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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友情词刍议

2019-01-18高小慧谢颖

天中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纳兰性友人友情

高小慧,谢颖



纳兰性德友情词刍议

高小慧,谢颖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纳兰性德友情词共有40余首,从内容上分为相聚之欢、别离之痛、为友人“才高见忌”鸣不平以及自伤身世四类。从词风上来看,纳兰性德友情词不同于悼亡词之“哀感顽艳”,少了几分缠绵,多了几分豪气与壮气,具有“真”“情”“忿”三点特质。除此之外,纳兰性德的友情词既是满汉文化交流的重要见证,同时在清词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意义重大。

纳兰性德;友情词;内容;词风;意义

纳兰性德,清初著名词人,现存词作348首,题材涉及爱情、悼亡、友情、边塞、咏物、咏史、杂感等多方面,其中尤以“哀感顽艳”之悼亡词最为人称道。检阅纳兰性德现存词作可以发现,其写给友人的词作有40余首,占纳兰性德词作的十分之一还要多。这一部分作品感情真挚、发自肺腑,充分体现了纳兰性德对友情的重视。朱光潜说:“中国叙人伦的诗,通盘计算,关于友朋交谊的比关于男女恋爱的还要多,在许多诗人的集中,赠答酬唱的作品,往往占其大半。”[1]在纳兰性德的词作中,爱情与友情是两个非常重要的主题。但遗憾的是,许多学者在论及纳兰性德的词作时多着眼于其“哀感顽艳”之悼亡词,对占《饮水词》近12%的友情词往往有所忽视。事实上,纳兰性德友情词内容丰富,词风独特,词之意义重大,应当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

一、纳兰性德友情词之内容分类

纳兰性德一生极重友情,在他生前,“海内风雅知名之士,乐得君为归,藉君以起者甚重”[2]359;在他离世之时,“哭之者皆出涕,为哀挽之词者数十百人,有生平未识面者”[2]355。纳兰性德的友情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其一生忠于友情的完美诠释。单就词作内容而言,大致可以分为四类:一是相聚之欢;二是别离之痛;三是为友人“才高见忌”鸣不平;四是自伤身世。

(一)相聚之欢

纳兰性德的友人主要有两类群体:一是“单寒羁孤、侘傺困郁、守志不肯悦俗之士”,即徐乾学在《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里所提到的“皆一时俊异”的江南文士,如无锡严绳孙、顾贞观、秦松龄,宜兴陈维崧(墓志石本和钞本作“秀水朱彝尊”),慈溪姜宸英;二是他的旗人朋友,比如他的“异姓昆弟”张纯修以及好友曹寅等人。前者仕途蹭蹬,常年落魄江湖;后者被外放做官,数年不得一见。可以说,纳兰性德真正与好友相聚的日子其实是非常短暂的。正因如此,纳兰性德格外珍惜与朋友们的每一次相聚,他把每一次的相聚都当成一场狂欢。在纳兰性德31年的生命中,最令人难忘的一次相遇当属他与顾贞观的相识,这段经历被他写在了《金缕曲 · 赠梁汾》一词中: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3]206

纳兰性德此词,直抒胸臆,发自肺腑,甚至有几分痴狂劲,因而颇能打动人心。作此词时,纳兰性德年仅22岁,他自称是狷介狂生,对乌衣门第、富贵荣华的生活不屑一顾。在纳兰性德的内心深处,他所渴求的不是优裕的物质生活,而是灵魂上的相知与相契。可是世无知音,寂寞如毒蛇一般盘踞在他的头顶,令他感到无比的忧伤与寂寞。在纳兰性德本已感到绝望的时候,竟然遇到了生命中的知己。在那一刻,他兴奋、激动,乃至泪水滂沱。

在这首词里,纳兰性德迫不及待地向友人剖开自己的内心,急切地诉说着自己对于友人遭遇的愤激与不平,这样真挚的情感,无法不令人动容。难怪当年此词一出,“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间,无不知有《侧帽词》者”[4]。纳兰性德凭借这首《金缕曲》开始在词坛崭露头角,也正是由于此词唱出了一曲珍贵的友谊之歌。

