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佳铭　朱远祥　王选辉

11月28日，感恩节，厦门气温骤降，气象部门发出了大风黄色预警。这天早上，“雪梨”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文章《感恩节：感恩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

随后，她身穿卡其色工装夹克，到位于湖里区东百蔡塘广场的手表专柜，帮去外地出差的男友照看手表生意。

几个小时后，几位便衣民警来到“雪梨”的柜台前，短暂交谈后，带走了她。视频画面里，她没有反抗。次日，厦门警方发布通报：身负七条人命、潜逃23年的女逃犯劳荣枝落网。

在南昌残杀一家三口灭门案中，她是深圳女子“陈佳”;在安徽犯案时，她自称江苏人“沈凌秋”;在厦门酒吧，她又化名“雪梨”，变身为来自南京的“洪某娇”……

面具之下，劳荣枝原是一名小学老师，不到20岁时认识了有抢劫罪前科的法子英，从此两人走上了杀戮与亡命之路。

新来的坐台女

1999年7月初，合肥市三九天都歌舞厅新来了一名跑场女子，自称“沈凌秋”，24岁，江苏江浦县人。

在歌舞厅“妈妈桑”眼里，“沈凌秋”本人和身份证照片长得不太一样，真人更漂亮。

“沈凌秋”外表文静，又来自外乡，和歌舞厅里的其他跑场女子都不熟。没有人知道，她当时已是被南昌警方通缉的逃犯。

几天前，劳荣枝和化名“叶伟民”的男友法子英逃窜到合肥，花500元租下虹桥小学恢复楼的某间二居室。二人住下之后，法子英花150元钱订做了一个100×100×70厘米的“关狗”铁笼;劳荣枝去附近二手市场，花500元淘了一台冰柜。

一切准备就绪，二人开始搜寻新“猎物”。37岁的安徽阜阳临泉人殷建华踏进了死亡陷阱。

殷建华从国企出走，后南下深圳创业，不久又回到合肥，自己开了一家小公司。在妻子刘敏眼中，殷建华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性格内向，也没什么爱好，但与朋友相处很随和。

殷建华是三九天都歌舞厅常客。每次来舞厅，他口袋里总会揣上几包中华烟。劳荣枝盯上了出手阔绰的殷建华。晚上回家，她都会把在歌舞厅观察到的情况告诉法子英。

几日过后，殷建华上了钩。7月22日一早，按照约定，他在妻子出门上班后，离家前往劳荣枝的出租屋，推开门却撞上了手持尖刀的法子英。殷建华瘫坐在地，被法子英拖进狗笼，上锁后又用铁丝紧紧扎住笼门。

“我就是吃绑架这碗饭的。”法子英说完，掏出自制手枪举到殷建华面前。法子英开口向殷要30万。见殷态度犹疑，法子英又威胁说：“我可是杀过人的，你相信不？”

为了证明给殷建华看，法子英来到六安路木工市场，以做工为名把刚刚来合肥摆摊没几天的小木匠陆中明騙回了出租屋。

小木匠之死

31岁的陆中明老家在合肥市北部郊县长丰县，距合肥市区有二十多公里。他和妻子育有两儿一女，老大7岁、老二4岁，最小的才2岁。

陆中明十几岁起便跟着师父学习木工，手艺不错。农闲时，他就去城里出工，平均下来一天能挣近一百块;农忙时，陆中明就回家帮着妻子插秧、收谷，每年能待在家里的日子还没有3个月。

7月22日，摆摊等木工活的陆中明跟着法子英到出租屋，刚进门就看见被关在狗笼中的殷建华。见情况不对，陆中明转身就准备往外走，却被法子英用尖刀抵在了胸口。

后来，据法子英供述，他逼着陆中明趴在地上，用绳子将其双手绑在背后，叫劳荣枝把殷建华带出来。陆中明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呼救命。法子英冲上去向他腹部捅了一刀，又对着陆中明头颈砍了一刀，“差点把头砍掉”。

法子英又残忍地在陆背部刺了20多刀。陆中明咽气后，法子英将其头割下，藏在冰柜中。在一旁目睹杀人全过程的殷建华被吓瘫了，乖乖按法子英指示写下字条，连夜给妻子刘敏打电话，让拿钱来赎人。

殷建华并不知道，即便交了钱，自己也难逃杀身之祸。

“末枝”和“法老七”

1974年出生在江西九江一石油工人家庭的劳荣枝，是家中老小，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上学前，劳荣枝曾唤名“末枝”，读书后才改名为“荣枝”。

生于1964年10月1日的法子英，与劳荣枝同是江西九江人，在家也是老小，排第七，因此得一外号“法老七”。

少有人知的是，学生时代的劳荣枝品学兼优。比她低一届的学妹陈艳回忆，在小学和初中时，劳荣枝的学习成绩都不错。1989年，15岁的劳荣枝考入九江师范学校，成为幼师专业的一名中专生。当年，师范学校并不好考。

