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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辞

2019-01-28仝真真

牡丹 2019年1期
关键词:二娘张弛小杰

仝真真,河南修武人,毕业于河南师范大學。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短篇小说》《奔流》《牡丹》等刊物。曾获首届“奔流文学奖”新秀奖。

“妈,我梦到下雪了,好大的雪,把一树桃花都遮住了。”小米还没洗漱,径直坐到堂屋的沙发上。脑子里仍是昨晚的梦,天地一色,只留下桃树上花瓣的一圈红色边缘,像新伤口上翻出的一圈肉。沙发还是父亲在时打的,实木简单制作的沙发,只做了几个简单的造型,连个花样子都没雕。上面盖着几个薄垫子,涂着老式的朱红油漆。坐在上面跟坐板凳并无二致,但是那时候父亲说这样的沙发不藏老鼠,她们也就没敢多言。母亲当屋坐着缝制小褥子,用的是一个老式棉布背面,玫瑰红色的,偏偏印着“连年有余”的图案,人坐在上面便有了一种途游仙境的错觉。小米说话时,她头也不抬地继续着手中的活计,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戴着顶针的右手明显抖了一下。小米便不再声响,她知道,这大概不是什么好梦,况且母亲是极忌讳他人一早说梦的。

小米迅速吃完早饭收拾碗筷的当口,肚子被猛地踢了一脚。六个多月了,肚子里的孩子,胎动渐渐频繁有力。

走出厨房,母亲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左腿缩着,右腿直直地压着褥子,戴着顶针的手飞快地引着褥子,那只火红色的鲤鱼正好被她踩在脚下。她不说话,目光由母亲翻飞的手移到腕子,那么细瘦的腕子,皮肉干涸一般紧贴着骨头,几条凸起的血管宛如无力浑浊的河流。她看到母亲低着头,头顶早已如霜雪白,曾经一双狭长高挑的眼睛也垂缩成了两方枯塘。她的眼睛是像极了母亲的,狭长,高挑,带着沉着的欲望与撩人的风情……忽然鼻子一酸,便扭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一股凉气就钻了进来,带着秋天玉米成熟,瓜果丰满的味道,以及雨水的湿凉。

她便看到隔壁二娘摆着那双大脚正朝这边来。庄上每家早起了便会院门大开,随时迎接每个来访的人,坦荡无遗的样子。“这都开始准备了?几个月了?”二娘一面说着,一双手就要往小米的肚子上摸。小米往后一躲,二娘的手扑了个空,讪讪地坐到堂屋朱红的圈椅上,右腿搬在左腿上:“家栋,这些天都没来过?”眼神里甩过来的嘲讽压倒了疑惑。“嗯,他去南方出差了,得一阵子呢……”小米底气明显不足。“小米,你去剪些杨桃枝来。”母亲终于开口了。小米得赦一般站起来,“这都农历八月了,要什么杨桃枝?七月才用呢。”二娘不满意了。“几月都得用,我头一个外孙,得去去邪气。”小米站起来出去了。

门外还在下雨,细细密密的小雨扫在身上,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出了门就有杨桃树。杨桃是庄上的叫法,城里叫做夹竹桃,据说可以辟邪,尤其是在女人生产时,可以避开血盆灾。杨桃又因为易活,花期长,花朵妍丽,庄上种的人也就多。今年夏长,虽然入了秋,杨桃花却还是开得极为艳丽,因为沾了雨水,玫红的花瓣倒显出一种欲滴的娇艳来。小米的手就忍不住伸向了那几株花。“米姐,别碰。”后面有人叫了一声。小米回头,后面站着利朗朗一位小伙,说着话也走了过来,看小米看他,笑得一口白牙。小米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后街的臭蛋,大名唤作项杰。十多年不见,小杰已经长成一个帅小伙,身高一米八左右,瘦却紧致,一张脸虽然白净却带着棱角的凌厉,眼睛笑着,却像藏着一面湖。像谁呢?小米一时想不起来。“小杰,你长这么大了?我都不敢认了,难得你还能一眼认出我来。”小米笑着捏一下小杰的肩膀,不想恰恰捏到一团子肌肉,心就有些慌,脸也跟着有些红。小杰还是笑盈盈地,攀过去替小米折了几只杨桃枝:“那是因为米姐你几乎没变啊。杨桃花有毒,对孕妇最不好,你可千万别碰。”“哦。”小米接过杨桃枝,有些不好意思。两人就离了杨桃树,站在门口房檐下说话。