可是这样的相聚并不多,纳兰性德与顾贞观定交于丙辰年,直至纳兰性德去世,相交十余年。在这十余年里,他们聚而散,散而复聚,如此周而复始,始终不得长久相伴,这正应了纳兰性德的另一句词“人生别易会常难”。

(二)别离之痛

纳兰性德的一生是热闹而又寂寞的。热闹的是他家门前从不会门可罗雀,但是对于那些“翕热趋和者”,他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会与之相交,而他所倾心与之结交的那些人,却总是不能常伴在他的身边,因而他又是寂寞的。如果说纳兰性德与朋友们的每一次相聚都是一场狂欢,那么他与朋友们的每一次离别都是一场剐刑,用情愈深,施加在他身上的刑罚就愈重。在纳兰性德的友情词中,有很多词作反映了离别的痛苦。如《于中好 · 送梁汾南还,为题小影》一词:

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

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3]228

这是一首赠别词,写于顾贞观南还之际。“握手西风泪不干”写当下之离别;“年来多在别离间”,这样的离别已经经历过很多次;“遥知独听灯前雨”,预想离别后二人各自对灯独坐,听窗外滴滴雨声;“转忆同看雪后山”回忆往昔一同在后山观看雪景的情形。下阕“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又转回现实,二人互相慰藉,未别已约重聚之期;“分明小像沉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又再次预想未来,人去留像,对像思人,但是依然难慰相思。整首词现实与未来交织,未来与回忆交织,读之令人情感摇曳,迷离惝恍,纳兰性德对友人用情之深由此可见。

别离苦,别后相思亦苦。纳兰性德友情词中也有一部分是写别后相思的,如《临江仙 · 寄严荪友》一词:

别后闲情何所寄,初莺早雁相思。如今憔悴异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梁溪。匆匆刚欲话分携。香消梦冷,窗白一声鸡。[3]252

这首词是纳兰性德写给友人严绳孙的。上阕写别后凄凉光景,下阕写梦到梁溪。词意显豁,自不必赘言,但是此词所蕴含的深沉情感却需细细品味一二。下阕首句写“生小不知江上路”,次句却接着写道“分明却到梁溪”。两句连读,语似荒诞而情感极深。试想一下,一个人若非对另一个人情深牵念至极,何至于相思乃至入梦?何至于相隔千里,梦魂仍然能够追寻到对方所在之所?遗憾的是,即便再美的梦也总有醒来的时候,“窗白一声鸡”,生生将一切梦中之景驱散,将词人拉回现实。词至此已作结,但是却余味无穷。我们仿佛可以透过文字,看到纳兰性德梦醒之后的懊恼与怅惘,如此文字,非情深者不能道也。

(三)为友人“才高见忌”鸣不平

纳兰性德的那群汉族友人,虽是“一时俊彦”,但是他们的仕途遭遇普遍坎坷。纳兰性德对他们这种遭遇非常同情,因而在很多词作中都表达了自己的愤怒与不平。试举几例:“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舌难翦”“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风雨飘残花蕊”,等等,出语愤激,都是在为友人鸣不平。

在纳兰性德的一众友人中,姜宸英是最执着于功名的一位,而且其个性狷介、狂放不羁。纳兰性德在词中对他时有劝慰之意,如《金缕曲 · 慰西溟》一词: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听谯鼓,二更彻。

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月。又萧寺,花如雪。[3]242

“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这既是纳兰性德对友人的劝慰之辞,同时也是纳兰性德的心声:大丈夫不应趋炎附势,当效仿范蠡,五湖泛舟,岂不自由自在?

