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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华裔诗歌下本土饮食文化的食物意象

2019-02-10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华裔柿子意象

宋 阳

(沈阳大学 外国语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41)

食物意象和饮食描写一直是美国华裔文学的书写传统与特色,在《从必需到奢侈----解读亚裔美国文学》(ReadingAsianAmericanLiterature:FromNecessitytoExtravagance)一书中,著名学者黄秀玲专门以一章解读饮食书写,认为它们并非普通的食物描写,而是作家以食物意象探讨华裔的经济与文化生存问题的不同方式[1]。在李立扬(Li-Young Lee)、宋凯西(Cathy Song)、陈美玲(Marilyn Chin)等华裔诗人的笔下,柿子、苹果派、火锅、牛排、洋葱、豌豆、麻油、虾等食物意象层出不穷,甚至还有近乎“同类相食”的饮食描写,作品始终延续着“吃”的传统。在这场令人眼花缭乱的飨宴中,一道道主菜在诗篇中多次出现、承载着诗人相应的思想情意,统摄全篇,并奠定主题与基调的“中心意象”(central image)。本文以柿子、苹果派、“打边炉”三道“主菜”为研究对象,分析这些食物意象折射的,在美国本土生存经验影响与作用下的华裔饮食文化,探究华裔饮食文化与原有的中华文化记忆的偏差、偏差的方式与发生原因。

一、 柿子意象:美国本土语境下的中华饮食文化

美国华裔文学食物意象的代表作之一是诗歌《柿子》(“Persimmons”)。在第一诗节,诗歌主人公回忆自己在小学六年级时,因为无法区分“persimmons”(柿子)和“precision”(精确)的发音差异,被老师沃克尔小姐(Miss Walker)责打的事件;但诗篇又马上表明,“我”其实完全懂得“柿子”和“精确”二词含义的区别:

如何挑选

柿子。这需要精确。

熟的软而带棕色斑点。

闻闻底部,甜的

必香。怎样吃:

把刀放一边,报纸放一旁。

轻剥皮,别撕肉。

嚼皮,吸汁,

咽下。然后吃

果肉,

如此甜,

全部吃下,直达心底。[2]17

在第五诗节中,沃克尔小姐将柿子称作“中国苹果”(Chinese apple),并让全班品尝一个未熟的青柿子,同学们因为青柿子的苦涩而纷纷撅嘴。诗中的柿子意象不仅生动形象地展示了以“我”为代表的华裔儿童,在白人学校中痛苦、孤独、缺失理解与爱的生存状况,更反映了中华民族饮食文化被美国主流社会误读的过程。诗歌中的沃克尔小姐象征主流媒体,自以为熟知华裔文化,无意、甚至有意地将错误信息传递给美国民众;全班同学代表的美国民众则由于意识中先入为主的关于华人怪异、贫穷等刻板印象,对错误信息不假思索地信以为真。

在第六到第八诗节,柿子意象多次重复出现。在同学们因为青柿子苦涩的滋味纷纷撅嘴后,“我”马上引出了母亲对柿子的不同理解:

母亲说每个柿子都有一轮太阳

在里边,金黄,闪亮,

温暖如我的脸庞。[2]18

柿子意象在此处有着深刻的意蕴:“我”明明能够准确区分“柿子”和“精确”两词的含义,却因不能准确发音被白人老师误以为愚笨,受到责打。换句话说,在单一语言(英语)、单一文化(白人文化),以及时常带有种族歧视的生存环境中,以“我”为代表的华裔个体的才华,以及以柿子为代表的华裔饮食文化的价值被埋没了,只有华裔自己拥有欣赏“柿子”“金黄、闪亮、温暖”(golden, glowing, warm)的才情与内涵。

幸运的是,“我”受到母亲借柿子传达的爱的支持与鼓励,终于鼓起勇气,在父亲生病的时候用柿子表达了对父亲的爱:

我递给他那两个柿子,

饱满,沉重如悲伤,

甜蜜似爱。[2]18

经历了被误解的童年与青年后,诗歌主人公步入成年。虽然一直缺少主流社会的关注和爱,但“我”始终享有家庭的温暖与亲情的滋润。在父母亲情的启发下,“我”最终完成了“由爱生爱”(love begets love)的涅槃,从被爱转而爱人[3]。 正如其在诗篇的最后一节感慨的那样:

有的东西永远不会离开人:

