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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娘养的

2018-12-10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娘舅田螺

人都是娘生的,不一定是娘养的,不是有“不是娘养的”“后娘养的”和“狗娘养的”三句经典国骂吗?我呢,既不是娘养的,也不是后娘养的,而是细娘养的。

说来真是话长。

20世纪60年代某年,母亲怀上第五胎,怀的是我。

年近半百的光棍娘舅,提着两只鸡婆和一篮鸡蛋前来探望时,跟已经有两个儿子的父母打了个赌:如果我是男的,就送他当养子。生下来后,果然是男的,体积跟小猪差不多,手指细得像筷头,哭声喑哑,类似鸭叫——不是大鸭是小鸭,有时嘴巴张得老大,明明大哭的样子,却听不到声音。娘舅当时没敢要我,怕养不活,反客为主,委托母亲把我养到一岁才移交。

这期间,娘舅每两月进城一趟,每次都不空手,或鸡或蛋或米或豆,还有各类山货干货,一部分被哥哥姐姐贪吃和父亲分享,一部分被母亲转化为乳汁,通过世上最伟大的输液装置——乳房和乳头——输送到我嘴里。

娘舅接我那天,天气好得出奇。奇在哪里?奇在深秋还有杜鹃绽放,奇在收割过的稻茬长出绿叶。娘舅挑着一担冒尖的大米,翻山越岭二十里,再乘班车进城。客车一天一趟,挤得像鸡窝。空手走山路三个小时,负重三个半至四个小时,乘车三个小时,加上等车的时间,进趟城至少要七个小时,路漫漫其修远兮。

口齿不清的娘舅,和父亲抽着烟喝着茶,说了大半个晚上的掏心话。母亲则整夜失眠,抱着我独自伤悲。第二天下午,我睡得正香,娘舅要动身赶车了。

娘舅说睡着正好,神不知鬼不觉,醒来就麻烦了。母亲说什么不答应,非要最后喂我一次奶。醒来的我似乎预感到什么,含着母亲的乳头,怎么也不肯松口。母亲试了三次不成功,只好拔牙一样拔出乳头。乳头一拔出,哭声喷泉般涌出,声振瓦屋。经过一年的哺育,我的体质有所增强,哭起来颇为震撼。

娘舅再也等不及,左肩挑着空荡荡的箩筐,右手抱着我上路了。

怕我看见,母亲躲闪着跟踪追击,一直跟到汽车站,远远望着娘舅抱着小手乱舞的我上了汽车。汽车开动后,披头散发的母亲,踉踉跄跄追着汽车。

汽车出站速度本来就慢,出站就上坡,更慢,坡不长,三百来米,母亲迎着车轮扬起的灰尘,奋力追赶。浓重的灰尘立刻将她包裹。

快到坡顶时,娘舅发现母亲,从车窗伸出花白的脑袋,大声道,妹佬,平子跟着我,你一百个放心,我亏不了他,我就是吐自己的血剜自己的肉,也要把他养大,你回吧,千万别难过,伤了身子。娘舅破锣般的嗓音,在风中倍显苍凉。

说话间,汽车爬上坡顶。司机换了个挡,汽车稍作停顿,快速滑下坡去。母亲干号一声,发足冲上坡顶,鞋子掉了一只也顾不上捡,放声疾呼我的名字,汽车很快消失在拐弯处……

泪水汗水还有奶水,洇湿母亲起伏的胸脯。

回到家,母亲断断续续哭了三天三夜,想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想一会儿,把乳房哭萎缩了,以致日后妹妹出生时滴奶未淌。

班车半路抛锚,司机捣鼓两个多小时总算修好。我的小嘴从脱离母亲乳头那刻起,基本没闲着,一直哭到班车抛锚,才沉沉睡去。班车快修好的时候,我又开始哭了。一个戴眼镜、看上去有点文化的中年男子对娘舅说,你这个孩子不简单,他不哭车就坏了,他一哭车就修好了。娘舅喜笑颜开,手忙脚乱地向他敬烟。

娘舅把我挑到他的光棍之家时,细娘已经等得不耐烦。大半个月亮爬到中天,那碗米糊已经热了三遍,她决定最后热一次,娘舅还不回来的话,就上床困觉,接着把前两个晚上没做完的梦做完。

到娘舅家三天,细娘连续两夜做梦。前天晚上,她在梦中长大披红挂绿做了新娘,黏在娘的怀里凄凄惨惨悲悲切切,不一会儿,鞭炮响了,唢呐叫了,花轿来了,正要上轿,突然被娘舅踢了一脚,醒了,没嫁出去。娘舅踢了细娘这么一脚,自己也醒了,起床赶车进城接我。

昨晚细娘接着做梦,坐上前天晚上没来得及坐上的花轿,一路吹吹打打,优哉游哉地晃到新郎家,正当她准备掀开红头巾,觊觎如意郎君到底如不如意时,黑狗突然大叫起来,将她吵醒,如意郎君不见了。

迷迷糊糊的细娘,以为娘舅带着我提前回来了,跌跌撞撞打开门,月光如洗,照得乌黑的狗毛发亮。身子紧绷的黑狗对着月亮引颈说唱,细娘轻轻踢了它一脚,骂道,死狗乱叫什么,嫦娥姐姐又不会喂你肉骨头。黑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躺在门边稻草垫上。

细娘接着睡,企图把梦做完,可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无梦。今天晚上,细娘说什么也要再续前梦,要看清新郎真面目。当她把那碗米糊热了五遍之后,梦的尾声已经构思好了,只等上床,一闭眼,就能兑现。

就在她第六次把火烧旺时,传来黑狗的欢叫和我垂死的哭声。细娘一个箭步冲出厨房,抢劫似的把我抱出箩筐,惊喜地看着我。我嗅到一股类似母亲身上特有的味道,立即不哭了,咧嘴笑了起来。

细娘受宠若惊,不顾我脸上油画般的涕泪,狂吻着我,吻得我全身舒坦,回报她一泡热尿。细娘嬉笑着扒开我的小腿,在鸡鸡上轻描淡写地扭了一把,然后给我喂糊。

细娘坐在一把离地半尺的小竹椅上,跷着二郎腿,将我侧放在大腿上,左胳膊挽着我的肩颈,左手掌端着那碗米糊,右手执一小竹勺,挖一勺洁白的米糊,放到嘴边吹一吹,伸出舌头蜻蜓点水般那么一舔,再喂到我嗷嗷待哺的嘴里。细娘一边喂一边哼着儿歌,不时插上一句念白,“乖崽快吃”“平子真乖”。手法之娴熟,唱念之流畅,仿佛她已为人母多年多次。

我实在饿坏了,一口气吃完半碗米糊,躺在细娘怀里睡着了。

细娘抱着我打了个盹,鸡就叫第三遍了,迅速做完那个梦:掀开红头巾时,细娘大吃一惊,如意郎君居然是我!

“那个梦真是荒唐。”日后每当细娘向我叙说这个梦的时候,总是用这句话总结。

细娘是娘舅亲戚的女儿,家住上山院,离下山院五里地。细娘是娘舅的亲戚,自然是母亲的亲戚,当然也是我的亲戚,我和她亲上加亲,成了最亲的亲人。

细娘家孩子数量和我家相同,都是六个,但是她家品种单一,全是女的,我家比例均衡,三男三女,出生秩序为男—女—男—女—男—女,算计好似的。

生细娘时,细娘的娘剧疼,差点把命疼掉。细娘是第四胎,前面已经生了三胎,顺利如母鸡下蛋,做梦想不到第四胎难产。娘咬牙切齿道,又不是儿子,要是儿子,疼死也甘愿,老娘要知道是贴钱货,肚子里就把你憋死,肚子里没把你憋死,生你的时候,夹也要把你夹死,没想到反倒差点被你疼死。话虽这么说,娘却最在意细娘。做母亲的往往这样,生孩子越疼,越疼这个孩子。娘对细娘是又疼又恨,疼起来恨不得自己让她吃了,恨起来恨不得自己吃了她。