“你怎么回来了?”小米先问。“我妈不大好,我就回来了。”小杰点了烟,又赶忙弹在了雨里,那长长的香烟,带着橘色的一点火头,在雨里翻了个跟头,落在一个小水坑里,瞬间就熄灭了。“去了医院吗?”“嗯,让回来了,不大好了。”小杰看着雨。小米忽然想到自己昨晚的梦,大约是应在彩凤婶这里了。彩凤婶是村子里顶敏感的一个话题,小米也就不再说话。“你预产期几月?”倒是小杰先打破了沉默,“十一月。”小米说,肚子里也忽然动了一下。“快了。”小杰说,“姐夫呢?”“他……他在南方出差。”小杰扭头看了小米一眼,意味深长的。

二娘还在家,小米不想回去,站着跟小杰没话找话。“小杰你现在在哪?许多年也不见你回来。”“我之前在广州,刚回了宁城。广州房价太高了。”“现在宁城房价也高。”小米附和,“我们……十多年不见了。”“十五年。”小杰说。“你记得好清楚。”“嗯,庄上也就米姐对我最好,米姐走的那年我也走了,怎能记不清。”小米想起小杰小时候的事情,不禁叹了口气。“你去了哪?”“上了一所职业学校,上了一年没钱了就办了病休,跟人一起打工去了,钱攒够了回来接着读。后来上了大学,毕业才知道,没有毛用。”小杰笑着骂了一句脏话。“你现在做什么?”小米问。“什么都做,只要赚钱。”小杰一笑,带着年轻人的味道。小米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米姐,我该走了。”小杰说着,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太过随意,转弯时,嘴角已经冒起一阵青烟。小米忽然觉得村子里的传言是真的,小杰的确从外貌到性格跟保材叔一点都不像。

回去时,母亲已经把几个做好的小褥子叠好摞在一起,花花绿绿的,很有点庄上的欢喜。小米把杨桃枝放在茶几上,茶几上就流下湿哒哒一片水,像朵杨桃花的形状。

她走进卧室,拿起手机,手机开着呢,却和关机一样安静。母亲一定是猜到了,否则不会这么安静,也不会支她出去。可是她又知道些什么?以家栋的性格,是不会打给母亲的。还有三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到时什么都包不住了,家栋不会去,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怀孕了,张弛也不会去,他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能去月子中心……她打定主意。

夜里,窗外雨沙沙地响着,仿佛许多个蚕虫进食的声音,肚子里也蠕动了几下,轻轻地,像一只鸟在她肚子里抖动翅膀。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肚皮凉凉的:“怎么了?还不睡吗?”她跟肚里的孩子说话,忍不住去想会像谁,最好像她吧,她想。

朦朦胧胧就睡着了,梦里去了南地,远远看到彩凤婶搭的庵子,庵子四周插了木桩子做栅栏,栅栏上就爬满了梅豆秧,紫色的梅豆花开出了一圈花墙。彩凤婶从里面走出来,洁洁净净一身缟素,笑盈盈地说:“小米,我走了。”说着轻盈盈影子一般融到一片云彩里。小米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小杰,小杰……”小米在梦里喊,小杰就站在她身后,也是笑盈盈的一张脸,小米看着小杰那张脸,那张脸忽然与另一张脸重叠起来,小米吓得醒过来:张弛。小杰长得像张弛。

北边传来一阵哭声,慢慢走近,绕了一圈又走远了。次日一早小杰进门给母亲磕头报丧,小米在里屋偷偷掀着门帘,却不敢再看小杰那张脸。

“哎,走了也好,活着也是受啊。”母亲叹口气,“可谁活着又不是受呢。”小米心里乱糟糟的。

二娘又来了,一进门就一脸神秘:“小米妈,彩凤没了。”“嗯,知道了,一早小杰来磕了头。”母亲手脚并没停下来。“可你知道吗?彩凤没了,竟然满屋米香。在场的都闻到了,喷香的,就像刚出笼的白米。”母亲停下来,看着二娘。二娘在椅子上坐下:“这米香可是得道的人离世才有,彩凤,她一个千人骑万人上的烂货也配?”“吭。”母亲轻咳了一声,皱了皱眉。