作此词时,纳兰性德24岁,而姜宸英52岁。纳兰性德在青春正盛的时候已看淡仕途,隐隐流露出退意;而姜宸英已届暮年,仍汲汲于功名利禄。可惜命运有时就是那么的错位,厌倦了仕途羁绊的纳兰性德,拼命想要挣脱而不可得。而向往登台阁、入明堂的姜宸英却终生仕途蹉跎,命运何其残酷。

(四)自伤身世

纳兰性德一生痛苦的根源大致有两个:一是情伤;二是志挫。前者多呈现在其悼亡词中,后者多出现在友情词中。纳兰性德“性周防”,或许正是因为他担任侍卫的缘故,身份比较敏感,因而在与朋友交往的时候,往往只是停留在诗词文艺的探讨上,不涉及内廷,也不涉及政治。但是在纳兰性德40余首友情词中,可以很明显看出他对顾贞观和张纯修二人是不同的,他在这二人面前不设防地袒露了自己内心的凄苦。比如他在《金缕曲 · 寄梁汾》一词中写道:

木落吴江矣。正萧条、西风南雁,碧云千里。落魄江湖还载酒,一种悲凉滋味。重回首、莫弹酸泪。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飘泊处,谁相慰。

别来我亦伤孤寄。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君莫恨、埋愁无地。秋雨秋花关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计。人岂得,长无谓。[3]215

这首词上阕为友人的不幸遭遇鸣不平,下阕自伤之意甚浓。独处无友已令纳兰性德感到无比孤寂与落寞,又加之“冰霜摧折”,种种遭遇消磨掉了他所有的雄心壮志。一个“废”字,尤为沉重,足见纳兰性德当时痛苦绝望之心境。可是这种痛苦却无处可发,无处可埋。痛到极致,词人给自己也给朋友鼓劲:让我们努力加餐,人生在世,怎么能无所作为呢!

“冰霜摧折”一词语意双关:一是实指塞上苦寒;二是暗指自己在生活中遭受到“冰霜”的“摧折”。纳兰性德在生活中遭遇到了哪些“冰霜摧折”呢?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

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3]195

这是纳兰性德写给张纯修的《踏莎行》一词,“赏心应比驱驰好”,正是纳兰性德所遭遇到的“冰霜摧折”。但是作为一名臣子,作为皇帝身边的侍卫,这种痛苦是没办法向人明说的,所有的冷暖只有自己感受。他的词集名为《饮水》,意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是借曲表达自己内心的隐痛。

纳兰性德的友情词,单纯从题材内容上来看,似乎并未突破以往赠别、酬唱、怀远等主题,但是他的这部分词作却自有其独特的价值。纳兰性德的友情词不是胜在题材的开拓上,而是把真情注入了这些常见的题材,形成了“纳兰性德的友情词”。无论是写相聚之欢、离别之痛,还是为友人“才高见忌”鸣不平,抑或自伤身世,句句出自肺腑,字字饱含真情。纳兰性德在情感的深度上无限挖掘,既感动了他的友人,也触动了每一个阅读这些词作的读者。

二、纳兰性德友情词之词风

关于纳兰性德的词风,前人已有不少论述,其中最常被人提起的就是“哀感顽艳”“凄婉感伤”等特点。如顾贞观这样评述他的词:“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5]1陈维崧说:“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5]1李慈铭甚至将他的词形容为“寡妇夜哭,缠绵幽咽,不能终听”[6]425。这类评述精准地抓住了纳兰词的某一部分特质,即纳兰性德悼亡词的神韵,但是这类评述却不可以用来概述纳兰性德友情词的词风。纳兰性德友情词的词风更为多样复杂,相较于“凄婉”的悼亡之吟,少了几分缠绵,多了几分豪气与壮气。概而言之,纳兰性德友情词具有“真”“情”“忿”三点特质。

(一)纳兰性德友情词之“真”

关于纳兰性德词风之“真”,最具代表性的观点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的论述:“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7]

