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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吼书”“射墨”

2019-01-17刘德龙

艺术评论 2018年12期
关键词:大字毛笔书写

刘德龙

[内容提要]今年各大网络媒体中最受关注的艺术话题就是“吼书”“射墨”等与书法相关的短视频。作为现象级的网络话题已经渐趋平复,但该如何看待不断变幻面貌的“网红”艺术作品,仍然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站在艺术史视角,考察包括这些现象在内的艺术活动,从新观念、新方法、新材料、新形式等角度判断其有无创新性,具有较强的必要性、现实意义和学术价值。

借助网络短视频的传播,曾翔“吼书”和邵岩“射墨”都曾长时间成为社交媒体的热议话题,吸引了众多网友的参与。而网友随后又在原视频启发下不断进行加工、戏仿等“再创作”,从而使“吼书”“射墨”得到了更为广泛的传播和关注,成为过去一段时间里艺术圈中最热门的话题。此话题在社交媒体上持续发酵,已经超出了书法本身,有必要对此进行一番梳理。

一、大众传播视野中的“吼书”“射墨”

“吼书”视频中,书法家曾翔伴随着墨汁迸溅,在大字书法创作中不时大声吼叫,其吼叫、喘息声与观者叫好声交错重叠。“射墨”视频中,邵岩在几位年轻女性手持大幅宣纸上以太极步调边走边用注射器向宣纸喷射墨汁,并在回环行进中完成创作,现场观者叫好不迭,喧闹一片。创作“吼书”“射墨”的两位艺术家均成名已久,用此方式创作也都有数年时间,但短视频的兴起,促成了网友对其创作过程的围观而成为热点话题。

在两个视频中艺术家动作夸张,极具表演性和戏剧性,具备了视频传播的基本条件——“趣味”。尤为重要的是,大众对艺术家创作过程一直颇为好奇,这两个视频则不仅满足了大众的窥视欲,而且验证、颠覆、超越了大众之前对艺术创作过程的所有“夸张”的想象,几乎调动大众所有的感觉器官参与其中。在这里,大众对创作过程的“体验”远超艺术本身,而这个转换又绕开了艺术专业性的束缚,即使对艺术不甚了解的大众也都能找到参与讨论的切入点,这是视频能够得到广泛传播的前提。

在娱乐精神的驱使下,大量网友自发参与到视频创作中。对“吼书”视频再加工的方式是将其与江湖书家的夸张表演并列,以泼溅、翻滚、吼叫等行为为特征。而对“射墨”视频主要是戏仿,有模仿其特征强烈的步伐用水枪在墙上喷射;有小朋友的稚嫩模仿;甚至还有以狗边走边尿溺的动作来隐喻……这些不断发布的新视频充满着戏谑的意味,使得“吼书”“射墨”成为一段时间里极其热门的公共话题,在不断娱乐化的过程中推动着信息的多次传播。

网络传播总是以博取“眼球”为特征,剔除深刻与复杂,以表面化和概念化的形式迅速传播又迅速被忘记。“吼书”“射墨”虽然形式不同,但存在较多共性,突出体现了当下传统艺术创新面临的困境。鉴于篇幅因素,下文重点以“吼书”为例,从现代艺术史及常识出发,讨论对这些艺术现象进行艺术价值判断的方法。

二、曾翔与井上有一的大字创作及比较

以井上有一、手岛右卿等人为代表的日本少数字派开启了书法美术化倾向的大门,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书家的大字探索。井上有一遵循“愚彻”的信念,清贫守拙,明心见性,一派禅宗作派,生活中的他既严厉又天真,为艺执著。持续进行大字创作,尺幅多为一到两米,将文字含义与情绪结合起来,追求形式上的新颖与独特,产生了巨大视觉爆发力和艺术感染力,对中国的现代书法产生了深刻影响。

大字书法创作被认为是今天书法家寻求突破的历史契机之一。“现代建筑钢筋水泥,相比以往的砖木结构,更高更大更加宽敞,书法作品要进入这样的展示空间,与周围环境相协调,相辅相成,相映成辉,获得最大的审美效果,幅式必须增大,字也必须写大,这是一种挑战,因为增大和写大的幅度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时期,所以今天书法家所面临的挑战也空前严峻。”在日益高大的厅堂馆所中,十几米高二三十米宽的墙面很寻常,需要大尺幅作品与之相配,所以“一面墙”大的作品也不罕见。这确实是现实需要,现代艺术史上的那些前辈们也都关注此问题,沃兴华、曾翔等一批书家都是基于此而进行大字创作的。

