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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王刘邦就国南郑时“烧绝栈道”考辨

2019-01-15孙启祥

关键词:南郑故道汉王

孙启祥

(汉中市档案馆, 陕西 汉中 723001)

公元前206年(史家以其为“汉之元年”)四月,以巴、蜀、汉中为封地的汉王刘邦离开关中,穿越秦岭谷道前往王都南郑(今陕西汉中),行进途中,“烧绝栈道”,以图自固。进入南郑之道路和“烧绝栈道”之史实,原本属于刘邦“王汉中”这个重大历史事件中的枝节问题,但因典籍记载有差异和纰漏,后世取材的偏好和角度不同,且对地理实际的熟悉程度及相应判断有异,出现了许多争议,有必要进行辨析。

一、《史记》中“烧绝栈道”发生于子午道

关于刘邦就国南郑之路线及“烧绝栈道”之史事,司马迁在《史记》的《高祖本纪》和《留侯世家》中都有记载。卷八《高祖本纪》曰:

卷五五《留侯世家》曰:

汉王之国,(张)良送至褒中,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曰:“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

汉王行子午道也符合地理实际。一则自关中穿越秦岭到达汉中的几条谷道中,子午道北口距当时刘邦的宿营地最近,刘邦自此入山,有利于很快摆脱项羽乃至其他诸侯王的威胁;二则当时的南郑属于治所设于西城(今陕西安康市西北)的汉中郡所辖,此前刘邦已遣将军郦商“攻旬关,定汉中”[1]2660,大军行子午道,便于郦商接应。近人郭嵩焘《史记札记》、毛凤枝《南山谷口考》等著述和当今严耕望、高景明、林剑鸣、李启良等学者,皆持刘邦、张良行子午道观点。

汉王既行子午道就国,则张良送汉王并劝其“烧绝栈道”也只会发生在子午道上,因为《高祖本纪》中明确记载张良劝刘邦“烧绝栈道”之时序在“至南郑”之前。对所烧之地,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曰:“(直)水北出子午谷岩岭下。……又南径蓰阁下,山上有戍,置于崇阜之上,下临深渊。张子房烧绝栈阁,示无还也。”[4]1686北宋《太平寰宇记》卷一三三《山南西道一》亦曰:“所绝栈道,在(汉中)郡东。”直水今名池河,发源于秦岭南坡宁陕县腰竹岭,向西南流至石泉县境内注入汉水,与子午道方位和走势一致。《水经注》和《太平寰宇记》都将“烧绝栈道”之处指向子午道。前举严耕望、高景明等学者和《陕西古代道路交通史》(王开主编)等著作,亦以刘邦、张良烧毁子午谷栈道。至于《留侯世家》中“行烧绝栈道”语,是如唐人颜师古所注,“行”作“行走”解,由刘邦的部伍“且行且烧,所过之处皆烧之也”[5]2080,抑或如台湾专家王叔岷所论“行犹因也”[6]1908,即“因”张良之说而刘邦的部伍“烧绝栈道”,于史实均无大碍。

二、褒斜道之说源于《汉书》之失

作为断代西汉史,班固的《汉书》对汉王刘邦就国路线及“烧绝栈道”亦有记载。《汉书》中汉武帝中期以前的历史资料大多沿用《史记》而又有增删损益,而《汉书》对《史记》相关记载的改动,使刘邦就国路线及“烧绝栈道”变得扑朔迷离。

《汉书》卷一《高帝纪上》曰:

四月,诸侯罢戏下,各就国。(项)羽使卒三万人从汉王,楚子、诸侯人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张良辞归韩,汉王送至褒中,因说汉王烧绝栈道,以备诸侯盗兵,亦示项羽无东意。汉王既至南郑……

卷四○《张陈王周传》(《张良传》)曰:

汉王之国,(张)良送至褒中,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烧绝栈道,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

与《史记》对照,《汉书》虽然只做了稍许文字改动,却意思大谬,造成混乱。首先,《史记·留侯世家》只有“张良送(汉王)至褒中”之说,而《汉书》中除有“良送(汉王)至褒中”(《张良传》)说,还有“汉王送(张良)至褒中”(《高帝纪》)说,二者形成矛盾。其次,《高帝纪》和《张良传》中两处均言及“褒中”,把本属讹误的地名坐实。《汉书》面世时,褒中县已设置数十年,《汉书·地理志》中,汉中郡褒中县赫然在目。后世不察,遂认为汉王、张良均经过褒中。其三,“从杜南入蚀中”,方位在南郑东北,“褒中”在南郑西北,东、西地名的交织,为后世恣意想象、假设刘邦入南郑路线、张良送刘邦过程、烧绝栈道的事件提供了“依据”。也许有人会说,《汉书》成书于后,抑或其所载比《史记》更准确。实则不然。考查刘邦“王汉中”前后的史事,《汉书》不单对刘邦就国所行道路记载有误,对事件发生月份、“决策东向”出处的记述,也有含混和错误之处,③这些都是古人所谓“班踵马体,则才似逊”[10]“班固才识不如司马迁远甚”[11]的体现。