爹则恨着每个女儿,恨不得把她们通通塞回老婆子宫,轮回转世成儿子。吃饭的时候,爹总是抬起那双混浊绝望的三角眼,恶狠狠地盯着她们,盯得她们心惊肉跳胃萎缩肠痉挛,从不敢放开肚皮进食,反而要抻长脖子打着夸张的饱嗝。

当娘舅透露收养我的同时还要收养一个干女儿的大好消息时,除了刚学会走路的老六和已出嫁的老大老二,剩下来的三姐妹无不欢欣鼓舞,仿佛农奴就要翻身得解放。其实在这之前,细娘爹娘多次怂恿娘舅领一个女儿去,只要不当老婆,当丫鬟哪怕当牛做马都行。娘舅一直没有表态,直到我诞生,才动了心思。

娘舅凭一己之力,可以养出三五成群的家禽(当时政策允许多生孩子,不准多养家禽,更不准养猪,否则他定能养出三五十成群的家禽,甚至一头大肥猪),要把我培养成又红又专的接班人,没有女人不行。这个女人年岁不能太大,太大成了后母,十个后母九个坏;太小也不行,起不了作用。细娘不大不小,又是亲戚,最合适。

男人堆里娘舅算不上优秀,光棍群里却出类拔萃,何以成为光棍,以下几条原因可供参考:一是爹妈死得早。爹妈死后,娘舅撸起袖子捋起裤管,向两个妹妹承担起长兄为父的责任,有时还兼济为母之义务,被拖累了。二是嘴巴豁了口子破相了。没爹没妈的女儿愁嫁绝不可能嫁不出去,母亲两姐妹不好看也不难看,都及时嫁了出去,母亲甚至嫁得不错,嫁给镇上的公家人,没几年跟着丈夫调到县城,成了城里人。没妈没爹的儿子,找老婆就困难了,何况娘舅是个兔唇。没妈的孩子像根青草,没妈没爹的孩子像根枯草,娘舅没妈没爹的时候,那个社会还是旧社会,那就不是枯草而是霉草了。

娘舅是个勤俭的光棍,小有积蓄,不说完全解决温饱,至少吃了上顿有下顿。娘舅不仅有粮,还有好脾气,不骂人不打人,一天到晚笑眯眯,偶尔发火,只冒火星不起明火。到了娘舅家,等于过上好日子。娘舅兔唇是老天没眼,打光棍是女人瞎了眼。

父母尤其母亲,之所以把我送给娘舅,是出于报恩。艰难岁月里,每到青黄不接和收获季节,娘舅便肩挑背扛送粮上门,力度之大,不亚于我国政府对亚非拉的援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面对如父的兄长,母亲无法拒绝。别说送一个儿子,送对双胞胎也不为过。

我出生后,娘舅动辄往上山院跑,逐一考察三姐妹,还把她们轮流接到家里住上一小段,做深入细致的考察。在娘舅家里,她们乖巧无比,争先恐后献殷勤,无不希望自己入选。老三老五献殷勤的同时,大肆诽谤对方和细娘,细娘却从不说她们坏话。

经过一年的精心考察,细娘脱颖而出,成为最终人选。考察一开始,天资聪慧的细娘便志在必得,在娘的提醒和教导下,时刻关注哺乳期女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还经常帮人带孩子,理论与实际相结合,学了个八九不离十,我一上手便得心应手。老三老五只知道讨好娘舅,不知道学习业务,淘汰在所难免。

娘舅给细娘做了身新衣裳,买了新鞋,细娘焕然一新,一个箭步与落选的老三老五拉开十万八千里。老三老五嫉妒得牙龈发炎,从此跟细娘做起了冤家,对娘舅也怀恨在心。

细娘上能孝顺父母尊重姐姐,下能体恤妹妹,家务活儿样样能干肯干。妇女能顶半边天,细娘能顶半个娘。山院人习惯把那种特别顾家特别能干特别懂事尚未婚嫁的姑娘称为“细娘”,类似但有别于童养媳。都说长女为母,对“细娘”而言,不长亦能为母。我的细娘是山院唯一的“细娘”。娘舅选中细娘,细娘娘心里虽然不舍,却不得不佩服娘舅的眼光。

娘本想留着细娘,长大好钓上门女婿。但是爹不看好细娘看好老三,不看好细娘不是不喜欢她,看好老三不是喜欢她,而是老三大细娘几岁,已到成婚年龄,可早点把女婿招上门,早上门早出力。原因就这么简单。也许你要疑问,既然这样,为何不让老大或者老二招?原因更简单,只要没生出儿子,只要能生,生完老大必然生老二,生完老二必然生老三,哪怕老大老二貌若天仙,人家也不会轻易上门,再生出老四老五来,名为女婿实则长工,这个账谁都会算。

等到老六出生,娘已经五十多岁,生厌烦了,不厌烦也生不出来了,这才考虑招婿大计,人家才可能咬钩。也许你还要疑问,让老六招,人家不是更容易上钩吗?这你就幼稚了,等到老六长大成人,爹娘如果活着,已经七老八十,有福可享也享不了几天。要是招不到,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让老三招,即使招不到,可寄希望于老五,老五招不到,还可寄希望于老六,这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老六也招不到,那就认命,无话可说。

娘舅光棍之家这一亩三分地,算不上肥沃,但日照充足风调雨顺,利于我们成长。相对于细娘,我成长慢些。细娘是那种不催肥也能长,一催肥就猛长的优良作物。

我的整个童年,一半在细娘脊背上度过。细娘背着我烧火做饭、洗衣扫地、喂鸡养鸭,细娘背着我捉泥鳅、拾田螺、捡稻穗、摘野果、扯猪草……一年又一年,细娘的脊背渐渐厚实,肩头渐渐圆润,胸部渐渐隆起。我伏在她的脊背上,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种伏在席梦思上的感觉。我的童子尿不知多少次湿透她脊背。

细娘年纪不大,却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擅长炒田螺。我最爱吃她炒的田螺,百吃不厌。田螺生长的季节,细娘每隔三两天,就背着我去捡田螺。

山院是高寒山区,过了端午,天气才真正转暖,村人才开始犁田。犁过的水田,歇上个把月,养一养地气,让泥土充分滋润并吸收养料,才开始耙田,然后插秧。开春时节,村人已将猪粪牛粪和草木灰堆放入水田,经过三四个月的发酵,肥力深深吃进泥里。

在这一个月里,是田螺生长的黄金季节。秧插下后,田里虽然还有田螺,但不宜下田拾捡,容易把禾苗踩倒,影响生长,稻株长密后,田螺无影无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

田螺怕光怕雨,白天和下雨时潜伏在泥里,吃泥里的微生物,夕阳西下光线暗弱之际,才拱出泥面透风乘凉,饱餐一顿浮游植物、幼嫩水生植物和青苔,所谓“太阳落山,田螺摆摊”。

太阳落山后,细娘或邀上几个伙伴,或独自背着我,卷起裤管挎上腰篓,奔向一丘丘散发着泥土清香的水田。田螺在水里爬行的时候,泥面留下一条宽一厘米左右的光滑轨迹,顺着这条小道,田螺就驻足在小道尽头。水田视野开阔,其实不用顺着小道,田螺也一目了然。看得见的田螺,基本单独出行,间或两个叠加在一起,不是情侣就是母子。有的田螺喜欢窝藏在水草里,肉眼难以发现,得用手摸,有时一摸一把,偶尔摸出一条手指粗的水蛇来。水蛇没有毒性,一般不咬人,有惊无险。

每捡一颗田螺,细娘就要弯一下腰,她每弯一下腰,我的心就堵到嗓子眼,很不好受。无论做什么,她一弯腰,背上的我就不好受。我想她也不好受。但是,就像田螺一样,我已经成为细娘背上的壳,壳摆脱不了螺,螺摆脱不了壳,一旦摆脱,那就是生离死别,永生难受。

