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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扇屏

2018-12-22杨先

飞天 2018年12期
关键词:水费麦田

杨先

第一扇屏:1978年的麸团

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在外面玩饿了,回到家中。我知道太阳刚落到院外白杨树梢下,母亲在生产队的地里薅草,离她下工做晚饭的时候还很远;我知道父亲到公社粮站买返销粮——玉米粒或者晾晒干的红薯片,仍没回来;我知道家里除了面柜一角不多的一点面粉之外,不可能有什么熟食可吃。但我还是回到家中。

我用手安抚着咕咕叫唤的肚子,在院中站下。东风吃饱了油饼,不知疲倦地奔过来,让院墙外的白杨梦魇似的,哗哗哗地为自己瞎拍掌。那些白杨的叶子真怪,正面翠绿打着蜡光,背面却是毛茸茸的银白。我周身凉嗖嗖的,涎水就在这时开始涔涔地从牙缝里往外冒。我觉得我应该有点吃的东西,哪怕鸽蛋大那么一口也行。我咽下一口涎水,推门进屋,翻箱倒柜地细细搜寻。正如我知道的一样,家中什么吃头也没有。锅里像狗舔了一样干净,碗橱里没有一丁点剩饭,抽屉中连一小块儿的糖纸也没有……

失望之余,我脑洞大开,突然想到了粮仓。大年三十晚上,我亲眼见母亲把一个馍丢进去“装仓”,祈求来年丰产增收,仓满囤满。也许那个馍馍还在。我满怀希望,踩着木凳吃力地攀上粮仓,跳了进去。粮仓不大,里面到处是老鼠纵横驰骋留下的脚爪印,没有一颗粮食,更没有我想像中的馍。极度失望之际,我眼睛一亮,在粮仓的一角,发现了一个褐色的麸皮团。麸皮应该是猪吃的东西,但我觉得家里人既然把麸皮拿捏成团状,就是要把它做成能吃的东西,不然干嘛那么费事呢。这时,肚子又不失时机地叫起来,我迟疑了一下,终将那麸团搭在嘴上,使劲咬下去。这家伙不知诞生于啥年代,又糙又硬,门牙都崩得生疼,它上面只留着两道微青的牙印。

知道自己没本事降伏这鬼东西,我又咽下一口的涎水,挣巴着爬出粮仓,来到院中,站在先前站过的地方,透过白杨密密的叶子,看看太阳又落下去了多少。

第二扇屏:1988年的麦田

那天上午,我去麦田浇水。

那是我家最好的一块承包地。分到手后,父母将它整饬得平整、肥沃、方便浇水,倒茬后播上“武春”、“永良”等良种小麦,亩产轻松过千斤,特养人。

顶着夏日的大太阳,我提着铁锹来到麦田。因持续多日的炙烤,麦叶失去往日的油绿,暗淡无光泽,蔫巴巴仿佛被太阳咂尽了最后一点儿骨髓。麦秆像溺水的母亲,所能做的,就是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孩子——麦穗,举过头顶。麦穗们瘦弱泛青发白,像是被谁抽去了筋,软塌塌如煮熟的面条。

我在来水的支渠里,脚踏锹拍,用土打了一座结结实实的坝,并挖开麦田的入水口。做这些活计的时候,我用眼角的余光鼓励麦子们:勒紧腰带再挺一挺,白面馒头酥油茶马上就到,到点儿想吃多少是多少!

准备工作就绪,我提着铁锹,沿田埂查看有无鼠洞——它会偷偷地将麦地里的水漏掉,顺便将军一般检阅一下麦田里的麦苗。那当儿,我拿自家的麦田比照别人的麦田,不得不佩服父亲是种田的老把式。别人的小麦,一块田里要么是“武春”,要么是“永良”。父亲不,他将“武春”、“永良”混种。“武春”茎秆矮一点,“永良”茎秆高一点,麦穗间形成“二层楼”,通风透气,无形中合理利用空间,提高了亩产。

再没有其他增收的途径,父亲只能这样动脑筋了。多打粮食多买粮,一家人的花销、我和弟弟读书的费用,全仰仗地里的产出。

很快轮到我家浇水了,但水量有限,水还没有完全漫到地尽头,时间到点,管水的小组长立马就把水堵到下一家。我望着还有炕大的一方麦地没上水,心疼地喊了声,糟糕,这些小麦只能被太阳活活地晒死了!刚才说好的白面馒头酥油茶,让它们想吃多少是多少,现在咋办?一诺千金呢。到我家地的水渠中还汪着多半渠水,只是流不进麦地。我立即挽起裤腿,跳进到水里,拿起铁锹,用力将水往麦地里拨拉。我感觉得到,我每拨拉进一锹水,就有一个又大又白的馒头从麦穗上蹦出来。

我的汗水怕水渠里的积水不够,从头上、从脖颈里、从脊背上、从股沟里……汇流成溪,注入水渠中,供我调遣。当渠中的积水被我泼干时,麦田终于浇完。我累瘫在田埂上,身心却一下子释然。

麦子啊,我用汗水供养你,你才会用馒头供养我,是不是?

