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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树

2018-12-21叶雪松TextbyYeXuesong

今日辽宁 2018年6期
关键词:跛子继父同学

◎文/叶雪松 Text by Ye Xuesong

叶雪松,原名叶辉,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第十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小说北2830成员。主要从事小说和剧本创作。1992年写作迄今,已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芙蓉》《芳草》等文学期刊发表多种体裁的文学作品500多万字。出版本版作品集5部,长篇小说2部,多篇作品获奖、并被转载、收入多种文本选集及年度排行榜。长篇小说《响窑》入选2015年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由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并由辽宁乡村广播电台录成有声小说播出,并获第十四届辽宁曹雪芹长篇小说优秀作品奖。

山东人管洼地叫“夼”。17年前,我出生在山东省北部的一个叫马草夼的地方。

马草夼,顾名思义,就是长满水草放马的洼地。据长辈们讲,早先,我们这儿是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当年成吉思汗的马队还在这儿驻扎过。我想象不出我的出生地在当年水草是如何的丰美,如何的富饶,自打我睁开不谙世事的双眼,呈现在我面前的就是贫瘠和荒芜。每到秋天,在苍凉天幕映衬下的土地上,只有几棵芦苇在秋风中瑟瑟抖动。人多地少的现实,使越来越多的人背井离乡,我的命运也因此而改变。

我稍稍懂事后,不止一次听屯里的人说,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爹(我的家乡至今还称爸爸为爹,妈妈为娘)因为杀人被判了死刑。被杀的人是村长。那一年,村长趁着爹娘外出的时候,以户在人不在为名,欺占了本来属于我家的那两亩薄田。爹向他讨说法,村长不屑一顾,对爹说爱哪儿告哪儿告去。爹咽不下气,趁着酒劲儿,就捅死了村长。

望着在风中抖动的芦苇,幼小的我有时候眨着天真的眼睛在想,我似乎就是一棵在寒风凄雨中无依无靠的芦苇呀!因为,自打我记事儿的时候起,就没见过爹。看着别的小伙伴们骑在爹的脖子撒娇的样子,我羡慕极了。爹呀,都是这两亩薄田害了你呀!你干嘛要做傻事呀!我听人说过,爹长得很帅气的。听着别人的描绘,我当时就在想,爹呀,你就是瞎子瘸子,女儿也不嫌。女儿需要的,是爹的爱呀!

娘,我想爹!每当我扬着小脸儿在娘的怀里说这句话的时候,娘就泪流满面。有一次,娘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说:“囡囡,娘领你去一个新地方!”

“那儿有爹吗?”天真的我,甚至不知道爹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只知道能骑着脖子撒娇的男人就是爹。

娘摸了摸我的小脑袋瓜儿,不置可否地笑了。

半个月后,我和娘来到了一千多公里外的现在这个山清水秀叫园林队的小屯子。我们就像家乡土地上的芦苇,很快在这块新土地上扎了根。可是,这哪儿有什么爹呀,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点点明白,娘是为了不让我受到更深的伤害呀!

我们母女俩过着贫困寂寞的日子,渐渐懂事后的我看着娘孱弱的肩膀上挑着这么沉重的家庭负担,真心诚意地希望娘再成个家。我甚至不止一次和娘谈到这个问题,每到这时,娘就会叹息着摇摇头:“囡囡,以后,不许你胡说!”

我们母女相依为命,我在母亲的呵护中长大。

雁去燕来,花开花落。转眼,我成了一个亭亭玉立十七岁的花季少女。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经历了一冬的沉睡,万物复苏,草木又钻天了。更重要的是,我窗前去年种下的喇叭花开了!

可我并没有被这些欣喜而打动!因为,我的内心正经历着一次情感的波澜!娘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领到了家中。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次娘居然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领到了家。娘的脸儿上出现一抹少有的红晕,指着那个男人说:“囡囡(娘一直习惯叫我乳名),叫杨叔。”“杨叔好。”我机械地打着招呼着。

看着两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子,我虽然感到一丝欣慰,但更多的则是讨厌这个叫“杨叔”的男人。我知道,名义上的杨叔其实就是继父了。自打这个男人进门,我就再也没开心过。对杨叔的到来,我在心理上虽然已经有了准备,但我没想到,这个杨叔竟然还是个跛子!

