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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如雪

2018-12-20

长江文艺 2018年24期
关键词:西北

收到短信那会儿,陈西北正赶往法院开庭。法院的台阶摆着威严密集的龙门阵,陈西北爬到一半,照例开始呼吸不畅。老王说,这是轻度焦虑,抑郁症就是这么来的。他研究心理学的时间不长,却老爱用危言耸听彰显自己的渊博,这让陈西北很讨厌。

短信就五个字,我是常美艳。陈西北有些意外,按理,她不该主动联系自己。他看着这条短信,“常美艳”三个字正抖落着灰尘,从黑暗的角落冒出来,带着陈旧的颜色和形状,与周遭格格不入。该怎么回呢?陈西北抬着大拇指,指尖是本能的戒备。不能回得太快,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总拿着手机。字不能太多,成功男人大多是简明扼要的。他犹豫一番,大拇指耸下头,没打出一个字。

进了法庭,手机又叮了一声。常美艳问,你微信多少,我加你。陈西北将手机调了静音放到一旁。原告代理律师是个女的,正襟危坐,衬衣扣子一路爬到喉咙,一看就是新手。陈西北在律师圈子混迹多年,最自信的就是看人,像医院的X光,扫一道,八九不离十。

原告律师宣读起诉书时,陈西北一个哈欠带出满眶眼泪。昨晚陪商会的几个老乡打麻将,后半夜才上床,困得很。揉眼睛时他一阵恍惚,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常美艳。她穿着水红色毛衣,黑色健美裤,羞涩而神秘地往他课桌里扔进一包红梅。陈西北不禁顺着这回忆往前追了追,那会儿两人已经开始互抄歌词了吧。他抄刘德华的《爱你一万年》《冰雨》,常美艳抄孟庭苇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全是自己想说的话。那学期他俩抄遍了所有能抄的情歌,厚厚的笔记本能糊几方墙。常美艳画画不错,每次抄完,会在结尾画一枝怒放的花,有时候是梅花,有时候是桃花。先用铅笔勾出轮廓,再用彩笔着色。作为班长,陈西北则摘抄一些名人名言,末尾打上三个隆重的感叹号。

对方的陈述接近尾声,陈西北揉了把脸准备答辩。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还没开庭就知道怎么判,陈西北早疲了。他特别反感电视剧里塑造的那些律师形象,个个面容英俊身材挺拔,酒色不沾场场胜诉,事业爱情都是所向披靡。哪儿跟哪儿啊,瞎扯。但老王不这么认为,他竖起一根食指连说几声NO,你眼界太低,这样的高精尖多得是。

低就低吧,反正就是个低的命。陈西北没精打采地从法院出来,走向那辆快被烤焦的帕萨特。

事务所一个人也没有。陈西北的肚子应景地咕了两声,吃什么却是个问题。这些年天天在外面吃,胃都吃成了一个泔水桶,浑身冒着馊味儿。他真希望科学家能发明一种生命药水,到点一支,省下来的时间不知能干多少有意义的事情。这么想着,胃却开始闹脾气,陈西北不得不掏出电话点餐,见常美艳又发来一条,让他验证一下微信。面对他近乎无礼的怠慢,常美艳显得很有耐心,像是有意衬出陈西北的心胸狭隘。陈西北点了验证,屏幕上立刻蹿出一只打着太极的流氓兔,紧接着是一张龇牙咧嘴的笑脸,第三条才是文字:大律师日理万机啊。陈西北回:不好意思,刚在开庭。常美艳说,我在旅元,晚上吃个饭吧。没等陈西北回答,常美艳丢来一个地址说,六点,不见不散。

十七年不见,常美艳会变成什么样子?要不是她突然而至的短信,陈西北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在县城的小旅馆。当时陈西北刚读完大一,常美艳已经中专毕业,在镇上一个公司上班。公司设在一间三十平米不到的临街民房,门口挂个牌子,写着某某保险公司。每天上班的就两人,经理和打杂的常美艳。当时常美艳很严厉地纠正了陈西北口中的“打杂”一词,说她的岗位叫内勤。

旅馆除了两张床,找不出其他像样的摆设。一只吊扇在头顶卖力地转着,发出摇摇欲坠的叫喊。陈西北有些无措,却又不想暴露自己的毫无经验。为了掩饰,他故作从容地给她讲笑话,但那天常美艳情绪不佳,低着头,使劲儿绞自己的手指,似乎跟它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从进旅馆的那一刻起,她就表现出一种担忧和自卑,这大概源于两人在车上的聊天。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陈西北跟他讲大学校园,讲英语过级考试,最后着重讲了班上一位漂亮女生。陈西北认真地看着常美艳说,特别有气质,乍眼一看,简直就是范晓萱。

常美艳绞了一阵手指,问,你很喜欢那个翻版范晓萱吧?陈西北愣了一下,索性点头。他有些难堪,起身去冲了个澡,出来时灯已经灭了,常美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着饼。

会接吻吗?常美艳走到他旁边躺下。她躺得笔直,连两只脚都朝前绷着,像刻苦练功的芭蕾演员。窗外的路灯照进来,把屋里调成一种暖灰,常美艳的脸因此显出一种好看的奶白。陈西北半跪着一条腿,双手撑在她肩膀两侧,做着一个畸形的俯卧撑。一声刺耳的“啵”冲散了屋里的寂静,他很懊恼,这是没把握好力度和节奏的结果。常美艳抓着他的胳膊,像在卷入洪水之前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陈西北忍着被指甲抠入的疼痛,感觉自己是个暴殄天物的混蛋。

初吻在仓促无序和毫无默契中草草收场。两人互相咬痛了对方的嘴,还掺杂了牙齿磕碰的尴尬。尽管如此,这对常美艳仍然有着仪式性的庄重感,又或者说,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都是承上启下的。常美艳坐起身说,我跟你去旅元吧,我打工,等你毕业。陈西北抹了抹嘴,被这个决定吓得接不上话。常美艳噗嗤一笑,哎呀,逗你的。她边笑边用脚撞着床头柜,节奏由快到慢。她重新躺下去,看着呼呼的吊扇说,给你,反正我也不想给别人。陈西北坐着没动,倒生出点叶公好龙的意思。夜里,他被一泡尿胀醒了,隐隐听见常美艳在另一张床上擤鼻子,像是在哭。

信是上车前给的。七弯八拐地说了一通,无非是给见异思迁找个理由。重点只有一个,他不想再跟常美艳通信了,他喜欢上那个范晓萱。人年轻的时候,往往自私地只容得下自己,白日梦也做得理所当然。陈西北轻轻摇了摇头,为自己当年的肤浅无知报以苦笑。

突然联系,会是什么事呢?车奔上高架桥,在四个分岔路口前左转而下。旅元的高架桥建得魔幻而任性,稍不留神就会迷路,但陈西北不会。他对方向有着天生的敏感,总能将方向盘打得准确无误。陈西北想,绝不是想重温旧情,没有哪个女人会原谅人生中的第一个负心汉。但话说回来,即使她想重温,陈西北也不会答应,关于常美艳后来的事,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常美艳在靠窗的一处卡座朝他招手。陈西北走过去,还没张嘴,她先放起机关枪,见你一面不容易啊,还怕你不来呢。你要真不来,我可是没脸待了。陈西北说,没办法,全靠当事人赏钱过日子。你要是说你有案子,我肯定跑得快。常美艳耸肩一笑,转身喊服务员上菜。陈西北乘机看了她一眼,白色耐克T恤,素面朝天,浅棕色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完全是资深宅女的不修边幅。这样的常美艳,与陈西北心中的阔太太相去甚远。来的路上他还在想,她可能会穿一件雍容华贵的皮草,后来窗外的太阳提醒了他,他又想到那种限量版的真丝连衣裙。总之,得珠光宝气才对。他不甘心地扫了一眼她的包,一个黑色的帆布口袋,比身上穿的还要地摊货。不过这也不奇怪,越是有钱越不在乎这些,怎么舒服怎么来,任性嘛。

常美艳给他倒了杯水,挺好的吧?都说你混得不错。

马马虎虎,混个温饱。陈西北习惯性地把手伸到脖子,才发现那儿并没有领带,转手拉开手包准备拿烟。

我这儿有。常美艳眼疾手快,掏出一盒港版万宝路,一根给陈西北,一根送到自己嘴里,陈西北见状,本能地拿出打火机欠身够过去。幽蓝的火苗纤细笔直,常美艳凑到跟前嘬起两腮,倚着肩膀吐出一股浓雾。陈西北看着她江湖老到的范儿,有点陌生。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问,来旅元干吗?投资?还是散心?

