法,只好出去走走,好像新鲜空气可作麻醉剂用。

以往,决定了要出门,再决定去哪里,是个问题。他决定出门,总是临时起意。刻下,他脑中迅疾跳出一个明确地点——超市。不是附近的公园,不是以前爱去的酒吧,不是书店,不是新建的巨型商场,也不是和别的什么人一起攀过的矮山,而是超市。

他想,吸引他的,或是某种较平稳的频率所发出的召唤声:差不多半个月,他就要去附近超市一趟。家里的卫生纸、洗漱用品、方便面、烤鸡烤鸭、烘焙糕点、特定的几种水果——是的,他也吃水果。他不光靠在室内逛逛,就自然生成充足维生素。他最爱吃橘子和香蕉。他喜欢一切剥皮就能吃的水果,远胜削皮才吃得的水果——巧克力、速溶咖啡、小桶装牛奶,橙味夹心饼干、火腿肠、葵花瓜子、咸蒜花生,罐装啤酒、可乐,等等,均需定时补货。蔬菜、生肉永远不在他的视线内。以上种种,也是构成他房间杂物的一部分,但规律性地一件件消失,只能再去购买它们的“副本”或“幻影”。屈指算来,他上一次去超市,不过四天前的事。现在,烘焙面包、小蛋糕已经吃完了;烤鸡只剩下细弱的骨架,仍存放于冰箱中;烤鸭还有半只,也放在冰箱里,已然生出“冰箱味”,比较难下口了;火腿肠还剩三四包,已撕开的包装膜挂到垃圾筒边沿,像盛开的塑料花;水果大概吃了一个……但他还是决定,再去附近超市一趟,虽然,这样一来,就打破了稳定的频率。

初秋午后,气温仍在三十度以上。桂花香尚未如洪水般侵袭全城。天空有一层淡灰色的薄霭。阳光透过薄霭,似乎经过了一番熏蒸,再到达地面,使周遭愈加燥热。呼吸之间,有一种颗粒感。他把厚棉布格子衬衫袖子挽上去。

走两个街区,就到他平常去的那家超市。楼高五层,超市在第一层,面积还算广大。一层另一部分空间,隔出来给独立的面包店、花店。二楼有家舞蹈室,三楼有一家网咖,他从没去过。

他试图如往常般走进超市,但在门口,便袭来异样感。超市没几个人,熟口熟面的一个收银员正倚着柜台,瞌睡改变了她的面容。今天是工作日罢,他想。这家超市,没多少窗户,不多的几扇,也被肉脯区、散装糖果区的装饰墙板挡住大半。这当儿,一半或三分之二的照明灯没开,视线无法铺展到较远的地方,林林总总的物品似乎趁机于暗中偷起闲来,搓手搓脚。空气滞闷,好像,此处并非超市,而是仓库什么的。他不信邪,喜欢硬着来。刻下即便是走到真的仓库门前,也要当假的超市逛起来。

依照惯常顺序,他迅速经过收银台,逛起近旁的烘焙区。他很快找到自己常吃的豆沙馅面包,抓三个在手里,才忙不迭去找购物篮。然而,却不见撒满糖霜的小蛋糕。一连绕两圈半,还是没能找到。他拦住一个戴厨师帽、似乎正在清点数目、脸色黯淡的中年妇女,问怎么不见小蛋糕。她回说,今天的还没开始做,昨天的也没剩下。五点钟以后,再来看看。

可是,每次来这家超市,小蛋糕不是一早就等在玻璃橱窗中候着他吗?

失落感如约定般袭来。他进而想,要是没有小蛋糕,豆沙馅面包也不要了罢。按惯常路线,逛完烘焙区,该去饮料区,然而,他也再没兴趣挑瓶汽水。

硬来,说到底,还是不行。失落归失落,他脸上仍只是木然,但心里的什么东西像涟漪一样,荡了开去。对此,他有过丰富的经验。

豆沙馅面包原本放在什么地方,他照原样放回去。购物筐也放到一个角落。两手拍拍。

出了超市,他看一眼手机,不过十四点二十六分。时间过得好像有点慢。不能回家。这一刻,更不能像个败军似的调转脚头往回走。在他,不管什么地方有了裂痕,总迫不及待要填平。他记起,过一座桥,向西再走三四个街区,有两家不同品牌的、规模更大的超市沿街对视。它们总不至于马虎到大下午的不开灯罢。不必多想,只要有一家开,另一家怎么也不会不开。他去到近旁的公交车站,看了站牌,记下三辆路过的公交车。摸一摸口袋,零钱充足。等七八分钟,三辆中的一辆开来了。时间过得好像有点慢。十分钟后,他顺利抵达目的地。

