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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纪故地,有一种果木叫苹果

2018-12-22吕润霞

飞天 2018年12期
关键词:静宁苹果花苹果树

吕润霞

黎明时我向窗外瞭望,

见棵年轻的苹果树沐着曙光。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

苹果树已经是果实累累。

——切·米沃什

1

古成纪静宁,一度的苦焦号称“苦甲天下”。山连山,山环山。是山的迷阵,辨不清那些山究竟从哪里开始,又要到哪里结束。山们此起彼伏,蛇行蜷曲。每一道梁,动辄七趔八歪的,毫无章法。高原地皮就这样褶皱着脸,似乎还一直笑着,不温不火。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脸曾是苦瓜。

生活总是大同小异,家家不过种些自给自足的粮食。但庄稼撒下去了,是好是歹,老天爷说了算。要是老天爷心情好,遇着风调雨顺的年份,一年的口粮就不愁了;若是风云变幻的灾年,略有盈余的人家好说,那些一年一年打紧过日子的,只有东拼西凑寅吃卯粮了。多是旱,十年九旱,旱它个天干地裂。一边是大太阳火烧火燎地烤,一边是风卷残叶,地里被炙烤搜刮得瓦干瓦干的。洋芋的苗苗才努力着钻出地皮,就被打蔫了,农人们壅上再大的土堆,也别指望能坐上一颗洋芋蛋子。玉米更是萎缩,细秆矮身,蔫头耷拉,牲口草都没得收,别说结棒子。主口粮麦子,遇着旱情也压根儿抽不出穗。有时之前雨水还是好的,眼看着麦子胖胖的吐穗了,就开始旱了。能毒死人的日头,不几天就把这可怜的庄稼杀害了,麦秆儿软塌塌的耷拉下来,哪还能收一粒粮食?要是遇着冬旱了,落不了几粒雪,山路上的尘土尺把厚,细得比白面还匀,走上去“扑通扑通”的直吃鞋子,忽地来一股子妖风,漫天黄土,能把人埋了。地里干透的冻土坷垃,踢上去“梆梆”地响,来年根本没法下种。不但庄稼渴,连人吃的水都大有问题。那些海拔高一些的山庄,深挖几十丈也打不出一滴水来。只有围个涝坝蓄些难得的雨水,时间长了,蝌蚪会摇曳着尾巴在沤得黑绿的水里成群结队地游荡。有些庄子里连个涝坝也没法围拦,一庄人只能在沟底里抢冒眼里的一點水,连汤带泥地舀呀、刮呀,水比油金贵多了。

要说十年九旱,有时偏偏又涝。有一年眼看着麦穗穗笑憨憨的秫秫穗穗直挺挺的,老天爷只需忍耐三五天的好脸势,农人们就可以把庄稼抢收上场了,那刻薄的天爷老人家偏偏又往死里下。眼看着到嘴边的麦子,活活的给下趴了、下霉了。趁早抢收了些,码在地里没来得及送上场的,在雨地了站多了日子,湿气腾腾的,都出了芽子,打磨了也是芽麦面,难吃不说,终不顶事。靠天吃饭就这么个样,祖祖辈辈,山的子民,在这里生活,就这样活着。外面发生了什么,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世界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理会,一切与他们似乎没有关系。

有一种苦就是,你不是你自己,因为你的生存全赖着泥土中所生的谷粒。

2

第一个发现这块黄土地也很养人的,是个叫刘秉乾的人。当地的好多百姓,都不知道“刘秉乾”这个名字,对“刘背锅”却是连穿开裆裤的娃娃都张口闭口地叫着,因为这样叫着,比那些土生生的名字或很严肃的名字更亲近些。乡里人知道这“刘背锅”是个可怜人,是个好人,更是个厉害的人。直到现在,提到谢世已经好些年的“刘背锅”,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就像怀念已经离开了他们的亲人一样深情。

按说,这“刘背锅”的叫法总让人不舒服,即便那被叫者的形象名副其实,如此直接凌厉地挂在嘴上,难免叫人觉得满是非礼和戏谑。但当了解了这名字的由来,你会不由得心生怜悯,你才会明白,乡人们直呼“刘背锅”,是只有亲人间才有的那种亲昵和怜爱,绝无半点鄙夷和恶意。

