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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流沙河

2019-01-21温志航

文史杂志 2019年1期
关键词:流沙河

温志航

我国著名学者、诗人流沙河(左)与本文作者在一起

人类之所以怀旧,是因为珍惜生命中那些最盛华、最难忘、最心动的气息。我眼前时常晃动着一个身影:年逾八旬,身高1.7米,身轻如燕,瘦比黄花,干如白桦,满头银发,文弱儒雅。他双眼睿智深邃,神志恬然超脱。他出口成章,亦庄亦谐,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见解独到,常出惊人之语。他就是著名诗人、文化学者流沙河。

先生不时自嘲,在《这家伙》一文中给自己画像:“这家伙瘦得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秋风里。别可怜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信口雌黄,废话特多。他那张乌鸦嘴1957年就惹过祸了,至今不肯噤闭。自我表现嘛,不到黄河心不死!”

先生走路的步态有异于常人,似乎有点脚不着地,给人一种飘逸感,但又不是飘飘欲仙的那种。他身子薄菲菲像只风筝。风筝飞在蓝天高处,轻轻漫漫,引人仰望。先生一生中只有有限的几次出川游历,最远的一次是南斯拉夫。他是以中国作家代表团副团长的身份参加。他曾经对我说:“我们坐在飞机上看地面,只觉得地面上的建筑像一个个小小的别针……”先生虽然足迹未远,并已逾八旬,却仍然担当得起世所称“英才”“奇才”的名分,写起文章来纵横捭阖,热情横溢,且机智幽默,反讽甚至狡黠,都在字里行间随处可觅。

先生原名余勋坦,“流沙河”中的“流沙”二字,取自《尚书·禹贡》之“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因为习惯名字冠三个字,所以将“河”复补。他是成都人,生于1931年11月11日,汉族蒙古裔,幼习古文,做文言文,1947年入省立成都中学高中部,1949年入四川大学农业化学系。他在中学之后,不断地写小说、写诗集,还在进步报刊上发表自己的文章。1952年,先生调四川省文联,历任创作员、《四川群众》和《星星》诗刊编辑。凭借一路的积累,1956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农村夜曲》和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窗》,在社会上引起热烈反响。之后,他受邀去北京出席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这时的先生可谓春风得意。1957年1月,先生与白航等四位年轻诗人在成都创办《星星》诗刊。创刊号上发表了先生借物咏志的《草木篇》及其他作者的各种流派的好作品,在全国一枝独秀,深受读者欢迎。1957年“反右”运动中,《草木篇》被最高层点名批判,称“假百花齐放之名,行死鼠乱抛之实”。流沙河因之在全国上下被批倒批臭,后连续接受多种“劳动改造”(他自述白天修路,锯木头,傍晚遭批斗),累计20年。此时的他,可不是青春作伴衣锦还乡,而是要面对挥汗如雨的劳动改造。这对于一个平时只懂得拿笔杆子舞文弄墨的读书人来讲,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考验。现今87岁的流沙河先生回忆这段过往的时候,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抱怨与愤恨。他平静地讲述,也许会让你真正地理解到那些阅尽沧桑者常说的话:苦难有时也是人生的一笔财富。

1979年,先生被调回四川省文联,从1985年起专职写作,先后出版了《锯齿啮痕录》《独唱》《台湾中青年诗人十二家》《流沙河随笔》《流沙河诗集》《故园别》《游踪》《庄子现代版》《Y先生语录》《流沙河认字》《流沙河讲詩经》《白鱼解字》《解字一百》《流沙河讲古诗十九首》《诗经现场》《正体字回家——细说简化字失据》等著作,包括小说、诗歌、诗论、散文、翻译小说、研究专著等种类。其中诗歌《理想》被收录到中学语文课本中。

笔者在中学时代读先生借物咏志的《草木篇》,就很崇拜他;只是没想到这首散文诗却给他带来飞来横祸,使他沦为右派。我心中一直猜测先生到底啥模样呢?