下站口正好在其中一家超市不远处。超市门口,一辆空的儿童玩具车正发出甜熟的简易电声旋律,上下颠簸着。透过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正在收银台夹道中排着不长的队伍。更里面的地方,便是丰盛的所在了。这家超市,与他家附近那家分属不同品牌。他没怎么犹豫,就斜穿过马路,到了对面与他家附近牌子相同的超市。三层楼,清一色,都归超市所有。

如他所愿,灯光明亮。四周镶嵌了不少玻璃、镜子、金属壁面。事物展现了在超市里该有的样子。他穿过占据一楼两旁过道的连锁品牌服饰店以及中心区的金饰店,置身与大门相对立的光线稍黯淡的底部,搭上一架速度缓慢的斜面扶手梯。没什么人挡在前头,他走上去,给缓速再加一点缓速。

抵至三楼,迎面撞见的是3C产品区;向左拐,是家用品区:床上用具、小电器……有人在榨豆浆;接着是与底楼连锁服饰店风格不同的服装区——大概隶属超市本身——弥漫着一股塑胶拖鞋的味道;隔壁为蹲据长方形楼层一个墙角的文具用品区及儿童玩具区,也有股较淡的塑胶味,可能是服装区飘过来的,也可能是自产的;再往左拐,是洗漱用品区;走到长方形较短一边的另一个直角,被厨房用品所填充;再往左转,直线走四五分钟,就能看见通向二楼的扶手梯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具鸭子,被驱赶着在光滑的地面上往左转,再往左转,再往左转,绕出一个圈圈。橡胶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恼人的吱吱声,像是老鼠。超市里有玩具猫,没有玩具老鼠。

一楼跟他没关系;三楼的东西,他暂时不必再购“副本”。他最喜欢的,永远是作为一楼和三楼的夹缝存在的二楼——就是超市故意让你打转转,最后才转到的地方。

从三楼下到二楼,抬眼便是烘焙区。面粉、奶油、糖料及其他什么东西混合、烤炙后的郁厚味道冲鼻而来,将人裹实。兜兜转转,他终又找到烘焙区。这里的烘焙区更大些。他逛荡一圈,没找到与他家附近超市同款的铺满糖霜的小蛋糕。它们不是同一品牌的超市吗?但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心绪没出现丝毫波纹。他挑三四个号称用新西兰奶油做的、个头稍大点的方形蛋糕,放到后来才找的购物筐中,角落里总有什么人丢在那里。新买的蛋糕,虽标“新西兰”三字,价格比小蛋糕却贵不了多少,让他起了小小的疑心。

顺着被规划好的路线,他依次买了烤鸡烤鸭各一只,荤菜多过素菜的凉拌菜一份,香蕉五根,苹果一个,苏打饼干一袋,夹心饼干两袋,标明产地为香港的方便面四桶,两种口味的大号装火腿肠四袋,特惠装速溶咖啡一盒,加送百分之二十分量的巧克力一罐,瓜子一袋,花生一袋,可乐两瓶,运动功能饮料一瓶。

旋风似的扫了一圈。他再看一眼手机,不过十五点十三分。时间过得好像有点慢。他还不想回去。一楼和三楼都改成食品区,就合心水了罢,只怕仍旧不堪逛。

他盯视购物筐,心想,是否漏买了什么?一眼望过去,只觉购物筐铺了浅薄一层而已。瓶装饮料翘立,似乎期盼更多甜头。但想不起来漏买了什么。不像他牵个小筐,其他人多用推车的,甚至同时推两辆——在他廉价的想像中,如果超市店主或其他什么主儿来消费,准是用上全部的一辆接一辆推车,从门口开始,穿过一楼扶梯,上去三楼,通过二楼,再绵延至一楼,抵达另一个出入口。连接而成的超市推车,像一条七扭八拐的虫豸,又像一条肠镜插管——都装满了,似乎才能勉强说上一句“好了,差不多了”。他再次感到一种失落。或许,他想,可以多买上几瓶饮料。又想,如此,未免太敷衍。保险起见,不如再从一楼逛到三楼,三楼下到二楼,整个复习一遍?因为,想起来,有点让人不安的是:没准,从一开始起,他就像个筛子,流水般漏过,或主动遗弃一件件东西?那些被遗漏、丢弃的东西,如芝麻般撒了一地。灯光明亮,可他就是看不见。重头来一遍罢,他先懊丧地确定这个念头,转而有点欢欣。一楼没有直达二楼的扶手梯,二楼有直达一楼和三楼的扶手梯呀。但是,刻下,他一点不想挪身,在饮料区和收银台之间呆立了好几分钟。那些芝麻早被人捡了去罢,都可以装满整整一玻璃瓶了罢。即便推着数十辆车子,执行“宁可错买,不放过一个”的安全策略,那种“漏买”的感觉也不会消散的罢。