王国维这则论述常被视为“唐后无诗,宋后无词”的佐证,一笔抹杀掉南宋至清初所有词人的成就,似乎这中间的几百年里只出了一个纳兰性德。这其实是对王国维这段话的误读。王国维所言“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不是指纳兰性德的词超越了南宋至清初诸家,实是对其真切自然、“未染汉人风气”词风的称赏。所谓“汉人风气”,叶嘉莹先生认为“自非泛指一切汉文化之习气,而乃是专指词之写作自南宋以来所逐渐形成的一种以思索安排来有意深求的习气”[8]147,学者马大勇认为是指“明末以来文坛上飘荡的那种浅薄堆砌、骨格卑下的风气”[9]。两者观点虽有一些细微差别,概而言之,都是指纳兰词风不同以往诸家词作之“有意深求”“堆砌”,纳兰词风更加鲜活、真切、自然。

纳兰性德在《渌水亭杂识》中论词曰:“词虽苏、辛并称,而辛实胜苏。苏诗伤学,词伤才。”纳兰性德在创作过程中,有意避开苏词“伤才”的局限,其词往往出乎性情,写得自然流畅。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纳兰词则似乎写伤感便只是伤感,而缺少了此种透过人生历练所达致的一种更为深远的意境。”[8]150的确,读纳兰性德的词,很难看到什么“深微大义”“寄托遥深”,纳兰性德的词往往给人以最直观、最直接的感动。以上特征体现在他的友情词上,往往呈现出一种平白如话,几无藻饰的风格。如纳兰性德写给姜宸英的《点绛唇》一词:

小院新凉,晚来顿觉罗衫薄。不成孤酌。形影空酬酢。

萧寺怜君,别绪应萧索。西风恶。夕阳吹角。一阵槐花落。[3]249

这首词是怀友之作,上阕从自我着笔,写自己于小院独处,独酌无友,分外落寞,怀人之意已非常明显;下阕想象对方的处境,设想对方此时在萧寺一定处境艰难。整首词给人的感觉就如纳兰性德在词中所提到的“槐花”香味,虽味道极淡,但却令人回味无穷。此首小令,全篇无典故、无“深微大义”,以极淡之语写出了深挚之情感,这正是纳兰性德友情词“真”之特色。徐元文曾在《挽诗》中证明了这一点:子之求友,照古有烂。寒暑则移,金石无变[2]388。

(二)纳兰性德友情词之“情”

所谓“情”,是指纳兰性德友情词情感的“直露”和“不加节制”。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评朱彝尊、陈维崧和纳兰性德三人词作时说:“竹垞以学胜,迦陵以才胜,容若以情胜。”纳兰性德这类词作,一味纵情任性,任情感犹如飞瀑直下,直击人心。

比如上文提到的《金缕曲 · 赠梁汾》(德也狂生耳)一词,是纳兰性德的成名之作,前人对其评价颇高,有“不啻坡老、稼轩”之称。纳兰性德这首词在词风上的确有苏辛豪放之特征,但是细读文本,可以很明显发现,这首词既无苏词之旷达高迈,又无辛词之历史深度。实际上,此词之“纵情任性”更似后主词风,如“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一句,一世知己已是难得,纳兰性德却还要贪求来生,且再三叮咛友人记住这个诺言,其情痴、情深、情真与后主“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痴狂劲极为相似。如果按照叶嘉莹先生理智诗人和纯情诗人的分类,纳兰性德和后主很明显属于后者,二人的歌哭欢笑总是要用文字表达到极致。这样的作品,犹如美酒,有引人沉醉的魅力。

然而,纳兰性德词作长于情亦短于情,情感表达上的无节制往往会造成艺术上的“粗疏”。纳兰性德写友人“才高见忌”,曾在多首词中表达这一意思,试举几例:“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只那将,声影供群吠”“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风雨飘残花蕊”。这样的创作方式似乎表明纳兰性德用词的“贫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损害了纳兰性德词作的艺术性。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纳兰词亦如王国维评价李煜词所言“粗头乱服,不掩国色”,纳兰性德词更重质而非形,其情感上的充沛掩盖了艺术上的瑕疵。

(三)纳兰性德友情词之“忿”

所谓忿,是指纳兰性德友情词中一种比较愤激的情感,即不平之气。如他的这首《瑞鹤仙 · 丙辰生日自寿,起用〈弹指词〉,并呈见阳》:

