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

自2018年10月以来，数千名来自中美洲国家的非法移民经过艰苦的跋涉，陆续抵达美墨边境的蒂华纳市与墨西卡利市。前有边境高墙的阻隔，后有家乡的贫困和暴力，他们不知道何去何从。这些中美洲人的悲惨命运折射出中美洲国家、尤其是“北部三角”国家（包括萨尔瓦多、危地马拉和洪都拉斯）的发展困境，也折射出了美国在边境移民潮问题方面所处的艰难局面。

中美洲的“移民大篷车”

近年来，前往美国的中美洲非法移民潮规模不断扩大。当前，洪都拉斯、危地马拉和萨尔瓦多等国民众通过社交网络平台，进行为期数周的筹备，聚集上百人，然后以搭乘顺风车和步行等方式前往美墨边境。这种结伴移民的方式被称为“移民大篷车”。

2018年，先是有100多名中美洲人经过一个月的艰苦跋涉，在5月抵达蒂华纳。接着，一波更大规模的非法移民队伍在10月中旬出现。一些洪都拉斯的民众借助社交媒体自发聚集，在达到上百人规模之后，以搭顺风车、步行等方式浩浩荡荡北上。沿途不断有人加入，很快形成一支近3000人规模的队伍。危地马拉和墨西哥都试图在其南部边界进行阻拦，但在压力之下最终开放边界。这支队伍逐渐膨胀至7000人。11月中旬，他们陆续抵达墨美边境的蒂华纳和墨西卡利。

中美洲非法移民选择“大篷车”方式集体出行是为了防范途中可能遇到的危险。他们在跨越墨西哥与危地马拉边界后，一条简便易行的北上途径就是偷偷爬上一列货运火车，沿着墨西哥境内一条纵贯南北的铁路前往墨美边界。但长时间坐在火车顶上十分危险，许多人由于脱水或疲惫而坠车丧生。黑帮成员在铁路沿线出没，专门抢劫、绑架、勒索、杀害这些无力保护自己的中美洲人。相较而言，他们借助“大篷车”结伴而行的方法更有利于保护自身安全。这样他们还不必向蛇头缴纳巨额的偷渡费用。

中美洲非法移民结伴而行还有助于争取沿途民众的同情和善待。危地马拉和墨西哥的志愿者和慈善组织为他们提供食物，一些人主动驾车载着他们前行，当地政府为他们开放体育馆或其他设施作为临时休息场所，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会给急症患者提供医疗救助。但是，大量中美洲人的涌入和停留也使墨美交界处的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亚州、尤其是紧邻美国的蒂华纳市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蒂华纳市市民在2018年11月18日举行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要求这些中美洲人离开本城。

在千辛万苦抵达墨美边界之后，这些中美洲非法移民将面对世界上守卫最为严密的边界之一。特朗普政府决意把他们挡在边界之外，下令向美墨边境部署大约5800名军人。11月25日，大约500名中美洲非法移民聚集在圣伊西德罗边境口岸，与美国的边境安全人员发生冲突。这些人不具备合法移民的条件，如果向美国申请庇护，则必须经历漫长且希望渺茫的等待。

他们为何奔向美国

中美洲已取代墨西哥成为美国非法移民的最大来源地。据估计，2016年在美约有185万中美洲非法移民。他们主要来自中美洲“北部三角”地区。

就深层原因而言，中美洲的对外移民潮源于该地区长期存在的结构性问题，是经济因素、政治因素和社会因素共振形成的结果。对“北部三角”国家而言，历史上长期的殖民统治和独立之后的依附性发展使其整体发展水平处于西半球最低之列。在这些国家，传统精英长期垄断经济社会权力，贫困、不平等和不公正迟迟不能得到有效解决，腐败猖獗，国家治理的有效性严重欠缺。中美洲国家、尤其是“北部三角”国家与美国之间长期存在巨大的发展落差。洪都拉斯、危地马拉和萨尔瓦多都属于西半球最贫困国家之列。

目前，洪都拉斯日收入不足2美元的人口相当于其总人口的30%，危地马拉为26%，萨尔瓦多为17%。这些国家的农村发展尤为滞后。在萨尔瓦多，38%的农村人口处于贫困状态，洪都拉斯的这一比重为65%，危地马拉的这一比重高达76%。近年来，气候变化使“北部三角”所在的中美洲地区出现一条“干旱走廊”。当地的粮食连年歉收，使农民的生活状况进一步恶化。在“北部三角”国家，民众普遍把移民美国视为改善自身生活的捷径。民调显示，每十个萨尔瓦多人之中就有六人愿意前往美国。

