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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石板路

2018-12-22焦朝发

飞天 2018年12期
关键词:石板路青石板路黄龙

焦朝发

记忆里,故乡有走不完的石板路。

在故乡度过的岁月里,我走过故乡纵横散布的各种石板路,留下了一段岁月的珍贵记忆。故乡的石板石路,历经几百年的风雨沧桑,印出的不仅仅是一代又一代人的足迹,见证着乡村的历史和变迁,还烙满了善良纯朴的村人们无尽的喘息和企盼。

故乡的石板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长短不一,错落有序。延伸至学校、场镇、田园、山岗、水井、小河,连接着一户户的炊烟,维系着一家家的油盐,串起忙碌的生活脚步,沟通着乡亲们情感的交融。故乡的石板路,像古老乡村肌肤上的经脉,把山村风俗和现代文明四面传播。石板路成了故乡最壮丽的交通枢纽,是故乡通向外面世界的命脉,也是乡亲们生活的大脊梁。

从老屋门前左边菜地出去,是一条铺有石板的长长的田埂,田埂约有一米宽。石板路从田埂慢慢延伸出去,过对面农科队房屋左转,横穿一片菜地,拐过一口鱼塘,爬上了对面斜坡上的沙坪包,然后再曲曲折折过水田,绕树林,连通了回龙河的公路,直通县城。长年的牛踏人踩,那些青石板上已磨出了岁月的沧桑,原本光滑的石板面上,已脱落破损了不少,有的石板已经磨出暗黑色,翻出了个个黑泥蹄窝。

小时候,太阳从山那边冒出来、撒落在石板上的时候,我常常戴一顶小草帽,在温柔而金灿的阳光下光着小脚丫子,跟着头戴大草帽、肩扛犁耙、手里握着使牛条的叔伯们,一起去犁田。踩在那些静默的青石板上,奔跑着嬉戏着跳跃着。当柔软的脚底与坚硬光滑的青石板接触的瞬间,一种凉丝丝、滑溜溜的感觉从脚底窜至心田,再由心间蔓延至全身,整个身子一片清凉。大水牛迈着沉稳缓慢的步子,扑通扑通地踩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声声沉重的钝响。叔伯们,一手扶着肩上的犁头,一手拉着牛鼻绳,一边聊着闲话,一边“嗬嘘”、“嗬嘘”地吆喝着牛,声音短促而悠闲,回响着乡间特有的缓慢节奏。有些牛不听话,磨磨蹭蹭地东闻闻西嗅嗅,老偏离石板路去吃路边的草,走得很慢。我就兴奋地跑上前去,拉住牛尾巴使劲往正道上拉,憋红了脸一边拉牛尾一边叫:“快走,还不走,我拉断你的尾巴!”那牛受了惊扰,感觉痛了,猛地转过头来,拼命往后一拱,吓得我撒腿就跑,引起牛群一阵骚动。大伯倒没被牛的举动吓住,用力拉了几下牛鼻绳,大吼几声,把牛唬住了。大伯转身朝我笑着说,小娃儿,吓到了吧?牛尾巴不能乱拉,哈哈哈。我稍一镇静,心里觉得委屈,于是在路边找来一根竹条,往牛屁股上一阵猛打,可它根本不予理睬,只肌肤皮毛微微颤动一下。反而翘起尾巴,拉出一泡热辣辣的牛粪来,稀里哗啦地掉落在石板地上,溅得四处开花。我躲闪不及,脚背上、裤腿上、额头上,早溅上了。感觉很不好受,我连忙挥袖去额上揩擦,模样很有些狼狈。叔伯们就趁机逗我:“小娃儿,跟牛屁股好不好玩,牛粪香不香?”我只好羞赧地朝他们笑笑,不好意思回答。大伯说:“牛认生呢,看我的!”大伯动了动牛绳,扬了扬使牛条,“嗬嘘”、“嗬嘘”吆喝了两声,大水牛快步地在石板路上走了起来。我仍然很喜欢赶牛,第二天,我还会照样拖着细小的影子,跟在叔伯们的大影子后面,从这条石板路上,悠闲地走过。去稻田里听叔伯们那“嗬嘘”、“嗬嘘”!一声声充满韵味的,歌唱似的犁田吆牛声。这条泥粪杂陈,气味浓浓的青石板古路,撒落着我童年时代的许多快乐时光,至今还令我念念难忘。

其实,这条青石板大道也是村里的主动脉之一,把上面石泉村,以及本村六个生产队的人家,连同他们的生活,全部绾结了起来。每逢赶马灌场,上边石泉村,本村一、二、三、八生产队的村民们,一大早就背着、挑着、抬着能变换成钱的东西,从老屋前的石板路经过,到马灌场上去交易,然后买回各家所需的物质。这条青石板路是最热闹、来往行人最多的路,是一条错落有致、方便畅通的重要交通网络。