褒中县自西汉中期设置后,除南朝刘宋时短期被废外,两千多年来,一直以褒中、苞中、褒内、褒城等县名存在,直至1958年。稳定的行政设置,使“褒中”之名具有了高度认知,《史记》中的“褒中”之讹,《汉书》对“褒中”的误记,长期被忽视,进而出现了刘邦、张良行经褒中,甚至烧绝栈道发生在褒斜道等纷乱之说。唐代是将这些错误推向极致的时代。先是,魏王李泰《括地志》曰:“褒谷在梁州褒城县北五十里南中山”,张守节《史记正义》引此以注“褒中”;[1]2039颜师古在《注汉书》中,除申明“(褒中)即今梁州之褒县也”后,并进一步解释:“旧曰褒中,言居褒谷之中。”[5]30尔后,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则谓:“褒斜道,一名石牛道,张良令汉王烧绝栈道,示无还心,即此道也。”宋人不像唐人那样“一边倒”,虽《蜀鉴》《舆地纪胜》部分沿袭了唐人的说法,但《太平寰宇记》《雍录》却主子午道说。明清时,道路交通状况改善,各条蜀道路线基本定型,许多学者官吏得以穿越秦岭,考察巴蜀。他们发现了唐宋典籍记载与实际地理环境的一些冲突,于是提出了新的观点,但由于“褒中”错讹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这些新观点仍有纰漏,甚至造成新的混乱。

三、种种歧见皆不符合史实

在刘邦沿子午道行进之外,为给本属矛盾的“蚀中”与“褒中”,“张良送汉王”与“汉王送张良”以“合理"解释,为论述“烧绝栈道”,出现了几种观点。但考之以史实和地理实际,这类观点都有待商榷。

或曰刘邦自子午道入而由褒斜道出至南郑。台湾大学教授刘德汉在2007年汉中“司马迁与《史记》学术研讨会”发言时即如是说,但他没有进一步阐述。籍大阳《刘邦赴汉中所行的道路》曰:从子午道向西南经过洋县龙亭山附近后沿秦岭南坡向西南就取道褒中到了南郑。[18]熟悉汉中地理交通者都明白,从子午道到南郑,根本没必要也不可能这样舍近求远,迂回前进。此说只是为了将“子午道”“褒中”都拉进刘邦行进路线的牵强之论。

出现上述令人难以置信的观点,一则因《史记》过于简约、《汉书》又误记,二则因秦岭山势险峻,道路复杂,在古代交通条件下很难亲履考察,但今人只要身临其地,且不被典籍讹误所惑,不难得出正确结论。

四、秦末汉初“至蜀自故道”,褒斜道毋须烧绝

刘邦经子午道就国南郑,经故道出定三秦,那么,作为跨越秦岭的交通干线褒斜道在秦末汉初情况如何,为什么未被刘邦大军利用呢?因为此时褒斜道壅塞,无法通行。

汉武帝时期一次朝议,颇能说明汉初褒斜道的状况:

此议发生在武帝元狩三年至元鼎二年(前120-前115)之间,距刘邦到南郑100年稍多。“抵蜀从故道”,说明自长安经故道到汉中历时已久,而这一时期只能是自秦王政之初(前246年)至汉武帝元狩年间的大约140年,因为再往前追溯,褒斜道、故道皆能同行,并非只能行故道。就在秦孝公、昭襄王治理咸阳期间(约前361-前251年之间),巴蜀、关中之间仍然通过褒斜道频繁地进行商品交换。⑥之所以后来出现“抵蜀从故道”现象,显然因为褒斜道在此之后长期壅塞而子午道又在汉初被焚毁。由于褒斜道长期失修,已经淡出人们的视野,所以才有“发数万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之举,且惊叹“道果近便”。因此,刘邦驻南郑,毋须烧毁褒斜道,因为其本身处于废弃状态。亦正因为如此,刘邦出三秦时未与褒斜道发生关系。同时,也为元人想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留下了空间。

注释:

①东汉《石门颂》摩崖中有“后以子午,途道涩难,更随围谷,复通堂光”语,辛德勇《汉〈杨孟文石门颂〉堂光道新解》(《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0年第2期)、冯岁平《〈石门颂〉四道考》(《文博》1994年第2期)、郭荣章《也谈“围谷”、“堂光”之道》(《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4年第3期)等皆以“堂光”为子午道之先。

②参见王开《历史上的子午道》(汉中市博物馆编《石门》,1986年)、李启良《刘邦还定三秦的谋略》(载《石螺斋谈丛》,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冯岁平《汉王刘邦出入汉中诸史实考辨》(载《陕南历史与文献研究》,香港天马出版公司,2004年)。

③参见【清】梁玉绳著,贺次君点校《史记志疑》卷六,中华书局,1981年,第222-223页;【清】王先谦补注,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整理《汉书补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2页、第3163页;孙启祥《从“烧绝栈道”、“决策东向”的记述看〈史〉〈汉〉优劣》,收入《汉中历史文化论集》,陕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

④据《史记·秦本纪》记载,秦王政九年四月,秦地寒冻,有冻死者;十五年和十七年,秦地震;二十一年,秦大雨雪,深二尺五寸。

⑤【晋】常璩《华阳国志》卷二《汉中志》:“褒中县……山名扶木。”见刘琳《华阳国志校注》,巴蜀书社,1984年,第1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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