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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翻译小说的缘分

2019-02-24金圣华

新民周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悲歌小酒馆苏童

金圣华

浙江大学紫金港剧场的舞台上,正在展开作家苏童与翻译家许钧的对谈。 这场以“文学创作与译介”为题的公开讲座吸引力很强,偌大的讲堂,人山人海, 座无虚席。坐在观众席上的我,刚为讲座前一场学生表演的Hip Hop 给弄得有点好奇,原来如今国内的大学生这么前卫?听演讲前得先看场活力充沛的舞蹈表演来热热身?也对,谁规定听演讲一定得正经八百,正襟危坐的?只要讲座内容新鲜有趣就行了,形式?当然可以多姿多彩, 灵活多变啦!

满脑子还在出神的时候,台上的两位嘉宾已经发言了。大概在讲开场白吧!没怎么留意,忽听得苏童说,“那时候, 我还在念高中,有一回,到书店里去逛逛,看到一本《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翻了一下,如获至宝,就花了八毛钱给买下了”。八毛钱?这对当年一个十六七岁的中学生来说, 一定是了不起的大钱吧!反正, 他就这么买了一本美国翻译小说看将起来,而这一看,就看出了名堂, 对日后的创作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效果。

“这本书里,有篇特别的小说,故事怎么可能这么诡异奇谲呢?”苏童接着说下去,“一个不男不女,身高六尺的女主人翁,嫁了个俊俏的浪子;浪子爱她, 她偏偏不喜欢,反而爱上了一个罗锅表弟; 这个罗锅居然迷上了浪子;浪子对罗锅却不屑一顾……”情节怎么这么熟悉,他不会是在说那本书吧?这下, 不由得我不竖起耳朵全神贯注了,“这本阐述生命疏离,人性扭曲孤独,爱情永不对等的小说,太奇特了,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书,对我的震撼实在太大了, 我以后的写作或多或少都受到它的影响”,苏童在台上娓娓道来,说得很有兴味。原来,他在回答主持人有关什么作品启发了他日后创作路向的提问,“这中篇小说叫做《伤心咖啡馆之歌》”,作家如是说。

《伤心咖啡馆之歌》?当下,轮到我感到难言的震撼了。

对了, 就是美国女作家卡森·麦克勒丝原著的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 也就是我数十年来翻译生涯中的第一本译作, 1975年由今日世界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说——《小酒馆的悲歌》。

同一篇小说, 为什么大陆翻译的版本叫做“咖啡馆”,香港翻译的叫做“小酒馆”?追溯起来, 已经是1970年代初的往事了。大概是1973年吧!那时我正在香港中文大学刚成立不久的翻译系任教,有一天, 收到美国新闻处李如桐先生来函, 邀约我为该处翻译一本美国中篇小说。那时初出茅庐,满心以为即将翻译的是个俊男美女的浪漫故事,谁知接到任务之后, 发现原文是一位美国女作家麦克勒丝的作品,内容讲述美国南部一个荒凉小镇上一家小酒馆兴衰的事迹,穿插一段匪夷所思的三角畸恋。 书中三位主角女汉子(港称男人婆),浪子, 驼子,都是极不正常的,他们之间的情缘荒诞不经,跟我想象中悱恻缠绵荡气回肠的爱情毫不相干, 当下深感失望, 几乎提不起兴趣来动笔。1974年初,趁教书生涯中第一次公休长假,也为了可以专心翻译,远赴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去进修。当时是到大学的创作系去旁听名诗人兼翻译家布迈恪教授的“翻译工作坊”,课余则修身养性,心无旁骛,上午到图书馆看书,下午或晚间在小楼上翻译。就这样在温哥华, 从冬雨,寒雪,孤寂,寥落;到春暖,花开,抖擞,奋发,我不但与布迈恪结为知交(此后,更成为了译介他多部作品的译者);看遍了图书馆里余光中所有的诗集散文(同年八月,诗人竟然来到中大执教, 并成为翻译组时常见面的同事),从而在翻译过程中寻章摘句时得到了启发与灵感;更在冬去春来之际,对《小酒馆的悲歌》由最初的抗拒, 到随后的接受,至最终的喜爱与欣赏, 四月春浓时欣然完成翻译的初稿, 踏上了回港的归途。

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 小说翻完了,书名该怎么译?却令人煞费周章。照字面翻译很容易,Ballad是民歌, 民谣;Café呢?是咖啡馆,也是小餐馆,但是咖啡馆通常不提供酒类饮料。麦克勒丝这本原文里描述的,其实不是现代意义的咖啡馆,不是城市人所理解贩卖咖啡的场所, 而是一家不折不扣的小酒馆,书中不乏饮酒作乐或喝酒解闷的情景,而从未提及一次喝咖啡的场面,因此, cafe并不适合直译为“咖啡馆”;至于Ballad,在此也不是歌谣民谣,指的是一阕三角畸恋的悲歌,因此,我当时最初想到的译名是《酒栈悲歌》,并以此请教有“活百科词典”之称的翻译泰斗高克毅(笔名乔志高),高先生认为“酒栈”一词少见,替我把书名修改为《小酒馆的悲歌》,不但如此,他更花费时间通读全稿,提出不少宝贵意见。于是,这部脍炙人口的麦克勒丝名著, 就以《小酒馆的悲歌》为名,在作家去世后八年,于1975年在香港正式出版,成为该书国内最早的译本。

