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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风雨回家路

2018-12-22张胜荣

飞天 2018年12期
关键词:班车刘家大巴

张胜荣

咕噜雁,也划船,一划划到张家川。张家川,有个娃娃没鞋穿,做了个铁鞋穿,穿、穿、穿不烂.......

小时候,每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也该到了大雁往南迁徙的时候了,当某天寂寥的长空忽然传来咕噜咕噜的雁叫声,我们一群小屁孩便齐刷刷仰望雁阵扇动着翅膀,慢悠悠地飞过天空,大家便情不自禁地唱起这首童谣来。我从不关心这首童谣是谁编的,我也不明白大雁怎么个“也划船”,我只想着张家川在哪儿,远吗?那里的世界精彩吗?那个孩子的铁鞋硬的怎么穿?冬天会不会冻坏了脚丫子?然后呢,它们又会飞到哪儿?我的困惑多极了,它们纷乱如蝇时时纠缠着我,我多想跟着大雁飞出群山看个究竟。

我断然没有大雁的一双翅膀飞过千山万水,到达我好奇的目光所至。但我更好奇和我一样没有翅膀的祖先们是怎样飞出我们张家大湾村,飞出四面环山的阳川,飞向四面八方。

四五岁的时候,爷爷坐在炕头边熬着罐罐茶边说,他年轻时是被马家队伍抓壮丁,沿余湾梁一路被带到静宁州带到更远的地方。

五六岁的时候,风尘仆仆归家探亲的父亲说,他当年是跟着九道湾的葫芦河从村子出发,一步一步走过阳川盆地、翻山到莲花、再坐车下北道,一路走南闯北到处漂泊。

后来,二叔和哥哥也是沿着爷爷和父亲走过的路相继走出了大湾村,走出了阳川、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走出过阳川,见过世面的亲人们口中外面的世界实在精彩!母亲跟着父亲去过很多地方,她说坐火车的感觉真有趣!铁轨发出“哐当——哐当”声,听起来好像在说“阳川——阳川”。姐姐也去过父亲的单位,她说城市的孩子都说普通话,女孩子们夏天穿裙子特别漂亮。哥哥告诉我坐轮船的感觉真爽!船只像在绿缎上滑行,两岸绿树、田野、房舍飞驰而过,一切就像在画中。他们的描述激起我莫大的好奇,让未出过远门的我心生羡慕和渴望。我想,什么时候,我也沿着九曲葫芦河一路走出大山,走向外面的世界。

八岁那年,我终于跟着母亲走出阳川,比起父亲他们,我是幸运的,我只需要步行一段路程到达刘家湾(阳川乡政府所在地),再乘班车去县城。第一次走亲人们走过的路,心情是兴奋、激动的,内心是充满憧憬和向往的,但走路的过程却是异常艰辛的和欲哭无泪的。天麻糊糊亮就跟着母亲出发了,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足足走了两个小时。过了葫芦河,眼看离乡镇越来越近,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得迈不动步子。这时,一阵嘹亮的汽笛声由远到近呼啸而来,循着汽笛声,隐隐看见一辆黄褐色的大班车从对面猪头咀盘旋而下。母亲疯了一样拽着我跑,生怕错过了唯一的这班车去不了县城。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班车即将启动那刻,我们冲上了车。班车上了大庄梁,在连绵起伏的群山间穿行。每到下坡时,我的心缩成一疙瘩,害怕极了,又似乎有种飞起来的感觉,特别刺激和兴奋。但石子路凸凹不平,班车像个醉汉摇摇晃晃,时走时停。没走多远,我就被颠簸得晕车了,胃里翻江倒海,吐了个昏天黑地,最后脸色蜡黄的我软耷耷地靠在母亲怀里,心想,县城好远啊!这条通往外面的路怎么这么难走?哪有亲人们描述的那么美好!

十六岁的那个夏天,我再次趟过葫芦河,从刘家湾坐车去县城参加中专考试。考完试那天,天下着瓢泼大雨,车站没有发往阳川的班车。我们七八个同学在城里没个亲戚熟人,多待一天还得花费许多盘缠。那时大家都穷,也没有带多少钱,再说这雨不知还得下几天。最后,带队的老校长决定领我们坐莲花的班车,然后从徐家城沿盘山公路步行回家。也就是说,我要重新体验一回父亲一步步走出去的路,翻过那座大山,再穿越整个阳川盆地,足足走二三十里路。我们没有雨具,冒雨在山路上一步三滑艰难地行进。随时还要当心顺着壕沟而下的山洪,免得被冲下断崖绝壁送了性命。所幸走到半山腰雨停了,空气格外清新,浓浓的云雾在山间升腾,附近四野麦浪滚滚,玉米正在抽穗,我们像下凡的神仙在云雾中穿行。大家一扫刚才的愁苦相,一个个笑逐颜开,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也没觉得有多累。后来遇见一辆去乡政府的吉普车,老校长认识司机,老校长、我和另一名女生挤到车上,剩余的人结伴继续赶路。车子到了乡政府,老校长顺道办事去了,那位同学也从另一路回家了,我继续走剩下的十里路。