对“北部三角”国家而言，严重的暴力犯罪问题是现阶段人口流出加剧的重要原因。这些国家的民众对犯罪问题的担忧程度已经超过了失业问题。如萨尔瓦多的街头帮派MS-13就以手段残暴而臭名昭著。美国在2018年10月把它列入“最高级别跨国有组织犯罪威胁”。由于暴力犯罪猖獗，萨尔瓦多、洪都拉斯和危地马拉的凶杀率处于世界最高之列。其中，萨尔瓦多的暴力犯罪导致的社会成本相当于其国内生产总值的11.5%。在洪都拉斯，动荡的政治局势使该国民众尤为强烈地希望逃离这个国家。在2009年的一场军事政变之后，该国一直存在高强度的民意分化和政治对抗。

前往美国的中美洲非法移民之中还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女性和未成年人。过去，跨越美墨边界进入美国的中美洲非法移民通常是成年男性，没有家人陪伴。但在2018年，美国边境被捕的中美洲非法移民之中却有40%都是未成年人和女性。这就意味着，包括未成年人在内的整个家庭都在一起逃离萨尔瓦多、危地马拉和洪都拉斯。

2018年11月25日，约500名中美洲非法移民试图冲破墨西哥蒂华纳与美国圣地亚哥间的圣伊西德罗边境口岸，与美国的边境安全人员发生冲突。图为美国边境安全人员正紧急向口岸地区部署。

美国该怎么办

美国不欢迎这些中美洲非法移民，决意将他们拒之门外。特朗普总统声称他们之中混杂着大量的罪犯和恐怖分子，威胁要派军队封锁边界，对非法移民采取“零容忍”政策。但是，特朗普的强硬说辞和威胁都不足以阻止中美洲非法移民。“北部三角”国家的形势是如此糟糕，“零容忍”政策不足以威慑那些寻求改变命运的民众。

实际上，美国也为改善中美洲、尤其是“北部三角”国家的经济形势、减少移民流入进行了长时间的努力。美在2004年把洪都拉斯、尼加拉瓜和萨尔瓦多列为“千年挑战公司”援助对象，以求促进它们的社会发展;还在2007年联合墨西哥和中美洲国家，共同实施“梅里达倡议”，联合反毒和打击有组织犯罪。在奥巴马政府时期，美国推出了专门针对中美洲的“中美洲地区安全倡议”，帮助中美洲七国打击有组织犯罪、遏制毒品武器交易和阻止洗钱行径。由于大量中美洲未成年人在2014年涌向美国，奥巴马政府在当年推出针对“北部三角”国家的“繁荣联盟”计划。

特朗普政府延续“繁荣联盟”计划，但在实施力度上趋于弱化。特朗普政府削减了通过“繁荣联盟”计划提供的援助。2017年，美国向上述三国一共提供 5.09亿美元援助，较2016年援助额（6.16亿美元）有显著下降。在外界看来，美国对“北部三角”国家的合作战略具有明显的片面性和自利性。现有的合作内容集中在安全領域，尤其是聚焦与反毒相关的事务。美国的援助主要用于培训和装备与反毒相关的人员，以便这些国家配合美国开展行动。但是，美国对于这些国家实现可持续发展所需的议程既没什么关注，也没什么投入。美国似乎也不乐见这些国家形成内生性的政治发展态势。洪都拉斯2009年军事政变遭到拉美国家的普遍谴责，奥巴马政府却对这场政变持暧昧态度，并且很快承认政变之后进行的大选以及由此成立的新政府。洪都拉斯2017年大选极具争议，特朗普政府却迅速接受亲美色彩浓厚的埃尔南德斯为获胜者。

事实上，美国不可能仅仅依靠美墨边境的高墙阻挡中美洲非法移民的涌入，唯有期待“北部三角”国家出现来自内部的改变。然而，受到一系列内外因素的制约，这些国家走上发展正轨的时间必将是漫长的。在这一过程中，它们势必需要得到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各国的帮助。对美国而言，向“北部三角”国家提供援助和支持是其对外政策的必然选择，尊重它们对自身发展道路的选择也应是题中之意，而看似强硬的“零容忍”政策却是最不可倚重的。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拉丁美洲研究所中美洲和加勒比研究中心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