马齿加长矣。枉碌碌乾坤,问汝何事。浮名总如水。拚尊前杯酒,一生长醉。残阳影里,问孤鸿、归来也未。且随缘、来去无心,冷眼华亭鹤唳。

无寐。宿酲犹在,小玉来言,日高花睡。明月阑干,曾说与,应须记。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风雨飘残花蕊。叹光阴、老我无能,长歌而已。[3]190

丙辰年,纳兰性德21岁,这一年他殿试高中二甲第七名,正是青春正盛的时候,正是前途具有无限可能的时候,但是他却说自己“马齿加长”“老我无能”,全词充溢着一股愤懑情绪。关于他此年之异状,学者赵秀亭认为是由于其“未入馆选”所致,这件事因此成为纳兰性德一生痛苦的源头,可备一说。

纳兰性德一生的底色是灰色的,最能代表他内心隐伤的一首词是他写给友人的一首《金缕曲》:

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鳞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

东君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废。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3]222

如果说《瑞鹤仙》一词尚有几分青年人故作愁苦语之意,那么《金缕曲》一词却是真正写出了他内心的痛苦与绝望。“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废”“向名花、美酒拚沉醉”等词意在纳兰性德寄给严绳孙的手简里有过相似的表达,手简内容如下:

弟比来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弟是以甚慕魏公子之饮醇酒、近妇人也……弟胸中块垒,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沦落之余,久欲葬身柔乡,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10]98―99

纳兰性德少小时即有“堂构志”,他想在仕途上大展拳脚,有所作为。但现实却是残酷的,别人所钦羡的“陪王伴驾”的生活对他这种心性自由的人来说不啻是一场酷刑。所谓“饮醇酒、近美妇”正是他在极度失望的情绪下做出的极端化的选择。正是由于这样的生活经历,纳兰性德在看似平静自持的表象下始终有情绪的暗波涌动,当情绪积压到一定程度就会喷薄而出,因而纳兰性德的很多词作往往蕴含着愤懑的情绪。

纳兰性德友情词之真、情、忿三点特质,并不能截然分开,分作三个独立的个体来看待。事实上,在他的一首词中往往包含着两种或三种混杂的特点。纳兰性德友情词的核心是情,但这情必须得是真情,忿是情的一种变异,也是真的一种体现。

三、纳兰性德友情词之意义

纳兰性德的友情词,总共数来不过四十余首,数量虽称不上多,但在民族融合与清初词史两个方面都有着独特的价值。

(一)纳兰性德友情词是满汉文化交流的重要见证

纳兰性德生活的清初时期,清廷已经站稳了脚跟,政权相对稳固。满汉民族矛盾虽然依然存在,但是已经没有那么尖锐与强烈。

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历来有“不事二主”的说法,这让很多人产生了误解,以为生于明朝却又在清朝谋取功名,便是不忠不孝之徒。事实并非如此,“不事二主”所针对的只是那些在明朝取得过功名,或者曾经在明朝做过官的人,它并不包括一般儒生。儒家讲求“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对于很多儒生来说,出仕做官才是实现他们自身价值的正确途径。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纳兰性德与汉族友人之间的交往,很难说纯粹是以人品、气节、才识为纽带的,他们之间的交往或多或少都含有一定的政治目的。但是不管怎么说,纳兰性德“渌水亭文酒诗会”,为满汉文化交流与对话提供了一个平台,客观上加速了民族融合的进程。从这个意义上讲,纳兰性德的某些友情词便不仅是文学作品,同时也是一份珍贵的民族文化史料。下面以《浣溪沙 · 郊游联句》和《金缕曲 · 简梁汾》两词为例简要加以论述。