二娘看了小米一眼,小米回了卧室,却把门故意留出一道缝隙。彩凤的事,她是打小就开始听说的,似乎庄上每个女人都在说,零零碎碎的。每次别人说起,母亲总是叹口气:“造孽啊。”她也不敢多问,但是大概能拼凑完整。自从昨夜小杰的脸和张弛的脸重叠在一起后,她忽然就很想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彩凤的事,谁又不知道?不就是个卖的?要不然小杰怎么上的学?就凭保材?”母亲不做声。二娘眼珠子转了一圈,笑嘻嘻地说:“昨儿我见你家小米跟小杰在门口说话。小杰那模样,哪有半点保材的影子?倒是跟那包工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可是见过那个包工头的。”“人都没了,这些还是不要再提了吧。”母亲说。“不提?彩凤当年外头浪够了,村里祸害了多少人?化肥钱都给人赚走了。只要给钱就能上的婊子。”二娘想起二伯年轻时的事,依旧耿耿于怀。这事小米是知道的,为此二娘跑去揪着彩凤的头发拖了半个村子,还要剥彩凤的衣服。亏了村长出来解围,二娘就说村长也跟彩凤有了首尾。

二娘说起彩凤总是恨得牙痒。“她和那包工头的事,我可是亲眼见了的。那时候去做活,我也去了,就在凤凰岭的无碍寺,要修禅院,好大的工程。那包工头是个年轻后生,俊眉俏眼,只是奸滑,又有几个破钱。这彩凤又是天生的狐媚,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有时青天白日关了库房,也不管佛门清净两人就干上了。多少人都知道,只瞒着保材那个憨货。结果呢?竟然留了种,包工头却一去不回头。那样的城里人哪是彩凤留得住的?”

“小米,你去买些白纸来,人没了,总要去悼一悼的。”母亲嫌二娘话难听,支小米出去。

外面雨停了,土地庙的十字口堆着一锹新土,撒着几枚硬币。小米知道这是彩凤上路的车马钱了。那小小的一锹土堆起来恰似一座小小的坟冢。她忽然有些释然了,无论是谁,到最后都不过是一锹土了事罢了。

小米回去正遇上二娘摆着那双大脚出来,她看看她的肚子,脸面上有些揣度揶揄的笑,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小米走进堂屋,一道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天瞬间晴透了,照得这世界琉璃一般清透。小米把白纸递给母亲:“妈,彩凤婶到底是怎样了,这么被人编排。”母亲接过纸,对折了几下:“不过是个苦命的人罢了。有时候女人的命跟庄稼是一样的,种在肥地上便是好庄稼,种在贫地上便是秕谷。”

母亲的眼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那清透的琉璃般的世界似乎也无罪一身轻了。“彩凤的娘家是靠近山边的岭村,她母亲去的早,留了她大带着她和一个哥哥过活。她大脾气坏又爱喝些酒,与人瓜瓜扯扯的名声就出来了。彩凤哥哥自小被他大打得吓破了胆,直到三十也没娶上媳妇。之后就有人做媒让两家换亲。彩凤嫁给有些憨傻的保才,保才的妹子嫁给彩凤的哥。彩凤心灵手巧、模样出众自然是不愿意的,被她大一条绳子牲口般地绑了来。保才娶亲那晚,村上的光棍都去看了,洞房里依旧绑着,只是嘤嘤地哭。可怜啊,那时彩凤才十五歲,懂什么。到了后夜,庄上传来一声嚎叫,那声音真是瘆人,像是什么活物给硬生生给剥了皮肉。次日庄上都说着,洞房那天,保才爸妈怎样剥了彩凤的衣裳,怎样按着让保才洞房。那样的哭声与嚎叫几乎响了一整个冬天,搅在北风里鬼哭一般。她也跑过,跑回娘家,被她大一条绳子又绑了来,之后被保才她妈饿饭,打。后来怀了白孩也就不再跑了,不想白孩儿也是个憨傻的。”