曾翔说大字书写过程中的“吼声使我不再顾及外界的干扰,使我更加地专注。艺术家创作的时候,事实上是一种排他性,完全的自我,从身体到内心深处,声音的宣泄有助于此”。关于作品的尺寸,曾翔自得地说:“井上有一写的字,其实不大,就我们现在写的字的大小差别很大。比如我们写的三米乘三米的大字,井上就没有,虽然好坏不是用大小来衡量的,但是就书写难度上而言,是有天壤之别。”关于大字的难度,曾翔说:“对身体的控制,尤其是把字当作身体的延伸,对于周围空间上的压迫,对原来经验的突围,对于平常审美视觉惯性的冲破,都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细观井上有一的书写视频,他一手拎着专门定做的马鬃硬毫大毛笔,一手提着装墨的桶,两手配合着,赤脚站在纸上,一边大声发出“嗯”“啊”“呀”的声音,一边书写,大毛笔在书写过程中多拎起少下压,行笔过程中毛笔的使转、轻重、弛缓,露锋与藏锋等书写的细微动作均一一表露笔下。井上有一的大字书法在其身体能量控制范围之内,用笔法度也便于掌控,在体力可以支持其连续书写多幅。曾翔的大字书写也是站在纸上,通常多人围观,为了制造气氛,书写之前就先吼起来,表演成分较多;由于尺幅巨大,单个笔画超过身体长度,故他采取的是蘸墨后一笔砸下,双手拖着笔走一段,然后蘸墨砸下,接笔继续拖,动作较为单一,补笔情况也较为常见。可能是毛笔负重与吼叫都比较消耗体力,视频中曾翔写完一幅大字之后粗重的喘息声尤其明显,似乎已达体力极限。

当动作超出人体能量可控范围,勉强为之只会“强弩之末”“顾头不顾尾”,难以自如书写。井上有一尚在身体尺度的可控范围内,曾翔则明显负重过多,大毛笔只能以砸、拖、拉的方式行进,纸面充满泼洒、迸溅的墨点,毛笔弹性与线条的丰富性丧失了,泼溅墨点极难衍化为个人艺术语言,曾翔和沃兴华的大字作品,墨点效果雷同,线质相近,艺术个性化因素不足。反观井上有一的线条富有变化,特别是一笔书的线条弹性十足。

曾翔坚持用墨汁、宣纸、毛笔等传统材料,在大幅面上就显得单调;井上有一改良了材料,他将水性粘合剂与墨粉混合,大字在纸面有肌理变化和水墨韵味。曾翔多用满构图,画面结构感强烈,井上有一则大量留白,空白与笔迹的水墨效果相应成趣更添东方情韵。

曾翔和邵岩的艺术探索在相对保守的书法圈是著名的“另类”,当大多数书家都沉醉于古典书风时,确实也需要有人做一些新方向的探索,哪怕是“胡闹”也比一潭死水要好,这是“吼书”“射墨”的重要价值。然而,现代空间增大,书法的尺幅也相应的变大,大字书法是不是唯“大”是好?如何把握身体尺度与作品尺幅之间的平衡关系?超过人体尺度的大字是否值得探索?工具、材料是否也要相应改变?将曾翔与井上有一的大字创作进行对比,仅从技术和视觉层面看仍然有不少距离,突破井上有一等日本少数字派需要新的视角,以及更开阔的艺术视野、更智慧的艺术策略。

三、“吼书”“射墨”的品评及艺术评价维度

艺术和时代发展同步,面对日新月异、不断变幻形式的艺术,观者常常无所是从、不辨优劣,是否有简略的方法予以分辨呢?通常可以从观念、方法、材料、形式等四个方面着手思考,做出判断。相对于古典艺术而言,现代艺术更关注形式和观念,特别是以视觉为指向的书画作品,无论观念、方法、材料如何新颖,如果没有展现新形式开拓新境界,那么其艺术便不具备独特性和创新性。井上有一与之前的书法不同,借鉴了现代艺术,书法美术化的倾向在作品中得以落实;使用了新材料,产生了独具特色的视觉新形式。法比恩也是在书法美术化的框架内尝试,但更偏向绘画;她使用了新方法——以铁索悬挂毛笔弥补了体力的不足,突破了人体尺度的限制;运用新材料:以油彩、亚克力等颜料在油画布或木板上书写;创造了新形式,书法意味的抽象绘画作品。曾翔和邵岩的大字创作都受到日本少数字派的影响,是书法美术化的拥趸,试图透过文字结构的形变和笔画的组合产生新颖的视觉效果,与井上有一等人的追求并无二致;曾翔在方法和材料没创新,在形式的追求上也没有明显的独到处。邵岩以注射器喷射墨汁有着方法上的独特性,但是观念、材料、形式并无创新,在抽象水墨的形式上也没有明显的独特性。