最后,不知道站立多久,他感觉再不决定下一步行动实在不行了,因为,离他最近的收银员时不时就要打量他一下。她一边动作麻利地扫着一束青菜或一盒饼干的条码,一边歪过头来看他。他怕被她误会自己得了什么重症,马上就要过来问候他一声,因此必须动一动了。

循一股尚未炽烈起来的烟油味,他决定到烤鸡烤鸭铺附近一家敞开式小吃店坐一会儿。一圈五颜六色的塑料可旋转高脚凳环绕小吃店吧台,他坐一张被挤出队列的高脚凳上。此刻,没什么顾客光临。两个年纪看上去很小的男服务员,一个在备料,一个在擦拭炒铲、煎锅等等,并不问离得稍远的他要吃点什么。他转动高脚凳,背对吧台,假装等人。“等”一会儿,他自己也覺得赧然了,于是拉近凳子,开口点个广式炒河粉。男服务员东磨蹭西磨蹭一阵,才端上吧台来。这盘东西,当晚饭吃早了点,当下午点心吃多了点。而且,他一点不觉得饿。没关系,他喜欢硬来。他慢吞吞吃起来,像只为填充时间的罅隙而吃。

如同其他很多快餐店出品,河粉味道过咸,但他不想多点一杯小吃店中饮料机里正缓慢搅动、颜色鲜黄的果汁,好像点了,就中了什么计——倒不一定是中人工色素的计。他也不想去开新买的可乐来喝——倒不一定是因为还没付钱。他脑中转的是这样的念头:吃了这盘炒河粉,回去再把上次逛超市留下的尚放在冰箱里的半只烤鸭吃掉,晚餐就算对付过去了。刚才买的东西,今天就不去碰它们了。不错的安排,他自我夸赞。他感到一种丰足感,感到一种持续消耗之中的精打细算,一种荡开的涟漪的暂停。

他仍旧坐着,望着眼前一排排货架,觉得正置身一条好像流着奶与蜜的河川,他只取了一瓢饮。这一刻,到他手里的,切切实实,就是他的了。尽管,他知道,到最后也要埋到五脏六腑或别的什么鬼地方去的。

吃完炒河粉,差不多十六点。超市里人开始多起来。他觉得某种仪式已然完成。不必再逛,可以回家了。

时间终于又快转起来了。晚上,他坐在书房电脑前,窗外干燥凉风似能吹走电磁声。那种有什么东西要冲出血管的感觉,一时被压服住了。二十一点,看完一集美剧——对他来说,电脑是电视台——他没能坚持住“明天再享用”的命令,吃了新买的烤鸡半只,火腿肠半袋,外加两根香蕉,以作中和。不过,晚上吃的火腿肠是上次逛超市的余货,不是今次战果,因此,稍稍抵掉一些罪恶感。二十三点,带着沉甸的坠胃感,他上了床,一夜好睡。