你所爱的人头发的香味,

柿子的纹理,

在你掌中,那熟透的沉重。[2]19

从开篇到结尾,柿子意象贯穿全诗,将“我”的学校岁月,与妻子的亲热场景、日常语言的困扰场景,母亲的慰藉、父亲生病与失明等场景联系在一起。柿子的中心意象(central image)使诗人在不远离主题的情况下,对相关素材进行“叙述、沉思和描写”(narratives, meditations, and descriptions),场景与场景之间的变化自然、流畅,全诗浑然一体[4]。随着场景的推进,柿子意象不断变化:由最初的被美国主流社会误读的饮食文化符号、异质文化语境下表达爱的思想和情意的载体,逐渐沉淀为“我”心中永不消失的、沉甸甸的爱的记忆。诗篇中除了“柿子”这个中心意象外,陆续出现了“红色小鸟”(cardinal)“太阳”“苹果”等其他意象。它们在颜色上与“柿子”意象的颜色相呼应,使读者完全被笼罩在“金黄、闪亮、温暖”的情感基调之中。“柿子”意象承载的温暖、沉甸甸的亲情,“食物即爱”和“由爱生爱”等主题由此形成。

在不断叠加的生活场景中,诗人凭借“柿子”这一中心意象,将华裔个体价值被埋没和华裔饮食文化被误读等经历一一展现。难能可贵的是,诗篇将家庭生活与本土经验并置,在温暖与遭受误解的对比中,挖掘出用食物表达爱、“食物即爱”的华裔饮食文化主题。

二、 苹果派意象:华裔群体生存经历的隐喻

除了柿子、米饭、清蒸鱼等各种华裔饮食的食物意象,美国华裔诗歌中也不乏牛排、冰淇淋等白人饮食的食物意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苹果派。苹果派代表着温暖、舒适的美国生活,被赋予了深远的寓意。但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华裔诗歌中的苹果派意象,与美国主流社会约定俗成的苹果派寓意具有很大程度的偏差。如林永得(Wing Tek Lum)在《少数族裔诗歌》(“Minority Poem”)中的苹果派描写:

为什么

我们就像苹果派

一样美国化----

那是因为,如果你也算是

躺在厨房台面上

剥下的剩皮

厨师已经忘了它们

或者完全

不知道如何处置

只希望女佣

清理菜板时

将它们扔在

垃圾罐中

晚上离开时拿走。[5]69

陈美玲(Marilyn Chin)在《黄色布鲁斯》(“Blues on Yellow”)一诗中也写到:

什么东西正在陈的厨房中煮烧,一万只黄腹啄木鸟

烘烤在一个派中。[6]

从上述两个例子可以看出,华裔诗人着力展现的是制作苹果派的过程。“剥下”“剩皮”“清理”“扔”“垃圾”“煮烧”“烘烤”等字眼,无法使读者联想到苹果派象征的家庭的温暖、舒适的生活等正面情感,反而呈现出华裔复杂的情绪及感受。一方面,早期华工被雇淘金、修筑铁路、开垦种植园、在白人家庭做男佣,从事各种白人不屑的艰苦工作,为美国早期的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另一方面,早期华工被勒令交纳高额的人头税,过着清苦的单身汉生活,不时受到排华暴乱的伤害。时至今日,就华裔整体而言,除了极少数专业领域的华裔精英之外,大部分华裔仍游离于美国主流社会之外,处在美国主流社会的边缘. 尹晓煌在其著作中引用一位华裔的话,更加形象地表明了这种状况:“生活在美国,生活在美国社会里,任凭是谁,只要他是白人,就能完全融入。但对我来说,无论我的思想多么西化,我的英语说得多么标准,我都无法成为美国社会的一员。白人只要一看我的肤色,就想从我的英语里找出所谓的华人口音。”[7]

美国华裔群体是真实、具体、有着肢体感觉和内心感受的个体汇集,在遭受美国主流社会令人尴尬的区别对待时,华裔个体受到了身心的双重创伤。于是在上两段诗文中,看到了“躺在厨房台面上/剥下的剩皮/厨师已经忘了它们/或者完全/不知道如何处置/只希望女佣/清理菜板时/将它们扔在/垃圾罐中/晚上离开时拿走”这类描写,流露出华裔被美国主流社会遗忘、始终处于中心之外的边缘感和被遗弃感;看到了陈美玲“什么东西正在陈的厨房中煮烧,一万只黄腹啄木鸟/烘烤在一个派中”的身心饱受煎熬、在种族歧视下无比压抑的灼烧感和窒息感;也看到李立扬诗歌中“将鸭头砍掉,将/脖子剁成/六块,将/鸭身/破开,从腿根/至前胸”,流露出来的暴力感与华裔个体身心残破的碎片感[8]78。