作品不一定都能同时具有新观念、新方法、新材料、新形式的四个维度,新形式是其中的核心要件;观念、方法、材料等任一方面的改变都会带来形式的变化,如果三者共同作用,形式的独特性就会更加明确,创新程度也会更高。面对具体作品时特别要注意不能把差异当作个性,我们知道:第一个做的是创造,第二个就是模仿。模仿产生面貌差异是容易的,树立风格的独特性和唯一性则要艰难的多。“吼书”“射墨”与艺术史上的经典作品相比,确实具备一些不同,但差异不等于风格的独创。

四、现代艺术史观下的书法创作

文化交流是双向的,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东方文化以及禅文化也在向欧美传播,特别是禅宗思想对美国的文学和艺术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中国书法与水墨作为文化资源被欧美接受、创造并已经成为现代艺术史的一部分,诸如波洛克(Pollock)、克莱因(Yves Klein)、马塞维尔(Robert Motherwell)、克林(Franz Kline)、德库宁(De Kooning)、米修(Henri Michaux)、汤伯利(Cy Twombly)等人。他们中的早期艺术家借鉴书法和水墨元素进行抽象创作影响了日本,井上有一说:“与墨人会同仁的接触,国内新美术运动的刺激,以及对欧美兴起的抽象表现主义的共鸣,特别是野口勇从美国推介《墨美》登出的弗朗茨·克莱因(应为克林Franz Kline)的工作对我的冲击,这些成了起爆剂。”日本少数字派和墨象艺术家受到欧美现代艺术的启发,强化汉字结构和水墨意味的实验又反过来影响欧美。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书法受到日本少数字派和欧美现代艺术的影响,展开了一系列的实验和尝试。总体来说,中国的现代书法及现代水墨实验还在欧美日搭建的现代艺术历史框架内,至今为止还没有诞生有代表性艺术家和代表性作品。

沃兴华、曾翔等人试图在不借助外力的前提下突破人体尺度进行超大尺幅的书法创作,多年实践证明此路很难走通。体力是决定能否自如书写大字的前提,这是绝少有女性书家从事大字创作的原因,但大字也不是大力士的专利。在体力有限的前提下改良工具是个好办法。法比恩(Fabienne Verdier)是一位法国女性艺术家,她的创作多以一百余斤重的大毛笔挥毫而成,在三米高五米宽甚至更大的尺幅里书写几个字,有的画面甚至只有一个笔画,气势憾人。法比恩能够自如操控一百多斤重的超级毛笔并不是她具备什么超能力,而是改进了毛笔,通过吊起的铁索操控毛笔进行创作,成为成功突破身体尺度的现代极少艺术家之一。在现代艺术家中,改进工具以满足大尺幅作品创作是常见方式,克莱因改造液化气喷火装置创作具有书法意味的抽象作品,里希特自制两米多长的木板刮进行大幅油画创作。西方艺术家们改良工具的举动对国内从事书画创作的艺术家们应该有启发,毕竟现代高楼没有吊塔和起重机是不可能造起来的,以肉身挑战机械和现代空间尺度的思维恐怕有些不合时宜。

在人工智能和大数据的支撑下,机器臂拿着毛笔写书法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了,将最新科技成果转化为艺术作品的情况在当代艺术家中较为普遍,但绝大多数从事传统书画的艺术家仍然接受不了。以古典审美为指向的传统书法能否战胜人工智能需要时间来验证,但是借用现代科技成果,改进工具,艺术家理应积极参与其中,毕竟“笔墨当随时代”,况且当下传统书画艺术家本身就是科技进步的受益者。

五、小 结

将“吼书”“射墨”置于现代艺术史中,以新观念、新方法、新材料、新形式进行度量,便能客观认识其不足。水墨、书法等中国传统艺术被20世纪以来的现代艺术家发现、接受,挖掘、创造,已经成为中西方艺术传统中的一部分。故当下即便是以中国书法、水墨为基点的创作和品评也需要有全球视野,书法、水墨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正如井上有一说的那样。“没有比书家自以为垄断着书法更滑稽可笑的事了,”“要从世界看中国”。了解现当代艺术的文化精神和创作方式,审视西方艺术家借用中国传统文化符号的创作思路和价值取向;既要避免自我设限,画地为牢。又要“风筝不断线”,体现中国艺术精神,反映中国当代风貌。

注释:

[1]沃兴华.大字书法的创作方法[J].诗书画,2016(3):184-190

[2][3][4]曾翔.当代书法中的大字创作[J].诗书画,2016(3):178-183

[5]〔日〕海上雅臣.井上有一[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90

[6]〔日〕井上有一.书法的解放[J].诗书画,2017(1):86-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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