九江师范学校1989级幼师专业只有一个班。1992年，劳荣枝从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九江石油分公司子弟学校上班，成了一名小学语文教师。

当时，劳荣枝每月工资300元，算不上丰厚，但在同事印象中，她穿着却很时尚。刚任教一年，劳荣枝就办了停薪留职，离开学校另谋出路。

大约一年后，劳荣枝在朋友的婚礼上遇见了比她大10岁的“混混”法子英。当时，法子英已经成家，且有一个9岁的女儿。

彼时，30岁的法子英已是劣迹斑斑：15岁那年，法子英因抢劫和耍流氓被劳教3年，出来后很快又因抢劫、伤害罪被判有期徒刑10年，后来改判为8年。

而劳荣枝对法子英的这段过往充满了“崇拜”，甚至把他奉为“英雄”。法子英曾对律师自述，那场婚礼结束后，他曾骑摩托送劳荣枝回家，这令她感动，此后便一直追随自己。

办案人员在20年后回忆当年提审法子英时说，“感觉他具有分裂人格”，劳荣枝对法子英有着英雄式的崇拜，“对自己的人生很不负责任，好逸恶劳，他们本质上可能是一类人”。

劳荣枝当时不顾父母反对，坚持与法子英交往。1996年，法子英与人打群架，用鱼叉捅伤了人，便带上她到外地逃避，离开九江，走上了劫杀之路。

在南昌时，劳荣枝曾拿着偷来的“陈佳”的身份证进入当地舞厅坐台，由此发现作案目标。法子英尾随其到家后，残忍杀害了一家三口，包括年仅三岁的孩子。案发后，南昌市公安局经调查，确认两人身份，并向全国发布了通缉令。之后二人先后辗转温州、黄岩（今台州）、南京、广州、澳门、北京、杭州、合肥等地，每到一处只停留十来天。期间，他们又曾作案，杀死两人。

法子英落网

时间回到1999年7月22日晚9时5分。殷建华家中的电话铃突然响起。两个小时前，殷建华的高中同学罗华曾打来电话，说联系不上殷建华，打手机也关机。

“又给你找麻烦了，我被别人绑架了。”焦急的刘敏抓过电话，听筒那头传来丈夫的声音，说自己被绑架，需要准备30万元，在三天内交给绑匪。

乍闻丈夫遭绑架，刘敏有些不相信。那段时间，夫妻二人因为家庭琐事有些不愉快，刘敏也“没多和他说话”。

殷建华在电话里嘱咐妻子，20分钟内到长江饭店大门口等一个身穿黑色T恤，留着小胡子的人。殷建华还说，对方已经杀了一个人，还把头砍了下来。

将信将疑的刘敏空手赶去长江饭店大门口，一直等到晚上9点45分，也没见有人来，便离开了。这次错过，让刘敏躲过一劫。

当晚11点5分，殷建华打来第二个电话，询问妻子刚才是否如期赴约。刘敏答，去了。殷建华又要刘敏准备一万元钱，第二天一早拿给绑匪。

据厦门市公安局官方微博发布的消息和现场图片，12月5日，厦门公安向江西省南昌市公安局移交潜逃23年，涉及三地、7条人命的命案逃犯劳荣枝

刘敏有些慌了，她让丈夫叫绑匪说话。紧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据她回忆，“他操着标准的普通话，但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

7月23日一早，绑匪再次打来电话。说已经在附近的工商银行对面等她。见面后，法子英先问刘敏：“你怎么不关心丈夫，不请我去家里坐坐吗？”

刘敏带着法子英往家中走，一路上，法子英从裤袋里掏出殷建华的钥匙和三张亲笔书写的字条。随后，还从身前裤带位置掏出一把转轮手枪，对刘敏说“枪是真的，你可以摸”。

刘敏这才确信，殷建华真的遇上了绑匪，她借口要去同事处筹钱为由，让法子英独自在家等候，逃离绑匪后，刘敏拜托同事拨打了110。

法子英并没有等来送钱的刘敏。等他反应过来时，已被全副武装的西市分局（现蜀山分局）刑警大队、合肥市公安局110直属大队和防暴三大队民警层层包围。

落网后，法子英一度拒不交代犯罪事实和人质下落，并称自己叫“叶伟民”，而非“法子英”。后来，经专案组审讯时，民警才得知法子英有一女同伙，名叫劳荣枝。

因法子英被抓捕后一直拒绝供述，也不交代劳荣枝和人质的下落，警方一直没能发现人质殷建华的下落。其实，当时他已经死了，等到尸体被发现时已高度腐烂，无法精准地推测出死亡时间。

“发自内心的微笑”