见个人。常美艳说,约了好久,一直没见。她朝陈西北碗里搛了一块红烧茄子,你最爱吃的。陈西北的心缩了一下,来旅元十几年,还是第一次有人给自己搛菜。他说,还是老同学好啊。常美艳拉过烟灰缸弹烟灰,好什么,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简单道明了来意,一个朋友要做伤情鉴定,想请陈西北找个人,尽快拿到结果。陈西北说,小事儿,我打个电话就行。常美艳说,你接过家暴老婆的案子吗?陈西北说,少。常美艳用下巴点出一个长长的“哦”,若有所思。陈西北低头吃菜,心里生出一种直觉。常美艳多半遇上了麻烦。其实,从落座开始,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常美艳比他想象的要苍老,清瘦、憔悴,像风干的花,枝干都在,但少了水分和色泽。陈西北不知道她正在经历着什么,但肯定不太如意。这么一想不由多说了一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常美艳做了个鞠躬的姿势,谢谢谢谢。有你这句话我就有底气了。陈西北见她感恩涕零的样子,问,谁遭家暴了?常美艳一笑,不是我。陈西北点点头,那就好。

吃完饭,常美艳去结账,被陈西北拦住了。两人在收银台前推推挡挡,最后常美艳把钱揉成一团,丢炸弹一样扔给收银员。陈西北说,你这不是打我脸吗?常美艳说,欠着,下次好好请我。陈西北拿起电话,我给你安排住的地方。常美艳说,不用,我在这附近租了个公寓,都安顿好了。她招手叫服务员,将没吃完的菜打了包。租?准备待多久啊?陈西北心里犯疑,没问。

回去的路上,陈西北开着车,心情复杂。怎么说呢?常美艳浑身交织着一种矛盾。笑起来纯真质朴,沉默的间隙又透出经历丰富的沧桑。明明穿着廉价衣服,举手投足却又露出一掷千金的豪气。唯一没变的是眼睛。她眼里依旧透着不肯服输的狠劲儿,那是长期遭受欺凌后作出的一种本能反应。他的心不由难过几秒,仿佛,那个曾让他心疼怜悯的常美艳又回来了。陈西北关掉冷气,打开窗户,热浪吞噬般地涌进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脑子转了一圈,还是把他带到初一暑假那个傍晚。

具体什么事忘了,好像是通知常美艳去学校排节目。那天出奇地闷热,天色像一顶倒扣的铁锅,黑压压的,憋得很。陈西北走进她家院子,听见一阵凶狠的辱骂。常美艳跪在堂屋中间,一动不动,任她爸抽着嘴巴。没用的东西,读不好书你卖淫去。她爸穿了条大裤衩,嘴角聚着一堆白沫。鼻血在常美艳的鼻孔和下巴之间画出一个长长的等号,像无声的哭诉,断断续续地跌落下来。她直勾勾地看着她爸,回嘴说,你不得好死。她爸气得转了个圈,盯住竖在墙角的一杆秤。陈西北急了,冲进去,拉起常美艳就跑。

天下起雨来,雨点又大又密,砸在身上有些疼。两人跑到公路对面的石桥下,汗水雨水湿了一身。陈西北扯着汗衫说,他怎么能这么打你呢?我用弹弓把人家窗户打碎了我爸都没这么打过我。他这么打,你可以告诉老师啊?常美艳捧起河水擦了把脸,问,还有血吗?陈西北摇头。

别跟班上的人说。她犹豫地看着陈西北,我不是他亲生的。陈西北把汗衫扯得变形,手一松,弹了回来,把他吓了一跳。他点点头,放心,绝对保密。

这天之后,两人的关系有了变化。常美艳除了秘密帮他擦课桌、办黑板报,还隔三差五地往他课桌里扔香烟。她爸是兽医,镇上所有的猪病了都得找他,常有人送烟送酒。那时候的常美艳总显出超出同龄人的执拗和成熟,还总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陈西北记得有次体育课,邻班男生故意把球踢到一个女生的屁股上,常美艳看见后,硬是要那男生赔礼道歉。而从事发到最后认错,足足用了两个星期。这事之后,同学们对常美艳看法不一,有的说她仗义,要生在宋朝,能顶半个鲁智深。也有的说她爱操淡心,盐吃得有点多。

因为那封含沙射影的分手信,陈西北对常美艳一直抱有歉意,直到二○○九年年底他回家过年,这份歉意忽然调了个头,变为轻视。那年他挣了不少钱,买房子提路虎,名字还列进乡政府的“在外知名人士”统计表。人一有钱,有缘的朋友也就多起来,当年没多少来往的初中同学找上门来,说是叙旧,其实是借钱。陈西北经不起他一阵吹捧,数了两千。同学急于涌泉相报,就给他讲了一堆常美艳的事。陈西北从他铺天盖地的信息里总结出三点。第一,她在保险公司没干多久,便去广州给人当了情妇。二,包养她的男人在镇上给她建了栋豪华别墅。第三,去广州前,她爸爸因病去世。后来,发小重点说了一件事,有一回常美艳爸发酒疯,当街扒了她裤子,好多人都看到了她屁股。幸好派出所来了人。真不是东西,街上都敢扒裤子,只怕在家里……陈西北摆摆手,让他别说了。

第二天一早,陈西北开车回了趟镇上。同学的话他不信,他向来只信证据。什么别墅,肯定是那种原地翻修的普通楼房罢了,那样的房子花不了多少钱,凭常美艳在广州打工,攒钱砌两层不是什么难事儿。然而,当那栋房子远远出现时,陈西北心口被针尖猛戳了几下。绝不是什么普通楼房,而是一栋标准的法式别墅。拱门、廊柱、围栏、草坪,处处精致讲究。一整面墨绿色的玻璃幕墙从房顶倾斜而下,在太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强光,让人自惭形秽。同学说得没错,就连那些铺在小径上的彩色鹅卵石,都是空运过来的高档玩意儿。

陈西北有些气。这样的房子建在镇上,不是招摇是什么?而常美艳似乎也并不担心它会印证自己被包养的事实,更像是有意为之,对那些看低她的人来了一个重重的反击。陈西北怀疑,这其中可能也包括自己。

他把车停在附近,半盒烟抽完了也没见到常美艳。车上放着李克勤的《旧欢如梦》,陈西北听出嘲讽荒诞的味道。为什么要等她,陈西北说不清楚,或许只是为了让她看到自己的路虎和浑身的名牌,这多少有些报复的意思。他一直坐到快中午,直到各家响起团年的鞭炮。那天回家,他喝了很多酒。在旅元最难熬的那几年,他会想起跟常美艳情窦初开时的单纯美好,这些回忆和煦而慈悲,多少能给他一些慰藉。他想起自己那段糟糕的婚姻,不由感叹女人这个神秘又可怕的物种,恐怕王宝钏、秦香莲这样的女子,只是写书人寄予的美好想象吧。

陈西北气喘吁吁进了门,迫不及待地蹬掉鞋子。他讨厌爬楼梯,但为了省房租,还是咬牙选了顶楼。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是常美艳,问他到了没。他打了个“嗯”,准备发送的时候,又删了。

窗外霓虹闪烁。旅元的夜晚对陈西北而言,是一个五味杂陈的世界。他在这里经历了太多起起伏伏,狂妄得意过,醉生梦死过,也在人群散尽后走上街头失声痛哭过。陈西北觉得,自己这些年其实是在白忙活,物种衰老,昼夜更替,看似在不停地把人往前推,一切又仿佛是原地踏步。有时候他特别痛恨曾经出入豪宅,挥金如土的日子,以至于一踏进这间破旧的房子,就要开始忍受心理落差的折磨。

老王经常跟陈西北在一起讨论标签的问题。老王说,你干律师这么久了,得有自己的价值标签。留学背景、名校毕业、名教授弟子、英语专八,随便拿出一个,都能让自己高人一截。陈西北苦笑,四年前,他坐拥千万资产,经常被老王戏谑为暴发户,当时他烦得直咬牙,如今,他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听到的最悦耳的绰号。

没有价值标签的陈西北一刻也不敢闲下来。旅元律师七八千人,个个贴上毛比猴子都精,停止就是退步,就是给别人让道。因此,每天除了写诉状、取证、开庭,陈西北还往各种饭局和牌局里钻。干他们这行,总得抛头露面,广结人缘。看似没有案源的社交,其实都隐藏着潜在的案源。陈西北有黄昏恐惧症,一旦哪天临近下班时没有人邀约自己,他就会看着安静的手机六神无主。他害怕被人遗忘,这是一种耻辱,有人惦记才是没被边缘化的标志。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劫难,又到了而立之年,陈西北渐渐懂得察言观色,夹着尾巴做人。但即便如此,他时常感到力不从心,似乎,能使的劲儿全使上了,依旧只能算个中等。他觉得并不是自己跑得太慢,是别人跑得太快。草地有限但马太多,留给他的,大多是好马撇下的回头草。陈西北不敢贪心不足,但不痛不痒的收入却是致命的现实。他需要钱,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有了钱,他才能重新夺回做父亲的权利。在争夺孩子的抚养权上,优越的家境助长了前妻强势的性格,加上孩子从小由岳父岳母带大,父亲在他心里也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他的一再恳求让前妻有所松动,开出一个操蛋的条件,拿出一笔钱,孩子归他。这不是一笔小钱,或许只是为了让他死心。可陈西北愿意孤注一掷。为了儿子,自己成了孙子,所有的当事人都是大爷,这几乎成了陈西北固化的生存链条。每天出门,陈西北会对着污迹斑斑的镜子给自己打气,孙子,加油。开门的瞬间,定是一个踌躇满志、志在必得的陈西北。这些苦楚,陈西北从不跟任何人讲,即便在好兄弟老王面前,他也绝对不会露出半点丧气,唯恐让人避之不及。

老王说得没错,他的确需要一位贵人拉自己一把,这样的力量是一道不可言喻的光环,能催生出高深和境界,格局和广度,最终归为一种阶层。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标签呢?他打开微信,“宏盛集团”的公众号又推送了两篇文章,一篇是夏季旅游线路推广,一篇是酒店推出的三伏养生汤。吃的玩的,陈西北不感兴趣,他关注的,是“宏盛集团”的一把手吴宏生。

