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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与荒原狼

2018-12-17李祎然

教育·综合视线 2018年10期
关键词:魂灵格非荒原

李祎然

合上《江南三部曲》一书,很容易想起英国诗人托马斯·艾略特的长诗《荒原》和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长篇小说《荒原狼》。《江南三部曲》分别指《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三部曲的每一部都死一个女人,女人死亡的寓意似乎可以理解为作者内心里对某种人类精神正在消失的哀悼。

秀米死在腊梅花开的冬天,像临终前所见的冰花一样,融化在生命中最后一缕阳光;佩佩死在细雨蒙蒙的早晨,像没有情感的动物一样,被解剖被陈列被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家玉死在春天消失的日子,连陪护都不知道详细时间……她们都死得很孤寂,孤寂到这个世界似乎都已跟着死去,那一刻,世界,沦为荒原。

《江南三部曲》击痛人心。

女人们用生命守护的,却是荒原狼。

《人面桃花》里的张季元,仅是全无浪漫可言的粗粝猥琐,与秀米的爱情尚未展开,就丧命于毫无作为的追求;《山河入梦》里的谭功达,则是全无责任心的空洞无能,与姚佩佩的爱情,被俗烂的性欲玷污,竟一任践踏;只有《春尽江南》里的谭端午,才在那场雨中,深味出女人的悲凉,做出了最后的忏悔,是中国男性已然进化的一点希望。

不得不对格非先生肃然起敬。

读者看见,那个蓄养了恶狼的时代。

荒原之上,爱情从来都不美满,何止不美满,总是伤透人心。

荒原之上,男人从来不会比女人承受的更多,反而一再败退,直到,易形为食人之狼。

即使是最不堪的女人,都用她变了形的伎俩,守护着她的爱,比如翠莲、张金芳、春霞等,她们的错误似乎都有生长在这个荒原的理由。而男人们就难以望其项背,即使是曾经萌生过人类美好爱情幻想的人。

格非先生,是在解剖他十分了解的同类吗?

难说。

难得。

因此俘虏了魂灵尚在的人。

因此唤醒了魂灵沉睡的人。

所以万物相生,狼群吞噬不尽,被毁灭亦被铭记。

这些女人仍在,她们将会永远活在我们的未来。正如《红楼梦》中的女性之美,在潇湘馆的悲声里永存,东方女性的温婉含蓄与执着,仍在。女人的高冷与心热,在面对猝不及防的爱情的时候,外化为惯常的羞涩与失措。如今身边的女性,仍然以她们的羞涩与失措,暴露着她们单纯的内心。读者叹服的是,格非先生是这样洞悉并表达出如此真切的东方女性的。

令我记忆深刻的是,众多文学形象中,祥林嫂聪明至极,她幡然醒悟,表达了对魂灵的追问,她在群狼的攻击中,孤身奋战到最后,与桑迪亚哥、鲁宾逊相比,毫不逊色。

秀米也是一个类似于祥林嫂的女性。她们生活在类似的时代。不同的是,格非并没有亲历那个时代。格非说创作动机泥牛入海。他的序言像少女的初心,单纯而又迷人。他笔下的江南,却让读者看到了人性的荒原。他反复写“普济寺”与“花家舍”,至于“垛墙马灯黄豆水缸”,或者“水庫大坝哨卡邮筒”,或者“小区楼盘流浪猫狗”等,都是在人物的日常中,摆在读者心间的静物,静物不着悲喜,显而易见苍凉。读者只觉心头失落,步履蹒跚,憋屈得难受,着意去看作者的心思,却又了无踪迹,真是踏雪无痕。

这荒原,无可依靠,满目沧桑。格非认为还不够。于是写江南的“大雨”,一场又一场的雨。大雨滂沱,春寒彻骨,直把人拽入无望的荒原。只有蚕吃桑叶的声音,像下雨声,带给人漫长折磨中一点温情。所以,秀米与爱人阴阳两隔,与家人音讯中断,偏遭韩六的蹂躏,却唯独没有想到死;姚佩佩被色狼陷害,偏遇爱人跌落背叛,却一直在奔逃中追寻;家玉被癌症侵入,偏受丈夫羞辱抛弃,还在信笺里落一句——“我爱你。一直。”