当时负责审查此案的办案人员向媒体回忆，法子英一见到他就开始嚷嚷说“我也有爱情”。

律师俞晞曾在看守所会见过法子英五六次。法子英表现欲非常强，每次会见都说个不停，而且对自己犯下的罪毫无悔改之意。

在俞晞印象中，法子英唯独在提到杀害3岁幼童时曾流露出一丝愧疚，说了句“那是在作孽”。“与法子英对话不像是在跟人说话，杀人在他眼里就好像是杀鸡那么简单。”

法子英对于劳荣枝是否参与劫杀的供述也十分矛盾。一审开庭时，更是7次为劳荣枝开脱，称她未曾参与。但这些说法随后均被公诉方提供的证据逐一推翻。

最终，合肥中院当庭宣判，法子英因犯绑架罪、故意杀人罪、抢劫罪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财产，并处罚金2万元。

合肥中院认定，1996年起，法子英伙同其女友劳荣枝在南昌、温州、合肥三地利用色相勾引，然后采用持枪、持刀绑架勒索、抢劫等手段，劫得人民币数十万元，并残忍杀害7人。

临刑前，俞晞曾和法子英有过一下午的长谈。当被问到是否要上诉时，法子英说：“不，对我这种人，在作案现场被一枪击毙是最好的归宿。”

在看守所内，法子英很少跟律师说案情，也从不提起家人，但每次会见都会问起劳荣枝。在一审判决后等待死刑复核期间，得知劳荣枝已逃脱，他甚至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1999年12月28日，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法子英在肥西被公开处决。

法子英伏法后，从合肥脱逃的劳荣枝去向成谜，像是人间蒸發了一般。直到2019年11月28日，厦门警方才传来了劳荣枝落网的消息。

“雪梨”

据厦门警方披露的信息，在独自逃亡的二十年里，劳荣枝曾使用虚假身份流窜于不同城市，靠在酒吧、KTV等场所以打零工、短工为生。依据目前媒体披露的信息，劳荣枝在厦门的生活轨迹最早可以追溯到2016年。

当时，她化名“雪梨”在厦门思明区一家酒吧做兼职客服，陪客人喝酒、推销介绍酒水、拉拢客源，从中赚取提成。

2016年的圣诞夜活动，劳荣枝身着圣诞装的照片还被印上了酒吧的海报，海报上留着她的手机号码。

勞荣枝曾任教的九江石油分公司子弟学校旧址（澎湃新闻记者 朱远祥 图）

在劳荣枝曾兼职的酒吧工作超过三年的陈飞告诉媒体，她一直工作到2017年年初，此前并没有签署劳动合同。

酒吧里分不清白天黑夜，没人知道劳荣枝的真实名字，只知她有个英文名字，叫“Sherry”，中文叫“雪梨”。客人消费1000元，劳荣枝能提成80元。

或许是多年的逃亡让劳荣枝练就了更好的伪装。经过浓妆打扮，年过四十的劳荣枝看起来像三十几岁，加之说话温柔，“声音嗲嗲的”，很受酒吧中年顾客喜欢。

在陈飞印象中，“雪梨”常对顾客暧昧地微笑，和被抓视频中展现的那种微笑别无二致。陈飞还记得，“雪梨”养着一条狗，晚上来酒吧时会把狗带上。但由于酒吧内不让宠物进出，她的狗常被拴在酒吧外面。

至今，“雪梨”何时到的厦门，又为何离开酒吧，警方尚未透露相关信息。

一段时间后，劳荣枝开始在朋友圈发布手表销售信息，有她微信的人才知道她去商场卖手表了。

现年45岁的劳荣枝微信头像是日本动漫人物初音未来。个性签名中写道：“永远都学不会说谎哄你开心的，除了体重秤，镜子，还有银行卡余额。”

劳荣枝落网后，警方公布了现场抓捕视频：劳荣枝身穿卡其色上衣，站在一家卖手表的柜台内。多名便衣民警站在劳荣枝身旁与其交流，不久后，她跟着民警向商场出口走去，没有反抗。

据警方最新通报，目前，未发现劳荣枝在潜逃厦门期间作案。接受审讯时，劳荣枝起初拒不承认其真实身份，自称是南京籍“洪某娇”，后经DNA比对鉴定，最终得以确认。

审讯室内，戴着手铐的劳荣枝长发披肩，坐在椅子上，突然低下头，用双手捂住了脸庞。

即使劳荣枝如“人间蒸发”般潜逃二十多年，与劳家同住一个片区的张慧仍然一眼从新闻图片中认出了她：“她比以前还是老了，年轻时更漂亮。”

据法子英在死刑复核期间的供述，其在广东、常州等地也身负命案。

俞晞预感，“劳荣枝落网后，也许会有新的悬案被发现。”

劳荣枝二哥劳刚告诉澎湃新闻，12月1日，南昌市公安局民警来其家里拍摄了几段视频，“我妹妹跟警察说，想看看家里情况。”（文中刘敏、罗华、陈艳、劳刚、陈飞均为化名）

● 转自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