这些年来,娘虽然经历了风风雨雨,但衰老似乎并未降临到她的身上。四十三岁的娘依然是那么的靓丽,那么年轻。我感觉得到,娘的身边不时出现一些有钱有势的男人,可娘却对他们不屑一顾。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个又穷又老的跛子竟然走进了她的心中!

我还有一事不明,娘只是和杨叔同居,却没有跟他领过结婚证。村里出现了风言风语,娘只是一笑了之。有一次我问起这件事情,娘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做正面回答。我知道,娘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我是一个极其开通的女孩儿,我明白男女之间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即便杨叔是个跛子,即便他再穷再老,可只要娘和他在一起时能开开心心就行了。

可这个杨叔,对我的生活竟然格外“关注”起来!

由于我担任着学校的团支部书记,所以,在课余时间经常有一些同学到家里来找我。这其中,不乏一些男同学。其中,有一个叫杨小万的男同学常到家里来找我,这就引起了杨叔的不满。有一回,当着杨小万的面,杨叔告诫他马上面临中考了,以后就不要来找我了。这件事弄得我很没面子。我和小万是要好的同学,我们现在正在为中考冲刺,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是尖子生,所以,在学习方面沟通得比别人要多一些。

杨叔的担心是多余的啊!

我将心中的不快向娘说了,哪知娘却说:“囡囡,是你多虑了,其实,你杨叔是为你好。现在学校里早恋现象非常普遍,很多人为此耽搁了学业,他是不希望你坠入到这个漩涡里去啊!他就这么个人儿,刀子嘴豆腐心,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娘竟然站在杨叔那边!这让我颇感意外。

让我感到意外的事情还有呢!

生性敏感的我发现,杨叔经常有意无意地打量我。有时,甚至在我梳洗的时候,杨叔也会悄悄地站在一旁打量我,直到我回过头来看他,他才知趣地离去。我的班上有个叫玉玉的女同学,情况和我差不多。有一天,趁玉玉妈回娘家的空档,玉玉的继父就打起了玉玉的主意。要不是玉玉的呼喊声惊动了邻居,这个衣冠禽兽就得手了。后来,玉玉的娘只好和这个人离了婚。现在,这个杨叔该不会和玉玉的那个继父一样打我的什么坏主意吧?我想,继父给后女一份父爱本来无可厚非,但什么事情都要有个度,如果这种爱超过某种限度,那就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我的担忧是多余的,继父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几个月后,我如愿以偿考上了县重点高中。

有一次,我回校,将一份非常重要的学习资料拉落在家里了。我只好给邻居打电话,让邻居转告娘将学习资料送来。另外,还让娘多带二百块钱来。过几天就是我十八岁生日了。开学这么长时间了,我认识了不少同学。班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轮流过生日。自己后天就要过生日了,我也请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好好庆祝一下。老去参加人家的生日,到了自己怎么地也得准备一下。要不然,同学们准说我是个小气鬼。

到了第二天晚上,娘还没有来,我就坐立不安了。说好的中午在学校对门的饭店请几个同学吃饭的,可我手里现在连一百块钱也没有了。同宿舍的同学英子见我闷闷不乐,就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和英子是最好的朋友,见英子问起,就将没钱圆不上脸的事情跟她说了。英子二话没说,拿出二百块钱交到我手里说:“大家将礼物都准备好了,生日要是不过了,该多难堪呀?这二百块钱你先拿去应急。”我只好借了英子二百块钱,心想,等娘来时就能还上了。

到了午休时间,我正准备和大伙儿到校园对个儿的饭店。这时候,英子喊我:“囡囡,有人找你。”我心想,娘来得真及时。我跑过去一看,就愣在那儿了。

原来,找我的那个人竟然是杨叔!瞧他那又老又跛的样子,要是让同学们知道这是我的继父,我的脸儿可往哪儿放?不过,我是个聪明的女孩儿。我眼睛一眨,计上心头:“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啊?”