吴宏生算不上旅元的商界大鳄,但是个难得的儒商,后一点,陈西北深信无疑。有一年雪灾,吴宏生用公司的车队义务接送山区学生半个多月,感动了无数人。后来,陈西北又在地方台的新闻里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为贫困大学生捐款,另一次是大冬天,给养老院的老人们送羽绒服。这样的仁义,让陈西北生出不少归属和信任,——也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下,陈西北生出一种预感,吴宏生真可能就是自己的贵人。有天老王请一个大客户吃饭,叫了陈西北一起,散场的时候陈西北提到了吴宏生,老王说,这有什么问题,早说嘛。陈西北笑笑,他何尝不想早说,可越是重要的事,越得讲究一个时机,时机对了才能迎刃而解。这一次他之所以开了口,是因为他无意中得知,“宏盛集团”的法律顾问被解聘了,吴宏生急需有人顶上,但又不敢贸然用人。

老王隔天便打来电话,告知晚饭的时间地点。他一口一个老吴,让陈西北觉得自己低估了老王的能量。地方是老王定的,一个农家庄园,陈西北担心堵车,去银行取了钱,四点不到就出发了。

在国际广场等红灯时,陈西北意外看到了常美艳。说来,两人自那天吃了顿饭,再无联系。他本来是想请她吃顿饭,一忙,忘得干干净净。

常美艳穿得有些奇怪,耐克T恤外面套了件橘黄色马甲,跟环卫工人的工装差不多。像是有心灵感应,常美艳突然抬头朝马路上望,定了定神,朝他挥手。陈西北见时间还宽裕,冲她指了指前面的停车场。

室外温度至少四十往上,连那些整天瞅着垃圾桶捡塑料瓶的人都没敢上街。常美艳晒得满脸发红,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像刚从桑拿房跑出来一样。陈西北递给她一包纸巾,盯着她的马甲问,这么热,当心中暑。常美艳脱下背心,拧出上面的字给他看,上面写着“反家暴爱心公益组织”。陈西北说,你在干吗?

等人,闲着没事,发点资料。常美艳从鼓囊囊的包里拿出三本薄册子递给陈西北。《反家暴问答》《遇到家暴怎么办?》《孩子,别怕》,陈西北翻了翻,全是针对家暴的各种问答和解决办法,大大小小,面面俱到。每本手册的封底都印着满满一页反家暴宣传标语。册子的封底全印着常美艳的电话。

你怎么做起这个来了?陈西北想起来,上次吃饭,他问常美艳在哪儿高就,她说在广州做一个公益项目。当时他以为就是当当志愿者,又猜想是不是不方便透露搪塞自己,也就没多问。谁知她是正儿八经地做着这事。这么说来,陈西北由此想到那个伤情鉴定,问,鉴定做了吗?

正等着呢。常美艳说,这人没个主见,三天两头放我鸽子,我也是服了。

陈西北说,怎么想起做这个?又不赚钱。说完觉得不妥,重新翻了翻册子,做出很重视的样子说,不过很有意义,家暴的确值得引起关注。真的?常美艳两眼放光,抿嘴一笑,像是给自己打气。她掏出手机划划点点,陈西北的手机也跟着响个不停。常美艳说,你一定记得看啊,都是家暴案例,你根本想象不到这些人有多丧心病狂。陈西北把册子还给他,你这印刷成本不低啊,见人就发,钱从哪儿来?常美艳把发箍咬在嘴里,用手抓着凌乱的头发,咧嘴说,三个手机店,还剩一个。陈西北扭头一笑,你可真行。

跟常美艳分开后,陈西北有些难以适应。千猜万猜,没猜到她会做公益,还做得这么偏执。三个手机店,啧啧。他撇嘴摇头,有钱人啊。至于为什么这么有钱,陈西北心知肚明。他又瞄了一眼副驾上的册子,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语正嫉恶如仇地看着他,像一个个士兵,金戈铁马,严阵以待。他心想,常美艳还真碰到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建别墅不说,一出手就是三个手机店。可惜她不争气,守不住财。

一进包房,陈西北看见老王旁边坐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老王指指他对陈西北说,你同行,“九○后”,上海读研。又冲“九○后”指着陈西北说,这可是旅元的资深律师,五百年出一个。陈西北没理会老王的玩笑,客气地跟他握手,心里却很不畅快。老王明知道自己今天第一次结识吴宏生,偏偏喊个同行来。哪里有同行哪里就有竞争,这道理老王难道不懂?

三个喝着茶,聊最近上映的电影《我不是潘金莲》。本来只是聊票房,话被“九○后”接过来就有了深度。他提出里面的几处法律硬伤,深入浅出,字字珠玑。虽有点娘娘腔,但都说得在理。陈西北自然不肯认输,结合信访说到官场现形记,又从普通百姓的法律意识说到中国的法治进程。见“九○后”褪了不少锐气,陈西北心里冷笑几声,嘴上毛都没长全,显什么显摆?

两人又暗暗较量了几番回合,老王扔掉手里的西瓜皮说,在公司绷着根弦,出来还听你俩作报告,烦不烦。陈西北说,王总,你要多关注关注弱势群体嘛。“九○后”抬起嫩白的手,每根指头都据理力争,这跟弱不不弱势没关系,李雪莲的悲剧完全是她自己造成的。法律上并没有“假离婚”的说法,婚姻关系合法解除,她不能就离婚提起诉讼。陈西北拉着脸,正要反驳他一通,老王指着他俩,停、停,你俩够了啊,说说怎么陪吴总把酒喝好吧。

话音刚落,包房大门缓缓打开,两只动作标准的胳膊引进一个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的男人。吴总!老王的声音如一声军令,三个男人迅速起身。吴总大驾光临,荣幸荣幸啊。老王说完,将陈西北和“九○后”一一介绍。陈西北上前跟他握手,说着早就想好的台词,吴宏生笑容谦卑诚恳,说话温和,竟让陈西北有些感动。但接下来的饭局让陈西北很恼火,“九○后”横竖不让人省心,他总能找到让吴宏生感兴趣的话题,聊得都有些相见恨晚。

老王并没察觉陈西北的窝火,他摸着自己发福的肚子问吴宏生,您这身材还跟棒小伙儿似的,怎么练的啊。吴总笑了笑,游泳。我长江边长大的,一天不游憋得慌。他说完拍拍“九○后”的肩膀,我公司就有游泳池,有空去啊。说完看着另外两个,都去啊,免费。老王说,必须得去,向吴总的好身材看齐。如今,身材可是阶层划分的重要依据啊。大家都笑起来,一起为吴总的好身材干杯。

吴宏生兴致很高。起初捂着杯子说不喝,后来竟主动开了一瓶酒。这要归功于老王的几个好段子,不荤不素,但足以让人捧腹。陈西北感受着包房里越来越和谐的气氛,对老王暗生佩服,关键时刻,还得靠他撑场面。陈西北瞅准一个空档,端着酒杯走到吴宏生旁边。吴总看着陈西北,指头猛地捣了捣,发现绝世机密一般,你——长得像那个祁同伟。他扭头看大家,像不像?像吧,一进门就觉得你眼熟,现在想起来了。他跟陈西北碰杯,幸会,祁厅长。老王跟着说,你这厅长当得好啊,有枪有炮有子弹。大家都笑。陈西北给吴宏生满上酒,转身离开的瞬间无意瞥了一眼,发现吴宏生的手竟然搭在“九○后”大腿上,还使劲揉搓了一把。回到座位,陈西北有点发蒙。吴宏生的手掌和“九○后”的大腿不断在脑子里放大,放大,快把脑袋撑破。他看了一眼“九○后”,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显出僵硬的羞愧。陈西北按了按胸口,跟老王干了一杯,说不出地沮丧。总有意外等着他,总不能遂人心愿。机会稍纵即逝不说,还给了一个瞠目结舌的理由。

吴宏生这条线,陈西北彻底放弃了。他一向有的放矢,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就只能走勤扒苦挣的道,也就别想着一步登天了。他按下闹钟,起身走到厕所里的镜子前,还是一副孙子样,还是得给孙子加油鼓劲。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陈西北在办公室遇到了常美艳。她穿了件黑色背心,露出一排高高的锁骨,像个尚未发育的中学生。细细的项链贴在汗津津的脖子上,吊坠却歪到了后颈。陈西北感觉每次见她,都是这么一副潦潦草草的样子。

也不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不是白跑一趟。陈西北给她倒水。常美艳说,顺路,上来看看。你认识吴宏生吗?陈西北手一偏,水洒到地上。认识。大企业家嘛。

哼,还大企业家,得了吧。陈西北脑子里闪过那只搭在“九○后”大腿上的手,一笑,问,你怎么认识他?常美艳用下巴指指桌上的文件袋,喏。

这是一个让陈西北死灰复燃的文件袋。他只看了一眼,就如同在混沌黑暗中探到一丝光亮。很多事情就是这么精妙,你做出了十二分的期待,换来的只是彻骨的失望,而一旦真正放下,好运气反倒俯首帖耳了。照片上,女人的脸严重变形,眼睛肿成一个大瘤子,嘴角裂开,隐隐能见到绽出的皮肉。除了照片,还有厚厚一沓诊断证明,左耳耳膜穿孔,鼻梁骨折,多处软组织损伤,张张重伤。常美艳咕咚喝下整杯水,说,来之不易啊,保密等级,绝密。

陈西北说,你呀,不当私家侦探真是可惜。他拿起一张流产的诊断证明,尽管见过无数残暴,还是有些不寒而栗。怀孕四个月都不放过,这得多狠。常美艳说,企业家嘛,干什么都是稳准狠。

陈西北说,大侦探需要我做点什么?