田螺捡回,清水里养一夜一天,吐净泥沙、螺仔和螺屎,次日晚上便可炒食。先将田螺进锅沸水煮一会儿捞出,剔除螺帽,把锅底的茶籽油烧得冒烟,晾去水渍的田螺即可下锅爆炒。

山院人煮田螺,必放霉豆腐汤和薄荷。冬季制作的霉豆腐,可贮存到春季,立夏之后,霉豆腐吃得差不多了,仅剩残汤。残汤过了保质期,有点变质,有点腐臭,但十分入味,可谓超级老汤,恰是炒田螺的最佳作料,香里夹着一丝调皮的臭,闻起来有点臭,吃起来非常香,薄荷锦上添花,将这种与众不同的香挥发到极致,简直香得没有王法。霉豆腐的作料是粗盐和干朝天椒,霉豆腐汤红白相间,再佐以童话般翠绿的薄荷丝,造就了色香味俱全的炒田螺。

在娘舅家,田螺可敞开肚皮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在细娘家,吃田螺是有规矩的,一个田螺下三口饭:螺头一口、螺尾一口、螺壳里的汤一口。如果娘发现你少下一口饭,筷子就敲到你头上了;如果爹发现你少下一口饭,烟杆就敲到你头上了。烟杆是竹质的,硬邦邦,烟兜更硬,烟杆敲头只是疼,烟兜敲头不仅疼,还要起包。

细娘爹是吃田螺的高手。田螺端上桌的时候,还放在桌子中间,女儿们下了两次筷,爹就把它端到自己下巴颏前。这时候,除了娘,谁也不敢把筷子伸过去。爹的烟杆就放在桌子上,筷子还未伸进碗里,烟兜已敲到头上。爹枯瘦的手指烟杆一般硬,如果烟杆忘了放在桌上,则弯曲指关节(主要是中、食指关节),叩击你的脑袋,山院人称其为“吃指田螺”,下手重的,吃得你眼冒金星。此外,小孩子挨揍被称为“过八十岁”,打耳光被称为“吃笋干”,拽耳朵被称为“吃饼”,家暴与吃食相提并论,是山院人的一大创造。

细娘爹吃田螺的过程,简直就是一种行为艺术:握着筷子的右手,准确地从碗里夹起一颗田螺,反转一下,将汤倒干,左手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螺臀,送至嘴唇,气贯长虹,猛地一吸,发出一声哨响的同时,螺尸反弹进嘴,嚼烂,右手端起酒杯(爹吃田螺必喝酒,没酒则以茶代酒),吱的一声,抿一口酒吞下,螺壳却还捏在左手,放下酒杯的右手,拿起筷子,夹住螺壳,伸进碗里,蜻蜓点水般舀起一壳汤,左手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捏住螺臀,闭着眼睛,吱的一声,吸汤进嘴,手一扬,螺壳掷地有声,右手再端起酒杯,同样闭着眼睛,吱的一声,再抿一口酒。如此周而复始。那不仅是舌尖上的享受,更是舌尖上的功夫!

娘舅兔唇,吸不出螺尸,基本不吃。细娘肺活量有限,也吸不出,但她有耐心,拆一根锅刷当牙签,将螺尸挑出,螺尾自己吃掉,螺头留给我。并非细娘贪吃,田螺在清水里养了一天一夜,并不能完全吐净泥沙、螺仔、螺屎,泥沙和螺仔硌嘴,螺屎有苦味,细娘怕硌着我苦了我又舍不得浪费,螺尾就自己全吃了。

牙齿没长全的时候,细娘还要帮我嚼烂螺头。别人包括娘舅炒的田螺,味道其实差不多,细娘的炒田螺之所以让我情有独钟,是因为吃之前,细娘还要用口腔炒一遍。细娘的口水,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作料。不仅田螺,凡是吃不动的东西,细娘都要先嚼烂再喂我,我一律吃得津津有味。牙齿长全后,吃田螺的时候,偶尔我还会撒娇,要细娘帮我把螺肉嚼烂。这时候细娘只把螺尸挑出,绝不嚼烂,我要是闹,她就刮我鼻子笑我羞羞皮。再闹,她就板起脸不理我,我就不敢任性了。细娘怕我生气,我更怕她不理我。

细娘还背我去看电影。

山院从未演过电影,看电影得翻山越岭到十里外的大队部。大队部一般一个月放一次电影。山院不通公路不通电,却通有线广播。如果放电影,大队文书事先通过广播向各生产队通知,那是青少年的福音。大家早早吃过晚饭,拿着手电或者篾灯,争先恐后,回到家已是深夜一两点。

细娘是唯一背孩子去看电影的人。六岁之前,怕我热着冻着吓着,细娘不敢背我去,也背不动。来回二十里,回来还要走夜路,对细娘而言,难度不亚于长征。我和细娘形影不离,她离开我一下下,我就天塌下来一般,生怕从此失去她,免不了痛哭一场。我只认细娘的怀抱和脊背,当然也认娘舅的,但那是次要或者不得已的选择。别人若是强行抱我背我,我就跟被绑架一样,哭得枪炮大作。即便睡着了,别人偷偷抱着或者背着我,我也会很快惊醒。

细娘太想看电影了,好比色狼爱看美女,因为我的缘故,她不得不抑制自己。我四岁那年,憋坏了的细娘终于忍不住,在我睡着和娘舅同意的情况下,跑去看了有生以来第一场电影。看到一半,听到熟悉的哭声由远而近,细娘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细娘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我醒了,娘舅哄我细娘去菜地了,很快回来。天黑透了,细娘还没回来,我坚信她再也回不来了,涕泪顿时如山洪暴发。娘舅好话说尽手段使尽(当然是温柔的手段,从小到大,娘舅没动过我一根指头,一片指甲都没动过),也无法止住我的哭号。娘舅牙一咬脚一跺,打着篾灯,把我背到大队部。不见细娘不罢休,路上我还在哭,哭得山谷回声阵阵,哭得鸟兽做鸟兽散。

细娘冲到路口,等了二十几分钟,背着我的娘舅才影影绰绰出现。细娘箭步冲到跟前,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哭了起来。若干年后,细娘说起这事,我说隔着几里远,你怎么能听到我的哭声。细娘说当然能听到,用耳朵听不到,要用心听。其实电影一开始我就后悔了,心神不定丢了魂似的,老是想着你,想着你醒了看不见我,一定会哭得死去活来,电影演什么,根本没看进去,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娘舅会背着你来找我。平子,娘舅可是把你当亲骨肉还亲骨肉地疼,可惜他死得早,享不到你的福……

细娘再没去看电影,直到我六岁有了一定的脚力,才带我一起去。听到广播通知后,细娘带着我提前一个小时出发,我基本能走到大队部,回来的时候,就得细娘背着了。一场电影放三部片子,两部正片一部副片,副片是《祖国新貌》或《新闻简播》,十五至二十分钟。如果看的是战斗片,两部正片看完,我还精神抖擞,返程能走一半,细娘背一半。如果看的是非战斗片,一部正片没看完,我已睡着在细娘背上或者怀里,她得全程背我回家。所幸,这时候我知道心疼细娘,不像原先那么排斥别人的脊背,但怀抱还是排斥的。

四岁的时候,细娘带我回娘家。本来当天回,但我被她娘家母狗生下的一窝小狗迷住了,不想回。半夜,我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错乱,哭着闹着要回家,哄了大半夜哄不住,送我一只小狗也不行。细娘娘说,这孩子太皮,不能太惯着他。细娘爹说,给他几个巴掌,看他还哭不哭。老三和老五则轮番对细娘和我展开恶毒攻击。

“丧门星,哭哭哭,把我家的墙都要给哭倒了。”

“他不是叫你细娘吗?叫你娘就喂他奶啊,快用你的奶头堵住他的嘴。”

“哭哭哭,哭个死,小心哭断舌哭烂嘴哭掉牙。”

“……”

细娘忍无可忍,背上我,点燃篾灯,旋风般冲出门,夜奔下山院。细娘娘拉了几把没拉住,跺脚道,没良心的,过上好日子就不要娘了。细娘爹良心发现,追了上来,但是细娘速度太快了,腾云驾雾一般,居然追不上,骂了一句“贴钱货,有种你再也不要回来”,不追了……

五岁那年一天黄昏,玩耍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自认为错不在己,在那块绊脚石,可我奈何不了它,哭着回去找细娘申冤。