麦克勒丝一生坎坷,婚姻不幸,二十九岁瘫痪,五十岁去世。她于1967年离开人间,根据我最近查寻资料得知,也就是在那一年,国内翻译家李文俊第一次接触到她的作品。在那相对封闭的年代,李文俊有一次到文学研究所去借書,无意中看到了这本小说,打开一看,借书卡上只登记了一个曾经借阅者的名字——钱钟书!李文俊读后,对这本书留下了印象,到了“文革”后七十年代,再次借阅,并将该书翻译出来,1978年发表于《外国文艺》创刊号,1979年收编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里,成为全集中篇幅最长的一篇作品,也因此吸引了未来小说名家苏童的注目,启发了无数杰出小说的创作。

李文俊有一次到文学研究所去借书,无意中看到了这本小说,打开一看,借书卡上只登记了一个曾经借阅者的名字——钱钟书!

《伤心咖啡馆之歌》当年在大陆的销路如何,不得而知;《小酒馆的悲歌》却是由香港美新处支付翻译费用的。一日整理旧物, 发现了当年的稿约——整本小说完成后约50000字,而1000字的稿费为港币35元,折合大约收了1750元,稿费虽然微薄,却也够我拿着整笔款项去兴冲冲购买一枚钻石胸针送给妈妈了。就如年轻学生第一次获得奖学金似的,当时只觉满心喜悦,至于译本的销路,就不放在心上了。其实, 這样一本毫不起眼的小书,自发行开始, 就如风中四散的飞絮,到处飘零,不知会飘向何家院落。也许,某一年某一天,某个不知名的陌生人会在楼上书店尘封一角将之拾起,低垂眼帘,翻阅起来?也许,连这样的机缘都不会有,译者的心血,就从此黯然掩埋在书林书海里, 不见天日?多年后, 由于手中再没有样书,体贴的另一半曾经为我跑遍港九,在一家家楼上书店,把仅余的《小酒馆》一一收罗,如今手头尚存的几册孤本,就是这样得来不易的。当时心想,这本小书,大概从此无声无息,只能沦为履历表上填写的一个项目,再也无人垂注了。

1992年初,当时我出任中大翻译系教授及香港翻译学会会长,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也希望另辟蹊径,从事一向心仪的文学创作。 恰好应《华侨日报》社长潘朝彦之邀,在该报的副刊撰写专栏。当时乃以《桥畔闲眺》为名开辟专栏,从此日日伏案,不敢稍怠。

那一回, 大约是1992年12月中,我从外地开会回港,在书桌上瞥见另一半为我放置的剪报,除了几篇我的专栏作品,居然看到一篇名为“我要敬礼”的文章,出自同刊文友乐乐的专栏《乐在其中》。乐乐的文字生动活泼,诙谐幽默,一向读来令人开怀。这篇文章到底写些什么, 值得特别剪存?谁知一读之下,令我惊奇不已。 作者在小框里讲述一本曾经令她深受感动的翻译小说, 说是译笔流畅, 内容精彩,她是无意中在香港某家楼上书店一角发现这本小书的,读后念念不忘,又说注意到译者的姓名,想象中是个才子, 而才子通常怀才不遇,经历坎坷,不知道这些年来流落何方。接着又提到这位才子居然跟她隔邻《桥畔闲眺》的作者同名同姓, 难道芸芸众生中竟然遇上同一个人?看了这篇文章,不由得令我莞尔,赶紧设法问老编要来乐乐的通讯地址,告诉她我既非才子,也不落魄,但的确就是《小酒馆的悲歌》的译者,多年来仍然谨守翻译的岗位,乐此不疲。

那时候, 乐乐已经迁居美国加州了,大约半年后, 我有机会去美国一行, 而乐乐住所恰好在我好友附近, 因此就相约见面。乐乐是个热情洋溢,活力充沛的人,喜欢书,喜欢笑, 喜欢朋友, 喜欢美的人与事。只要她认为好的一切,就恨不得掏心掏肝捧出来跟朋友共享。就这样,我们通通信,打打电话,多年来一直维持这段远隔重洋的忘年交。

2003年,乐乐返港探友,一天,她打电话来,说是有事相求,原来她又在为朋友作嫁衣裳。还记得那通电话她花了不少唇舌,说明明知道我有多忙多忙,但还是希望我能跟这位特别的朋友见个面,聊一聊。又说那朋友是个非常可爱的人,有心要多看看中英书籍,希望看后可以跟人谈论一下,而我是最适当的人选了。那这位朋友是谁?“林青霞”, 乐乐在电话另一头说,声音里难掩兴奋之情!