我要告他。常美艳一屁股坐下,他老婆性格太蔫,犹豫半个多月了,伤情鉴定还做不了。你出个面,帮她把主意立起来。

做工作没问题,但告他有难度。陈西北给常美艳续了杯水,要是经济作风上出问题还好办,打老婆,说到底是家事,而且虐待罪很难取证量刑。

主要是这人不一般。居委会、妇联、派出所,能找的我都找了,一听是吴宏生,都没了下文。她吐出一片茶叶,越这样护着我越要把这事捅开,我还不信正不压邪。

离婚啊。陈西北说,为什么不离婚呢?

一分钱拿不到,怎么离?不过这也是一码归一码,该坐牢的还是得坐。常美艳揉着脖子,摸到那颗开溜的珍珠,扯了几下,将它挪回原位。陈西北快速梳理了一下重点。一,受害人想离婚,却又不想净身走人。二,即使吴宏生同意拿一笔钱作为补偿,常美艳也要告他,他不坐牢她不罢休。

常美艳走后,陈西北看着手里的文件袋陷入沉思。对常美艳来说,它是惩恶控诉的通道。对吴宏生来说,是阴暗丑陋的真相。对他而言是什么呢?他来回踱了几步,拧开茶杯盖。把柄。这个词从脑子里闪过时,他的舌头让滚烫的开水狠狠咬了一口。陈西北从书柜的玻璃上瞥见自己的脸,整张脸只剩下眉间的“川”字,这字显出雕刻般的深痕,正渐渐与皮肤融为一体,似乎再无消失的可能。

陈西北把文件锁到抽屉,黑色的钥匙在手心来回打滚。吴宏生和常美艳哪个对他更重要,这不是一个太难的选择题。面对人生路上生出的分岔小径,该怎么走,陈西北一如既往地清晰果断。他拿起手机,写了一条长长的微信。长方形的“豆腐块”在发送键的指令下原地起跳,挂到吴宏生的头像旁。那头像陈西北仔细看过,一个红檀手串,躺在一本摊开的《金刚经》上,显出宁静致远的淡泊。陈西北拿过哑铃,站到窗前做了几个侧平举,心想,其实手串和《金刚经》并不适合他,他应该弄一个表皮鲜亮果肉溃烂的苹果或梨子才对。他的愤恨来自内心的意懒心灰,他一向不质疑自己知人识人的能力,吴宏生却给了他一记重拳,让他不得不重新建立一套判断体系。

三伏天带来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几个动作下来,陈西北举出一身汗。跟很多人相反,他喜欢炎热。阳光带来的湛蓝和清透,热气腾腾中的光膀露腿毫不遮掩,这种鲜明和直接,总能让陈西北感受到一种旺盛的生命力。而公园里那整片的葱茏翠绿,则是苏醒和复活最准确的表达。

吴宏生的电话比陈西北预计得要早。铃声响起的时候,陈西北没接,不紧不慢地做了一组前平举。几分钟后,吴宏生发来一条微信,约了晚上的饭局,并嘱咐陈西北一定要来。陈西北看着微信,额头的川字紧缩几秒后缓缓松弛。他擦了把脸,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放在皮包外侧的夹层。面对所有吉凶未卜的事,唯有证据能给他特殊的安全感。

晚上六点半,陈西北准时赶到。一出电梯,端庄漂亮的服务员带着陈西北一路向前,朝一扇富丽堂皇的大门走去。廊道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不管脚下如何用力,都能化为悄然无声。头顶的射灯随着他的身影,在细弱清脆的爆破声里依次亮起。每走几步都有一面琉璃镶嵌的镜子在默默迎接,陈西北不时从里面打量自己,酝酿出不卑不亢的气场。

吴宏生在包房等候。陈律师,欢迎欢迎。他微笑着伸出手,比上一次更加客气真诚。吃饭的酒店是吴宏生开的。这样的酒店,旅元共有四个,它们用连锁的阵列,分布在市区各个地段,绘制出吴宏生的实力地图。而这些还只是一部分,他的主业是旅游,两条五星游船不分昼夜地输运游客,为他挣着大把的钞票。陈西北说,吴总家大业大,不简单。吴宏生的手钟摆似的摇了两下,不比你们,你们是用知识挣钱,我们全靠运气。陈西北说,运气是得天地之助,吴总吉人有天相啊。吴宏生说,如今是信息时代,老一套的搞法落伍了,现在要想成功,光靠知识运气还不够,得合作对接、资源共享。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陈西北一眼,比如我们,的确可以创造很多合作机会。陈西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忙端起杯子敬酒,吴总,多多关照。

吴宏生谈起自己刚到旅元时的不容易,谈他艰难的创业史,谈他两段不尽人意的婚姻。没什么爱情。吴宏生说,人有了钱,就别想爱情这东西了。女人上我的床,全想着下床时能拿多少钱。陈西北看着他一副受伤害的脸,心里好笑,再好的女人,在你眼里也都是男人,又谈何爱情。倒完苦水,吴宏生不想再绕圈子了,切入正题。市里马上开政协会,作为政协委员,他不想节外生枝。另外,作为一个生意人,负面新闻就是一滩沼泽,掉下去就会元气大伤。这个麻烦,陈西北既然知晓,那就不如帮他摆平。

火候没到,陈西北自然不会急着答应。他面露难色道,那个小常有些背景,究竟什么来路,什么用心,不好说。

管他什么背景,任何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吴宏生冷漠一笑,无非就是钱嘛,但我的钱不是水漂来的。还扯上什么家暴,无稽之谈!这女人自从跟了我,每天都在打算盘,可恶。

陈西北安慰他,孔老先生说得好,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别说耳听为虚了,眼见都不一定为实。家暴这事儿,我也相信是子虚乌有。您这样一个有责任和担当的企业家,遇到难事,我们都应该尽一份力。

这话为陈西北招来难以启齿的麻烦。吴宏生看着他,面部的肌肉开始微微抽搐。这些年我生意做大了,对我心存记恨的人也多起来,我真是有苦难言啊。他说完,陈西北嗅到一股怪异的气息,这股气息缓缓由弱变强,将吴宏生变成另一个人,他两眼潮红,越攒越多的眼泪里溢满试探。你知道吗?没人这么说过,没人像你这么理解我。吴宏生握住陈西北的手,大拇指在一旁轻轻摩擦。陈西北后背一阵飕凉,这分明是一条贪婪丑陋的食人鱼,就要将他撕碎殆尽。陈西北的胃里一阵恶心,想要呕吐的难受让他不顾一切地抽出手。起身说,我去趟卫生间。

回座的时候,吴宏生的座位空了,一个穿得像便衣保镖的男人站在桌旁,朝陈西北客气地点头,吴总有事先走了,我是他秘书。陈西北有些着急,事情还没说完呢。秘书一笑,吴总说了,事情处理好了,顾问给你,一年不少于这个数。陈西北看着他亮出的一只手掌,整个人被一根绳子拎起来。

陈西北在纸上写下一个“常”,圈重点一样画了个圆。在与吴宏生的关系上,常美艳是路障,也是催化剂,这是一个辩证的关系。辩证的魅力就在于,矛盾在运动和变化中时不时会递上来一个惊喜。每年多出五十万的收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够不着的事,突然都变得有眉目了。他不得不感叹钱是个好东西,只是画了个饼,日子便有了奔头。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来回走了几步,差点踩出一段圆舞曲。妈个巴子。他在心里快活地骂起来,重新坐下来反复地加深这个圆,直到笔尖的墨迹在纸上浸出一个洞。陈西北用指尖将脱落的“常”字贴回原位,做了个深呼吸。他必须确保这个惊喜的到来。

电话刚响一声就接了。陈西北走到墙角,掂起一朵怒放的山茶,今天晚上一起吃个饭吧?你来旅元这么久,我好歹该请你吃个饭哪。常美艳问,要叫上刘姐吗?陈西北定了定神,想起照片上那个面目全非的女人,皱了下眉,今天不喊她,就我俩。

陈西北洗了车,去常美艳租住的公寓接她。周五下午,又加上修地铁,街上堵得近乎瘫痪。陈西北等得无聊,掏出手机刷朋友圈。律所一个同事“晒”了个合同,代理金额后面打了个吊人胃口的马赛克。还配了段文字说,他喜欢律师这个行业,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有什么样的奇迹。陈西北看着这段文字,心里罩起一层雾霾,哼,爹妈都在政法系统身居要职,哪一秒不是奇迹。他叹了口气,有什么公平,只可能是强的更强,弱的更弱。就说老王吧,整天喊着生意做不下去,要破产,可一家老小不照样被两三个保姆伺候着。再是瘦死的骆驼,那也比马大啊。绿灯亮了,他压下手刹,告诫自己什么都别想,可越是这么克制自己,越是焦躁难忍。

常美艳从对面走过来时,陈西北差点没认出。黑色连衣裙,尖头高跟鞋,长发披肩,有点像走在红毯上的电影明星。她化了妆,很淡,只是局部的微调,却又显得立体精致。陈西北还是第一次见常美艳这么打扮。看来,女人一旦褪去了斗牛般的偏激和愤怒,就能显出水一样的柔美。