来到葫芦河边发现发大水了,平日纤细恬静的小河忽然发胖变宽了好几倍,浑浊的河水奔流而下,发出哗哗哗的轰鸣声。四周没有一个人,我不知道河水有多深,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过去。犹豫了好久,我还是硬着头皮挽起裤管向河对岸趟去。没走几步,河水已经漫过了大腿,裤子全湿了。等走到河心,河水齐腰深了,湍急的水流冲得我几乎站不稳脚,感觉随时要跌倒。我又恐惧又无助,想退却退不去,又不敢往前走,摇摇欲坠中我甚至都想到自己会被河水冲走,被活活淹死。绝望、恐惧充斥着我的内心,我禁不住嘤嘤地哭起来,后来哭声越来越大,跟着哗哗的流水跑远了,没有人能听得见。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见隐在烟雨中遥远的村庄,我知道母亲还在家里焦急地等我回来。我不能死,我还要沿着亲人们走过的路走出山外,追逐我的梦想。咬咬牙,我一边哭一边慢慢地挪动着脚步,竟然奇迹般地过了河。当我瘫坐在河边时,我忽然心生恨意,憎恨起这个曾让我依恋和骄傲的、生我养我的故乡,恨这片让我怎么也走不出去的群山,恨这险些要了我的命的葫芦河,恨贫穷的家乡修不起一座像样的大桥;更恨这不发达的交通,一场倾盆大雨、一次封山大雪足以羁绊和阻挡远行的脚步!这里的闭塞又曾阻断过多少试图飞向山外的梦想?

后来,我这只大雁还是沿着葫芦河飞出了阳川、飞出了庄浪,落脚在了平凉师范。三年后我又回到故乡,被分配到了朱店小学。从此,从朱店到老家的路我足足走了十三年。我亲眼见证过这条路从沙路变成柏油马路的全部历程,我曾为这条路路况差、车辆少、坐车难苦恼不堪,也为这条路得到改善而激动高兴过。

刚工作那会儿,我得每周回家背馍馍,街上有卖的油饼却吃不起(1995年,教师的工资由乡财政发,经常拖欠,大半年不見一个子儿,老师们个个穷得叮当响)。乘车也极不方便,坐车到刘家湾,剩下的十里路要骑自行车回家。幸好有个同事兼同学和我是邻村,我俩轮流回家背馍馍。偶尔两人一起坐车到刘家湾,再取上寄放的自行车,他驮着我回家。有次骑车返校途经台家咀,因为下过雨,有一段下坡路特别泥泞,被车轮碾得沟壑纵横,泥水遍地。行人都小心翼翼沿路边一脚宽的土塄走,路下是几丈高的悬崖。那天活该出事,我老早要从车后座上下来,同学却逞能说能骑过去,结果车子在冲下坡时,前轮一滑,直扑向悬崖,我吓得尖叫。只听扑通一声,我竟一屁股坐到一摊泥水里。原来是在紧急关头他用尽全力将车身摔向路面,两个人都跌在泥水中才幸免于难。同学只湿了裤脚,我就惨了,浑身全是泥水。尴尬地穿过村庄到了河边,我顾不得身上湿冷,赶紧跳到河里洗去衣衫上的泥水。深秋的天气寒气逼人,冻得我牙齿打颤浑身瑟瑟发抖,等坐到车上,我开始喷嚏连天,到学校便感冒发起高烧,几天不退。唉,这条回乡的路啊,让我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再后来我结婚了,回家的路已由沙路变成了柏油马路,葫芦河上架起了大桥,村里有了一辆朝发夕至的大巴,唯一遗憾的是从刘家湾到大湾村仍是沙路。每每站在路边等车回家时,爱人总要调侃我:去一趟阳川还比去北京要难。这话虽有点夸张,但也真实地反映了阳川交通落后的状况。从提前一个小时在路边等车起,上车后一路上走走停停,到家将近四五个小时,一趟兰州估计到了,原本快乐的回家成了一件苦差。那会儿班车超员严重,车从县城到朱店已没座位了,连车的过道、车头全是人。费了好大劲挤上车,司机沿路还在拉人,上徐家城山时,大巴像个负重过度的老人,喘息着、嚎叫着,挣得屁股冒着黑烟向山上吃力地爬。遇到路况差的地段,车身左右摇晃,车内的人被甩过来挤过去,紧张得大呼小叫。有时车子爬不动了,我们还得下车帮着往上推。每到地势险要处,我的心就悬在嗓子眼,手心捏着汗,生怕大巴忽然抛锚后退掉下悬崖。