原来乐乐赴美结婚之前, 是在香港活跃于电影圈的记者,跟许多当红明星稔熟,包括张国荣、林青霞等天皇巨星在内。乐乐每次回港,都喜欢跟朋友叙叙旧,聊聊近况。这位喜欢看书的小姐, 一听到朋友说想多看看书进修一番, 就乐不可支,觉得是自己义不容辞必须促成的天大要务,当下脑筋一转,居然把圈子全然不同,年龄相差一截的两人联在一起。于是,2003年3月8号妇女节的那天,《小酒馆》的译者, 遇上了《云飘飘》的主角!

跟林青霞第一次见面,是在她的家里。按理说, 上门去讲功课,女主人应该不会太摆架子的,但碍于天皇巨星的盛名,当时的心情还是难以形容,带点好奇,带点迟疑,不知道会面时如何寒暄。谁知道一打照面,所有的疑虑就一扫而空,只见她穿着一身乳白的家居服,不施脂粉,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来,一切都自自然然,好像相识已久的故交,接着,让座,喝茶,谈天,交流,在她家院子的树荫下,石桌旁,鸟啭声中一坐好几个钟头,天南地北的聊个不停,就这样,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居然交上了朋友。

此后十几年的交往,跟最初的构想完全不同。上了几堂课,香港沙士爆发,青霞带着孩子避去美国了,此地的一切活动, 随之停顿,我们之间的友谊,也因此尚未开展就戛然而止。到了2004年底,乐乐自美国远道前来参加黄沾追思会,大家才再有机会见面。青霞写了怀念黄沾的悼文,这是她第一篇发表的文章。此后她文思涌现,创作不断,自第三篇《小花》开始,我就成为她文章先睹为快的读者,不断逼她笔耕的主催。这期间,乐乐潜心礼佛,闭关修行 ,与外界不相闻问, 我与青霞二人反倒交往频仍。在那I-Pad和智能电话尚未普及的年代,青霞最初的稿子是用稿纸手写的,通常在午夜或凌晨时分传真机嘎嘎作响,我就知道又有好文章传送上门了。接着,她开始用计算机了,再也看不到她来稿上那刚劲有力的书法以及斑斑修改的痕迹, 反之,是电传一改二改, 三改四改,乃至修改十余遍的稿件,每次也许只修饰一两个字,或把句子前后调动一下,但是她那认真执着,一丝不苟的态度,则始终如一。

自第三篇《小花》开始,我就成为青霞文章先睹为快的读者,不断逼她笔耕的主催。

除了看稿,为推敲一字一句聊得兴高采烈;传阅新书,交换心得,我们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十多年来, 两人共同经历了丧亲的至痛,在生命的低谷互相勉励,彼此扶持,慢慢走出阴霾。我们不时相约观昆曲,看画展,听演讲, 赏音乐,凡是有意思的文化活动,大家都乐意作伴共享。如此毫无机心, 绝不功利的交情,可遇而不可求,归根究底,这样的机缘, 竟然飘飘渺渺来自几十年前着手翻译的一部小说!

假如没有《小酒馆的悲歌》,我不会邂逅乐乐, 结识青霞;假如不认识青霞,我不会说服她一起去北京拜会季羡林,她也不会向季老讨文气,写下《完美的手》一文;没有这篇奠基之作,她不会跟《明报月刊》结缘,从此在《明月》发表许多精彩的作品;没有这许多文采斐然的佳作, 她也许不会那么快就结集出版散文集《窗里窗外》和《云去云来》,让无数读者惊艳赞叹……

《小酒馆的悲歌》原文出版于1951年,当时麦克勒丝已然中风,想她拖着残疾之身, 在孤灯下辛苦伏案,字斟句酌之际,可曾料到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 每一个词, 都饱含着神奇的力量,可以穿过山,越过海,来到遥远的东方, 借助翻译的媒介,植入异国的土壤,有朝一日,发芽茁壮,开花结果,成就了无数亮丽的风景和美好的故事?

在浙大听苏童演讲的翌日, 原定去探访一位暂居杭州的故友,说来巧合,那朋友恰好就是乐乐。几个月前,她修行出关,再入红尘,然而因性喜文艺,渴望写作,这次居然千里迢迢,远道自美国来到江南, 独自一人借住名导演赖声川坐落杭州的幽静别墅。 由于事前得知我会去杭州浙大开会,就相约在会后见面。

暮秋, 雨后,踩着片片落叶,走在湿滑的小径上,我慢慢向小巷尽头行去。别墅庭院深深,池塘涟漪圈圈,这时心底升起了遐思串串,想起了李文俊,苏童,乐乐,青霞,小酒馆的悲歌……一本书, 几许事,冥冥中自有一线相牵,欲断还连。

这世界,不信缘, 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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