陈西北薄薄的嘴唇朝上扬了扬,认真地打量她一番,本来打算吃火锅,你这一亮相,火锅有点俗了。常美艳露出一个“谁信”的表情,拍拍手里帆布包说,马甲带着呢,要不要套上?陈西北说,别别别,这样挺好。他挂挡踩油门,感叹说,这样就对了嘛,打扮得漂漂亮亮,又不是没颜值。尼采老师说得多好,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常美艳瞟眼一笑,行了吧,就想说我不该做这份公益,折腾自己,更折腾别人。她往后一倒,甩掉脚上的高跟鞋,双手扶着后颈扭了扭,每天起舞那是艺术家的事儿。我还是安心拯救那些遭遇恶魔的苦难者吧。可惜啊,势单力薄。陈西北说,你该拯救拯救自己才对。你说你整天不着家,孩子总得管吧。全天下受苦的人那么多,可孩子只有一个。常美艳说,孩子马上初中,早该独立了。陈西北说,小升初,正是关键时候。常美艳警觉地看着他,扯着嘴上干裂的死皮,你该不是来当说客的吧?陈西北被她盯得如坐针毡,说,你想多了。我一个律师,原则和底线还是有的。他说完打开音乐,不说这个了,听歌。常美艳似是想起什么来,摸出一个U盘说,听首老歌。音乐一响,陈西北忍不住笑起来,这也太老了吧?怎么喜欢听这歌儿。常美艳认真地说,是挺老,但意义特别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中毕业时,班上搞的那台晚会?那是我们第一次唱卡拉OK吧,都没人敢唱。后来几个女生合唱了一首歌,就是这首《萍聚》。

她说的这些陈西北都没什么印象。高中三年、大学四年,那才是他的燃情岁月,初中那点事儿早灰飞烟灭了。常美艳说,你肯定不记得。以前的事,你大概都忘得差不多了吧。陈西北说,也没全忘。这话说得很没底气,连他自己都听出来了。常美艳倒也没多心,抱着一对膝盖说,忘了也好,活在过去的人,都是没什么出息的。

应常美艳的要求,陈西北选了一家环境不错的文化餐厅,装修古典,落地窗户正对楼下的中央广场,算得上闹中取静,视野开阔。常美艳进包房转了一圈,拎过包说要下去一趟。陈西北以为她去买东西,等了一阵没见她回来,朝窗外一看,头皮发麻。常美艳套着马甲,正到处发单子呢。陈西北有些生气,气她的徒劳无功。根本没人看那些单子,垫屁股的,当扇子的,还有的看都没看,转手丢掉,常美艳目睹这一切,依然走火入魔一般挨个地发,不知道跟谁较劲。还有那马甲,陈西北都不想多看一眼,太不合身,一步三晃,将好好的一身连衣裙罩得又土又丑。真是个大傻子。陈西北坐下来生闷气,出来吃个饭,包里还带着这些东西,安的什么心。

常美艳回来的时候满脸大汗,陈西北压着火问,有人看吗?

有一个人看也行啊。她瞟了陈西北一眼,生气啦?我错了我错了,我一看到聚集的人堆就激动,包里的那些单子就冲我叫,职业病。她津津乐道地给陈西北讲起发单子时的意外收获。有次在深圳,一个搞IT的免费给她们装了一套数据分析软件,做起统计来简直事半功倍。还有几个企业老板捐赠了办公设备。

常美艳用纸压着脸上的汗,总之,每次我感到很绝望的时候,总有一些好心人冒出来给我力量和信心。她咧嘴一笑,不好意思啊大律师,又让你干掉一碗“鸡汤”。陈西北刷着微博,心不在焉地说,鸡汤好啊,有营养。他收起手机,切入正题,如果吴总同意拿出一笔钱,并办理离婚,这事是不是就此收场。一说这事,常美艳立刻壁垒森严,我还是那句话,出钱不是挡箭牌。陈西北手里的茶壶停在半空,你这样就有点钻牛角尖了。婚也离了,钱也给了,两全其美的事,可以了吧?再说,人家犯没犯法,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何必硬要在这件事上死扛到底?常美艳接过茶壶,还说不是来当说客?怎么,真要策反啊?

陈西北的脸微微一热,说,我只是出于综合考虑,也是为你好。吴宏生一口咬定那些诊断证明是伪造的,他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办法佐证。你真的没必要跟这种人斗。常美艳说,是不是伪造他自己心里清楚。见她有些激动,陈西北伸手暂停,今天不聊这个,拿酒。

陈西北没想到常美艳这么能喝,也可能是他自己不在状态,总之没喝多久,陈西北开始发晕。人一醉就容易松懈,松懈后的陈西北把吴宏生和他那些破事儿全抛到半天云里。眼下,陈西北心里全是别墅,那栋让他耿耿于怀的别墅。他问了常美艳一个问题,事后觉得特别厚颜无耻。他让常美艳说说,为什么大家都叫它“小三房”。常美艳一点也不恼,撇撇嘴,还小三呢,就我这模样,哪个男的看上我不是眼瞎吗?陈西北说,万一就逃不过缘分这事儿呢?常美艳说,既然是找小三,缘分不都是糊弄人的,喝多了吧。常美艳附和着陈西北胡说八道一阵,挑衅地看着他,只有当小三才能住别墅啊?我就不能正儿八经地跟人结婚?这一问,陈西北酒醒了一大半,有些无地自容。他捋捋发直的舌头,说,真爱好。真爱无价。

常美艳跟陈西北讲起阿昆。去广州那年,她去阿昆店里打工,一年后两人结了婚。阿昆比常美艳大十六岁,是个性格温和的鳏夫。第一次随常美艳回老家,阿昆就有了建房子的打算,他喜欢研究风水,也早有在乡下安度晚年的打算。只可惜,房子建好没多久他就走了。阿昆是被活活碾死的,面包车发疯一样轧着阿昆的身体,前进、后退,再前进,再后退。常美艳抱起阿昆时,他全身像泼了血水,一只胳膊吊着,如同脱落的假肢。当时她已经忘记了哭,只能用拼尽全力的嘶喊驱散绝望和恐惧。

常美艳说,都怪我多管闲事。我在火车站见到那孩子时,全身是伤,他父亲常年吸毒,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于是我报了警。真没想到那混蛋这么记恨。常美艳缓缓摇了下头,都是报应。

陈西北想安慰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再看常美艳面如止水,也知道她内心已经强大到并不需要什么轻薄的安慰。木讷一阵,还是找了句贴心的话。陈西北说,幸好你俩还有个孩子。常美艳手心“啪”了一声,一团蓝焰低调地升起。孩子是领养的,就是我在火车站救下的那个。那混蛋撞了阿昆后判了死刑,孩子成了孤儿。香烟转移到常美艳手指间,过滤嘴上全是牙印。她吸了两口,把烟头按进烟缸使劲碾,直到断成两截,露出细碎的烟丝。挺对不起阿昆的。常美艳说,这些年,他留下的店子全被我败了。

陈西北涌上一阵释然,它驱散内心的成见与误解,慢慢发酵成一道强烈的电波。他起身坐到常美艳旁边,将两人的位置由相对变成了水平。陈西北握住常美艳的手,这只手在他掌心缩了一下,慢慢摊开。隔了十七年的十指相扣,常美艳依然紧张,低着头,神情跟当初在旅馆时一模一样。陈西北伸出手臂,把她揽进怀里。有好一阵,两人靠着彼此,点穴般看着沸腾的火锅。锅里的油泡争先恐后地浮起、炸开,又被另一个冒上来的油泡取代,如此循环,咕咕咕的声音占据了整个房间。火锅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时,常美艳转身抱住陈西北,双手在他背后打了个死结。陈西北浑身被什么撞了一下,撞出怦然心动的春风拂面。然而还没等他做出回应,常美艳又闪电般地松开,她的头抵在陈西北胸口,喘着气,像刚刚结束了一场激烈的赛跑。

出了包房,街上是扑面而来的喧闹嘈杂。常美艳说,今天很开心。好久都没这么开心过。陈西北说,开不开心,不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常美艳无奈一笑,我好像也没其他选择。陈西北觉得她有些迂腐,怎么可能?善待自己才是对阿昆最好的追念。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知不觉走到一公里开外的步行街。空寂的广场上,纳凉的人相继散去,只有几个踩着滑板的少年在昏黄的路灯下专注地追赶。常美艳说,年轻真好,大不了重来。陈西北羡慕地点头,是啊,输得起。常美艳默默点上烟,低头说,姓吴的给你开的什么条件?她吸了一口吐出来,我烟瘾越来越大了,这不是个好事。

陈西北递给她一瓶水,很多事,一旦有了瘾,戒掉就难了。就说我吧,那几年我是真有钱,炒房、炒股,钱滚钱利滚利,可偏偏迷上了赌,往返几趟澳门,几千万眨眼没了,直到高利贷找上门,我才相信这是玩真的。有天晚上,我站在楼顶,真想一跳了之,可一想到儿子,唉。

这我都知道。常美艳说,你后来,还真娶了那个范晓萱。

我这辈子最错误的一个选择。

翻版就是翻版,可你偏偏觉得区别不大。

两人都觉得好笑,笑完之后各有各的凄凉。陈西北问,我的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常美艳扭头一笑,你不是说我适合干侦探吗?

陈西北捏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先捏个坑,又慢慢将坑捏平,如此反复,最后,瓶子成了一根干枯的油条。有那么一阵,两人之间就只剩断断续续的噼里啪啦,像劣质的鞭炮,没精打采地敷衍。陈西北说,离婚四年,跟儿子总共见了四次,这让我对每个春节感恩涕零。有天我在咖啡厅见当事人,旁边一个小孩儿不停叫他爸爸。喊一声,我心里就如刀剜一下。不说这些了。他看着常美艳,语气凝重,吴总的事,到此为止吧。放他一马,也给我一个机会。

常美艳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我有这么厉害吗?我的刀架谁脖子上了?他还是你?