第二天,直到傍晚,他才又坐不住。由此,他估摸逛超市一次带来的“放风”效果可维持多久。长期的有规律的“放风”后,能否维持同等效果,他吃不准。

他在家附近小店吃过一碗面,才坐同一辆公交车去了同一家超市。不同时段,不同风景,好像接续上了昨天他离开时的画面。

超市二楼灯光似乎更亮了。被灯光晒出头油味的——照母亲的说法,也是“油气”一种——可不止他一人。人们成双成对来,拖家带口来。当然,也有像他这样,孤家寡人逛。他和那一个一个的,或都有片叶藏身树林的感觉罢。而且,好像这一片一片的树叶不是随风从别的什么地方来,而是这林子的“自落叶”,自有一种合法性。他们这些“自落叶”,和其他所有人,和他们头顶的东西、货架上的东西、摊头的东西凑一块儿,组成个合唱队似的蜂鸣器,发出的含混、甜俗声音如波浪般绞缠,分不清这一滴水、那一团泡沫其源所自。各种声音,又像闷在一个装着浴霸的烤箱里回荡。有时候,他能够听清别人说的一句话;更多时候,他接收到的只是一团含混然而颇有重量的声浪。那本来明确的话,在这一整波声浪中,也变得不明确了。超市里人来人往,东西摆上拿下,扫码付钱装袋。原本,事情是怎么个运作法,可以条分缕析,但在这含混中,他无法知道个所以然。可被这含混裹住,他又觉得甜蜜。最后,他得出结论:昨天逛超市虽逛得舒心,却未碰上最好的时候。逛超市,还是这个时间点好啊。他一点也不觉时间过得慢。

从这一刻开始,他原本逛超市或做旁的什么事的频率完全被打破。现在,隔一岔二,他就要逛一次超市。过桥后向西再走三四个街区的超市,成他一时“新欢”。接连去了三四次后,他才“临幸”街对面另一家牌子的超市。他早知道,它们的面貌相似,总是那几样。但总有不同的地方——其他不用讲,一座在道路的这一边,一座在道路的另一边。他后知后觉发现,从这边看,和从那边看,风景大不同。超市内各区方位设置亦不同,刚烤出来的面包味道也不一样。两边都走一走,他得出一些类似这样的好像能开阔眼界的结论。

还有额外收获:这下,总算有点运动量了。不知是否敷用?不管怎样,母亲要是知道,该感老怀安慰罢。只是,她最近一次来,他到底没说自己这阵喜欢到处走走,走出点瘾头来。不然,她准会欣喜地问他都去了哪些地方?他实在说不出:超市,超市,还是超市。因此,无法炫耀。母亲来的一个礼拜,他逛超市的频率再一次被打乱,只和母亲一起去过家附近的超市一次。不过,这只是个小插曲。母亲一离开,频率自动恢复。

一天,不知哪儿来的灵感,他想,一趟公交车,坐两三站,两块硬币;坐四五站,两块硬币;一气儿坐到终点站,还是两块。难道,坐两站,过一座桥及三四个街区,便是他可以到的终点站了?反正,时间大把,过得又慢——但似乎又很快——不如多坐几站。哪儿没有超市?以前,他路走比较远。刻下,记忆地图上,尚有许多超市坐标点,如果一一圈出它们的所在,会让密集恐惧症患者犯恶心。于是,那天,在一路常坐的公交车上,他决定多坐几站。

透过车窗,望见两座熟悉的对视的超市掠过,他生出一种“终于把你们丢到脑后”的快感。其中,似乎包蕴了一种恶意,既是对外的,亦是对内的。

最后,他坐到倒数第四站。靠近北郊了。以前,他在附近上过班。他之前不晓得此趟车原来经过此一区。记忆地图显示,这边超市不很多,有一家规模较大。以前,他习惯从这边买了东西带回家。

与其他很多地方一样,整个这一区块,模样变得厉害。的确,都过这么多年了。但也并非一味簇新。他穿新街过老巷,踱了一会儿步,才找到以前那家超市,现在,已成一家4S店。就算记忆不出错,记忆中的事物本身也会“出错”。

他不感到很失落,好像公交车开到半途,就含糊意识到情况生变,因之做好了心理准备。在4S店前站立了三十秒左右,他转身望见右手边百米外一家新的超市招牌。也不新了,只是他在这儿时,没有这家超市。那么,就是新的。走近了看,规模比老超市小一点。他逛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没买什么东西,不久就坐上了回程车。整个过程可以说是惬意的。

回程车上,他凝神望窗框中接连晃过的风景。北郊地带,算是比较熟悉的了,刻下也变得陌生。公交车七扭八拐,路过他原本不很熟悉的所在,刻下至多也只与北郊同等陌生。以前,他排斥去陌生地方;现在,他倒有点排斥去熟悉的地方。因此,仍旧可说是惬意的。