细娘不在家。

娘舅问我:“是不是摔倒了,自己摔的是不是?谁叫你不长眼睛,好啦,别哭了,去玩吧。”边说边伸出树皮般粗糙的巴掌,抺桌面似的抺去我的眼泪。

娘舅豁嘴跑风,说话含糊不清,我有时听清有时听不清,表扬我时听不清,批评我时能听清。这次我听清了,心里更加委屈:娘舅真不讲道理,明明是石头暗算我,却说是我自己绊倒的。

不一会儿,细娘砍柴回来,也不管她一身臭汗,万分委屈地扑进她怀抱,声泪俱下地控诉我的不幸遭遇。

细娘高度重视,汗顾不上擦一把,水顾不上喝一口,当即抱着我去讨伐那块石头:“该死的石头,瞎了眼的石头,你怎么敢暗害我的平子?该死的,看我不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你……”细娘一边骂一边使劲蹬石头,直蹬得我破涕为笑为止。这时候,我反而觉得摔跤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要是那块石头小一些,细娘准会扛回家扔进茅坑,让它遗臭万年。

依照乡俗,小孩子户外摔倒,怕丢了魂,必须“拾魂”。细娘践踏完那块石头,又蹲下身子轮流抚摸石头和我的头:“平子不怕,不怕,细娘带你回家。平子不怕,哪里跌倒,哪里爬起……”然后一路小跑抱我回家,整个晚上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八岁时,我真的差点把魂丢了,这次不是摔倒,而是活见鬼。

八岁的我,已是二年级学生。我的成绩始终年级第一,考试的时候,老师鼓励闭卷考,也允许开卷考,要求“做不来的时候可以看书”。我基本没有“做不来的时候”,同学们全程开卷,也考不过全程闭卷的我,这让细娘倍感骄傲,村里人都夸我鬼聪明。

鬼是在一个深秋傍晚看见的。夕阳无限好,深秋的夕阳最好,天空清澈如婴儿的眼睛。放学后,我和五个伙伴到村子上边摘野豆。这种类似豇豆但比豇豆短得多的野豆,加盐先煮后烤,味道相当不错,不仅有豆子的味道,还有阳光和草木的味道。摘了个把小时,太阳伸了个懒腰,落山了,大家嘻嘻哈哈满载而归。走着走着,我下意识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几百米之外,最后一丘梯田田埂上,一个穿得像古戏里的女人一样的女人,伸出长长的舌头,拄着木棍走来走去。她似乎想走下田埂,走到下一丘田。稻子已经收割,田里干涸无物。她的一只脚试探脚盆里的水温一样,伸缩好多次,还是不敢下脚。这无疑是鬼了,鬼的膝盖无法弯曲,只能走平路。

我大叫一声“鬼”,伙伴们纷纷回头,跟着我惊叫“鬼”,奋力往村子里亡命,可是双脚不听使唤,麻花般绞在一起,软得像油条,怎么也跑不快。好不容易跑回村子,脸青得像青茄子,头发全被汗湿了,溺水一般。听罢我们结结巴巴的叙述,大人们纷纷跑到村头看稀奇,有的什么也没看到,有的看到了青烟——女鬼坟头的袅袅青烟。女鬼的坟墓,在最后一丘梯田平缓山坡上一棵老松树下。老人说女鬼开始做饭了。

女鬼不是鬼还是人的时候,我认识。她是村里鬼屋的女主人。农村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栋鬼屋,山院也不例外。鬼屋的形成,不外乎两种原因,一是屋主举家搬迁,人去屋空,鬼乘虚而入;二是屋子本来有鬼,搞得屋主不得安生,或家破人亡,或远走他乡。山院的鬼屋,属于后者。鬼屋女主人长期卧病在床,得的应该是呼吸系统方面的疾病。我曾经和某个伙伴去过一趟有乐果(敌敌畏)气味的鬼屋,看到女主人坐在床沿,用一根丫字形的木棍叉着下巴,舌头狗一样伸出,呼吸风箱般沉重。这是我唯一一次进鬼屋,也是唯一次看到女主人。女主人生了十几年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进鬼屋根本看不到她,活死人一个。

大人嘱咐我们别去那屋,说那屋阴气太重,容易惹上灾病。没多久,女主人死了,死的时候,身上的寿服和我那天看到的作为鬼的她穿着的一模一样。山院风俗,换了寿服的死人,绑在一块一尺多宽的木板上,脸上蒙着手帕,一头着地,一头架在厅堂方桌上,站着一般,以供亲朋祭拜。祭拜的时候,丧事主持人掀开手帕,让人瞻仰遗容。女主人死时,舌头未能收入口腔,吊死鬼般耷拉在下巴下,死相恐怖,除非血亲,一般不掀开手帕。尸体停放的时间,视天气而定,热天顶多放一天,冷天放两三天。女主人死的时候,大概五十来岁。似乎担心阴间没棍子,入殓的时候,男主人把她那根使用了十几年,已经有了包浆的木棍,放进棺材。

女主人尚未满七,男主人不知为何喝乐果死了,家里的乐果气味越来越浓,浓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禽畜莫名其妙死亡,孩子莫名其妙患病。然后子女就不敢在家里住了,就背井离乡了。我是在女主人死后第二年,看到成为鬼的她的。

见鬼的伙伴们没事,我却有事,半夜发高烧说胡话,嘴里不停叫着“鬼鬼鬼”。娘舅和村里的劳力,到几十里外修水库去了,征求左邻右舍婆婆婶婶意见,细娘先后煮了艾水、生姜红糖水、金线莲水、铁皮石斛黄豆水,喝得我肚子像怀胎三月的孕妇般肿胀,有一定效果但不明显,胡话说得少了,烧却没退多少。

修水库的娘舅,七八天回来一趟,见鬼前两天,刚回来过,这几天不可能回来,也没办法通知他。他不是医生,回来也不顶用。村里倒是有个男赤脚医生,水平低得令人心悸,数次把针头折断在患者屁股里,药箱钱箱一样空。他也滥竽充数修水库去了,我连死马当活马医的机会都没有。修水库虽然辛苦,对山里人来说却是一项美差,因为是义务工,伙食较好,工地上吃公家的饭,生产队工分照记,一天十个工分。不光米饭,还能吃到稀罕的馒头、包子、面条,节日还发猪肉,大家都抢着去。

第三天,细娘起了大早,背着我去镇上看病。上学后,细娘很少背我,不怎么背得动了。在娘舅节衣缩食和细娘的精心喂养下,我成了村里难得的小胖子。二十多里山路,中途短暂休息了两次,抵达卫生院的时候,细娘头发和眉毛都湿了,我的前胸她的后背汪洋一片。

医生摸我额头,一点不烫。细娘不信,手掌摸额头脸颊贴额头,对医生说,还是烫啊。医生说,你一身大汗全身发热,这时就是让你摸冰块,也是热的,过一会儿摸,就不烫了。过了一会儿,细娘还说烫,催促医生给我打针。医生不耐烦了,将体温计粗暴地伸进我嘴里,瞪了一眼细娘,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细娘不吭声了,可怜巴巴地望着医生。

三十六点八度,果然没烧。我恢复了精神,叫嚷着吃这吃那,就是不吃细娘带来的地瓜。细娘一点不生气,漫山遍野亲着我的脸蛋,然后牵着我的手,在盲肠般短的小街上转了两圈。不是集日,小街冷清似宵禁。细娘本打算带我去唯一一家饭店吃面(在山院,除了猪肉,最难吃到的就是馒头包子和面条),庆贺我退烧,可是早上出门匆忙忘了带粮票。没有粮票,什么也吃不到。

娘舅家是山院粮票最多和仅有全国粮票的人家,粮票是父母给的,每进一次城,他们都会给娘舅几张粮票。除了留几张地方粮票备用,本省和全国粮票,都被娘舅换了布票糖票(肉票难以换到),主要消费在我身上。

好在没忘带钱,也没忘带地瓜。地瓜是山院人可以敞开肚皮吃的粮食,地瓜收获的季节,整个村庄弥漫着烤地瓜、煮地瓜、蒸地瓜的味道,开始挺有味道,很快就不是滋味了,吃得你初孕般反胃恶心。细娘带的是昨天煮的冷地瓜,除非饥不择食,我是不吃冷地瓜的,有一种吃屎的感觉,且极容易噎住。