可见,美国华裔诗歌的苹果派意象与华裔诗人群体的美国本土生活经验息息相关。首先,“剥下”“煮烧”“烘烤”“清理”等一系列复杂、繁琐的制作过程,是对一个半世纪华人生存经历的暗示:华人既要忍受恶劣工作环境下难以避免的伤残和疾病,又要忍受美国主流社会的各种暴力和歧视;内心的被遗弃感、边缘感、灼烧感、窒息感等负面情绪不断积累,形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其次,诗文与苹果派成品无缘这一细节,更反映出美国华裔本土生活的境遇。苹果派就好似主流社会宣扬的美国神话,象征温暖、舒适的美国生活----是华裔群体克服一切困难,忍受巨大艰辛致力争取的生活。遗憾的是,在自由民主的神话与少数族裔被区别对待共存的美国社会,华裔等少数族裔始终处于“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境地,他们辛苦劳动后得到的,只能是隐形的种族歧视环境下冷却的、变质的残羹冷炙。从这两个方面看,美国华裔诗歌中的苹果派意象,已经从美国文化的典型代表演变成为隐喻的一个半世纪美国华裔群体的生存经历。

三、 “打边炉”意象:破解生存困境的灵感

对食物在中华民族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弗里德里克·J·西蒙(Frederick J. Simoons)在《中国思想与中国文化中的食物》一文篇首就强调:“正是(中国的)食物激发其思想者的想像,使其学者的智慧愈加敏锐,增加其手工劳动者的才能,并使其民众精神活跃。”[9]在美国华裔诗歌中,食物意象不仅体现了作家面对华裔历史和美国现实时的情感纠结[10],也为身处异质文化语境中的华裔诗人提供了破解本土生存困境的灵感:

我的美国梦

就像dá bìn lòuh

不同信仰和爱好的人们

围坐在一个普通的锅子旁

筷子和漏勺在各处

有些人煮鱿鱼,有些人煮牛肉

有些人煮豆腐或水田芥

全在一个汤里

像炖菜又不是

因为每个人选择他想吃的

只是共享锅和火

还有好的陪伴

以及饭后舀出的

甜美的汤。[5]105

在这首名为《中国火锅》(“Chinese Hot Pot”)的诗篇中,林永得提出了两个不同的概念:“炖菜”(stew)和“打边炉”(dá bìn lòuh,又译火锅)。两种饮食方式都是将各种食材放在一个锅中烧煮,不同之处是“炖菜”在食用时各种食材混合为一个整体,“打边炉”则是“每个人选择他想吃的/只是共享锅子和火/还有好的陪伴/和饭后舀出的/甜美的汤。”借用“炖菜”和“打边炉”两种饮食方式的区别,诗人生动形象地表达了他对美国社会、个体身份归属和文化认同等问题的深层次看法。“炖菜”隐喻为对外来移民推行的文化同质化(homogenizing)或同化(assimilation)。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美国号称文化“大熔炉”,以将各种族裔身份与族群文化熔炼、混合、搅拌,进而打造出独特的美利坚文化为荣。但是,由于社会中各个阶层的社会地位差异悬殊,难免产生少数族裔文化被吞噬、被湮没的后果。

如果说“炖菜”是“大熔炉”的隐喻,那么“打边炉”则是现行的“马赛克”或“色拉碗”文化同化主张的改良,即将原有的推行文化同化改为支持不同文化经验共存的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或Cultural Pluralism)[11]。 意在鼓励文化的多样性,以保留各个族裔文化的个性与特色。但是,其不足之处在于可能导致各文化之间的隔绝甚至对立。为了应对上述两种文化主张给少数族裔带来的生存困扰,诗人借“打边炉”诗歌意象提出自己的美国梦,勾勒出心目中理想的美国社会愿景:怀有各种“信仰和爱好的人们”,都能平等地“围坐在一个普通的锅子旁”,都能享受握有“筷子和漏勺”的权利,根据喜好,自由地选择各种食物,给彼此“好的陪伴”,和平共享“锅和火”,以及吸收了各种文化精华的“甜美的汤”。这不仅是一个多元文化共存的社会,更是一个各文化间平等互助、共同繁荣,每个文化都能从集体文化宝库中吸取营养和精华的社会。