母亲左手拿着折好的白纸,右手握着剪刀,手腕翻动,白色的纸屑便雪片般洋洋洒洒落了一地,轻轻一抖一个镂空的“块儿”就剪好了,牵肠挂肚的模样。“彩凤去庙里前,我是见过她的。她那时不过二十二三岁,她听保材说这次打小工的地方是一家寺院,就动了心思要去。她跟我说,她这次是必须要去的,一则是能多挣些钱,二则去寺院干活,也是积德。说不定菩萨保佑,白孩儿的病就好了呢。我也说好,可以跟保材做个伴。那次打工,村里去了不少的人。之后就风言风语地传着,彩凤跟包工头,如何有了首尾,如何在寺院里不检点。没几个月彩凤的肚子就大了,后来便生下了小杰……造孽啊。”母亲站起来,把剪刀和“块儿”都收了起来。

“那个米香?”小米问。“菩萨看人大概与咱们凡人不同吧。有的人循规蹈矩心是脏的,有的人风尘一世心却是洁净的。”母亲说,“只盼着她来世生在好人家,遇到好人看顾。女人这一世,好不好的,全在遇上的人。”母亲说着眼睛放在了小米的肚子上。她的这个外孙会给女儿带来什么呢?她对于生活也是这般无能为力。

彩凤被放了足足七天才下葬。

第七日的时候,小米和母亲一起去灵堂给彩凤烧了纸。彩凤并无多少照片,用的是生前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彩凤小巧娟丽。孝子答谢时,小米又见到了小杰,他披着孝服,头上裹着白布,竟然与张弛真有几分相似。只是并没有见到白孩,据说他信了什么哭教后就再没了踪影。

那夜小米一闭上眼便看到彩凤,年少时听到、看到的只言片语硬生生要拼凑起来。她看到二十二岁的彩凤穿着月白的衬衣,梳着两条辫子,在朱漆斑驳的寺院中,用自己的不辞辛苦对菩萨祝祷。她的人生已然如此,她已经任命,然而她的期望便是孩子,她期望他的孩子是健康的,就像庄上的其他孩子一般。

之后她遇到了他,他长着跟小杰一般的脸孔与身材。他看着这个瘦弱稚嫩的女子在粗砺的砖瓦木石中辛劳,看到她有些迟钝的爱人。他为她安排轻省的活计,给她细致的食物。无论居心如何,于二十二岁的她,都是第一次被人当人对待。

那个朱漆斑驳的仓库,那个有些细雨的午后,他的双手从背后拥抱她,亲吻她。她竟不知,这种事情还有这样细雨般的温柔,然而她还是拒绝,她双手合十,她说你不要这样,这里住着菩萨,菩萨会看到的。他已经解开她的纽扣,亲吻上了小而坚挺的乳房,她还在推脱,气息沉重。“哪里有什么菩萨?这里的和尚也娶着老婆,这里的主持,常年在城里住着。”他把她推在墙上:“什么都是假的,钱才是真的,自己才是真的。”他喘着气,“我会对你好,有了钱就能给孩子治病。”她脑子里的蜂炸了,她的期望倒了,这世界原来并无清净,即便下着雨,即便供着菩萨。

小米睁开眼,已经凌晨,她还是睡不着,肚子里又动了几下,她只好躺下。

眼前是她少时见到的彩凤,刘海和发梢都烫得卷卷的,涂着鲜红的嘴唇。庄上的女人在后面指指点点,彩凤却故意走在路中间,将脚上的皮鞋敲得震天响。她供小杰读书,给他买最好的书包和最白的衬衣。

后来小米长久不见她了,听说她得了什么病,自己搬到了南地的小庵里,四周爬着浅紫和月白的眉豆花,活像桃花岛。

她挨打小米也是见了的。庄上女人说彩凤贱得几块钱就能睡一觉,说祸害了村里的不少男人,二伯就是其中一个,终于犯了众怒被村里女人扒了衣服,追着在雨里打。之后她便彻底病了,一直待在南地种地过活,小杰也不曾去看过她。

彩凤的丧礼,很快结束了。孝子们把哭丧棒都插在坟头的新土上。彩凤这个人,也就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件事,等着逐渐被人忘记。天阴阴的,忽然滴下几滴雨来,接着又细细密密下了起来。哭丧棒上的白纸开始还在招摇,渐渐成为一种胶粘的质感垂了下来。

雨就这样一天凉似一天地接连下着。整个村庄都变得凉薄干净起来。庄上人,下不了地做活,便越发串起门来。小米知道,这娘家是再待不下去了,否则母亲是没有脸面见人的。可是如何走呢?自己一个人这样走了,流言揣测也只会坐了实。