从老屋右边出去,一条石板路沿着几块菜地边缘延伸,下一道斜坡到井口弯,直接通到井口弯那口老井台。这条石板路平均宽度不到一米。斜坡路段,是用不规则的石板或石头砌成,成台阶状。石板路爬着苍苔,两边饰着杂草,闪着幽幽的青色亮光。有些地方,由卵石镶嵌,编织成一线长长的麦穗形状。凹凸不平,磨损脱落,显出浓浓的岁月创痕。井口弯有几块呈梯形的水田,四面绿树成阴。老井在水田下边,掩映在一片竹林深处。听爷爷讲,这口老井是民国时期,祖父搬来这里居住时,四处找水源发现了这块阴湿地,一股清凉的水从靠山一侧的田角流出,后来祖父就在这里打了一口井,井水一年四季从没断过,即使遇天旱年月,也没有断过水。

天刚亮,鸡们、鸭们、狗们……开始活跃叫嚷起来,打破了山村一夜的宁静,村民们也都早早起床了。当家的男人,或勤快的女人们,趿拉着布鞋,打着哈欠,垢着面孔,乱着发丝,慢慢悠悠地晃荡着水桶,一步一顫地晃向水井。不时碰到垂着头、压着肩、迈着沉稳的步子的近邻,挑着满满一担水,淋淋漓漓地迎过来,把石板踏得“叭嗒”、“叭嗒”响,大家总要热情地打声招呼,彼此寒暄几句。浓浓的晨雾,流淌在空气中,正衬出他们朦胧的身影,在青石板道上缓缓地来往游移,宁静中显着热闹,悠闲中,又透出忙碌。在乡村的早晨,这也是一道风景,每天必不可少的风景,构成了乡村的一种底蕴。而我们小孩子,则常常在天气大热的时候,光着脚丫,踏着热辣辣的石板,走下水井边,摘一片桐子叶(井坎上竹林边有几棵桐子树,家乡常见的一种阔叶落叶乔木,叶片宽大。生长的桐子果长大后被村里人摘下来卖了换钱,用桐籽儿榨成的桐油价格很高),拱下身,去饮那清凉甜润的井水,或者跑到井坎上的菜地里,刨出几个地瓜来,在水田里洗干净,剥去皮,再分而食之。然后灌一气凉水,口里便会产生一中清凉甘甜。那种感觉,十分美妙,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惑。又或者,到斜坡上折一些黄荆桠枝,仿照电影里八路军埋伏打敌人时一样,将黄荆枝桠圈成圆形,戴在头上,既凉爽又威风,几个小伙伴就在竹林里和斜坡树林里仿照电影玩起了打游击。井坎上面的一片菜地边上,栽有成排的桑树。夏天里,桑树上挂着一堆堆桑葚,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玛瑙,桑葚成熟后颜色或紫或红,挂在桑树上让我们一帮小孩子垂涎。而每当桑葚还是红色时,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去摘下来吃了,放进嘴里,被酸得裂开嘴大叫:“啊,酸死了,一点都不好吃!”但我们依然把它当“美食”。在那个饥饿的年月,依然让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留下过许多美好的记忆。水井边,还有许多好玩的节目,让我印象深刻。一直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

从老屋右前方的石子路出去,下一道坡,穿过一片呈梯形的田野往下走,就上了通往夹沟河的青石板路。在一片残枝断臂、但仍然生机蓬勃的竹林,和阴森蔽日的松树、柏树林边,沿着一条杂草点缀、枯叶飘撒、榛莽掩映的青石板小径斜行而下,就来到了夹沟河边。夹沟河边靠近反修桥的地方,有一架三尺来宽、约半人高、近一丈长的“桥桥儿”。“桥桥儿”不知是哪代人,是谁搭建的,全为几块宽阔的大青石板所铺砌,每天都会有村里人来到“桥桥儿”上洗衣服。石板青光幽幽,光滑细润,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脚板踩踏在石面上,像是踩在温婉细润的玉石上,说不出的爽滑舒适。炎阳熠熠、青天朗朗的夏日里,我曾无数次地跟随在母亲的身后,迈着红红黑黑的小脚丫,踩着光滑鼓突的烫人卵石,投入到“桥桥儿”清爽阴凉的怀抱中。在母亲“啪”、“啪”的捣衣声中,脱光了身子,泡进水里,用手扒着“桥桥儿”石沿,跟鱼儿一起嬉戏,跟波涌一起浮沉晃荡。感受那种清波抚身,哗哗轻响的清凉舒适,那该是童年时代最大的享受和快乐了。河里涨洪水的时候,我也曾跟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学着大人们的样,握着根钓竿,终日端坐在已被洪水淹没的“桥桥儿”上方的青石台阶上,垂钓那一份希望和执著,收获一尾快乐和童真。青石“桥桥儿”,流逝了许多梦一样的柔软时光。