都差不多。总之你退一步,对谁都好。很多事情的解决办法,不一定非要闹得你死我活。陈西北的语气近乎哀求,算我求你,行不行?

不行。常美艳粗暴地打断他。她胸口起伏得厉害,爆了几句粗口。陈西北看见她脖子上冒起的青筋,烦躁也一点点增加。

常美艳说,连你也站到他那边去了,真够讽刺的。没想到你会变成一副软骨头。这话彻底点燃了陈西北,骂一个男人软骨头,跟骂他是条狗有什么区别。陈西北还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最先遭殃的是手里的瓶子,尽管它早已干瘪得不堪一击,但作为陈西北手里唯一的东西,它还是被扔出几米开外,一头栽地。是,都变了,就你没变,你简直就是我见过的最正义无私,最慈悲为怀的人,简直高尚、伟大、万人景仰。是不是还想当救世主,观音菩萨,是不是还想让人给你立个碑?我要不愁吃喝我也这么干,我还能把全天下的坏人都抓起来,拯救全人类。你就作吧,继续演。可你演得再好,在我眼里也不过如此,你懂为人父的心情吗?你懂每天见不着孩子,只能对着照片解相思之苦是什么滋味吗?你什么都不懂,还假惺惺地在这儿忧国忧民,可笑吧你!

几个滑板少年陆续停下,远远看着他俩。常美艳低声说,你走吧,病得不轻。陈西北跳起来,对,我有病。这世上就你一个脑子清楚,我们都他妈病入膏肓。

喝茶,老王讲究。通常,陈西北只请他吃饭,吃完饭K歌、洗脚,绝口不提喝茶的事。旅元能喝到上好滇红的茶楼不多,陈西北只能选在“祥和春”这种贵得能杀人的地方。虽然报老王的名字能打八折,但一壶茶的价仍够陈西北喝大半年旅元毛尖。老王落座后,摸着下巴冲陈西北笑。难怪今天下血本,印堂发黑啊。他朝前挪了挪,我决定冒着泄露天机的危险给你看个全相。

陈西北无心说笑,说了常美艳和他要插手吴宏生家暴的事。老王波澜不惊地品了口茶,不应该啊,两口子上个月还一起参加活动呢。又说,也不奇怪,吴宏生一个生意人,焦头烂额的事一大堆,在家能有多少好脾气?他吊眼看着陈西北,怎么突然冒出个同学?该不会是另有目的吧?陈西北说,我还希望她别有用心呢。关键不是啊,一根筋,认准了就死扛。老王一笑,弄到我公司干个销售倒挺合适。陈西北的茶杯在嘴边停住,你说人的两面性究竟有多可怕?换句话说,你相信吴宏生的另一面是凶残极恶吗?老王“哼哧”一声,我觉得这不是你应该思考的问题。你该用“实用主义”来对待身边的人和事。结果最重要,别去搞那些没必要的过程分析。

陈西北嚼着他的话,有种物是人非的失落。记得当年读大学时,老王特别喜欢看《追忆似水年华》,有一年搞朗诵会,他还读了其中的一段,“尽管我们知道再无任何希望,我们仍然期待。等待稍稍一点动静,稍稍一点声响……”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老王最喜欢的一段。

老王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摊手耸肩,这就是现实,你要与时俱进,就得跟身边的人保持一致。他捡起一颗瓜子放在牙间,眼神犀利,找过吴总?随后恍然大悟一笑,我说呢,看来你这个同学给你下了场及时雨啊。他鬼鬼祟祟地看着陈西北笑,不是你专门派来的吧?是同学还是间谍?

陈西北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杯子里的水跳出一半。老王赶紧摆手,知道不是,我开个玩笑。

陈西北没好气地说,你还别急着猜疑我,那个细皮嫩肉的“九○后”你从哪儿弄来的?我看他才像间谍。老王扫了一眼门口,你知道了?陈西北悠哉地喝了口茶,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老王严肃了很多,继而一脸无奈,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老吴要收购一家游船公司,我想在里面入一股。

陈西北想起常美艳说自己病得不轻,到底谁病了,他还真说不好。他有些后悔自己把这事告诉老王,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不该这么对他毫无保留。临走的时候,老王说,提醒你一句啊,你这同学要真盯上了老吴,你可别站错了队。

与常美艳的交涉,陈西北报喜不报忧,没跟吴宏生多说。好在几件当急的事凑到一起,吴宏生不得不避重就轻,息事宁人。

见面的地点是吴宏生安排的,就在他酒店的洽谈室。吴宏生老婆进来时,后面还跟着常美艳。陈西北没料到她会来,立刻浑身拧紧。上次争吵后,两人之间的同学情分所剩无几,更像是水火不容的对手。陈西北心想,真该在电话里跟吴宏生老婆多说几句,但估计作用也不大,这个优柔寡断的女人已经把常美艳当成自己最信任的人,随时需要她拿主意。

这是陈西北第一次见到吴宏生老婆。即使放到人堆里,他也能看出她跟别人的区别。下巴,额头都有明显的缝针疤痕,这些外伤还不算什么,陈西北看出更多的内伤,——低垂着眉眼,透出满身的倦怠和萧瑟,不经意间紧握的拳头里,攥着怯弱和小心翼翼。陈西北心里闪过一丝不安,面对一个受害者,他不仅没有惩恶扬善,反在助纣为虐。而常美艳满脸的正义凛然,更是提醒自己的职业本分。陈西北轻轻咳嗽一声,提醒自己别受干扰,影响接下来的谈判。

抓紧时间,别拿腔拿调了。常美艳一开口就冒着火药味。

吴宏生老婆对陈西北指指自己的左耳说,这只被他打废了,你稍微大点声。陈西北拿出离婚合同,你先看看,有什么异议提出来。他觉得大声说话有些别扭,刻意加了点微笑。

女人把合同递给常美艳。常美艳看合同的时候,吴宏生老婆打量陈西北几次,轻声说,小常跟我说过你。说你一定会帮我主持公道。你们都是好人,我这事没人爱管,以前报警,派出所还来一趟,后来一听是我,都不理了。小常是第一个站出来为我说话的。其实,当初在火车上纯粹是跟她诉苦,没想到她真肯过来帮我。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常美艳眼睛盯着合同打断她,人家风向早变了。陈西北忍着火没接话。不能失控,失控就输了。忍一时海阔天空。他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把该签的字一签,万事大吉。

看完合同,常美艳问吴宏生老婆,你觉得如何?女人侧着的脸松动了一下。陈西北说,吴总生意做得大,身家性命全压在银行贷款和固定资产上,能流动的资金也不多。生意人嘛,利益至上,他能说这个数,也算是重情重义。

她自己会拿主意。常美艳冷冷地看了一眼陈西北,你对姓吴的还真上心,快认干爹了吧?

女人问常美艳说,我签?常美艳说,你要觉得行就签吧,这笔钱你该拿。

还有一份。陈西北从包里拿出另一个文件夹,用余光扫了一眼常美艳。两份一起签,下午就安排汇款。

这是吴宏生授意的一份声明,女人必须承认,吴宏生从没有对她进行过任何暴力行为。常美艳一看就炸了,指着陈西北,无耻,流氓,混账。

女人倒很平静,拉常美艳坐下。她的意思是,吴宏生肯让一步,她也就让一步吧,好歹夫妻一场。常美艳瞪眼看她,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他打你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夫妻一场,你们算夫妻吗?但女人态度很坚决,似乎这笔超出她预期的补偿将她变成一个有主意的人。陈西北静静看着她,心里有了数。虐待罪属于告诉才处理的自诉案件,只要女人不主张,常美艳告吴宏生就有很大难度。

常美艳气得直跺脚,你怎么这么没原则呢?你是解脱了,他要再娶了别的女人,不一样遭毒手吗?女人瞟了她一眼,弱声说,我管好自己就行了。常美艳从包里掏出一沓资料放到桌上,姐你对得起我吗?为了找邻居给你作证,我在人家门口一等就是几个小时,讨好作揖,只差下跪了,我图什么?你离婚、拿钱没问题,但这份证明怎么能签呢?他们明摆着拿钱堵你的嘴啊。

堵就堵吧。女人低眉顺眼地看着她,小常,我不想告他,他坐了牢,我也捞不到什么好。常美艳看看她,又看看陈西北,一把将手里的资料扔到地上,说,一群“傻逼”。

女人沉默几秒,拿过笔说,我签。

常美艳扶着桌子缓缓起身,晃了晃,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A4纸。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忍辱负重换来的,除了她,没人在意。作为本场较量的胜出者,陈西北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发现自己可以对着任何人激昂陈词,唯独在常美艳面前显得拙劣。就好比此时,他明明替她难受,却只能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离开。

接下来一段时间,陈西北很想见见常美艳,倒也没什么要紧事,好比一场双打,他跟吴宏生配合默契,而常美艳的队友已经退场,这样的局面,输赢已无悬念。如果一定要说上几句的话,可能是道歉。为自己的行为图个心理安慰。但又有多大意义呢?这样毫无分量的一句对不起,怕是会让常美艳更加轻视。