她走出门去,下着雨的天有种沉重的灰,也不知是漫进了她心里,还是从她心里漫了出来,就连鱼鳞似的青瓦屋顶是也起着一层灰白的雾气。门口的杨桃花不知何时竟凋得一朵不剩了。

她径自走神,一回身差点撞上一张脸,那脸离得那般近,竟能揣摩一点呼吸的热气。小米不由退后一步,小杰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依旧略略笑着,那笑却是深的,从眼里,身体里长出来的,故意要做出欲迎还拒的姿态来。那晚梦中小杰和张弛的两张脸孔重叠的事,再次浮出来,小米不由得红了脸。小杰却依旧笑盈盈地,拉着小米的手也没松开。倒是小米先退后了一步。“米姐,我明天就要回宁城去,你可要回?”小杰问。“小杰……”小米回身看看没人,把他拉到旁边,“明天你去租一辆车来,叮嘱司机只说是家栋让来接我的。”小杰笑笑说:“好。”“回头我再跟你解释。”小米歉意地笑笑。

小米回家便跟母亲说,家栋打了电话,明天让司机接她回去,他明天晚上也就到家里了。急急地收拾东西要回去。母亲并不说话,叹一口气,嘱咐她有事打电话,然后把做的褥子,一并新生儿的冬衣与许多吃食给她打并好。

次日果然来了车子,说是家栋的司机,热热情情地装东西,打招呼。车子驶出门口,小米回头,母亲兀自立在门口,她探出头来让她回去,又立刻钻回去,眼睛已经湿了。母亲在身后渐渐模糊成了一幅褪色的画。

出了庄子,小杰等在那里。他穿着一件随随意意又万分合体的夹克,撑一把黑色的伞,画面冷清清的,他一笑,却热络起来。

小米一路没了谈性,小杰也知趣地安静着,问了地址,让司机先送小米。到了楼下,小杰帮着拿东西,竟让司机先走了。一个人跑上跑下把一切都给小米收拾妥帖。小米有了十二分的不好意思,抢着要收拾,被小杰按在沙发里看电视。她忽然有些迷糊,自己告诉小杰楼层和门牌了吗?一定是告訴了,否则小杰怎么知道,又摇头笑自己一孕傻三年。

一切收拾停当,夜色也就上来了。小米执意要去饭店请小杰吃饭。小杰扭身笑笑说:“吃饭可以,只是不要出去了,怀着孕,外面的东西最好少吃。我们自己做好了。”

由于刚回来,冰箱里并没什么菜。小米蒸上米,又把小米母亲装好的土鸡蛋、腊肉、卤牛肉拿去厨房收拾。小米坐在餐桌旁,透过玻璃推拉门看着小杰在厨房忙活。餐厅橘色的光晕里,厨房白亮的光,仿佛成了一个展演的荧屏。他已经脱了外套,单薄的衬衣把他身体的轮廓完全呈现出来,一个男人的轮廓。这样看着毕竟不像张弛了,张弛似乎比他再瘦一些,因为瘦,越发带着动物的野性。张弛的温柔,不在这厨房里,似乎只在肉体的碰触里,然而那样的温柔,是危险的。

一餐饭,吃了几近一个小时。灯光被餐吊灯的铁艺吊篮,一瓣一瓣分开,如同用淡墨在屋顶画出了两朵巨大的花朵来。小杰的影子也被虚蓬蓬地放大后推在了墙上。

她再三谢他,送至门口。关了门,坐在餐桌旁,那花样的灯影还在,只是少了一个人。

夜里不由得想起张弛来。想起她第一次见他,那时她还和家栋在一起,结婚八年,日子慢慢静得可怕,急需一个孩子来弄出些声响。可就是没有,始终没有,家栋母亲也越来越少过来,偶尔来了,总不免会反复提家栋姐姐家的孩子如何如何。仿佛认定了,没有孩子便是小米的责任。家栋也渐渐很少回家,一开始还解释,之后干脆解释也省去了。她觉得空洞,想方设法加班,宁可留在单位。

