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个新排长的诗和远方

2018-12-30易境均

军营文化天地 2018年5期

文/易境均

嘉峪关的傍晚,天空明净透亮,偶有残云,像雕塑般沉静。稀瘦的树木和灰色的房屋,嗡嗡不绝的风声,祁连山顶的冰雪,使每一次呼吸都倍感沉重。

这里的晚霞没有无限张远的念头,只在一角静静烧着,散发灼热的痛意。于是仰望的人心中便能涌起一股磅礴苍劲的力量。

来到这个地方的第一个星期五,战士们帮我浑身缠满子弹袋和手榴弹,腰上挎了水壶和防毒面具,当一把黑黢黢的步枪挂到我的肩背上时,我感到浑身发紧,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一个广东籍战士递给我一罐清凉油,他说把这个搽在手腕和胳膊上,跑起来沁心爽神,有使不完的力气。

还有战士想用胶带帮我把身上的装具固定住,这样可以避免跑起来晃动,干扰平衡。我拒绝了,因为那会让我看起来很傻。

站在起跑线上时,我不断地用积极的心理暗示自我 “催眠”:

我也没那么差劲。

我也曾用心锻炼过身体。

300公里的拉练我从未言弃。

……

实际上当周围的人迈着轻快的步伐疾奔而去时,我感到腿上一点力量也没有,完全无法驾驭这一身的装具。没跑多久我就觉得喘不上气。忽而转过一个方向,风沙劲灌口鼻。戈壁滩掩藏在视线之外,眼前就只能看到祥云萦绕的祁连山,那么纯净而无辜,让人无从责难。而时间竟流逝得如此缓慢。虽然大约只过了半个小时,但对我而言,就像愈合一道心伤那样感到岁月悠长。

最初的深刻记忆就是从这次“武装五公里”开始的,那天我感受到嘉峪关凛冽的风沙和稀薄的冷空气,以及从终点处跑来接应我的严峻的班长。

在被搀扶着走过队伍前的那段路上,我的大脑一片恍惚。

度过了皮肤皲裂,喉咙干疼,整夜咳嗽的一段日子,我感到适应了很多,体能也在逐步提高。我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称赞自己“并非泛泛之辈”。因为我找到了诀窍——就是把这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一样,选择它、依赖它,不去抵触它、对抗它。

其实第一次听到“以连为家”这四个字时,我就几乎热泪盈眶,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情怀,是部队中最美的情怀之一。

五公里第一次合格的那个傍晚,有橙子一样饱满的落日和漫天的云霞,祁连山的皑皑白雪在看不见的远处飞扬,红旗招展在营房边上,炊事班已经烧出了饭香。

最重要的,是嘉峪关从此拥有了一个“五公里能合格的诗人”。

第一次离开这座小城来到兰州时,我竟迷惑于街头巷尾的霓虹,一时间不敢相信这鼎沸的人群是一种平常而真实的状态。夜空朦朦胧胧,没有满天繁星。我的百感交集,无人可以分享。

无论如何,我这经历非凡的一年就是在这样的变化中展开的。在掌握了排长工作的“动作要领”之后,我又担任了“老师”“教练员”和“心理医生”。在闷热的午后让学生们写出自己的“一见钟情”,是一段情怀满满的美好回忆;在黄河边做的14个访谈,也算是不错的谈资。但我最为独特和宝贵的记忆,还是留存于跟随组织东奔西走的日子里。我很难逐一去描述每一个初次体验的瞬间内心的强烈震动,似乎有千万个镜头在脑海沉浮,尽力用文字去捕捉,只能捞取到几幅画面。

我记得一个清晨。

天还黑着,月亮还在。趁着月光,从炊事班的铁门里抬出一口烧黑的大圆锅。两个大小伙子吆喝地抬着,腰紧紧地半折,才将将把锅底抬过脚踝。四散的,谝传的,还有缩着脖子跺脚驱寒的我,都凑了上来。不知谁揭起了锅盖,一股使人兴奋的香气飘散开去。人凑得更近了,月光被遮住,热气扑向脸,都不知道锅里面是什么。有人喊了句“开手电”。几个人摸摸索索,一束光打过去,只见热浪腾腾升起。满满的一锅面,“噗噗”冒出几个汤泡。

红红黑黑的几片,缀在中间一束白花花的面条四周。红色的是茄汁,鲜甜;黑色的是花椒,热辣。挤在前面的已经蹲下身子捞面,后面的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嚷着。一根大铁勺从人群中伸进来,碗里添点汤嘞。吃上了,又散开了,面条吸溜吸溜地往嘴里送。月光直照锅底,无缘见到这锅面。

忽地情况紧急,哨声四起。我喝了两口汤,饭盒“哐啷”塞回挎包,抹净嘴,迈开步,又是一条精猛利索的好汉。

我记得一个深夜。

无星无月,我独自职守漫漫戈壁。坐在一辆坦克的车顶,望着无尽的黑暗,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人存在。那使我少有地确信,孤独感未必源自于“放大的自我”,也可以是全然的“没有别人”。