他一惊一乍想:原来还有这么多地方我没去过!算起来,他到这座城市生活,已经超过十年以上。但原来还有这么多地方我没去过!对这座城市来说,他也还只是个陌生人罢。

现在,他坐在车上,突然生出一种正在其他地方旅行的感觉。某幢簇新的大厦,蜿蜒的房顶曲线,如数字般严整往上爬升而一时无法数清的层级,反光的镜体墙面,都促发这种感觉。切断通往某些感官的电流束,导向其他地方,事情就发生变化。此刻,他不可以说自己正处身北京吗?只要一生发这样的念头,事情就变得如此真切了。同时,亦可说此刻正处身香港、台北,甚或新加坡、东京、纽约,或巴黎……巴黎?哦,巴黎倒有点不一样罢?或者,也没什么两样?想像,似乎也有它无法融进,同要撞墙之处。他忆起件旧事。多年前,他到上海会一个朋友。约好晚上碰头,中午就到了。多出来的几小时,他不知如何打发,只好晃悠一会儿。某处法国梧桐浓荫下,他随意登上一辆鲜红色的公交车。付了高于普通公交车好几倍的车费,得到一副耳机后,他才意识到这是辆观光巴士。白脸孔、黑脸孔之外的黄脸孔,多是韩国人、日本人。像他这样的游客,大概是没了。偶尔也上来几个本地人。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他坐在他们中间,似乎可视作东南亚任何一区的黄种人:既可以是韩国人、日本人,也可以是马来西亚人、新加坡人,或,中国上海人。进而,如果一定要硬来,说自己是欧洲人,是不是也可以化身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瑞士人了呢?或者,是不是既可以是上海人又是德国人,既是马来西亚人又是法国人,既是新加坡人又是日本人还是温州人呢?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似乎换过一张脸。观光巴士沿既定路线转悠,晃过很多他之前处身上海时从未经眼的区块。他一点儿也不担心车辆将他丢在一个他完全不知其地的位置上——虽然,路过某些地方时,他会疑惑,这儿还是上海么——也不怕迷路。他甚至有点期待被抛在异地和歧路上。那副耳機,是用来插在车体固定位置上,听包括中文在内的多种语言景点介绍,他从头到尾都没用上。他在一个满眼新建的旧式台阁以及金发碧眼人士的地方下了车。他从街道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然后从那一头回到靠近起先下车点的地方。街道不长,来回走一趟最多只需二十分钟。他只走了一遍。等下一辆相同的观光巴士到来,他再坐上去,延续起先中断的路程,坐到了终点站。如果不算他中途下车晃荡的时间,从起点站到终点站,一共费时一个半钟头,似乎算不上漫长。到最后,他都有点不想赴朋友的约了。当然,当天晚些时候,他打的去了约定地点。此刻,他从北郊超市回来,厕身这辆坐着十几个生活在这座城市或暂时路过这座城市的人的公交车上,模模糊糊想起哪个人的哪本书里说过这样一句话:旅行,不是走向新的风景,而是用一百双他人的眼睛来观察,即便面对的是什么旧址——或单一一座超市也行罢,他想。或许,不必去换一百双他人的眼睛——要换一百双,那该有多麻烦——而是自己换过一副眼光来就行了。自然,也不必去换一百张他人的脸,只要自己换过一副“脸色”来。或者,一个更笨的方法,让自己的记性变得差一点,这样重看一件旧事物时,能看出点新意来也不一定。

也可以把那辆观光巴士,当作一座流动的超市,他想。

思绪湍飞。他又虑及:以后,自己也不必专门坐哪几路车,去哪些专门的地方,逛哪些专门的超市。哪一辆先来,就坐哪一辆好了,无所谓的,“盲坐”就很好的。而且,随便到了哪个地方后,不必待一会儿就急着坐回程车。随便到了哪个地方,随便待上一阵子,有没有超市逛也无所谓的,“盲逛”也很好的。然后,随便坐上一辆随便开来随便开走的公交车,再随便在哪一个地方下车。到了哪个随便的地方,将上述程式随便再来一遍……“随车逐流”。

这样,短短一段时间内,他去到不少地方。他想,随意归随意,可说到底,他没走出过东南西北四向构成的结界之外。随意之中,总还有些东西在帮着做出决定:在哪一站下车,有时候他依恃的不过是那个站点的读音;什么时候流转到下一个地方,单单因为在此一个地方一连看到了三个小超市或两个大超市,或单纯只是待得厌腻了。

现在,他不以超市为特定目的地了,觉得超市也不必花长时间去逛了。但他还去超市的。去到了,可能只是逛上一圈,体验一下被扶梯拖着走的感觉,或只是摆摆正货架上不知被谁弄乱的物品,如同他在家中整理杂物一般。好像他拿起一样东西,丢下一样东西,带走一样东西,也改变了超市的曲线。但超市不是目的地。有一次,他抵达一家闻名的造型像个大仓库的超市,只在外头转了一圈,连大门都没进。自然,他也还得去超市买各种“副本”。他还没有立地成仙,还得吃烤鸡烤鸭、方便面,以及撒满糖霜的小蛋糕。

他问自己一个问题:按这种加速中的行走频率,他可在多长时间内,逛完城中所有超市?