张弛的出现似乎是猝不及防撞上的,躲闪不开。一个聚会,两人坐了对脸。她穿一件石青色旗袍,裁剪得当得把整个身体轮廓流畅呈现,她的细瘦与内敛,又偏偏把旗袍的风韵凭空换成了一种萧条的美,即便在这暑天也恍惚是秋季。她狭长的,略微上挑的眼角,连同眉毛都隐入青色的鬓角,就又给这秋季添了些神秘。他穿一件浅色棉麻对襟衬衣,使原本棱角分明的脸,多了几分柔和。似乎每次抬头目光都要撞一撞,张弛的眼带着要把人看透揉碎的审视,小米便略略低下眼。再抬眼,那人左右应承着,却又拿眼定在她身上。她觉得受不住,推说洗手出去,盥洗台的镜子里又清晰出现他一张脸。

事情过去几天,夜里九点她忽然接到他的电话,虽然不曾说过话,只一句“喂”她便认出他的声音。“我能打电话给你吗?”这是他给她说的第一句话,然而她听出他的不如意来,仿佛不如意的人专爱找不如意的人作对。便问他:“你在哪?”他报出一个地址,她便出去见他,莫名地仓促,两人就坐在车里,安安静静坐了一个小时。

再接触,她发现,他这人在人前一个劲地让人觉得既赖皮又随便,两人独处时他却又君子十足。她渐渐放下心来,也说些生活里的琐事。偶尔,他也会轻轻拉一拉她的手,在河边散步的时候或者她靠着车窗读书给他听的时候。又或者他会突然把一个响着音乐的耳机塞到她小巧的耳朵里,两人一人一只耳机,头就几乎靠在了一起。不见面时,便是通过各样的工具,千言万语地保持着联系,见了面,反而只看着彼此就满足得发涨,轻飘飘的,踩着云朵一般。

再有聚会两个人都会参加,似乎只为隔着人,放心大胆地待在一起。因为高兴,也会喝些酒,张弛酒量不佳,喝得猛更容易醉些。因为顺路,两人打一辆车回去,路上张弛要吐,非要下车,她也陪着一起下来。他扶着树,扭过身去呕吐。天上开始下雨,酒也醒去一半,两人坐在一家店铺门前抽着烟看下雨。雨下得很急,片刻便积了水,扎眼的霓虹招牌,被一个个拖到水坑里碾得稀烂。店铺的门檐成了水帘洞。坐了许久,小米说走吧,张弛说走吧。小米便撑开包里的雨伞,为他遮,他开始只是推脱,到后来竟跑了起来。跑到一个写字楼前,便拐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她跟进去,他拥着她,“我只是个破罐子。”他说。她心疼起来,他的吻落下了,她也不再回避。为了谁呢?他吗?她自己吗?总之泪也一并落下来,似乎是终于走到这一步。

他与她纠缠,对她好,也对别人好,她渐渐有些疑惑,他不说爱她,她也不问,互相较着劲。她无能无力,甚至开始恨他,仿佛是他把她带到这暗房般地让她前途漫漫,又无路可退。她热爱着雨天,潮湿,暧昧的雨天,冲了澡,没擦干的头发,连同被褥,空气都是潮湿的。屋外是雨水里植物汁液四溢的腥甜。屋内是她洗发水,沐浴露,连同他身体的味道。他喜欢咬她,用他带些锯齿的尖牙,咬在身上是疼得,却像暑天出了透汗一般。他盯住她,压迫她,折叠她,或者让她背过去反剪着她的双手,似乎这样她才是他的。而她,不容他休息,她喜欢在他精疲力竭之时去压榨他,仿佛一种报复,她是女人,她承受着痛,可是除了痛着,她也能制造痛。

几个月后小米竟然发现自己怀了孕,她开始依赖他。他自己也渐渐知觉,拥着她,“小米,我不能给你婚姻,可我能给你快乐。”她看向他,他戴着太阳镜,她并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一个小小的自己映在镜片中。

她与家栋迅速离了婚,家栋竟连缘由都不曾问起,她淡淡一笑,并不觉得亏欠了谁,甚至是自己。

窗外一阵凉风吹来,“睡吧”她对自己说。

次日一早便有人敲门,她一开门,小杰便大包小包地往里提。琳琳琅琅地装了一冰箱,蔬菜、肉类、速食、牛奶、水果一样不少。“小杰你这是做什么?我一个人吃不了的。”小杰整理着冰箱:“你现在可是两个人呢,行动又不方便。”他说着话已经收拾好了。“米姐,你还跟我客气。”小米便带着他去洗手,顺便拿出了一条新毛巾,等在他身后。透明的洗手液在他手中慢慢被膨大,成为一种虚假的丰满。他转身从她手里接过毛巾,手上的水粘在她的手背上,潮潮的,倒是真实的。