上世纪80年代初的深秋黄昏,我这位常爱在布后街2号“转悠”的文学青年,发觉《星星》诗刊仍有人在上班,便伸过头从窗子上看去,见先生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卡叽上装正襟危坐在编稿……先生在22年后历尽苦难而重返文坛,显得脸色憔悴,但其人格魅力及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却遮掩不住,在我心中熠熠生辉。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在书店买到《流沙河诗集》《故园别》《游踪》《故园六咏》,拜读他的《锯齿啮痕录》,发觉先生因逆境发奋,因才识扬名,因清脱为人仰重,因谦虚倍受我爱戴。先生的400则精美短文集成的《Y先生语录》堪称一绝,真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先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活字典,标新立异,出语有典,理据有度。流传颇广的《庄子现代版》就是佐证,充分体现出他的学者风范。

流沙河先生近照

雨过天晴,我有幸在本单位礼堂聆听他说文解字。他引经据典,触类旁通,将汉字的起源、演变、发展娓娓道来,并在黑板上手书,用图、用画把汉字解剖得淋漓尽致。他一笔一画,一挥一个,真正龙跳虎卧,岳峙渊停。我用整个身心倾听着、记录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后来我才知道,先生于反右戴帽后,便在文联图书室从事多种劳作,一年零四个月,日日早起,扫地抹桌,协助清理藏书,自己装订报纸,替别人跑腿、借书、查资料,兼给伙食团拉煤拉米,勤勤恳恳,克尽厥职,对得起每月30元的生活费。他一个人常常在藏书室内踱来踱去,自言自语,自得其乐。出于生理需要,他需要找古人同自己对话。1966年,先生被押回金堂老家,以体力劳动糊口,共12年。他在文联工余创作长诗《曹雪芹》《字海漫游》,同时又研读诸子百家,在苦难中酝酿未来的作品——这大概就是2010年现代出版社出版的《流沙河认字》的雏形吧!上世纪90年代,我已在报社副刊部工作多年,先生托人送来《庄子现代版》的手稿复印件,我一字不改地刊发,在当时算是首发。他的文稿干净、清晰;文人字体清瘦,俊美而潇洒,我十分喜爱。我曾经受邀与四川的作家和记者在四川电缆厂参观,看过他给工厂文学爱好者的刊物《电缆之声》的题词,那“电缆有耳”的字迹我至今记忆犹新,很科普,很新颖,很有诗情画意。90年代中期,我与省内一些文学作者去都江堰参观普照寺,看见大门外一通石头大碑上刻有先生的“瘦金体”:“山外红尘,山中有寺,两不相扰,各行其是。”内中之意,令人喟叹。

那年月,广汉举办台湾“蓝星诗社”创始者覃子豪80诞辰纪念活动,省内文化界人士济济一堂,缅怀业绩,共话新诗的继承和发展。我与覃子豪的终生挚友、老作家李华飞以及流沙河先生等人同车前往。到了房湖公园的纪念馆,我看见流沙河的题对:“当时望乡千茎白,至今照岛一星蓝”,其对仗工整,寓意深刻。会上先生作了精彩发言,令我深受启发,返蓉后写了《跨海诗魂归故土》;后经李华飞推荐,散文和照片在《菲律宾华文日报》刊出,让我兴奋了好一阵子。

不久后,我工作的报社由我组织一大批业余作者参加“每月十五”下午的聚会,地点在成都大慈寺茶园,先生必到。他喜欢聆听大家海阔天空地神吹,偶尔也发表高见,令文友耳目一新。

30多年前,先生突然“见异思迁”,弃诗而作文,为鼓动海峡文化交流牵线搭桥,拨弄出举世瞩目的轩然大波。10多年前,武侯祠举办“海峡两岸元宵诗会”,特邀先生和其挚友余光中光临。会上,先生慷慨激昂高声背诵诸葛亮《出师表》中的精彩片段:“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陈和睦,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生素有忧国忧民之思,此番背诵,或弦外有音。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余光中这首脍炙人口的《乡愁》,引起人们对家乡无限的思念,成为一个时代最具历史感和民族感的文化符號。上世纪80年代,大陆地区很多爱好诗词的年轻人特别推崇一本《台湾诗人十二家》的书,这首《乡愁》就收录其中。而这本书的编者正是流沙河!也正是因为他的推介,让余光中、洛夫、郑愁予这些台湾诗人的作品得以进入大众视野,广为传播。那天会上,为了渲染和烘托两岸团圆气氛,时任武侯祠博物馆馆长的张丽君为嘉宾们端上热腾腾的汤圆,两位“余诗人”笑容可掬地品尝着成都汤圆,全场掌声雷动,热烈欢迎以一首《乡愁》拉近海峡两岸距离的台湾诗人余光中!