杨叔神情极其复杂地看了一眼我,他刚要张嘴说话,我故意面露惊喜:“我想起来了,您就是后街的杨大叔吧,是不是我娘让您给我捎什么东西来了?”

“你就是囡囡吧,你妈胃疼的老毛病犯了,让我给你捎来三百块钱和你落在家里的学习资料。”杨叔反应极快,他竟然明白我的用意!

“谢谢您了杨大叔。”我从杨叔手里接过钱和学习资料。

杨叔点了点头,跛着腿走了。望着杨叔的背影,我为自己刚才的演出很得意,拉着同学们去了饭店。

在包厢里,大伙儿将生日礼物呈到了我面前。我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过这么隆重的生日。虽然这顿饭得花二百块钱,不过,却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在包厢里,大伙儿闹了近两个小时才欢尽而散。

我留下来结完账,去了一趟卫生间。这时,我在后边厨房的水池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这不是杨叔吗?

我走到吧台问老板娘:“阿姨,他是我们村儿的,请问,他怎么到这儿来刷洗餐具来了?”

老板娘说:“是这样,这个人说他刚才去学校给女儿送钱,不慎的是外边口袋里的钱让小偷掏了,因为没钱买车票回家,问我这儿有没有什么活儿干,给个回程车票钱就行。我见他是个跛子,挺可怜,就让他到厨房里将上午没刷的餐具刷了,然后给他十块钱工钱。”

一种愧意鞭子般抽打在我的心上。虽然杨叔是我的继父,以前也对他有过看法,可就在这一霎那,所有的不快全都在看着这个如弓一般的背影的霎那烟消云散了。我真想闯进去向他道歉,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娘说得对,杨叔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现在看来,以前有某些地方真的是误会他了。

我悄悄将一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了老板娘说:“阿姨,求求您不要再让他干下去了,将这十块钱送给他,千万不要说是我给的。”

见老板娘点头答应,我这才抹着泪水回到学校。

两个星期后,我回到了家中。当我满怀欣喜走进家门的时候,却见杨叔躺在炕上,人瘦得变了个人儿似的。一种不祥的感觉在我心底涌起。杨叔怎么了?娘在屋外告诉我,杨叔在去县城回来的当天晚上去村外大棚干活,从棚顶上跌落,将那条本来就跛的腿摔断了。医生说即便花上再多的钱,他的后半生也只能躺在炕上度过了。

“娘,以后咱们可怎么过呀?”我的声音里有些担心娘。

娘流着泪说:“在我的心中,你爹就是一棵树,尽管他躺在炕上,那也是参天的茂盛,是长在女人心里的依靠。”

“什么,我爹?炕上的树?”我大惑不解。

杨叔进门一年多了,我还是头一次听见娘让我这么称呼他。

“囡囡,事到如今,娘不得不告诉你,其实,你杨叔就是你的亲爹啊!”娘见我还不明白,流着泪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爹和娘结婚第二年,因为那两亩少得可怜的土地爹失手杀死了村主任被判了刑,而爹也被村主任打断了一条腿,成了跛子。爹娘感情好,娘哭着,无论爹被判多少年,她都会等他。当娘怀着我去看望爹的时候,爹流着泪对娘说,孩子出生后,为了让她健康成长,千万不要说她有个杀人犯的爹。为了恪守这个承诺,娘一直将实情隐瞒到了现在。

“娘,原来是这样啊……”

听罢娘的述说,我惊呆了。

怪不得娘和杨叔不领结婚证,原来,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情深意切的夫妻!怪不得杨叔对我过分关注,因为,他就是我的亲爹呀!想起在学校里自己对爹以及在饭店里看到爹刷碗的一幕,我泪如泉涌。

大爱无言,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冲进屋去,叫一声“爹!”

我在扑进屋子的短暂一瞬,心里涌现了无限的感动。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爹,娘,你们对女儿的爱啊,女儿已经知道了。在女儿的心中,你们就是两棵护萌女儿这棵小草儿的参天大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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