对于陈西北的坐立不安,老王批评他不够冷静,就是单纯的工作,哪儿有那么多对不起?他跟吴宏生前妻观点一致,常美艳坚持一竿子插到底,肯定是有别的目的,什么公益,幌子。老王泡好茶,让陈西北别跟自己过不去,这世上最吃亏的人就是爱较真的人。陈西北说,说到底还是同学一场。老王嗤之以鼻,说到底是你这个同学脑子有病。吴宏生一点家事,硬是让她变成了自己家的。现在,人家老婆拿钱走人,她倒好,留下来自找苦吃。家庭纠纷快搞成民事纠纷了,我看再要不了多久,就要弄成刑事案件了。他郑重提醒陈西北,一定要把这人稳住,不能再闹了。把人逼急了,吴总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搞不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陈西北有点烦,能牵扯到你什么事。

陈西北多少有些自责。他想起常美艳穿着马甲站在街头遭人绕行的无助,想起她顶着烈日的挥汗如雨,想起她腋下那个永远鼓囊囊的帆布包,想起阿昆的死,想起她一路奔波的身影。可这些付出在别人眼里遭遇着变异、分裂,最后只剩下讥讽和嘲笑。陈西北吸了口烟,像吞下一块尖利的石头,从喉咙一直刮进胃里。陈西北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一大早,他接到吴宏生秘书的电话,让他马上过去一趟。办公室只有吴宏生跟秘书两人,陈西北的到来,明显加重了紧张的气氛。没来得及跟吴宏生打招呼,陈西北被秘书引到一台电脑前。

是一篇发在博客的文章。陈西北看了几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像数不清的蚂蟥,缓缓爬上全身。博主不是别人,正是常美艳,陈西北从字里行间读出她越挫越勇的斗志和决心。吴宏生长达四年的施暴、涉嫌包庇的民警、个别司法人员的渎职,全没能逃出她的抽丝剥茧。陈西北搭在鼠标键上的指头似有千斤重,稍稍抬一下就要伤筋动骨。

不是说没问题了吗?秘书质问陈西北。陈西北无言应对,他从不知道常美艳写起文章来是如此逻辑清晰,句句切中要害,她执拗,却不傻,甚至还有些老谋深算。

怎么又成了你同学?秘书又问。陈西北还是答不上来。对啊,怎么又成了同学呢?这层并不重要的关系,由他挑出来,就成了严重的问题,陈西北被动了。陈西北说,是同学不假,但我真不知情。他还想解释几句,大背椅里传出吴宏生的声音,他背对着陈西北说了一个字,滚。

陈西北也想骂人。好好的一盘棋,常美艳扔下一颗炸弹,全毁了。陈西北明显感觉到了吴宏生对他的厌恶,他知道,这样的厌恶会无限扩大,给自己安上幕后操手的罪名。去他妈的同学。陈西北拨着常美艳的电话,把车开得飞快。

门是被陈西北狠狠捶开的,四周邻居都竖着耳朵,常美艳不开不行。这一次,他没想克制,对这种一点情面都不讲的人,他又何必要念及所谓的情分。他一进门就咆哮起来,玩够了没有?等着打官司吧,侮辱罪和诽谤罪,哪一个你都够格。这官司,我贴钱替他打。

常美艳正在磨指甲,悠闲得很。愿意奉陪,她说,到时候我跟姓吴的一块儿蹲监狱,还是狱友呢。她朝无名指吹了口气,伸出手背仔细端详,点击率六万多,留言两万多,这么下去,吴企业家指不定能成“网红”。

陈西北冷笑一声,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我他妈从头到尾就不该认识你。你——陈西北指着她,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最不可理喻的人。

是吧?常美艳说,既然三观不同,没什么好说的,骂够了就出去吧。她走到门口,刚要替他开门,门自己开了,带着席卷而入的杀气。

陈西北暗叫不好,人还没起身,胳膊被一左一右死死钳住。领头的是个大个子,光头,一身横肉。他绕过陈西北,径直走向常美艳。一记耳光响起,常美艳头发撒开,脸被光头夹在虎口处,豁嘴看着天花板。

陈西北使劲抽动胳膊,只是几下,胳膊就成了拧紧的发条,再无活动的余地。陈西北扭着头,先是呵斥,后是晓之以情,都不起作用。两个面无表情的武夫软硬不吃,仿佛生下来的意义就是为了钳住陈西北。

常美艳的嘴被捏出怪异的形状,话因此说得口齿不清。狗腿子,王八蛋。话音未落,身子猛地像虾米蜷成一团。光头抬起一脚,毫不留情地踢在她小腹上。常美艳蜷了几秒,膝盖着地。狗腿子,王八蛋。常美艳毫无畏惧,声音变成沉重的闷响,光头一脚踏上去,像踩一只臭虫,带着浑身的厌恶与蛮力。常美艳蜷在地上,如同快断气的虾子。

嘴犟什么?你别说话了。陈西北又急又气。不管他怎么用尽力气,就是没办法从椅子里站起来。他使劲伸出脚,朝旁边踢了一下。但因为距离太远,他使不上劲。控制他的两个人很有经验,避开了一切受到反击的可能,陈西北想回头咬上一口的机会都没有。

常美艳从地上爬起来,朝光头嘲讽地笑了一下,这样的笑让他蒙上奇耻大辱。他揪起她头发,像发疯的暴徒一样来回扇着她的耳光,让你他妈笑,让你他妈笑,笑啊,笑。

住手——陈西北的声音像脱离轨道的电车,歪歪倒倒,横冲直撞。他感觉喉咙里泛上来破嗓之后的血腥,膨胀到顶点的愤怒给了他爆发的力量。他挣脱了出来。只是刚迈开腿没走几步,一股巨大的力量阻止了他,他被拉回椅子上。光头的耳光在陈西北的反抗中越来越猛,陈西北咬着牙,瑟瑟发抖。

也不知道扇了多少个巴掌,光头终于累了。作为总结,他扬起手臂对准她的脑袋狠狠劈下去,常美艳整个人瞬间下陷。管闲事就是这下场,贱货。光头抹了把汗,挥挥手说,走。光头出了门,两个随从等他走了一阵,这才放开陈西北跟着出去。

陈西北一遍又一遍地给吴宏生打电话,没接。常美艳开始呕吐,陈西北慌了,赶紧拨120。

常美艳的脸又红又肿,像被马蜂蛰过。嘴角的流出的血不知是外伤还是内伤。陈西北有些怕,不停催救护车。常美艳撑起力气笑了一下,摆手说没事。陈西北捏着她的手,让她别动。常美艳虚弱地喘气,朝头顶指了指,断断续续地说,算不算铁证?

陈西北顺着看过去,一个黑色的摄像头正静静地看着他俩,发出胜利的微笑。

立秋之后,空气里流动的火焰灭去不少,阳光一弱,早晚便有了丝丝凉意。这样的天气,陈西北每天会早起半小时去楼下跑圈。坚持了两周,爬楼梯时的焦虑心慌竟然有所好转。

常美艳被打的视频曝光后,吴宏生被推上风头浪尖,一件事牵出多件事,谁也包不住了,他强大的关系网也开始捉襟见肘,一切都在朝常美艳期望的方向发展。陈西北置身其中,到头来落了个竹篮打水,想想就觉得晦气。究竟是不是常美艳坏的事,他懒得去深究。不想深究倒不是因为他看开了,而是有些心虚,如果一开始就有无欲则刚的立场,也不至于狼狈扫地。他很快调整好状态,将生活的频道扭回原位,又像往日一样开着那辆帕萨特,从蜘蛛网一样的高架桥上横穿而过,奔向事务所,扎进那些不算复杂的案子。

至于常美艳,两人没再联系过。自从她回到广州,两人也回到邂逅之前的互不往来。但现在的不往来跟之前的不往来是全然不同的况味,现在的不往来是刻意的,仿佛强烈的敏感和自尊让两人穿上坚硬的铠甲,谁也不肯露出柔软的一面,将彼此的关系延续下去。陈西北心想,或许常美艳真对自己失望透顶,况且他对她的怨气也并没彻底清除。她临走前,两人吃了顿饭,看似不计前嫌,但心里一旦有了裂缝,真能修复弥合?只是都不愿显露出来罢了。不过这对陈西北来说,不是件什么值得难过的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考,比如拼命攒钱。这个目标量化在每天的忙碌奔波中,分分秒秒都要用于刀刃,他没有精力为这段中止的友情怅然失落。

有天深夜,陈西北满身酒气地回到空荡荡的屋子,突然想起了常美艳。算起来,她在旅元待了近三个月,可陈西北印象最深的,只有她回广州前的那晚。

那天下午,吴宏生被公安局的人带走,常美艳乐坏了,非要庆祝一下,带陈西北去一个老巷子吃兰州拉面。喝酒吃面闲扯,起身离开的时候已快九点。巷子里没灯,他俩借着手机电筒,踢踢踏踏地往出走。陈西北觉得那天的脚步声很特别,有时穿插交错,有时整齐一致,有时快,有时慢,包揽了彼此所有的话,幽深静谧的巷子因此显得充实而饱满。常美艳点了根烟,吐出的烟雾里裹着满嘴的酒气。陈西北笑道,你要是个男的,还真能干出一番大事。常美艳的脚在黑暗里崴了一下,说,你是想说,我现在一事无成。陈西北搀住她,不是。我是在反省我自己。其实,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哪怕是铁面罩,决心有了,一样可以撬开,在这点上,你比我有魄力。陈西北长叹一声,想当初,我也是壮志凌云的热血青年啊。

不错,反思够深刻。常美艳说,不过,我可没你说的什么魄力。无非是为了心安一点。为了赎罪,你信吗?陈西北觉得她有些矫情,兄弟一样拍了拍她,日子还很长,别为了阿昆自责一辈子。