10多年前,我的大学同学熊基林为了精心培养儿子熊甫而煞费苦心。熊甫成了“少年中华小诗仙”,走上央视舞台,后来又结集成《中小学生必背古诗配乐版诵读CD》连续出版。我建议他在原装正版的封套上请流沙河题词。我也为此来到余宅,看见他室内的中式摆设和其手书,皆充满书卷气。格外惹人注目的是室内布满各种小树,却没有一盆花。最高大的是一株橡树,使我一下想起舒婷的《致橡树》。我想那株橡树站在窗前,是替他挡住市尘与市声;太阳出来,他的书桌上便是叶影晃动。先生每天在此像上班族一样地爬格子,乐此不疲,终于爬出30多本专著。我问先生:“你中午休不休息?”“不休息,主要是看报。”后来我才知道,他每天必须读书,至少两小时,阅读内容则是与时俱进的。他有国内外赠寄的书刊供他了解最新的时事和观点,因此对国内外时局从不陌生。我说明来意,请先生为熊甫泼墨走笔。先生欣然同意,两天后交卷。当老熊接过那“瘦金体”,脸上呈现出如获至宝的喜悦。不久,我与先生同出席芳草街小学举办的熊甫CD的新闻发布会,在签到簿上,我看见“职务”一栏中,他填写“退休人员”。其实我知道他是中国作协理事、四川作协副主席。先生淡泊明志,为人低调,于此可见一斑。

为了追寻先生的足迹,我多次来到他的故乡青白江城厢镇。这里位于成都平原东北部,距市区31公里,交通便利,环境优美,历史文化和自然资源丰富,区位优势明显,是一个有2000余年历史、颇具明清时代风貌的古镇,曾经是金堂县的政府所在地。这里的彭家珍专祠、寿福寺、明教寺觉皇殿、文庙、武庙、绣川书院、县衙、三清观素有“城厢八景”之美称,1992年2月被省政府批准为省级历史文化名镇,文化底蕴十分深厚。先生的老家就在镇上的槐树街。我在街道上苦苦寻觅,抬头看青砖灰瓦是古镇的基色调。这里还残留着别致的小街小巷,长长的、瘦瘦的曲曲又弯弯。老式的川西民居院落错落有致,民风民俗韵味十足,保持着民国的遗风。金刚湖内荷叶团团,香风阵阵,茸茸芳草被春色染得绿如碧毯。周围花木葱茏,绿树掩映,四季常青,环境清幽。不远处苍松翠柏之中,是辛亥革命英烈彭家珍大将军专祠和彭家珍公园。公园内小茶桌星罗棋布,人声鼎沸,一派欢歌笑语。堂倌铜壶下一道瀑布水流泻入盏,三花茶喷出茉莉花的阵阵清香。川剧舞台上,锣鼓铿锵,唱围鼓的老年票友沉醉其中,自在快活。“城厢”大妈们争先恐后,上台引吭高歌,唱《青藏高原》,唱《英雄赞歌》,唱《山顶有花山脚香》,唱《康定情歌》……这里民风淳朴,老百姓直爽热情,水晶石一样透亮。胸怀里面,一点点藏着掖着的东西都没有。我在茶铺里泡了一碗茶,听那些翘着叶子烟杆的老大爷摆龙门阵,听他们讲城厢的前世今生,想感受一下先生成长的过程与这座古镇的必然联系……

流沙河先生作品

城厢,因《明史·食货志一》中的一句“近城曰厢”得名,简单说就是“那些靠近城市的地方”。这里既有古韵,又富有市井之气,青砖灰瓦,朴素淡雅,如一位旧时光的美人,风韵犹存,回眸一笑百媚生。西街是主要街道,两侧还保留着陈氏宗祠、何家大院、李家大院等10多处清代和民国时期的建筑。而西街这条全长320米、宽不及3米的窄巷里,三道观、清金堂县衙门、寿福寺、流沙河故居与林立的商铺、飘飞的酒旗、热闹的茶肆共存一街,让人仿佛回到旧时的岁月。