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我听到麦穗们“咕咚、咕咚”灌浆的声音,把蓝天那面安静的鼓敲响。

第三扇屏:1998年的水费

小组长拿着水费单,在我家庄门口逡巡很久了,看着天光渐渐暗淡下去,才下决心进了我家。

二月的河西走廊,春寒料峭,阴面的墙根下还积有残雪呢,他本可以早点进来。收水费嘛,给公家代收的,收了又不揣到自己兜里,该理直气壮,可他偏要猥琐成这样儿,叫人说什么才好。

我隔着窗玻璃早就看见他了,他在庄门口探了一下脑袋,又缩回去。我正啃一只鸡头,又和刚打工回家的弟弟热聊,没多想,就没出门搭理他。我瞎猜,他没足够的底气进来,主要因为几年前的一次浇水。水到地头了,他突然宣布,由于没交清全年的水费,水管所没给分配下来多余的水,我家没水浇地。这话让父亲陷入火烧眉毛的境地,他急得猴儿拔蒜,争辩说我家水费已经交了多半,现在三个月不到,又不欠公家的,钱还有,凭什么自己没水?好说歹说,父亲差点把天上的星星给说下来。但莺哥儿会说过不了潼关,我家的那块地最终没淌进去一滴水,七分地的青苗愣是给晒得卷了青草。此后的数个月里,父母一看见他嗓门眼儿里就堵得慌,呸呸地往脚下吐唾沫。有这样的过节,他看到我家后院边的粪堆上泼着烫了鸡后的鸡毛,判断我家吃鸡,进来了不好意思推辞不吃;若吃,又有点小尴尬。其实,啥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可他偏要以他之心度我们之腹。唉!

弟弟給他敬香烟,他说抽不惯,要过父亲的旱烟袋,坐在火炉边的椅子上,边烤火边卷了一支旱烟棒吸起来。桌上的酒未撤走,我斟满杯给他敬。他怔了一下,瞥了父亲一眼,欲言又止,双手端起两酒盅,头一昂倒进口中,喝凉水一般咕咚咽下,像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再敬,却推辞不喝,从兜里掏出水费单摊开,说起正事。

水费是一整年的,四百多,接近我一个月的工资。我掏出皮夹数数,二百多。弟弟见不够,从自己兜里掏出两张大票添上。组长接过钱,食指沾点唾沫,一五一十点清,就起身告辞。像是给父亲灌米汤,他回头道:杨爷的日子过滋润了,两个儿子从兜兜里各掏一点,这么大的数额,竟给凑齐了!

送他出庄门。他朝我们谦和地笑笑,挥挥手示意就此打住,进屋去。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也许他看见祁连山头的月牙儿,他前行没几步,鼻腔里轻快地哼哼起小曲儿:

二月里来龙抬头

各沟各岔水长流……

第四扇屏:2008年的拔廊房

父亲撺掇弟弟盖拔廊房。

起初,我持反对意见:你都病成啥样了,哪有精力?况且前些年盖的土坯房不是挺好吗?父亲说:你在城里住楼,怎么让你弟在乡下住土坯房?看看村里,好一点的人家谁不盖一砖到顶的拔廊房?现在你弟手头宽裕了,又不是盖不起!

话到这份儿上,于是盖。当下村里盖房,一般都承包给工程队。我和弟弟也力主如此,说这样干脆,自己省心。父亲嫌工程队干下的活毛糙,说盖的可是百年不倒千年不漏的瓦房,等出问题再哭妈妈就迟了。他力主自家先修筑房屋主体,待主体完工,再将细活承包出去。

自己盖砖混结构封闭式拔廊房耗时费力,除了自家人和几个知己亲戚没夜没昼地干之外,还累及到很多一般的亲戚朋友,但自己干的好处日日凸现。就拿筑根基来说,因为工程队是包工制,工头为了赶进度,根基筑在地工的浅表,窄而小;自家盖时,首先考虑的却是牢固,将根基下到垫土层以下,筑得又宽又深又结实。一位叔父看见,埋怨弟弟:这不是糟蹋水泥嘛,别人盖二层小洋楼浇筑的地基又有多大呢!父亲听了,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没有向那位叔父解释自家这样做的原因,他觉得自己的高明之处是那位叔父这辈子理解不了的。