巷子尽头连着一个热闹欢快的广场,常美艳看着一群踩着鼓点的大妈,露出斩钉截铁的一笑。走了。她冲陈西北挥了挥胳膊,朝街对面走去。她走得健步如飞,像是一个郑重而果决的奔赴,奔向她人生的下一个起点。陈西北记得自己冲那个背影叹了口气,他有些惋惜。下一个起点,无非是李宏生,张宏生,是一个又一个鸡飞狗跳的家事,是一群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可常美艳偏要沉迷其中,乐此不疲,陈西北除了叹一口气,还能说什么呢?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谁也无权干涉。

当然,想起常美艳的时候屈指可数。更多的时候,陈西北开着车穿梭在旅元的街道,心里常生出一种质疑,似乎常美艳从来就没来过这座城市,似乎两人从没见过面,她在自己心里,早就遥远成一个虚无的存在。

陈西北再次接到常美艳电话时,旅元迎来一场大雪。

常美艳在电话里说,希望陈西北能去趟广州与她见一面。那几天,陈西北受了一次重创,几乎对所有人都失去信心。他在电话里拒绝了常美艳,连理由都没给一个,只是说忙。这样的消沉源于他对一件事情的确认,那天冲进常美艳屋里动手的人果然是老王安排的。自从他知道有常美艳这么个人,就主动靠拢吴宏生,成为他的另一条眼线。面对陈西北的质问,老王委屈地振振有词,又没伤着你半根汗毛。再说,不试试金,怎么知道你对她如此情深意重。他刚一说完,陈西北就动了手,一拳打向老王,也打碎了那个迷失的自己。老王应声倒地,他身上也传来刺骨的疼。是该醒醒了,自己跟老王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开始抽自己耳光,身体里早就长满龌龊的马蝇、蚰蜒、苍蝇、毒蝎,它们正从肌肤的深处爬上脸颊,他必须用尽全力把它们拍死。

陈西北抽得浑身是汗,坐下来喘气。一只紫砂壶在地上四分五裂,浅黄色的茶水沿着碎片蜿蜒流淌,各奔东西。神经病。老王穿好外套,系好围巾,又回到往日里高瞻远瞩的风范。他冷冷看了陈西北一眼,丢下几句更脏的话。陈西北把毛衣领子往下拉了拉,盯着一只茶杯发呆。流畅的线条,上好的工艺,杯身刻着“禅茶一味”的篆体。他感觉到脸上的灼痛渐渐明显,正从脸颊朝耳根扩散。禅茶一味。陈西北起身,看着窗外飞洒的雪花,长长舒了口气。

接完电话的第二天,陈西北坐上去广州的动车。拾起见面的念头,只因为常美艳最后的一句话,她说,还是来一趟吧,我在看守所。

几个小时后,陈西北坐到常美艳对面。常美艳看着他的肿脸,忍俊不禁地说,左撇子啊,两边不对称。陈西北笑不出来,他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个情形。两人隔着一道铁栏,冰冷坚硬。常美艳挽在脑后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并不合脸型的妹妹头。

常美艳指指黑色棉袄外的背心说,跟我原来那件差不多,就是字不一样。又朝他摆了摆头,这发型怎么样?

挺好。陈西北说,好像胖了点。

在这儿吃得香睡得好,不胖才怪。

你倒心宽。没见过你这么傻的。陈西北伸手去兜里掏烟,掏出一半,又塞回去。

我戒了。

陈西北点点头,戒了好。他看着常美艳,是真胖了。原来的尖下巴,变成了浅浅的圆。这样的变化,陈西北全然理解,当他从公安局了解到全部情况,他就已经理解了常美艳所做的一切。

自首的打算,常美艳挣扎了很多年。一个乡镇医院,家属又没追究,医院自然想不到应该开一个死亡病例讨论。如果不是她自己说出来,这个秘密就会同继父的尸骨一样,埋进厚厚的黄土,烂到无踪可循。可这样的秘密对常美艳来说,不仅没有消散,反随着时间愈发坚固清晰,成为身体里最显眼的一部分。它肆意生长,时刻提醒着她,侵夺掉所有的快乐和坦然。陈西北知道,常美艳不是傻,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唯一的出路。面对无形的折磨,她实在熬不下去了。

自首那天,常美艳说得很快,那些字争先恐后地从喉咙里往外挤,生怕稍晚一秒,从胸口到喉咙的通道就会立刻关闭。中途,她求警官给了她一根烟,点烟的时候她双手发抖,最后是警官帮她点的火。她吸了几口烟,继续交待,人是她毒死的。继父吃了她下的药,全身抽筋,嘴巴张得像碗口那么大。断气时,他一只手朝着自己,手掌是一个抓握的姿势。这些年,她一直被这只手折磨着,像一只铁钩,五脏六腑都快被搅烂。

陈西北托广州的律师朋友见到了那个警官,三人吃着饭,很快熟络。警官说,这人很特别,少见。做完笔录签字的时候,还冲我笑了一下,很客气地说了句谢谢。警官放下筷子,笑笑,没见过哪个犯人在坐牢之前笑得这么开心,撞上大喜事似的。

从饭馆出来,陈西北只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真他妈扯淡。一张好脸,偏要往上面抹屎。你怎么不说全世界的人死了都跟你有关系。他闭了闭眼,朝花坛旁一只垃圾桶踢了一脚。街上车流如注,陈西北走上天桥,耳边全是轰轰隆隆的声音,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一齐灌进脑子里,撕扯着每一根神经。

老家那个房子,你帮我处理了吧。常美艳说,反正我妈也不想回去住了,谁买去,办个农家乐最好不过。

陈西北说,行。我抽空回趟老家。他其实想说,他会去镇上的派出所一趟,把当年她遭受家暴的笔录调出来,对判刑有利。他起身时,常美艳的眼睛突然追上来,西北,要是回老家,替我去看看那家旅馆吧,三○三房,如果你有空的话。

一声斗地主的轰炸把陈西北吓了一跳。他老在走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老板的脸从电脑屏幕前探出来,眼神涣散地看着陈西北,等着他先开口。

陈西北坐的是最早一班回老家的动车,到县城已是下午一点。县城到处是热火朝天的工地,各种机器声此起彼伏。所幸那家旅馆还在,只是稍微装修,将门口的“住宿”招牌换成了霓虹闪烁的“君来旅馆”。

三楼有空房吗?陈西北做出一副随心所欲的样子,就要三○三吧。他绕了个弯,毕竟,一上来就直奔主题会让人觉得奇怪。但老板给房卡的时候,还是多看了他几眼,也是,看着品位不差,怎么会来这种简陋的地方。

墙面重新粉刷过,床比以前宽,蹲坑换成了马桶,窗帘也由浅白换成遮光极好的暗灰。陈西北有些惊讶,当年他并没留意,可此时往这儿一站,却能看出每一处细微的变化。他拉过椅子缓缓坐下来,十七年在这间房子里,真能短成一瞬吗?

外卖送上来的时候,陈西北下去买了瓶二锅头。他拉上窗帘,把灯打开,将两个床头柜拼成一张桌子。

你结婚那年,我来过这儿一次。房子刚装修,全是油漆味儿。陈西北脑子一嗡,两腿发软。他环顾四周,明明只有自己一人,可常美艳的声音却听得真真切切。对面,就在桌子的那一头。

他坐下来缓和一阵,没那么害怕了,冲对面空荡荡的墙壁一笑。

那天其实特别想给你打个电话,你号码我一直都有。从小缺爱的孩子是自卑的,这种自卑,是长在身上的瘊子,你厌恶它,却又不得不与它相依为命。陈西北看着常美艳拍了下床沿,我拿着你留下的信,在这儿坐了好久。那种悲伤,让我看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颜色。

陈西北倒了酒放到对面,说,灰色吧?也可能是黑色。他边说边剥花生,剥了一大盘,也放到对面。常美艳用手捏住一颗放进嘴里,还是老家的花生好,有泥巴味儿。

陈西北端起杯子,举到空中做了个碰杯的动作。常美艳喝了一口,脸皱成一团。听他们说,如果立了功,能从死刑到死缓,再从死缓到有期。要真能出来,你去接我。

陈西北看着她,想要吻她一次。他起身走过去,他真的这样做了。接着,他看见常美艳呆呆看着他,不认识他似的。她转身倒了杯酒,一手端着杯子,一手去擦脸上的眼泪。可眼泪老是流,她两手刚握住杯子,脸上又是稀里哗啦一片。她不停地擦、再擦,慌慌张张的,酒洒了出来。后来她放下杯子,扯了一大把纸巾堵在脸上,那些眼泪终于像开闸的洪水,流了个痛快。

这顿饭吃了很久。一瓶二锅头喝完,陈西北撤了桌子,拉开窗帘。一团接一团的雪花正密密压压地往下掉,泛着银白的光,明亮通透。远处的灯塔、山峦,近处的树木和房屋,全凝固成线条各异的图案,在阳光里梦幻神秘。

窗外对着一条长长的马路,此时,它更像一条洁白的绸缎,通向看不到终点的远方。陈西北看见绸缎上走来两个人,女孩儿穿着水红色毛衣,黑色健美裤,腼腆地笑着。她身旁的男孩儿双手插兜,下巴朝天地吹着口哨。

雪越下越大,陈西北推开窗户,仔细看那男孩儿,那家伙吊儿郎当的背影,怎么就那么像自己。

选自《芳草》2018年第5期

《戏》 朱振庚 纸本水墨 138×68.5cm 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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