我还记得一个午后。

枕在石头上,盖着太阳光。梦见欢喜事,醒来却悲伤。

我记得一场日出。

红黄蘸色不均的刷子飒意地在远山的轮廓上一抹,讲求意境的黑白国画就变作了瑰丽的水彩。

一只孤星悬在上空,如同昼夜交替的善后办公室。

色彩渐浓,霞光四溢。看见了厂房冒起的浑烟,电塔、风车和公路也变得明晰了。几辆汽车熄了大灯,却有一列穿山而过的火车如光带般刺进山腹。

天的一角红得发烫,使云被烫得发黑。原野也烫去了一层皮,变得精致了——芦苇是芦苇,野树是野树,浅黄嫩绿的草叶一清二楚,丛丛簇簇地散布着——但天地间都笼着蒙蒙的橘色。此时的光热驱不散雾气,却能染变它。人们常说的岚霭,就是这样呈现的。覆在田埂和灌木上,会让人有淡紫和靛青的错觉。

我只是低了低头打理行装,再仰头,太阳就猝地出现了。日照陷入起伏不平的山窝里,一下就描画出纵横的沟壑,牛、羊和骆驼身上都披了金毯,房檐屋舍的瓦片闪着锐利的光。

而那只高悬的孤星渐渐淡去,终至消失无踪,天穹间再找不到黑夜的痕迹。

我记得一场大风。

起于无兆,兴之无踪。平地里忽地卷动尘沙,遮天蔽日。而后摧墙断柱,掀翻屋顶。自然之威,使军中勇健之人亦不敢迎风而立。等到风停叶静,云天朗朗,依旧叫人惴惴不安。从室内走出,只见一棵盆口粗的树木生生压在搭建不久的厕所帐篷上。

是夜明月如盘,星大如斗。

记得导师某日在电话里教诲我 “要用文化的视角去看待你所经历的生活”。这句话常常萦绕我心头,我有时觉得这是一件如此缥缈而无从下手的事情。

一次风尘来袭,煤灰四起,大家都皱了眉头。这时听到有人高呼“野马来了,快躲进帐篷里”。我心中像开出了一朵鲜花,欢喜了一整个下午。

发现生活中的美好,于那些细微之处,虽可能对他人不值一提,但对我往往能化作阳光,溃散心中的阴霾,引来无穷乐趣。

我并没有细细详述这一年全部经历的念头,否则我一定会写上被炮弹震醒的那个早晨,满靴子十月的初雪,双脚浸在冰水里,在原野上奔波了整日。也不会漏掉在一分钟的误差里,从山洪中拯救出一台发电机的“壮举”。

而这些事情的作用就是使我变得更平静了一些,对脑海中那些抽象的事有了更多的认识。

某次傍晚去给一辆几天前在任务中出现故障的坦克送饭。勇士车从公路上下来,在戈壁滩颠簸了40分钟才找到。一路上窗外浑黄一色,风沙击打着车窗,发出尖锐的声音,竟让我心生畏惧。下了车,看见一顶孤独而挺拔的单兵帐篷,立在一辆掀开了后盖的坦克旁。此时夜幕降临,天上残月初露,四周寸草不生,一片望不到边的阴沉的冷黄,空旷寂寥。烈风使人胸闷,硬吸一口气,还混着三成土和沙。留在这里的有两个人,要一直住到坦克修好,听到吉普的马达声,他们一个从帐篷里探出头来,一个提着扳手从坦克下面钻出来,灰头土脸,满身油垢。咧嘴笑来,看见一口白牙。

这副笑容使我不能平静。我心想那种情况下是不该笑的,他们一定是在“伪装”。

就像诗里说的那样:

目光,偶尔眺望/因笑弯成月牙的模样/浅浅一条缝/像是装不下梦想和远方

尘埃/和着风霜/紧糊住脸庞/仿佛令它配不上青葱豆蔻的年华/和悠然惊艳的时光

许久未换/已变了颜色的衣裳/融进两扇肋骨/掩着一座干干净净的心房/心里安放着/只愿对自己开启的宝藏

夜里/静如死地/不见一丝光芒/初来的人/以为这里被文明遗忘

其实/一切都是伪装

军营无红颜,此地绝美眷。不知少年心,以为自甘贱。

戈壁滩上穿着军装的年轻人,他们不是天生的勇士,不修边幅,以苦为乐。也不是傲慢的理想主义者,坚持己见,志向高远。他们最喜欢聚在一起吹牛皮。他们会在某个土里摸爬,日晒风打后的静夜里,凑在一个发亮的屏幕前买些男士护肤品,前簇后拥地叽叽嚷嚷。他们也有喜欢贴面膜的,也有用炊事班喝剩的牛奶洗脸洗手的。

瞧他们奔波忙碌的样子,会以为他们渴望的太多。听他们几欲逃离的抱怨,或许要批评他们浅薄浮躁。可你更要瞧他们独当一面的样子,瞧他们在接到命令时挺直的腰杆,听他们喊出的响当当的“是”,感受他们并生了沉着和痛快的灵魂。

抬眼祁连雪,抚胸关山阙。迎面大漠风,心中千钧烈。

生存的焦虑折磨着他们,却也有闪烁的坚守之光刺向心田。

我常说自己和这里的战士们建立了真正深厚而坚韧的感情,这是全然无虚的一句话。因为我常被他们打动,他们让我看到年轻的生命还有很多种活法。

在离家近的地方工作,亲人和朋友拥簇身边;或者体面整洁,收入不菲,在关键时能够一倾所长;甚至是迈向星辰大海,饱览霜露云月……都未必能说是最好的生活。因为真正重要的从来不是现实的模样,而是不同的价值信念带来的内心感受。在我眼里,那些按照心里真正的想法做事的人,就是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