细娘带着我,到供销社买了一包饼干和二两水果糖,向一户人家要了一碗开水,我狼吞虎咽起来,嘴里同时嚼着饼干吸溜着水果糖。细娘吃了两块饼干和一粒水果糖就不吃了,说是吃不饱,啃起了冷地瓜。细娘此言此举,正中我下怀,我吃了个肚儿圆。相对于猪肉、馒头、包子和面条,吃到饼干和水果糖的可能性和次数多些,但敞开吃一年难得一回。

细娘不放心,待了一夜才回,回也没有体力,还要走夜路。镇上没有旅馆,我们在卫生院走廊长椅上对付了一夜。卫生院外墙是砖头砌的,内墙是竹子编的,两面糊上黄泥再抹上石灰,走廊暗如隧道,虽然有医生值班,却感觉不到什么人间气息。我头枕着细娘大腿,躺在椅子上,有饼干和水果糖的热量,一点不觉得冷,何况身上还盖着细娘的外衣。细娘则穿着单衣搂着胳膊,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一夜无事,一早往回赶,在细娘的表扬和诱惑(回去炖冰糖鸡蛋给我吃)下,我走完全程。

一回家,又病恹恹起来,不发烧也不说胡话,就是厌食乏力,什么都不想吃,小便时掏鸡鸡的力气都没有。左邻右舍婆婆婶婶说我鬼上身,得请神汉巫婆做法事驱鬼。正好有人从工地回来,次日返回,细娘托口信让娘舅马上回来。娘舅到家时,天已黑透,呼吸重似正在耕田的老黄牛,豁口吐出的风力高达四五级。

法事做了,没多大起色。娘舅对细娘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好好带平子,我先回工地,请假队里要扣工分呢。平子要是有胃口了,杀只鸡给他吃,吃了还想吃,把鸡杀光都没关系。娘舅走出几步,又踅回对细娘说,家里还有几斤粮票,过两天是集,你托赶集的人到粮站买面条,平子想吃,你天天煮给他吃。细娘说,叔,你放心去吧,平子有我呢。

鸡也杀了,面条也煮了,还是提不起食欲,一只小母鸡吃了三天,一碗面条吃了一天,还要细娘帮忙。细娘急得嘴角冒泡,请教左邻右舍婆婆婶婶。年纪最大,只剩两颗牙的婆婆告诉细娘,我身上的鬼还没有驱干净,要脏一下。细娘问怎么脏。婆婆说,你挑一担大粪,泼到火秀(女鬼)坟上,就脏住她了,再也出不来了,附在平子身上的魂也回不去,就烟消云散了。

细娘连夜挑着两只粪桶,满身大汗来到女鬼坟前,将粪便一勺一勺泼到坟头。女鬼子女虽已背井离乡,大白天向她坟头泼粪,那也是缺德冒险的,村人看见难免说三道四,辗转传到她子女耳里,那就麻烦了。都说急中生智,细娘是急中生胆,明知坟有鬼偏向坟上行,可谓胆大包天。事后娘舅得知,对细娘赞不绝口,说换了他都没这个胆。

细娘的胆子没有白费,次日我食欲大增,一口气吃了一海碗面条。从此吃嘛嘛香,冷地瓜也吃得津津有味,再未生过病。

修水库的娘舅不常回家,节日的晚上总是要回来的。每次回来,都要想方设法带点吃的。娘舅虽然有点家底,但平添两张嘴,很快坐吃山空,去修水库一是为了赚工分,二是为了节省口粮。娘舅送了两斤红菇贿赂工地上的食务长,这样每次回来好歹能弄点好吃的给我打打牙祭。

估算娘舅要回来,我的心情就好得像过年。夕阳西下,细娘或牵或背着我,到村头那座小山包等待娘舅。等待过程中,细娘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纳着鞋垫。有则故事我记得最牢,离开山院后,我多次读这则名为《母亲的心》的民间故事。细娘都知道《母亲的心》,可见该故事流传之广影响之深。虽然她也是听来的,当时的我却固执地认为是她的原创。

说在山涧深处,住着母子二人,孤苦寂寞,相依为命,但儿子却聪慧勤快,母亲爱子如命。随着岁月的伸展,儿子早已到了婚娶的年龄,这样在母亲的焦急之中,忽然有一天,皇帝的女儿突然向天下人公开招婿,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哪一个小伙可以把他母亲的心挖出来,当成硕红的钻石献给公主,那他就是皇帝家的乘龙快婿了。

儿子在听到并看到这一告示后,迅速回去把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后无言,依旧如常地给儿子做饭洗衣。然而就在这天黄昏时,儿子上山砍柴回来,他把柴火放在院角,叫了两声母亲没有听到回应,走进屋里,看见饭桌上一如往日摆着菜盘,菜盘上又扣了一个防止炒菜放冷的碗。于是,儿子顺手把那扣碗揭了起来——原来,那碗里扣的不是一盘炒菜,而是还挂着水痕、冒着热气的他母亲的桃似的一颗血淋淋的心。

儿子愕然地站在那颗心前。

从哪儿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儿啊,你赶快捧着娘的心,赶在落日之前去献给公主吧。”

如此,儿子就用双手捧着母亲那滚烫、柔暖的心往山外皇宫跑去,希望能在落日之前赶到宫殿,趁那心还是热的暖的,献给漂亮、富有、受人尊敬的公主。可是由于他在山路上跑得太过着急,猛地跌倒在了地上,他手里的心便落到山坡上,滚出了很远很远。这时,儿子浑身一紧,生怕那心被弄脏摔破了公主不要,一如担心一颗钻石滚落地上破了、丢了一般,他慌忙从地上爬起,四处找那滚落在石缝、枝叶间的母亲的心。也就在他四处寻着、找着时,他又听到了母亲的心在一蓬枝叶间开口说道:“儿啊,快起来。你摔疼了吗?如果哪儿破了前面河边就有止血草。”

结果,儿子在黄昏落日之前,把母亲还温暖的心趁热献给了公主。三天后,他就走出森林,做了皇帝家的驸马。

故事讲完,细娘问我,平子,你要是做了皇帝家的驸马,还会记着细娘吗?我说,我才不做皇帝家的驸马呢,我哪儿都不去,我要永远跟细娘在一起,白头偕老。细娘扑哧一下笑了,笑个不停,笑红了脸,笑出了眼泪,把我的脸蛋拧得像眼镜蛇脖颈般撑开。

乡下女孩子,过了十岁开始学习女红,纳鞋垫是基本功。那年细娘刚启蒙,一双鞋垫纳了一个月还没竣工,线头杂乱无章,像炸窝的蚂蚁。但是细娘进步神速,不到五年,一跃成为山院女红界后起之秀,独领风骚十几年。

许多后生做梦都想获得细娘纳的一双鞋垫。山院那一带,姑娘家送鞋垫给后生,说明她喜欢上了他。

我特别爱看细娘穿针引线的姿势和神态:一根棉线,一下子就能穿入针孔,百发百中,然后拇指和无名指牵引着棉线优雅地绕一个圈,一下子就能在线的尽头处打上一个结子,然后扯直了线在雪白的米牙上毕剥两声,针尖在头发上擦抹两下,三下五除二缝好一个扣子,一顿饭工夫补好一块补丁。从穿针到引线,整个过程中,细娘的兰花指始终跷着,像骄傲的孔雀……美不胜收。

我一边看着细娘穿针引线,一边催问娘舅怎么还不回来。细娘不时抬起头,说快了快了,目光却是幽怨的,仿佛照进水里的阳光。

一天晚上,娘舅意外撞开门回来,手里用网袋拎着一个海碗和半斤面条,那是民工吃剩的面汤。

那天晚上,细娘就用这碗面汤给我煮面条吃。水开了,细娘左手紧握那把面,好像弹药不足的战士,一次只慎重地抽出几根下在锅里,抽了三下就不肯抽了。出锅之前,细娘撒了一把葱花,打捞在瓦碗里,碗黑面白葱绿,那个好看那个好吃,至今无法用言语表达。日后漂泊北京期间,我去过兰州、西安、太原、成都、重庆,吃过五花八门的面条,皆无法和那碗面条媲美。

