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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技术革命”在当下

2019-01-17戴锦华

上海艺术评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抵抗尝试革命

戴锦华

作者 北京大学人文特聘教授

一场深刻而广泛地改变人类社会生存的新技术革命,早在数十年前便已发生。今日的言说,与其说是过迟的追认,不如说是一场希望犹未为晚的细查和反思。

当我们尝试以各种不同的立场和角度去回顾20世纪60 年代之时,人们或许忽略了今日所谓“新技术革命”,亦发生在60 年代。在这20 世纪“极端的年代”中最为特异且极端的十年间,人类破译了基因密码;也是在这十年的末端,最早的互联网——美国的阿帕网(ARPA)投入运行,由国家机器的深处互联美国大学研究院。

事实上,唐娜·哈拉维的《赛博格宣言》发表于1985 年,第一个公开的克隆生命绵羊多莉于1996 年登临公众视野;此前一年,国际互联网落地中国。笔者喜欢提及的一个记忆碎片,便是1996 年初,曾矗立在白石桥——中关村大街入口处的街头巨型广告牌,硕大的等线体字迹写着:中国人 离信息高速公路到底有多远?——似乎某种延续百年的赶超逻辑与焦虑的变奏版,但其右下方的一行小字:向北1500 米(中国最早的互联网节点站所在),则不仅以空间概念替换时间焦虑,而且以商业广告行为悄然更迭了20 世纪最后20 年的文化政治或曰政治文化的践行路径。而世纪之交,当掌上电脑最终以智能手机的形态流布于世,这一移动终端开始以肉眼可见、亲身可历的形态和速率迅速地改变着人类生活的组织形态、知识生产和日常生活。

然而,今天,我们试图全面开启对于新技术、新媒体、新文化的(来得过迟)的讨论,缘于这场以生物学革命和数码转型为标识的新技术革命,尽管已公认“在其深度和广度上,不亚于工业革命”,但其不同于以往任何技术革命的社会表征之一,正在于这近乎史无前例地改写着人类社会与文化生态的激变,在世界范围内,“完全未经抵抗,几乎不曾讨论”。在此,似乎毋需赘言,抵抗的意义并不完全在于阻止或战而胜之,一如批判的意义并非仅仅立足于对立立场的占有、解构游戏的陶醉或颠覆现实的达成。抵抗的意义在于激变时刻为我们(人类?)赢得思索与体认的时间空当,让我们发问并自问:在新技术给我们带来如此众多的便利、自由、快乐与幸运的同时,我们究竟付出了什么?或我们同时遭到了何种剥夺?以及我们是否在享有的同时剥夺?剥夺了什么?剥夺了谁人?不错,历史上曾有的、对新技术或技术革命的抵抗鲜有获胜的先例。不曾或难于获胜,并非在于技术进步乃历史规律或文明康庄;而在于当某种新技术的应用、遑论一场技术革命成为可见、可感、可识的社会事实,已无疑意味着一度或数度形形色色的权力、资本、利益集团的多重共谋、博弈、讨价还价已在台面上或暗箱中完成,社会的或文化的抵抗当然早已注定遭遇一场“不对称战争”。如果说,越来越硕大、密集的社会蜂巢内里安放着一个个封闭且丰裕之“宅”,其中是独自而不复孤独的人类个体/宅男/宅女们,(在此,且不论宅内、宅外赫然却自视无形的权力等级的固化,且不论形构了,至少是支撑着宅生存的、日益庞大的全球生产,仓储,物流,电商系统,那么,宅内的“现世安稳”,结构性安放在全球的流动、流转与流布之上。即使不考虑生物工程学的可能造就的可怖未来,不考虑由数码技术之可穿戴设备、生物工程之器官移植和人造器官(及其可想而知的昂贵价格),人类社会已然结构地“规划”并渐次固化了人类之阿尔法与贝塔、伽马式的、难于更动、不可穿越的等级。在此,我们尚且不曾涉及标识为“2016——人工智能元年”的新一轮自动化推进,其必然或曰已然造就的不可计数、不拟计数的全球“弃民”。但我们仍坚持抵抗的权利,正是为了赢得些许讨论的空间;或者用诗意的语言:赢得某种临渊回眸的时间刻度。

唐娜·哈拉维的《赛博格宣

二次元视频平台B站的粉丝们在Bilibili Macro Link 演唱会

再度祭起“临渊回眸”这一诗意而惊悚的字眼,笔者尝试传达的是,我们身历的这轮热络、轻盈、快乐的进步/沦陷,改变了人类生活与生产的近乎相关一切,甚至改变了全球劳动力结构与资本形态,却丝毫没有改变现代性的逻辑、路径,尤其是发展主义的规划和现实。不幸的是,如果说,此轮新技术革命看似启动了一场现代文明的突破性井喷,那么,其时间窗却刚好开启在现代主义、发展主义逻辑显露或碰触到其透明穹顶的边际线上。笔者曾将其称为一个“文明冲顶”和“文明见顶”彼此叠加的时刻。这一历史时刻的遭遇,势必酿造一个“大时代”。对此,“小时代”命名如果不是一种集体幻觉,便只能出自某种盲视、某种祈愿或视差。

在这一系列问题之中,我们尝试在此再度启动关于新媒体、新技术、全球化的新时段的讨论,尽管迄今为止,我们可能触及的仍是其表层:流行文化,我们可能涉猎的,仍是习惯素材:流行文本,但我们的问题意识并非限定于此。一如文化研究的出发点:尝试逾越学院围墙并非旨在形构无墙大学,而是旨在尝试重获知识的有机性,进而是生命与社会的有机性;践行批判的文化与知识,及展开文化与知识的批判,不仅瞩目于文化与知识的更新,或为学院知识生产的流水线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而是坚信人类社会创造与更生的必需,坚信解放的目标和可能。

然而,即使在拓清表层的工作中,我们同样面临着基本知识构架、思考路径、理论范式与书写规范变更的挑战。在所谓“作者死亡”的大半个世纪之后,面对全新的文化工业,我们正经历的不是、不只是作品(文本)的死亡(碎裂),亦不只是读者(受众)概念的死亡(置换),而且是作者-作品-读者、生产-产品-受众作为密切相关又彼此区隔的概念集及范畴的坍塌与重组。甚至一度成为新热点的“受众中心研究”“粉丝文化”及与此相关的、林林总总的“主体性”讨论,亦在全新的资本-文化产业-知识产权(IP)-粉丝经济的连续共生体、在全产业链制造的格局中,显现为弱效、乃至失效。于是,我们必须从认知、校正我们的社会参数,尝试设立新的文化参数与知识系统开始。

从新媒介起步,以新媒介为切入,我们再度开始一次由知识生产到社会介入及社会建构的远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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