首先来看《浣溪沙 · 郊游联句》,这首词在纳兰性德词集中有着比较特殊的地位。它是一首联句词,由陈维崧、秦松龄、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以及纳兰性德6人共同创作而成。词作内容无非是伤春离别,虽清新流畅,但在艺术上并无多少值得称道的地方,这首词真正引人关注的是它背后的文化意蕴。毛际可在《张见阳诗序》中记载了当时集会的盛况:“张子见阳联骑载酒,招邀作西山游,同游者为施愚山、秦留仙、朱锡鬯、严荪友、姜西溟诸公,分韵赋诗,极一时盛事。”[11]秦松龄《送见阳令江华》诗自注也说道:“春间同愚山、锡鬯诸子宿见阳山庄,历览西山诸胜。”[12]毛序与秦注皆不见载纳兰性德的名字,或许是因为纳兰性德不是主事者的缘故。虽不是主事者,但是纳兰性德能够与当时词坛宿儒分韵赋诗,一方面可证明纳兰性德的文学才华是得到这群汉族文人的认可的,另一方面也可证明他们彼此关系较为亲密。

接着来看《金缕曲 · 简梁汾》一词。如果说“西山之游”纳兰性德还只是陪衬的话,那么在“绝塞生还吴季子”一事上,纳兰性德则是当之无愧的大功臣。吴季子,即吴兆骞,“江左三凤凰”之一,江苏有名的才子,顺治十四年,因涉江南科考案被流放宁古塔。其好友顾贞观怜惜他的不幸遭遇,以词代简作了两首《金缕曲》,然后投书纳兰性德。纳兰性德读后大为感动,当即许诺以十年为期,救回吴兆骞。顾贞观不忍老友继续受此苦难,求以五载为期。纳兰性德再次应允。

如果了解当时的政治形势,就可以知道纳兰性德应下此事要承担多大的政治风险。当年的科考案并非只是简单的科考舞弊,它实际上是清廷借以打击江南士子的一个借口,如今想要翻案,必须要妥善处理好满汉关系,处理好清廷与江南文士的矛盾等一系列非常复杂的问题,一不小心,就可能引起政治纷争,严重者可祸及自身。然而正因此事棘手,才更凸显出纳兰性德之重情重义。因而吴兆骞归京后,纳兰性德赢得了广泛的声誉,以至于“远方骎骎,颇有应者”。

总之,不管背后有着怎样的政治博弈,就纳兰性德友情词来看,其词兼有文学和文化的双重意义,既是满汉文化交流的一个见证,同时也是一笔宝贵的文化财富。

(二)纳兰性德友情词在清词史上的地位

清初词坛,“由明入清的词界耆宿皆相继去世,以陈维崧为代表的阳羡词派已呈衰势,朱彝尊倡导的浙西词风方兴未艾,尚未笼罩全局”[13],纳兰性德的词不同于陈维崧之以苏辛为师,亦不同于朱彝尊“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纳兰性德在两派之外,独树一帜。他在《渌水亭杂识》中论诗说:“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母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母胸前过日。”纳兰性德作词亦践行相同的主张,他的词远学晚唐五代、北宋词,兼之取材于王次回诗,近则学于身边之汉族友人,兼容众家之长,自成一派风格。

仅以纳兰性德写给其汉族友人的词作进行统计,在纳兰性德40余首友情词中,写给顾贞观的词作最多,有13首,位列第一;其次是姜宸英和严绳孙,各有4首,并列第二;然后是陈维崧,有1首;至于秦松龄、朱彝尊二人,目前尚无纳兰性德写给他们的词作留世。不过《浣溪沙 · 郊游联句》一词还存有纳兰性德与陈维崧、秦松龄、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五人的联词唱和。