我看见城厢中学斜对面的百货店外供顾客休息的塑料椅子上坐着一排老人,便上前打听:“老人家!你们晓不晓得有一个叫流沙河的人?”其中一位瘦高瘦高的老人长长的寿眉一扬,有点骄傲地说:“咋个不晓得喃?前几年,我曾经在这儿的街上看见他,高长子嘛!瘦高瘦高的!小脸小脸的嘛!”我连连点头:“是的!是的!”老人古道热肠地说:“好人一个!好人一个!他在成都没有当官!写书写诗写文章的嘛!”老百姓心里自有一杆秤啊!我不便多说。“他的家呢?”我关切地问。他手一指:“那边!那边!”“谢谢!谢谢!”我沿着老人手指的方向走去。一间破破的小院出现在我的眼前:红砖、玻纤瓦、灰墙、黄漆门、红对联、蓝门牌……岁月沧桑,小院斑驳,大门的牌楹字体模糊,无法辨认。我探头看见院内已经是大杂院,先生的家人早已不在此居住。一位老太婆突然出来声色俱厉地说:“你想干啥子?”我不好意思呐呐地说:“我想参观一下,拍个照片!”老太婆说:“可以呀!10元一张的门票!”说罢,伸出手来,做出要钱的动作。我只好悻悻离去,可又有不舍,几次回望,心里想起先生那首《我家》:“荒园有谁来!/点点斑斑,小路起青苔。/金风派遣落叶,/飘到窗前,纷纷如催债。/失学的娇女牧鹅归,/苦命的乖儿摘野菜。/檐下坐贤妻,/一针针为我补破鞋。/秋花红艳无心赏,/贫贱夫妻百事哀。”还有那首著名的《哄小儿》:“爸爸变了棚中的牛,/今日又变家中马,/笑跪床上四蹄爬,/乖乖儿,快来骑马马!/爸爸驮你打游击,/你说好耍不好耍?/小小屋中有自由,/门一关,就是家天下。/莫要跑到门外去,/去到门外有人骂。/只怪爸爸连累你,/乖乖儿,快用鞭子打!”两首诗歌满盈血泪,字里行间浸透辛酸。此时,我恍悟到这里正是两首诗歌的发生地,于是便掏出相机,回头对着院子的老房子“咔嚓咔嚓”起来。

离先生故居不远的大东街113号,是先生曾就读过的城厢中学,在一尊仿罗马教堂式大门的横额上写着“城厢中学”四个娟秀大字,题记是“校友流沙河”。据了解,学校建于1927年3月12日;1931年金堂驻军旅长杨秀春出2万银元以扩修。当时修建8个教室,1个荷花池,一条青年之路和法国教堂式校门。学校刚开办时,规模很小,只招收一个班,有80多个学生和教学行政人员10多个人。1934年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戴季陶来金堂祭祖,赠送学校两套二十四史及一些古典名著。学校将原图书室改为“季陶图书馆”。1936年秋,中共地下党员赵郁仙(原国务院总理李鹏之母)来校担任训育主任,宣传爱国主义、抗日救国的道理和革命理想,使这个学校成为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学校。

2003年8月,学校高中部教学大楼竣工,投入使用。10月,诗人、校友流沙河为高中部教学大楼题词:“绣水书声”,又为校门题写“城厢中学”。现在这座校园,鲜花盛开,绿草如茵,漂亮的校舍宁静、安详。眼前是一窗槐花,树影婆娑;一群孩子,有如一片灿烂的朝霞。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正在朗诵流沙河的《理想》: “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理想是灯,照亮夜行的路;/理想是路,引你走到黎明。/饥寒的年代里,理想是温饱;/温饱的年代里,理想是文明。/离乱的年代里,理想是安定;/安定的年代里,理想是繁荣。……”那些动人心扉的诗句像清澈的小溪潺潺地流淌进孩子的心田,撞开了他们的心扉……

作者: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理事

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常务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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