房子盖得很慢,零零总总四个多月。期间,父亲在市里住了两次院,但每次出院后,他从不到我的住处休养一阵,而是立马回到家里,以过来人的身份,指指画画,操着这样那样的心,干点力所能及的事。

慢工出细活,房子盖好后,无论铝合金大门大窗的通廊,还是钢筋混凝土圈梁上搭建木质人字梁的结构;无论各屋原木门窗只用清漆涂层的细节,还是墙脚、立柱瓷砖与地板砖颜色的搭配……均吸引了方圆数里准备盖房的人前来观摩取经。一次,几位工作人员上门核实情况,并给弟弟发放住房改造补助,在父亲面前啧舌不已:老爷子,我们一路走来,见过的新瓦房多了,就数你盖得这房子最攒劲,比我们干部住的楼房还攒劲!

比夸自己的儿子有出息还要高兴,父亲抬起头上上下下端详着美观、豁亮、气派的新房,乐得合不拢嘴。他豁了一颗门牙,说起话来有点儿走风漏气,给他们承诺道:这房子你们公家出了钱,我专门给你们留一间。你们在城里住腻了,就来这儿过周末。住下后我给你们杀大公鸡,用劈柴灶火大锅炒,叫你们吃一口想两口,看看什么叫正宗的农家爆炒土鸡!

第五扇屏:2018年的团拜会

除夕下午四点整,我们几家带白酒的带白酒,带红酒的带红酒,带饮料的带饮料,陆续到达预定的包厢门口。孩子们平日里天南地北,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现在凑一块儿了,兴奋地像是打上鸡血,叽叽喳喳不让嘴闲片刻。大人们则隔几分钟就敲一下门,提醒包厢里团拜的人家,到点了,别再占用我们的时间。

这桌饭订得真不容易呢。

当初是这么想的:以前亲戚们都在农村,春节一般在乡下过,这两年,他们将土地流转给大户,陆续搬到城里,过年依然是今天到这家,明天到那家,一个春节过完,谁都喊累。因此刚进腊月门,大家便商定,今年移风易俗改革改革,学学其他人家,大年三十团拜,一起吃年夜饭,完了各回各家,好好蛰在家里休息。三舅哥自恃交际面广,将胸腔拍得啪啪响,说除夕夜订桌子的事包在他身上。我提醒他,三十晚上大小餐厅、包括农家乐火爆,订好一点的桌得趁早。他满不在乎地说,哪能订不下?古浪一个小县城,又不是省城兰州,还想上天?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我记起过大年的事,打电话问三舅哥,他应付一个酒局,说声没问题,就把电话挂了。到二十七,他突然打来电话,怯生生地跟我商量:把腿都跑断了,除夕夜县城周边所有农家乐及做炒菜的餐厅都爆满,只有一家火锅城,两个小时一拨人,下午四点有个大包厢能加进去,行不行?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两个小时仅是吃饭碰几杯酒的时间,没有乐呵乐呵的空;可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还能有啥选择?我有点懵,不甘心地说,行吧!

待服务员拭擦停当,长幼按序坐定,半小时已经过去。等麻辣锅、微辣锅、滋补锅、菌类锅、三鲜锅及菜品陆续上齐整,又是十来分钟,便互相提醒抓紧时间吃,免得时间到了,还没吃好。话是这么说,但大家希图的是亲情间轻松愉悦的气氛,不在乎自己少吃多吃,该说就说,该笑就笑。吃了一阵,每人的筷子头上便漫不经心起来,变得有一搭没一搭了。大舅哥见状,端起酒盘起身敬酒,一边感叹:大人娃娃都吃腻歪了,不吃也罢。和我们小时候的清苦日子相比,现在哪天没在过年?

二舅哥端起茶水跟大舅哥碰杯,一问,他说是闲着无事,半个月前做了全面体检,结果查出来个“三高”,戒酒了。我勸他喝点红酒,说红酒软化血管降血脂呢。他刹车好,半滴也劝不进,却王顾左右而言他地感叹起来,说自己命苦,刚在城里享了两年清福,就得这富贵病。

他俩一带头,感叹声同儿时夏夜涝池边的蛙鸣一般,此起彼伏。就这样,好端端的团拜会活生生地变成忆苦思甜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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