华裔诗人梁志英在接受张子清访谈时感叹:“我们都是文化边界的闯入者”[12],作为居住在美国领土的华裔一员,华裔诗人必然生活在中、美两种,甚至多种文化的夹缝中。“打边炉”意象一方面拒绝“大熔炉”时期华裔文化与白人主流文化之间非法或合法的不平等关系,另一方面突破了现今华裔文化与美国主流文化之间边缘与主流的对立关系,为华裔诗人破解处于文化夹缝之苦闷提供了灵感。

四、 本土生活经验与食物书写

在美国华裔诗歌中,除了上文提到的柿子、苹果派、“打边炉”等食物意象,与饮食相关的描写也是美国华裔诗歌的主题。宋凯西(Cathy Song)“已学会吃下被提供的任何东西。/甚至我痛恨的芥菜”[13],诗句言简意赅,原本任性、挑食的小女孩,已经被生活磨砺成了没有任何棱角的幸存者。这从一个侧面形象地反映了美国华裔生活的苦涩和艰辛。除具体食物描写外,购买食物的场景也时有出现:“新鲜/意味着趴在/镀锡锅上,穿过/流动的水/细看那/前冲的一群/阴影,寻找/游得最活泼的/那条”[5]80。通过在露天市场买鱼的场景,林永得不仅表现了华裔饮食文化的精细与考究,更彰显了华裔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下始终坚强乐观的可嘉意志。对食物做法的描写:“韩国人用黄豆芽,加入红辣椒使它热出斑点;日本人快速烫一下,再丢进少许总会塞在牙缝中的烤芝麻,他们总忘不了酱油;越南人不做加工,直接把豆芽撒在散发红香兰气味的一碗碗热腾腾的河粉上;中国人用豆芽炒菜和做汤。”[14]在蔬果店工作的诗人刘肇基(Alan Chong Lau)细心地发现了亚裔族群不同的饮食特点:豆芽的不同做法展现了美国亚裔族群鲜活、趣味盎然的生活细节。

在诗集《我爱你的城市》(TheCityinWhichILoveYou)的结尾,李立扬(Li-Young Lee)写到:

我将吃下

那些站立的死者,

在柜台边,在过道中,

街道上的行尸走肉,

远离家园的死者,在陌生

土地上的死者,这些唐人街的

死者,这些美国的死者。

我将吞食这整个种族来歌唱,

根据爱默生的说法 这个种族

将世界上最丑陋的特征

小心翼翼地保留了

三四千年之久。

我将吃下这些特征,吃下

过去的三四千年,全部吃下。

我将吃下爱默生,他透明的灵魂,和他

催人入睡的超验。[8]83

引文中的措辞,如“远离家园”“在陌生/土地上”,以及“将世界上最丑陋的特征/小心翼翼地保留了/三四千年之久。”等,是整体华裔族群多年的生活经验。正如诗人表明的那样,谁也无法否认他们在作为“站立的死者,/在柜台边,在过道中,/街道上的行尸走肉,/远离家园的死者,在陌生/土地上的死者,这些唐人街的/死者”的同时,也是“美国的死者”这一现实。这段诗文凸显的是美国华裔所具有的双重文化背景,也是美国华裔本土生活经验的核心所在。最终,“我”通过“吃下”“吞食”“全部吃下”等方式,消化了这一属性特征,实现了对文化双重身份的认同。

罗莎芒德·哈丁(Rosamond Harding)曾借用画家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的观点来分析诗歌:“自然是一部辞典;我们在其中寻找自己的词汇、词汇的来源和语源,以及构成句子和故事的一切因素;然而,没人会把这部辞典视作诗人词语意义上的作品……艺术不是自然精确地忠实描绘,而是通过人的心灵来熔炼在自然中所发现的种种元素。”[15]美国华裔诗歌中的食物描写也是如此,无论是具体的食物或者购买、制作食物,甚至“吃”这样简单、基本的生理行为,都不是独立的、表面的具象,而是与华裔诗人的本土生存经验息息相关的意象。诗人“通过心灵来熔炼”生活中遇到的种种元素,建立感性世界与自身生活经历的联系,将本土生活经验虚化、融入一个个食物意象上,传达特定的、建立在本土生存经验上的微妙感觉、情绪、心理与意识之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文学风格[16]。经过诗人艺术处理的食物意象是华裔跋涉在生命旅途中的诗性呢喃,也是华裔灵魂深处的私语。美国华裔诗歌的饮食描写不是独立、表面的具象,而是在与其生存环境互动中产生的饮食书写,是华裔诗人展示深层次文化诉求的表意系统[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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