“米姐,我能参观一下吗?”小杰笑着问。小米便在前面引路。简单的三室两厅,灰色调的简约装修,挂了许多小米的铅笔画。“画得很好呢。”小杰指着眼前一副铅笔画的鸽子,那鸽子做出振翅欲飞的模样,但是却不曾远离地面,一个翅膀只现出一半,另一半则消失在相框之外。“很久以前画的,现在怕是画不了了。”她伸手摸摸相框,那相框薄薄的灰尘下便现出一道清亮的痕迹来,仿佛糊涂才是完整,片刻的清醒倒成了破坏。

两人重新回了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小米倒了两杯水。“米姐,我想求你个事呢。”小杰笑笑。小米把刚端起的水杯重又放下。“我租的房子要拆迁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你还有两个多月就生了,一个人住着我也不放心。不如我租你的房子?”小米忽然愣在那里,这不合适,她心里说。虽说她拿他当着弟弟看,又是打小一起长大,可到底男女有别。“等你生过孩子,身体略微恢复,我就搬走。”他这么说,小米倒不好再说什么,只说:“什么租不租的,你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我去收拾。”小杰立刻兴冲冲地走了。她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这房子陡然有了生气。

当天小杰便搬了进来,他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并无其他物品,简单得离谱。晚上小米亲自下厨,小杰热热闹闹地帮厨,两人做了几道精致小菜,算是恭贺小杰的乔迁之喜。期间,小米帮小杰开了一瓶红酒。红酒盛在透明的高脚杯里,被小杰的手一圈圈晃着,话就渐渐浓了起来,弯弯绕绕就聊到家栋。“我离婚了。”小米说。小杰点一点头,并不意外。小米也就没再说话。“孩子呢?”小杰问。“归我。”“抚养费呢。”“我自己养着。”“为什么不争取。”“没什么好争的,这是我的孩子。”小米看到小杰脸上的表情,倒像是一根张紧的橡皮松掉了。他笑笑,又立刻說道:“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是不易的。”“我知道,不过好歹我还有个稳定的工作,我们俩用也够了。”“嗯。”小杰点点头,脸上又现出些丧气的担忧。

“吃菜。”小米说,“你还是瘦,我现在请了假,以后可以多炖些汤,咱们一起喝。”小杰夹了一筷子糖醋里脊,那肉红红的,瞬间跟他的脸色一般了。

之后,小米当真每天都会熬粥,或是炖汤给小杰,有时他回来的晚了,她就给他放在砂锅里热热,定要看着他热热地喝下去才放心。这房子也就多了些声响与欢快。她又重新翻出了画架作画,画的是一幅油画,色彩繁复明快,画中是一株果树,结着各式的果子,画着蓝得透彻的天与软得舒心的云彩。她打算把这幅画送给腹中的孩子。因为时间充足,便画得十分缓慢。

那一日,小杰要开车载小米去买新生儿和产妇用品。小杰去开车,小米便在门口等他,正遇上新来的门岗,据说原来是对面小区的,人倒是十分健谈。“你弟弟搬过来了?”门岗问。“是的。”“之前是不是租住在对面小区?”“不是的,他之前的小区拆迁了。”“认错了?不可能啊。”门岗疑惑地说。正说着车子开过来,小米也就上了车。

“门岗说你像对面小区一个租客呢。”小米说。她看到小杰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是吗?我这么大众脸吗?”“你之前租的小区叫什么?”“嗯……叫……”嘎一声小杰踩了一个急刹,差点撞到一辆横穿马路的电动车。“米姐你没事吧?”“没事。”小米不敢再让他分心,一路也就没再说话。

到了商场,小杰推着购物车,小米将新生儿的小枕头,小帽子,小衣服,小袜子,连带奶瓶,抱被都放入车内。唯独新生儿棉衣在几个花色里挑选不定。服务员走过来说道:“拿这个颜色吧,爸爸妈妈肤色都白,孩子也不会黑的,这个最衬肤色。”一句话说得小米红了脸,纠正道:“这是孩子舅舅。”“哦,哦,外甥似舅,那就更错不了。”小杰把棉衣放进购物车,忽然柔声说道:“原来,当爸爸的感觉是这样充实,这样好的。”“什么?”小米恰恰没听清楚。“没什么,米姐,今天我请你看电影吧。”小杰说。