中秋节的傍晚,娘舅拎回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两个馒头,冰冷坚硬,还有一小坨肉,肥多于瘦,这正是我喜欢的。那时的孩子没几个爱吃瘦肉,就像现在的孩子没几个爱吃肥肉一样。

细娘闩好门,涮好锅切好肉,水开了,细娘把肉小心翼翼地掀进锅里。我站在灶边踮着脚,目不转睛地看着锅里的水珠一个个消失,腾起一股东倒西歪的香气,吸奶般呼吸着,尽量不让空气占便宜。

娘舅望着我,不时用手背擦着眼睛。

吃完肉,整个晚上嘴里有一股淡淡的肉味,全身上下痒痒的,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痒,不用搔,非常受用。那时我便想,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就是能吃饱肉的人。我还想,要是娘舅永远留在工地修水库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在过年以外的日子吃上几回肉了。

上学之前,我和细娘形影不离,有如贴在她身上的虎皮膏药,汗水和雨水也无法消解我的黏性。伙伴们为我和细娘集体创作了两首歌谣。

一首是:小两口,一前一后回家来;你做饭,我抱柴,你睡觉,我铺床。

他们总是猝然从山沟里或小山坡上冒出来对着我们起哄。这时细娘总是把头勾到胸前,脸红脖子粗,步伐随之加快。我则一边追随,一边回过头来扮鬼相。

另一首更通俗:天上下雨地下流,夫妻打架不记仇;白天同吃一锅饭,晚上同睡一枕头。

家里只有一张床,我们三人不得不同床共济。娘舅睡一头,我和细娘睡一头。我经常尿床,床上一年四季水灾不断,有时还有百年不遇的大水。娘舅气愤不过,伸长腿张牙舞爪惩罚我的作案工具,但命中率不高,倒钳得细娘惊叫起来。

娘舅一双大脚除了喜欢调戏我的鸡鸡,还喜欢狂轰滥炸,前面提到细娘的那个美梦,就是被他炸得支离破碎的。娘舅的鼾声也别具一格,头一沾枕头就响亮起来,一直打到天亮,时而点射时而连射,有时还要扔几颗手榴弹和炸弹,弹药充足得很,房间好似战场,硝烟四起。有时又像手持拖拉机爬坡,油门拉到底,感觉发动机随时要爆炸,床铺变成车厢,剧烈颠簸着。

为了报复娘舅,细娘悄悄在我们这头床脚垫了两块砖头,每当水灾发生,娘舅那头便沦为重灾区。灾情一重娘舅就睡不好,睡不好就不打呼噜也不狂轰滥炸了。

我俩早想和娘舅分居,只是没有条件。

我九岁那年,细娘创造了分居条件。

这年深秋,娘舅又去修水库,我们照样到小山坡上等待他。其中一次等待过程中,细娘迎来她人生的辉煌篇章。

那天下午,我估计娘舅要回来,缠着细娘陪我去等娘舅。因为是星期天,时间充裕,吃过午饭不久便去了。此前,细娘心绪很不安宁,毛手毛脚的,一会儿撵鸡一会儿打狗,煮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有一碗根本没放盐,洗碗时又打破了一个海碗,心疼得自责老半天。细娘被我缠得晕头转向,匆忙收拾停当,带上一双尚未完工的鞋垫去了小山坡。

天空一丝不挂,蓝得像死海,阳光好似绸缎裹在身上,舒服死了。空气中飘逸着草莓和蜂蜜的味道。远山近岭仿佛一个卸了浓妆的半老徐娘,一下清瘦朴素许多,却别有一番风韵。草叶尚未完全枯萎,顽固的枝头甚至绽放着鲜花,成群结队色彩斑斓的蝴蝶,围绕着花朵翩翩起舞,不知疲倦地卖弄着风骚。一只老鹰在头顶盘旋,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降,似乎把我和细娘当成可口的母鸡和小鸡,随时要俯冲下来。

细娘两颊红晕似漆。

细娘像一个春情缱绻的少妇,有气无力地纳着鞋垫,不时微微叹一口气或是喘一口气,很烦很累很忧伤的样子。

以我那时的年龄,还不知道察言观色,也不知道欣赏景色,现在回想起来,真是遗憾,越是遗憾越觉得那一天的风景妙不可言,美得让人揪心。唉,人生最美的风景,都遗失在童年的漫不经心之中了。

我真切体会到的,就是西斜的太阳好圆好红。

老鹰认出我和细娘是人类而非禽类,失望地飞走了。我头枕在细娘丰满芬芳的大腿上,眯着眼注视了一阵那颗在我看来有些不正常的太阳,在它的关怀下我睡着了,连续做了两个白日梦。第一个梦里我实现理想当上屠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嘴里填着火柴盒大的红烧肉,嘴巴鼓似拳头,嘴角的肥油像伤口的血流个不停。红烧肉是细娘煮的,味道那个好,猪若泉下有知,定然死而无憾。第二个梦是我娶了细娘,正当我们一拜天地二拜娘舅夫妻相拜进入洞房之际,细娘大腿根部一阵潮湿一阵战栗,紧接着一股复杂陌生的甜腥味鱼游进我的鼻孔,同时听到细娘漫长的惊叫。

以我的经验,细娘只有看到蛇的时候,才会发出这么惊心动魄的惊叫。

我当机立断断了美梦,一骨碌爬起来,老天爷啊佛祖菩萨啊!只见细娘脚踝蜿蜒着一条鼻涕似的血河。我以为细娘裤裆有蛇或者蚂蟥,毛手毛脚掏她的裤裆。细娘果断阻止了我,捂着脸哭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我想既然不是蛇或者蚂蟥,那肯定是比蛇和蚂蟥还厉害的东西,也跟着哭起来。

在哭声的伴奏下,血像瓦沟里的雨水汹涌而下,束手无策的细娘慌忙用鞋垫去揩,把一双鞋垫染红了,也无济于事。于是,细娘把鞋垫掖进怀里,拉着我朝娘家绝尘而去。

一鼓作气跑到上山院,整个上下山院在我眼里已经被细娘的鲜血染红,终生难忘。

细娘一头扎进正在剁猪草的娘怀里如泣如诉,不一会儿,被娘舅淘汰的老三老五,闻讯抄近路飞奔而回看风景,像一群饿昏的乌鸦聒噪不休,冷嘲热讽。

“出了血还到处乱跑,丢人现眼。”

“我出血的时候,谁也不让知道,谁也不知道。”

“又不是生孩子,大呼小叫的。”

“人家还以为你挨了刀。”

娘却向细娘表示祝贺:“赢娣,你长大了。”

“怎么,肚子里流血就算长大,那我什么时候才流这样的血呢?”

“傻孩子,你是男的,男人是不会流这种脏血的。”

于是我明白一个道理:男孩和女孩最明显的区别,除了男孩站着尿女孩蹲着尿和男孩头发短女孩头发长之外,还有女孩长到一定年龄下身还会出血,而男孩不会,永远不会。

细娘的娘留我们过夜,细娘怕娘舅回家找不到我们担心,天黑之前,我们踏着细娘的血迹回到下山院。

上次因为我哭闹不止,细娘连夜背着我撤离娘家,之后再未回娘家。有几回,已经沿着上山院方向走了一半里程,却像突然醒悟的迷途羔羊,转身返回。流血事件一下缩短了细娘和娘的距离,消融了细娘与娘的芥蒂。

工地赶工期,娘舅第三天傍晚才回来。吃饭时细娘对娘舅说,我娘叫你去一趟,有大事商量。娘舅问什么事?细娘说不知道,我娘说你一回来就去,千万莫拖延,我娘很着急的样子。娘舅说,你娘能有什么大事?天又没塌下来。话虽这么说,娘舅搁下饭碗便走了,很迟才回来,没有上床,在长板凳上将就了一夜。次日一早娘舅对细娘说,下次回来我们就不一起睡了,你和平子睡,我另外搭张床。