一开始,生出“逛完城中所有超市”这个念头,就让他获取一种刺激,好像有一桩大事业需要他孜孜矻矻完成一般,好像还有大事业容许他去孜孜矻矻完成一般。不过,理智很快告诉他下面的事实:这座城市的超市数目,或许凑巧在一段极短的时期内不会产生任何变动,呆笨地滞存在那里,等那无聊之人去逛遍,去“集邮”,去“打卡”。那么,如果能抓住这极短的一段时间,无聊之人或许是可以逛遍城中所有超市的。但是,那个数目,时刻处于变化中不是吗?它处于无止境的自我繁殖的状态中,那么,他的工作就要无止境地进行下去。这很可怕,但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些他还没去之前就已灰飞烟灭、已被替换的超市。北郊那座消失的超市,自己毕竟去过。其他的,他没看见过它的起也没看过它的落,都跟他没丁点关系。这样已然湮灭的超市,也是不可计数的了。因此,他的“逛超市”事业,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只这一座城市,已经够他看到如此终局,更不必想这一座城市,站在大气层外看,只是一个看不见的微末之点。还有其他无数个看不见的点。想到这里,他感到恐惧。恐惧,让他有了方便的重新蜷缩的借口。可有了方便的借口,就能方便地行事了吗?好像也不能。到头来,連逃避,也成了件困难的事。最后,他得出下面这种不知道算不算自我安慰的想法:还好,还好,超市的面目相似,它们的差异可以假装看不见。一叶知秋。可这样,原本所谓的大事业,就不能称其为大事业了。或许,只能称之为一桩一叶障目的事情。还好,总算还有件事情可做。

虽说是桩小事情,但也很难干好罢。他发现,自己有意无意避开某些区域。

滨江区,他是不太想去的。弟弟新房子所在的城区,他也不想走一遭。一晃进那片场地,脚底踩的什么,都软将起来。

有一天,他觉得好歹逛了许多超市,积累了点底气,便强迫自己到弟弟新房附近晃一晃。弟弟新房前后左右,上下四旁,都有大小不一的超市。他对自己说:现在,只捡上三两家逛逛罢,其他,待以后再补。这样,似乎分散了潜在的风险。不过,即便如此,他想,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要是在某一家超市,不意撞上弟弟、弟妹,甚或小侄子一个人,或他们三人,或他们中两个人,该如何应对?如果,母亲恰巧待在弟弟那儿,也跟着去超市,那么,以上组合又会发生变化。眼下,他脑中自动生成各种对话、应答、图画——事实上,自动生成芜杂的想法,也是他走路、逛超市、搭公车时的主要活动。他之所以逛如许多超市,或只为生成此类想法;与此同时,消灭此类想法,也是他走路、逛超市、搭公车时的主要预期——他定定神,心想,应该不会在超市碰上弟弟,碰上弟妹的几率比较大。届时,他该对她说点什么?她又会对他说什么?她会不会问他:大哥怎么会在这里?他是不是应该回说:来这一区见个朋友。因为还早,所以进超市随便买瓶饮料。她会不会很快在脑中搜索一遍他在这一区有什么朋友,而她是不是认识这位朋友?如果她得出结论说,她不认识这位朋友,或认识这位朋友,或意识到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位朋友,会分别说些什么?不管怎样,他都要让自己的脸皮再厚上一层。或许,她不会说什么,只会笑笑。她正在逛超市呢,正在买东西呢,不能就这样被打了岔而停下来。或许,她只会对他说一句:有空到我家坐坐。接着,自行逛她的去了。她会逛蔬菜区、生肉区、冰鱼区。而他,也不能因为碰上了她,就草草完成逛超市任务。他应该比预先计划好的再多留一阵,即使最后在收银台还要与弟妹碰一次头,也可以再寒暄几句,然后一起下楼,挑一个与弟弟家相反的方向做与不存在的朋友的约会地点。