被附近几个乡的百姓直呼“刘背锅”的人,当初父母给他起的名字叫刘秉乾。刘秉乾生在静宁南部最贫困的山里,是“松鼠台台”上的人。为啥叫“松鼠台台”?因为几乎没有一块通展的地,多是崖茬子,只适合山里常见的一种脊背有花绺绺的松鼠上跳下蹿。种庄稼的地,都是山民们一绺儿一绺儿、一方儿一方儿就势垦挖出来的,东一块西一块,最宽的也就几十米,最窄的不过二三尺。山路像是七拧八扭随意甩上去的绳子,别说通架子车,人走都有些悬乎。听说常有娃娃大人走路稍不留意,就会从崖畔沟渠里掉了下去,不是摔断了胳膊,就是摔伤了腰腿。听起来像是极度夸张,这事却实实在在发生在庄里的小孩子刘秉乾身上。托“松鼠台台”的福,不幸的孩子就成了“背锅”了。那时的乡人尽管苦,可苦中仍有苦中的乐趣。小孩子刘秉乾就是在正月里庄子里耍社火时吃的亏。没有人记得还是小孩子的刘秉乾究竟有多大了,反正这个生龙活虎的小男孩已经能跟着大人一起撑船耍狮子了。大人见他可爱,就让这个尕娃“男扮女妆”做“船姑娘”了。结果,这孩子在撑船耍社火的时候,一不留神踏空了脚,从他们庄子里的崖上掉了下去。即便身子多轻的小孩,从那突兀狰狞的崖上掉下去,绝不是闹着玩的。命是保住了,可正在长个子的小孩子刘秉乾,从此不再长个儿了,似乎只在生猛地长背部那个骨折后鼓起来的结,直到长成像是背着一口锅的大人。

从此被叫成“刘背锅”的这个孩子,他的伤痛,没有人能够体会。但他的伤痛,这块土地记得。乡人“刘背锅”,痛苦地背着他永世没法卸下的“锅”,囚徒般被困在绵延不绝的沟壑纵横里。他是铁了心的,他“刘背锅”,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他的子孙后代再“背锅”,他要让他的后人们昂首挺胸、展展通通。不但要挺立,更要高蹈阔步地行走。

“背锅”的刘秉乾,终于找到了一条不但让乡人、甚至让所有古成纪人挺立的路子。在中国苹果之乡、静宁苹果种植史上,刘秉乾是第一个发现新大陆的人。终身残疾的刘秉乾、当初贾河乡政府的一位小秘书,上世纪八十年代,当上了当时还被称为仁大公社的党委书记。擎起静宁苹果种植大旗的,就是这个一辈子背着“锅”的矮小的男人。苹果,这种静宁人并不陌生的水果,终于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粉墨登场。砸在牛顿头上的苹果,激发了一位旷世伟人的科学灵感。静宁苹果的红娘,则是一生残疾的大山的儿子“刘背锅”。

静宁县地理坐标为东经105度、北纬35度,介于比较湿润的天水与非常干旱的定西之间,据专家考证,得天独厚的海拔、光照、昼夜温差等条件,正好是苹果适生区。据说北纬35度线左右是一个神奇的地带,不仅是世界多个古文明的发祥地,孔子、柏拉图等世界历史文化名人的诞生地,珠穆朗玛峰、黄山等世界著名自然风景的集中区,也是苹果生长的适宜区,世界上出产苹果的著名地方,像我国新疆的阿克苏、山东烟台、日本青森都在这个地带附近,静宁不正也处在这个神奇的地带上?

当有一天漫山遍野的苹果树气势磅礴地包围了这块曾经贫寒不堪的土地,当地的人们是多么的兴奋与愧悔:这么好的一块土地,竟然被辜负了那么久!

现在,若是你在金秋九月走进成纪故地,击中你的,便是那漫山遍野微笑的苹果。那一棵棵苹果树,舒展着身姿,将无数根系深深扎在这方一度旱魃为虐、如惔如焚的土地上,风雨如磐。

3

当初春的大地还没有完全从冬寒里苏醒过来,那在冬天里萎死枯竭的草木茬上,还不曾透出一点绿意,大年刚过,黄土地上的果农们已经开始了新一年的工作。

事实上,雪藏一冬的苹果树已经在酝酿着枝叶花事。在还没有一只田鼠或野兔跑過大路、在还略显清冷的太阳升上苹果树之前,春寒料峭,果农们早早地开始料理他们的园子。及至四月,漫山遍野的苹果花开了,花团锦簇,山河缤纷。成纪大地,葫芦河边,山川沟壑,汹涌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粉白,满满当当,没有罅隙。苹果花开,是一种清丽雅致的妍容。雅到极致即是绚烂,粉白的苹果花,将这片绵延的山地装扮成一种非凡的艳丽。百万亩苹果花开,就是一片浩瀚的苹果花海。

睿智的梭罗说过:“的确,我从未在太阳升起的过程中出过什么力,可是,不容置疑的是,太阳升起时你正好在场,这才是最重要的。”站在密不透风的苹果园里,劳作的人们更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整个辛劳和生长的过程,苹果树和他们一直是在场的!施肥、打药、疏花、蔬果、套袋、取袋……哪一个场面,太阳不曾见证果农们的汗颜?难道苹果树自己不曾感受主人们无时不刻的抚爱?