娘舅一走,细娘拿掉了床脚的砖头。

万万想不到,娘舅这一走竟成永别。三天后,娘舅和三位民工死于一场爆破引起的山体大滑坡,政府给了一笔抚恤金。娘舅用命换来的抚恤金,让我和细娘度过艰难岁月。

娘舅这棵大树一倒,我和细娘面临散伙危险,细娘爹娘有意让她回归,我则物归原主。老三迟迟钓不到金龟婿,老五无人问津,老六尚未成年,爹娘把希望转寄到细娘身上。可是我有家难回,娘舅去世不久,小哥因流氓罪入狱,差点被枪毙,后改判无期。小哥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母亲大病一场,从此以药为副食,父亲一夜白头,无暇顾及我。

我离不开细娘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细娘离开我这条鱼,会变成一潭死水。

细娘毅然做出决定:她就是累死,也要把我抚养成人。

次年夏天,山院发生稻瘟病,喷洒大量石灰和六六粉,石灰和六六粉消灭稻瘟的同时,株连蜉蝣田螺青蛙等水生动物九族,最悲惨的要数泥鳅,尸横遍田。这个夏天是我最快乐也是最悲惨的夏天,快乐是因为捡(捉)泥鳅。有首《捉泥鳅》的歌谣:“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稀泥里的活泥鳅相当难捉,浮在水里的死泥鳅根本不用捉,捡稻穗一样捡起即可。捡泥鳅固然快乐,捉泥鳅更刺激——当然不是活泥鳅,而是半死不活的。有些泥鳅浮在水面一动不动,其实是假死,手指触到它时,被电击似的,突然蹿出一两米,又浮在水面一动不动,这一蹿是回光返照,用尽最后力气,真死了。少数命大的泥鳅,蹿上两三次才死,蹿得拐弯抹角拖泥带水。不管蹿一次还是两三次,每蹿一次,它必然停下歇口气。未受石灰和六六粉侵害的活泥鳅,一旦受惊,导弹般直线蹿出六七米甚至十几米,转眼不见踪影,根本捉不到。刺激就在这一蹿之中,引发我宜将剩勇追穷寇的豪迈。尽管细娘三令五申,我还是禁不住诱惑,偷跑下田大显身手,乐不思归。层层梯田阻碍视线,加之禾苗长至一尺多高,往下一蹲,便没身绿丛,细娘根本发现不了我。

尽管裤管没有卷起,石灰和六六粉还是灼伤了我的双腿,没几天便发炎鼓脓溃烂,尤其两个腿肚子,烂得像开裂的石榴,痛得我鬼哭狼嚎,整个村庄都能听到。要不是细娘背着我,寻找真理般走村串户找到最好的草医,我这双腿肯定保不住。每敷完一帖草药,腿肚子排经般排脓,排得并不顺畅,又胀又痛,比胃胀胃痛难受十倍。为减轻我的痛苦,细娘吸奶一样,将恶臭扑鼻的脓水一口口吸出,每次能吸出一小碗来……

三年后,农村实行联产承包,细娘压力更大了,一个人忙里忙外,入春要插秧,入夏要锄草,入秋要收割,入冬要翻地,还饲养着成群结队的鸡鸭和一头猪,忙得天花乱坠,还好姐妹们轮流帮忙,才不至于累垮。娘舅一死,老三主动与细娘重归于好好上加好,不仅自己来,还带着丈夫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招到一个质量尚可的夫婿。老五也说上了婆家,男方是复员军人,在海南岛当过兵,是方圆三十里唯一在海岛上生活过的人,吹起牛来海洋般无边无际。老五很有成就感,动辄用海南岛造句,好像她随军到过海南岛似的。不过,胸围不大的老五心胸似乎开阔了些,也主动向细娘伸出橄榄枝。

我心疼细娘,表示要辍学回家种田,从未动过我一根指头的细娘,狠狠打了我一掌——不是打在脸上而是打在背上,却比打在脸上还难受。尽管细娘什么也没说,我却从她满脸的泪水中读出这一掌的内涵,再不敢提“辍学”二字,一撇一捺都不敢提。

细娘像她娘所言“长大”之后,渐渐和我拉开距离,绝不允许我趴在她身上,洗澡时也避着我。细娘好像有了重重心事,经常望着我发呆,一看老半天,看得我对她有点陌生了。每隔一个周期,细娘对我莫名其妙发一通火,我问她怎么了,她反问我怎么了。床上也不允许我跟她睡一头,分头睡。

一年后,细娘平整的胸部鼓起两个敏感的肉蛋,一不小心触到,她就不分青红皂白在我脸上狠掐一把,然后转过身去。肉蛋长成肉包时,我们也分居了。

那年我考上中学,中学毕业考上高中,镇中学高中部刚撤销,上高中要到县城。山院地处两县交界,距本县反比邻县远,我便到邻县念高中,也不是很近,六十里,三十里山道三十里马路。

报到那天,细娘起了个大早,给我煮了一碗香菇鸡蛋辣椒面。天刚亮,我们就出发了。三十里山路,早出才不至于晚归。我和黄狗(黑狗已老死,黄狗正当壮年)走在前面,细娘挑着行李走在后面。

走完山路,再乘汽车。等车的时候,细娘塞给我一副鞋垫,平子,这是细娘做得最好的一副鞋垫,你要是想我就拿出来瞭瞭,千万莫搞丢弄脏了,搞丢弄脏了我可不依你,啊……说着说着,细娘泪眼盈盈。

我一眼认出,是那双浸染着细娘鲜血的鞋垫。我接过鞋垫,用力点点头,潸然泪下。隐隐传来马达声,细娘抹了一把眼泪,车来了。

细娘没上车,邻县班车一天一趟,如果送到学校,住一夜才能回来。送到学校没问题,住宿是个大问题,住旅馆没证明,住学校没床位,举目无亲只能露宿街头。我坚决不让细娘送到学校。

车厢拥挤不堪,我无法伸出胳膊和脑袋,向细娘道别。汽车拐了几个弯,驶出老远,依然能感受到细娘绵长柔韧的视线,犹如春风中飘荡的发梢,拂拭着我的脸颊,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和忧伤蜿蜒心头。

之前,在镇中学读了三年初中,因为有伴,走的虽是山路,却并不孤单害怕,况且每周可回家一次。初二那年,集市由每月一次增加到三次,细娘至少赶一次,趁机到学校看我。她赶的那个集,在周一至周五之间(周三是最佳选择),我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这两天如果逢集,她是不会去的,在家给我做好吃的。学校条件艰苦,食堂只给寄宿生蒸饭,莫说热菜,开水都不供应,冬天冷菜夏天馊菜,吃得我青面獠牙苦大仇深。回到家里,吃上热菜和新鲜蔬菜,就是改善生活。如果吃上鱼肉鸡蛋,相当于过小年。细娘做不到每周让我过小年,至少做到每月一次。

初二下学期一伙伴辍学,中考另一伙伴落第,我成为山院首个高中生。之所以去邻县就读,除了路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邻县教学质量和大学考取率远高于本县。少数成绩不太好家境较好的同学,甚至舍近求远到邻县就读。邻县高中肯收我,是因为我的成绩。收我的并非一中而是二中,而我考取的是本县一中。本县一中我是锥子生,到了邻县二中就是尖子生,校方自然欢迎。如果父母健康健在,我或许会去本县就读,可母亲已经去世,父亲风烛残年,那个家不能向我提供任何庇护,没这个必要。

初中三年,也想细娘,那是浅想,毕竟每周能见一面甚至两面。高中三年,更想细娘,那是深想,毕竟每月只能见一次面。路远加上学习紧张,且学校条件较好,食堂向寄宿生提供开水和热菜,我每月回家一次。

开始几天,老想细娘,想她的笑,想她身上的味道,想她一切的一切。我把红鞋垫压在枕头下,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睡着,梦里还是细娘。