回家挨挤、担惊受怕的滋味真不好受,而返程一样让人纠结。为了赶城里的上班时间,大巴早晨六点准时发车,乘车人就得凌晨四五点起来收拾。若带了孩子,为了能给孩子占个座位,父母亲也不得安生,四点多就蹲守在班车旁。此时,孩子睡得正香,从热被窝里生生拉出来惹得大哭小叫,那种复杂的滋味无法言说。

遇上正月,早晨搭车的场面更是十分壮观。返城上班的、返校上学的、出门打工的、去城里办事的,黑压压一片围在大巴旁。车门打开的瞬间,像麻袋里塞玉米棒子一样,车里立马塞满了人,卡在门口的被从背后强行推进去,上不去的急得在车外团团转。这时,司机跳下驾驶室,打开后车窗,抬起人就往窗口灌,里面的人顺势往里拉,那人连滚带爬就到车里了。三十来座的大巴,足足能装进五六十人,严重超载,危险系数更大,真正是把身家性命别在裤腰带上回家。那时常常傻想,“庄浪的小江南”、“苹果之乡”,听起来多么富有诗意而浪漫的名字,生活其中的尴尬和苦恼却是外人无法想像的。这里何时能有一条像样的公路,有更多的车辆更便利的交通?挣着微薄工资的自己,甚至奢望什么时候能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私家车,免受坐车拥挤之苦。

2008年,我离开了朱店调到城里,父母不久也搬到了城里,回家的次数从此少之又少,而出外旅行的机会越来越多。每逢我从庄浪出发,跟着当年父辈的脚印追寻年少的梦去看外面的精彩世界,乘大巴、坐火车、钻山穿洞,在飞机上俯瞰脚下密如蛛网粗粗细细的路,我就想起走了几十年的那条回乡路、那条让我心里隐痛的路。何时它也能成为连接四方的一条便捷之路?后来哥哥在这条回家的路上跑起了公交车,每每说起这条路,让哥哥很是头疼。若逢下雨天,台家咀到李家湾的那段泥泞路让公交车望而却步。他说,从刘家湾到大湾村这半截路,既费车又耗油,经常还会有陷进淤泥的危险,严重阻碍了上川人发家致富的脚步。的确,每年苹果成熟季节,上川人最怕遇到连阴雨,满园的果子堆成小山却盼不来一个外地客商,客商们中意上川人的苹果,却害怕那一段陷过他们拉苹果的车、让他们吃尽苦头的泥泞路,他们只能舍了上川人的上等苹果,而去收购其他村的次等果。心急如焚的上川人眼睁睁地看着诱人的苹果渐渐糖化而毫无办法,等路能走了苹果价也下跌了,大批客商也走了,最后忍疼割爱贱卖了一年的心血,这样惨重的损失成了上川人心头挥不去的阴影,永远的伤痛,他们比任何地方的人更渴盼一条像样的公路。

终于有一天,一群人來到村里到处指指点点,据说他们是来自于兰石化的爱心企业家来帮扶老家人脱贫致富。不久大大小小的挖掘机、铲车和压路机开进了村里,机械日夜轰鸣。几个月后,一条高质量的水泥硬化路从刘家湾通到了大湾村,人们不再为行路难而苦恼,也再不用为苹果卖不出去而发愁,乡亲们敲锣打鼓鸣炮来庆贺村庄有史以来的这场盛事。

今年三月老家唱戏,我们兄妹几个相约回家看戏。小车在柏油马路上飞驰,看车窗外层层果园绿意涌动,每个村庄别致的新式四合院和二层小洋楼拔地而起,心情格外舒畅。比起往昔破旧不堪的村庄,一个个朝气蓬勃的新农村更养眼和让人欣喜。哥哥说,现在交通就是便利,天平高速正在施工,秦安通了高铁,去哪里都方便多了。他说,过去他和父亲去武汉,路上得走四五天,如今坐高铁五个小时就到了,真是今非昔比。如果庄浪有了高铁、有了飞机场,那去阳川也就方便多了。姐姐说,照如今的发展速度,这些愿景很快会实现的。

车子进了村,私家车一辆接一辆从村头一直排到戏场,戏场周围买服装、小吃、百货的摊位一家紧挨一家,甚至还有卖鲜花的,简直与城里的集市别无二致。戏场里人头攒动,新修的乡村舞台粉墙黛瓦、高大气派,舞台上生末净旦丑粉墨登场,服饰华丽,现代化舞美效果让人有种穿越到戏曲里的真实感。

看完戏去果园转悠,拂面的微风流过果园、拂过树梢、婆娑的树叶在夕阳下油亮油亮。村头公路上传来高亢的汽笛鸣声,又一班公交车开始呼叫乘车远行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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