果子成熟的时候,苹果枝被压弯了下去。站在树下,感觉一嘟噜一嘟噜的苹果沉得可怕,有些担心。它的细密质感在你的视线里密布,犹如彩色金属。看起来并不坚韧的细长枝条,左一列右一列密密匝匝长着几十个苹果,让人害怕枝条随时会折断了,或是那些苹果忍受不了,失声跳了下来。与山里野生的果树相比,它们究竟应该生长多少苹果才算够数,究竟应该收获多少才不至于辜负果农的心意?野果树只是随意地长着,似乎长了几个果实就是几个,似乎果实也只是它的副产品,而它的茁壮、野性,杂乱的枝条和繁茂的枝叶才是最为重要的。似乎从它的枝叶间穿过的风才是最为重要的,享受阳光才是最为重要的。所以,看着这些常年被果农侍弄着的苹果树忘我地拼命地繁衍硕大甜美的果子,只能为这些深情的果木感动不已了。

苹果们从当年园子地头堆砌的果山,以及来年从冷库的包装箱里,一直走向国内各地和世界各处,随时随地播撒着它们的甜美馨香。转眼一个轮回,秋天到来,新的苹果又开始收获。所以,成纪大地上的苹果总是新鲜明丽地走在一年四季。由于果农们没有牛马、更多的雇工帮助,暂时也未获得改良的器械的助力,所以他们的工作一丝不苟殚精竭虑,因此上,果农跟他的果树们,是何等的亲密啊。那些苹果树们,一边在大自然的原始状态中生长,一边与一年四季抚弄着它们的果农心有灵犀。果农们则一边在园子里劳作,一边尽情地给他的果树们唱着四季的牧歌。

普兰斯特·马福德说,有一个无所不在至高无上的力量掌管这个大千世界,而你是这力量的一部分。

4

成长的苹果树们,岁岁年年被一双双勤劳之手朝朝暮暮摩挲爱抚。果子总会被阳光、雨露和一双双粘着泥土的手抚摸着长大。站在田野上的苹果园,倾尽欢颜,到了金秋,道足喜讯,一个个村庄便在色彩的渲染中,履行收获的盛大宴会。那时,整个成纪大地便被沉浸在硕果累累的金色画卷之中。

千山染翠,万树摇红,硕果盈枝,香飘秋野。这是怎样的一种景观哟。这曾经的艰涩之地,何时变得满目繁盛、色艳香浓?

几十年前,不说别的地方,单就静宁县城,烽台山、文屏山、五台山,北山南山,山山光秃秃的。每到春天,稀稀落落的野草不盖地皮,微微弱弱粘在荒山上,山山一片灰白。春风一刮,三两月嗖嗖不止。夏秋里动辄沙尘,卷得漫天塑料袋垃圾飞舞,迷人眼目。狂风大作,高压线呜呜嘶鸣,空气里尽是污浊和燥乱。而那乡间的河湾,不时水竭石露,南北的庄稼地里,常常龟裂瓦干。正是这个旱极了的地方,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朗润了起来,明丽了起来。

几十年来,大片大片的苹果树,在这里那里,繁衍了起来,蔓延成浩大的阵势。还有那些梨树、杏树、果蔬之类,甚至山毛桃、沙棘、刺槐、旱塬柳、油松、针叶松,绿化林一族,这个山头那个沟洼,占领了所有的梁峁沟壑,不留一点空隙。山野就这样被再造了。果木和林带,硬是把一个干旱之地,盘踞成了花果山,弥漫成了小江南。

剩下的一些土地上,玉米、洋芋、大豆、胡麻,各种拼命吐氧的绿色植物,也都在适合各自的地盘,郁郁葱葱地长着。

丰腴的水,在黄土地渐渐被养肥了的肌肤下,喷涌着攀爬到山头,汩汩漫流到四处。疏阔张扬的路,逶迤缠绕着彩色的庄园。古朴或华丽的屋舍,掩映在花红柳绿之中。

菽禾飘香,花木争艳。笔墨所列,略举大端,何可尽述?

面对沉实的大地,四季果乡,色彩纷繁的走过春夏秋冬。盛装披挂的百万亩苹果树,站在这方天空下,就站在叫静宁的这块成纪故地上,注解所有来自大地的汗水和甘甜。诗人叶芝不是说了嘛:“愿她长青如月桂,生根,在一片可爱永久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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