老屋后的路,从果园外一片菜地边缘的泥路出发,曲曲折折延伸到三队的松树林,才连上了青石板路。这一条青石板路横跨沙坪、石泉、和龙、黄龙四个村,连接着黄龙场的百年古驿道,是几个村的村民来往贸易的商业通道,也曾是我上中学时常走的青石板路,距今已有近两百年的历史。平均宽约1.5米,多为青石板或河卵石铺成。一路上,驿道穿村过田,沿溪跨河,翻山越岭,下峡谷上陡坡,横跨渣滓场大石板桥,蜿蜒穿行在野花杂草、灌木榛莽和古木幽林之中,直达历史悠久的黄龙场(早期的黄龙公社)。全长二十多公里。初中时代,我曾无数次地从这条古驿道上的某些路段走过去上学,父亲作为村干部经常从这条古道去黄龙公社开会,来来去去叩响着声声清脆浑厚的古道跫音。

有一天父亲开会回来说,晚上黄龙街上放电影,影片是神话故事片《追鱼》,很好看。我纠缠着要去看,在农村精神生活极为贫乏的年代,很少有电影看。于是父亲用竹筒倒满煤油,再塞上布条,以备晚上回来做照明用。冬天的傍晚寒气逼人,父亲和我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出发,在三队路段碰上了几个熟人也去看电影,大家一路欢声笑语如过年般开心。大概最开心的就是我了,一路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地跑在最前面,脚步踩在青石板路上如蜻蜓点水般轻快。在路过小溪上斜斜的石板桥时,脚没踩稳,我一下滚到小溪里,幸好冬天水淺,只打湿了半边衣服和裤子。当父亲把我从小溪里拉上岸时,我仍然惊魂未定。父亲见我半边衣服和裤子打湿了,担心晚上受冷,决定回家不看电影了。我说没事的,我不怕冷,我哭着坚持要继续去看电影。父亲拗不过,只好把自己身上的棉袄脱下来给我穿。那晚,我们很开心地看完了电影;那晚,我看到了父亲在冷风中发抖的身影。

我也曾在多个赤日炎炎、树叶发蔫的夏日,赤着脚、光着头、拖着小影子,紧缀在母亲的屁股后面,走过斜斜的石板桥,跨过长长的石板大桥,穿过古木森森、语录牌林立、凉意幽幽的桥头林阴道,去黄龙场上赶集,见证了这个古集市的最后辉煌。还在那里吃到了热气腾腾的馒头和辣呵呵、掺了肉臊子的面条。在那时,那可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给我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有一年秋天,一个下雨天,家里刚出生不久的小牛儿病了,站立不起。我戴上小斗笠,拄着小木棍,跟随在父亲后面,走进渣滓场深山沟,爬上和龙村山岭,走到黄龙场兽医站去请兽医。到了兽医站时,兽医已经下班了,只好沿路打听兽医的家庭住址,走了大约五十里山路,天黑时才找到了兽医的家,好心的兽医带我们返回兽医站,拿了一些药,我和父亲又冒雨往回赶。一路上,走过无数的石板路,穿过五个山村,跨过许多的小石桥,回到家已是深夜11点多了。这些记忆,至今还是我心灵上的一笔宝贵的财富,让我无比地庆幸和珍惜……

记忆里的青石板路,经历了漫长岁月的风雨打磨,变成了暗暗的墨青色。走在斑驳而坚实的青石板路上,看远山近水,听村言俗语和牛哞鸡唱,让人感受到田园风情惬意迷人的同时,更让人遥想起先祖们披荆斩棘开路时的沧桑与艰辛。悠悠石板路,是乡村古典诗意的最后留存,是古朴民风和古老信仰的生动体现,也是苍茫岁月、悠远历史的记忆册页。石板路,见证了在遥远的过去,沿途古木森森、榛莽幽深、芳草萋萋、野花芬芳、鸟鸣啁啾的良好生态环境,散发着浓浓的古典诗意。是温馨宁静家园的一个强硬的脊梁,支撑着家乡的发展。石板路的修建,往往是当地祖先或山民,自发地筹款采料(也有的是富户投资献料)、投工投劳、经年累月而成。在他们的心中,修路架桥,是积德行善之举,神人共鉴,会福及子孙后代。所以,人人都热心公益事业,不计报酬得失,只图行善心安。石板路,记录了两百年来,生活在这里的村民担夫送粮、挑货运物、肩扛手提、长途跋涉、艰难行进在悠悠石道上的艰难历史。每一块石板,都曾印下过他们脚板上的血痕,每一棵草,都曾饱吸过他们身上的汗滴。石板路,不仅仅是一段路,也是一段厚重的历史。

天地犹逆旅,人生如过客。匆匆间,几十载过去了。如今,故乡的石板路,要么水摧人毁、残段仅存、隐没在荒草斜阳中,成为岁月的凭吊;要么被宽阔敞亮的水泥大道所代替,不复历史的辉煌和景象了。如今老屋已被现代小楼取代,老屋前边的石板路已变成了水泥路。那些石板路,走出去了-代代故乡父老们的子孙,他们一个个从石板路上走进大学、走向工作岗位、走入繁华的城市。但是,它在我的心中,却永远完好无损,代表着乡土的温馨和古典的诗意,让我常常地怀想和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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