中国女性辗转于荒原之上,令人荡气回肠。

且说人名,也把人物的挣扎反抗对比得鲜明。那人名要么轻描淡写、不加修饰,偏是历尽劫难,普度众生,比如秀米;要么俗不可耐、轻若鸿毛,偏是豪情万丈,舍生取义,比如谭四;要么珠圆玉润、色泽饱满,偏是歪头斜嘴,污浊不堪,比如宝琛;要么清纯脱俗、静美如画,偏是淫邪歹毒,恩仇不分,比如翠莲;是文人,偏送他个丁树则、谭功达之类枯槁乏味;是匠人,偏送他个王七蛋、王八蛋之类不经磕碰。女人总归是与江南脱不了干系,用字如“米”“花”“莲”“鹊”“碧”“兰”“蓉”,一幅江南图景,不在自然环境描写,全在一声声呼唤。越是孱弱,越被磨砺得坚硬;越是坚硬,越被摧折得快捷。

撞色一般,总把最温情,最细腻,能带给人美好联想和诗意的,与最冷酷,最凶残,能置人心于死地的,并置。

江南,赋予诗意和梦幻的翠红柳绿,盛开在荒原之上。

荒原狼,肆虐5000年之久,一场旷世大雨才浇透荒原。不得不对格非先生肃然起敬。如何敢于深入中国男性极为常见而又不堪的内里,一反俗套,重重叠叠的精神世界,竟如此酣畅淋漓。

格非先生如何识得女性的这份宽广?这很容易让人联想他生命中某个伟大的魂灵。他笔下的爱情,因为冰冷的现实,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格非真让人害怕。

然,格非更让人伤心。

这份穿越时空的伤,带着血腥,把荒原播种成一地凄凉。这种凄凉,是不是,欲唤醒做梦的少女。有字以来,能够肆意弥漫淌进中国少女心间的仍然是那些不能到达的爱情,所以池莉、方方、叶广岑、毕淑敏等,抵消不了琼瑶式的扁平故事和白落梅式的花样解读带来的幻想。

不过,格非很负责任且很用力地敲打着少女心事。用揪痛人心的对比色,把江南的女子,与失格的群狼,并置。

如何叫人不绝望。

最奇是,三部曲之二,如此索然。格非,您缘何而怒?当一个美绝尘寰的女子,奔逃在荒原,是不是,狼也在咆哮?当人心堕落成无关痛痒的砂砾,一日一日的蹭蹭上涨,快要淹没了这个世界。有格非一样的先生,捅出一个破洞,让雨水,瓢泼似的雨水,凶狠狠地灌进来,潮湿了砂砾。狼群在沉默的瞬间,易形为人类。至少晃动了一下,虽然还是狼,食人之狼。

如此回环,读者很容易滋生出姚佩佩一样的恨意。恨《江南三部曲》,每次都像魔瓶一样,轻轻一碰,就释放出魔怪,迷雾遍身,诱人追寻。

最是那“雨”,让人欲罢不能。开篇从“疯子”言“普济马上要下雨了”,结局到无人能语的“终于下雨了”,读者不能自已地把这几句乏味至极的喃喃语反复读,反复读。

“两点刚过,等待已久的一场大雨终于来了。

突然刮起的大风吹翻了桌布。终于下雨了。

重重叠叠的闷雷,犹如交响乐队中密集的低音鼓。终于下雨了。

雷声余音未消,窗外的庭院里早已是如泼如泻。终于下雨了。”

雨中,有一双眼,她等了一个世纪,她或许刚刚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荒原上奔走的砂砾被狂风搅动的太久太久,以至于她睁不开眼,她悲戚地看着挣扎的女人们,被恶狼衔入口中,撕扯、咀嚼、吞入腹中。这双眼,是黛玉的哀怨,是祥林嫂的彷徨,亦或是秀米、佩佩、家玉,此恨绵绵无绝期,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双眼,或是格非生命中某个伟大的魂灵。是格非先生安排了这一场雨,他花了很长时间安排的一场雨,他克制了很久才让这日子“终于下雨了”。期盼每一种岁月中,都有这样的一场雨。期盼每一种纪元,都有这样的一场雨。

只有这一场雨,发生在悲剧之后,而不是悲剧进行时;何况,其后还出现了绿珠,还出现了长诗《睡莲》。弯弯绕绕的,格非还是逃不出盘踞中国历史已久的那个安稳的句号。

句号之前,是荒原,荒原之上,是荒原狼。

读者看见:世界,抵达了人性的荒原,狼才发出凄厉的悲号。这荒原,竟然诞生了《睡莲》,“化石般的寂静,开放在秘密的水塘”。这荒原狼,开始“注视镜中的自己”,还想象“席芬尼的庭院还为海水所覆盖”。人类精神的巢穴,以另一种形式永在。

参考文献

格非.江南三部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作者系西安交通大学彭康学院2018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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