那天上映的是《水形物语》,看到哑女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上班,和一个同性恋老人吃一成不变的饭菜,沐浴。小米忽然想到自己八年的婚姻,这八年的婚姻里,她何尝不是一个发不出声音的孤独者。她看看小杰,黑暗中荧屏的光影打在他脸上,竟然也有些东西反着光。是啊,她的孤独又如何比得了他。她仍然记得,他在庄上被其他孩子欺负,骂做野孩子的情形。记得他,插在兜里的小手和戒备的神情。她大他三岁,她把她的食物分给他,带他写作业,驱赶那些欺负他的孩子。他才是孤独的,没有父亲,常年见不到母亲,没有朋友,不得不背井离乡。想到这里,她觉得她有种必须把他当作亲弟弟看待的责任。

看完电影小米觉得有些饿,两人就在附近吃了些东西。小杰看来情绪十分不好,“你觉得那个哑女为什么会去救那个怪物?”他忽然问。“因为一样孤独吧?”小米回答。“孤独?你知道什么是孤独吗?不是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声音,是明明有那么个人,却让自己陷入不知从哪里来,不知是谁,让自己成为一种罪恶的存在。”小杰脸半边狰狞著,另半边却浮上一丝笑意。小米忽然有种莫名的心惊,只能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紧紧握着,坚硬冰冷。“没有这样的道理,没有这样的道理。”小杰摇着头,忽然落下泪来。

画还没画完的时候,小米的孩子就出生了,是个白胖的男孩,六斤九两,小米给他取名为“佑”,跟小米姓,意思是“得上天庇佑,一世顺遂。”她住在月子中心,小杰也日日去看她。小杰极喜欢这孩子,中心的人开始常常把小杰误认为佑的父亲,之后才知道是舅舅,都说果然外甥似舅。小米心里清楚,佑长得像张弛。不免去想若是张弛抱着这孩子该是什么样子?她与小杰,佑三个人看着也像热热闹闹的一家吧?

小米正想着,被手机铃声吓了一跳,原来是小杰只顾着抱孩子,把手机放在了她旁边的桌上。只见他手机上显示出一个头像,一个人名——莹莹,她忽然觉得她自己好像在哪见过,可是就是想不起来。或许是小杰的女朋友吧?小杰也该找女朋友了,怎么可能一直跟她和佑待在一起?这样想着,便笑自己痴。

小杰听到手机响动,立刻跑了过来,看一眼小米,神情有些紧张。小米朝他眨眨眼。金色的阳光透过仅开的一扇窗户照进来,打在小米的脸上,她的睫毛和脸上细细的绒毛都成为金色,恬静而温柔。小杰忽然有些呆住了。转身又去抱佑,抱起来,亲了又亲,将一块金锁挂在佑身上。

夜里小杰又来了,他喝了酒,坐在小米旁边,眼睛红红的,并不说话。小米伸出手,摸着他的头发,他就把头趴在了小米身上,小米轻轻地拍着他,像在拍一个孩子。他有些哽咽地说:“米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一起走吧。”小米不知他受了什么,只是轻轻拍着他。

片刻,他忽然站起来转身出去了。

次日,阳光出奇的好,屋外的喜鹊喳喳叫着,整个世界琉璃一般祥和清澈,像小米没完成的那副画。佑裹在母亲做的那条玫瑰红的褥子里,一条红鲤和一朵红莲在玫瑰红的池水里慢慢荡出了浮生若梦的错觉。

小米见到了张弛,还有他的爱人莹莹,还有张弛的父亲,还有小杰。张弛,张弛父亲,小杰三个人站在一起竟然那么像。她抱紧佑,她看到小杰的嘴上下翻动着,她听到小杰说他母亲是无碍寺的“彩凤”,他叫张弛哥哥,他说佑是他的侄子……他笑得那般开心,仿佛卸掉了这世间所有的罪。小米脑中忽然出现彩凤南地庵旁的梅豆花,浅紫的小花爬满篱笆,开得洁净繁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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