然而,真实情况是:他逛了好几间弟弟家附近的超市,没遇上一个熟人。也是,城市如许大,不只弟弟一家。且他去时,挑的都是“夹缝时间”。

来这片区块前,他琢磨来琢磨去,就是没琢磨出最后要是没遇上弟弟一家的景况。起初,他为可能碰上他们焦灼;现在,他为没碰上焦灼。要么,干脆以后就不去那边的超市了,毕竟已经走过,可以交差;转念,又觉得自己缴了械。在一段不短不长的时间里,他整个像只无头苍蝇。最后,颇伤了点脑筋,他得出结论:只能逛更多弟弟家附近的超市,增加危险系数。让危险真正到来,才有解除的可能。就让那只鞋赶快掉下来。再碰不上,只能应弟弟所邀,去到他们家。

事实上,他只多逛了一次超市,就带着时令水果,去弟弟家拜访了,受到比预期中热烈得多的欢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低估别人的热情程度。

自认解决了“超市相遇焦虑问题”后,他获致一种久不曾见的圆满感。

一时间,他自觉成了什么“达人”。他知道,现在有很多达人:园艺达人、吃汉堡达人、睡觉达人、囤积达人、用脚趾夹筷子达人、比特币达人、包礼盒达人……现在又多一种,逛超市达人——由他本人作代表。不知现在有多少逛超市达人?未來会不会愈来愈多?他想,他可以写一本叫《逛超市学》的书。这将不仅仅是一本实用之书。

他感到一种愉悦。或许,无需愉悦,能不躁动就好。但有时候,他又觉得,没有这种躁动,他就不成其为他了。有时,躁动的确消失了。

一次,也是坐去往北郊的公交车。天已全黑,他坐在后部左侧第一排座椅上。车内亮着虚弱的寒白光,想看一张在站牌拿到的广告纸也看不清楚。他饿了,计划忍到某站沿路一家之前去过的超市,随便吃点什么。他抬一抬眼,看见前边司机座位后部全车唯二两张反向座位之一上,坐着个女人。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车的。他前一次朝那望时,是有人还是没人?不过,现在,他看到她了。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她大部分时间在滑手机,如同车上不多的其他几个乘客。偶尔,她也抬头,看一眼窗外,看一眼正前方。车内,她和他的座位,都处一个较高的水平上。她和他的座位之间,有四五个较低的照顾专座及正对着下车门的折叠座椅。她的视线,有时会下降到照顾专座那边,有时会直达他那里。最初碰上她的目光,他不自觉就看起窗外来。后来,当她的视线绵软地移过来,他硬是摆正了头。他估摸了一下,在整个长约一小时的车程中,他们的目光直接相触了六七次。对视一两秒或三四秒后,她会转开自己的视线,极短暂地望一下窗外,或直接回到手机上。她看见他正在看她了吗?他觉得她是没看见的。碰上他的眼光的短短几秒中,她似乎未作任何停留,直接穿透他的眼睛及整个脑部,到达他身后的某个所在。可他觉得,她也并不望向他身后的任何一件事物。而且,几秒之后,她移开视线,亦非感到与他人的目光相逢而感到不适,似乎只是某种处于惯性中的机械动作。他感到愉悦,抑或失望?事实上,两者皆非。他甚或觉得目光的相遇时间太短暂,但并不觉得愉悦或失望。

快到倒数第五站时,那个女人朝车厢后部走来,抓了一会儿扶杆,能看见她右侧脸的轮廓。车一停,她就下去了。他也有跟着下车的冲动,但克制住了。他只加倍收束自己的注意力,投向窗外浓重夜色中的风景。较远处的一盏路灯、附近的一个屋角、并不明亮的一扇窗户、一条小径,诸如此类。

另一天,正在公交车站等候。出神之际,有人突然用力抓了他肩膀一把。转头盯看,是一个不相识的小老头。老头指着某路车的站牌问他,到某某地去,是不是坐这路车?他摇头,对小老头说,的确要坐这路车,只不过不是在这边坐,而是要过马路,到对面坐。整个方向反了。小老头连“噢”了几声,忙不迭走了。某一瞬间,他疑心自己指错路。到那地方去,在这边坐才是。而他则要到对面马路去坐,才能到他的目的地。他又定睛看站牌,小老头刚才所指的某地,在框着红框的此站地名左侧,代表行车路线的绿箭标则往右。他安了心。

另有一天,他在公交车站,左等右等车不来,心想不去超市也罢,于是干脆掉头回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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