上述所列纳兰性德之友人,均年长纳兰性德很多,且在文坛素有声名,可以说,他们不仅是纳兰性德的朋友,更是他的老师。浙西派词宗朱彝尊说“容若好填小词,有作必先见寄,红笺小叠,正复不少”[10]96,“曩岁癸丑,我客潞河,君年最少,登进士科。伐木求友,心期切磋。投我素书,懿好实多”[14]。此年纳兰性德年仅19岁,于词之创作尚属探索阶段,在与朱彝尊的交往过程中,极有可能受过朱彝尊的指点。陈维崧在《贺新凉 · 赠成容若》一词中说“不值一钱张三影,近旁人拍手揶揄汝。何至作,温韦语”,“昨夜知音才握手,笛里飘零曾诉。长太息、钟期难遇”[15],可见纳兰性德也是认同陈维崧的某些词学主张的。朱、陈二人,分别为浙西、阳羡之词宗,纳兰性德在创作中从他们那里汲取了养料,但却并未被局限于某一宗某一派。纳兰性德在词学理论上有着更为广阔的视野,他的创作不是要重复别人的文字,而是要在“词场名宿,刻羽调商,人人有集”[6]432中,别创“一种笔墨”,他的友情词正是这种理论实践的结果。纳兰性德的友情词不同于悼亡之一味哀婉吟唱,而兼有婉约与豪放之气。其友情词集合了浙西、阳羡之长,但却与二者中的每一派都风格迥异。这就像盖房子,纳兰性德从两派取来部分建筑材料,建造出了自己的房子。

谢章铤说纳兰词“以情胜”,即纳兰词“以情动人”。悼亡与友情词就是他一生情感表达的两个极致。单以友情词来说,在他之前,很多人写过怀远、赠别和酬唱,但从来没有哪一个人像他一样,以全身的生命力进行创作。纳兰性德的词中清晰浮现着一个完整的自我形象,这个人情痴不悔,这个人重情重义。如果说悼亡词中的纳兰性德是一个失去爱侣的“人间惆怅客”,那么友情词中则包含着失意者和渡人者的双重形象:他既是一个急人所难、乐于助人的俊才侠士,同时也是一个孤独落寞、愁怀难遣的抑郁公子。这种双重身份的叠加,极易引起读者的共鸣与同情。

总之,纳兰性德的友情词在纳兰词中“别有一种笔墨”,即便将其置于清代词坛,也自有其一席之地。严迪昌先生认为若非纳兰性德早逝,纳兰性德或将举起“主情”的大旗,在清初朱彝尊之浙西、陈维崧之阳羡而外,别立“渌水亭词人群”。但是随着纳兰性德的离世,当年相聚于“渌水亭”的一众文人,辄风吹云散,这对于文坛来说,实在是一桩憾事。

纳兰性德友情词词作数量虽算不上多,但却是他一生忠于友情的完美诠释,因而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纳兰性德友情词中既有相聚之欢,又有别离之痛,既有为友人“才高见忌”而发的不平之鸣,也有自伤身世的浇自己之磊块。他的友情词题材虽未突破以往赠别、酬唱、怀远等主题,但因其在情感上挖掘很深,在平凡的题材中书写着不平凡的情谊,颇能打动人心。从词风上来看,纳兰性德友情词不同于悼亡词之“哀感顽艳”,少了几分缠绵,多了几分豪气与壮气,具有“真”“情”“忿”三点特质。除此之外,纳兰性德的友情词既是满汉文化交流的重要见证,同时在清词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意义重大。在纳兰性德词作研究中,爱情悼亡固然非常重要,但其友情词也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两者实不可偏废。本文仅为引玉之砖,以期引起学者对纳兰性德友情词的关注。不足之处,敬请方家指教!

[1]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75.

[2]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上)[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3] 张秉戍.纳兰性德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1.

[4] 徐釚.词苑丛谈[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93.

[5] 纳兰性德.纳兰词[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9.

[6] 张草纫.纳兰词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7] 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3.

[8] 叶嘉莹.清词丛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9] 马大勇.纳兰性德[M].北京:中华书局,2012:4.

[10]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下)[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11] 毛际可.安序堂文钞二十卷:卷7[M].刻本.1689(清康熙二十八年).

[12] 秦松龄.苍岘山人集:卷4[M].刻本.1718(清康熙五十七年).

[13] 严迪昌.清词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277.

[14] 朱彝尊.曝书亭集[M].上海:世界书局,1937:905.

[15] 陈维崧.陈迦陵诗文词全集[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546.

I207.27

A

1006–5261(2019)01–0107–08

2018-08-25

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委员会直接资助项目(1534)

高小慧(1975―),女,河南平舆人,副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 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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