一个月终于煎熬过去。

周六上午上完第一节课,急匆匆离校,班车九点半出发。班主任对我甚是关照,准许我每月最后一个周六上午空三节课,以便回家。我是全校离家最远的寄宿生。

上回说好,细娘到山路的半路上接我。

一下车,黄狗便扑向我,尾巴摇得像狂风中的稻穗。我以为细娘“食言”,到马路上接我,左看右瞧不见人影,又以为她在山路路口等我,拐上山路还是不见人影。我略感失望,却不担心,黄狗欢天喜地的样子,说明细娘平安无事,派它先来迎接我。走着走着,发现黄狗脖子上绑着一个手指粗的纸圈,解开一看,上面画着一条路,一个扎着辫子的女人站在路中间,手搭凉棚向一头张望。我兴奋得毛孔张开汗毛倒竖,大叫一声细娘,发足狂奔,爬坡如履平地。黄狗一会儿跟在我后面,一会儿冲在我前面。

不知走了多久,山顶垭口出现一抹熟悉身影,是细娘!细娘穿着崭新的花衣裳,裤子和鞋子是半新的,油光发亮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绾成一个髻,髻上插着一朵娇艳的野花。垭口树木稀疏,正午的阳光穿过枝叶,毛茸茸地照在细娘身上。我突然觉得细娘陌生了,一下漂亮了一百倍,漂亮得让我不敢认了。

我深深吸口气,呐喊着冲向细娘,眼看要冲进怀抱,她却猛一转身,轻轻摇晃着身子。紧急刹车失灵,我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细娘反手突袭我腰,我最怕痒,她一挠,立即松手。

细娘转身,问我饿了没有。我翕动着鼻翼,细娘,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鸡蛋味道。细娘从裤子左右口袋分别掏出一个鸡蛋,递给我,说狗鼻子,真灵。

至少一个月没吃鸡蛋。我接过鸡蛋,迅速剥开一个,先小咬一口,再大咬一口,呼吸和空气都是香的。鸡蛋微热,沾着细娘亲切的体温,抚慰我的五脏六腑。

我剥开第二个鸡蛋,递给细娘,细娘,你也吃,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嘴里塞着鸡蛋,语气含糊不清,说出的话却是香喷喷的。细娘推开我的手,我在家里吃过了,你吃,今天是吃鸡蛋的日子。

若干年后,一起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细娘告诉我,那天是她的生日。

我第一次遗精,是在高一下学期一个春夜。学校住宿条件不好,三十多人挤在一个五十多平方米的大通间,熄灯后,铺上铺下,铺前铺后,鼾声、磨牙声、嘟囔声、梦呓声、匆忙上厕所弄出的穿鞋声开门声此起彼伏,神经衰弱的我很难睡个好觉。

神经衰弱并非先天,是巨大的学习压力造成的,我有点偏科。按理说,偏科要么偏文要么偏理,我偏文也偏理,这不是废话吗?负负得正,偏文又偏理,说明不偏。是这样的,文科百分之百偏,理科百分之四十偏,理化成绩不差,主要是数学不好,拖了我后腿,到邻县二中不久,由“尖子生”降为“锥子生”。于是在数学上狠下功夫,没想到用功过度,损伤了神经。

据身边睡友反映,有时我睡得好好的,突然坐起来伸腰、揉眼、刮耳、摸脸、捶胸,嘴里刷牙似的叽里咕噜,不知唠叨些什么,眼睛却是闭着的,忙活一阵复又躺下无声无息。我看不见自己的丑态,对睡友的反映半信半疑。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醒着的时候我十有八九在解析数学难题,就像棋手在脑子里下盲棋。

那天晚上,照例睡不着,锲而不舍解析一道立体几何,紧绷的神经和脑筋嘎吱直响,快要断裂之际,丹田突然蠕动着一阵前所未有的快感。我以为遗尿,伸手往裤裆一摸,摸着一把蛋清般黏稠的潮湿,放到鼻子下一嗅,不是尿味是甜腥味——熟悉而陌生的甜腥味。说熟悉,是类似细娘流血那天发出的那种味道;说陌生,是它比那种味道更深邃狂野。

我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兴奋异常,正要往被子上蹭,又下意识停住,摸出枕头底下的红鞋垫,小心翼翼擦干手指和裤裆。

我这么做,绝非意淫细娘,主要是怕宿舍长。宿舍长人高马大,满脸青春痘指甲抠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家伙变态,定期检查室友被子,查到谁被子上有精痕,谁就得买烟孝敬他,或者义务给他洗一礼拜饭盒,否则他就将丑闻传出去。而他自己被子上的精痕,比世界地图还辽阔。

宿舍长成绩不好威风不小,体育老师也怵他三分,据说他有武功,单挑全校没对手,不服不行,我等病夫,三个都不是他对手。只有他能服众,熄灯后哪个制造噪音,一声叱咤立即鸦雀无声。

为保护隐私,每次遗精,我一律用红鞋垫擦拭,起床时锁进木箱(寄宿生都有一个存放米菜和物品的自备箱)。不料一只好色贪吃的耗子咬破木箱,把精痕累累的红鞋垫啃得支离破碎。我又痛又恨,从此血恨耗子,见则喊打。我苦思冥想,借鉴黛玉葬花之手法,将红鞋垫碎末埋在校园后山一棵青松下,隔几天到树下悼念忏悔。只有这样,心里才好受些。

每次回家返家,细娘都接送至半路。我心疼细娘,接送了两次,就坚决不让细娘再接送了。细娘说,你一个人走山路,不怕吗?我说,有黄狗陪伴,怕什么?没有黄狗我也不怕。细娘说,平子,你长大了。我说,我在你面前永远长不大。细娘说,平子,你真的长大了,那我就不送了。细娘又说,你长大了,我就老了。我说,胡说,你怎么会老,你只是比我长得更大一点。细娘说,平子,你确实长大了,呼啦一下就长大了……

话虽这么说,细娘依然风雨无阻接我送我,只是把地点转移到村头那座小山坡上——当年我们迎接娘舅的那座小山坡。每次接我,细娘口袋都装着特意为我采摘的时令野果。

农历五月,杨梅成熟了。这一年杨梅大年,树枝承受不住果实重量竞相折断。细娘跑到深山老林,为我采来“杨梅王”。“杨梅王”不是红的是白的,少数白里夹着一抹红,有如细娘脸上的红晕。山院红杨梅很多白杨梅稀少,红杨梅屋后田头附近山上到处都是,白杨梅却长在深山老林。白杨梅荔枝般体白个大,极少数乒乓球大,果肉细腻果核细小,入口即化。

每次接我,细娘总要打扮一番,不是涂脂抹粉——山院的女人从不涂脂抹粉,顶多涂点雪花膏抹点花露水——只是把自己收拾得清爽些,换上干净衣裳或者新衣裳,头发梳齐整,婀娜多姿地在山坡上,一边纳着鞋垫一边等我回来。

次年,班车始发时间由九点半改为十点半,上完两节课还能赶上车。太阳向西边转身时,风尘仆仆的我由远而近,细娘扬着捏着针线的手,挥舞着胳膊,然后将鞋垫放进挎在左手臂上的小竹篮里。我伸出右手,叉开五指,耕了耕头发,加快步伐。到了身旁,细娘从竹篮里拈起一颗“杨梅王”塞进我嘴里。吐掉杨梅核,第二颗“杨梅王”又递到嘴边。吃罢第三颗,瞅瞅四周无人,头一歪,猛地亲了细娘一口。细娘毫无准备,骂了句“没正经的”转身往回跑。我愣了一会儿,看夕阳无限好,看细娘精彩纷呈的背影,吐出一句甜甜酸酸的、亲亲腥腥的“I love you”。

亲吻细娘的念头,是在看了一部电影后冒出来的。那是部爱情片,片名已经忘了,第一次看到接吻镜头。

看完电影,同学们激动得睡不着觉,宿舍长蹿上蹿下,每个同学的被子都被他掀开一次。我不仅睡不着,还遗精——当然是在半夜宿舍长消停后遗的,怀着罪恶与美妙,揪心揪肺思念细娘。天亮之前,终于构思好亲吻细娘的宏伟计划。

细娘如果不往我嘴里塞杨梅,而是像往常那样塞进手里,我肯定怯场。回家路上,我发现计划漏洞百出:细娘不让怎么办?细娘恼了怎么办?旁边有人怎么办?可是那颗——不,是三颗——杨梅引诱了我,我把它当成一种信号,此时不动口更待何时?

从此,我一发不可收拾,在空旷的山野中,在幽静的月光下,在偏僻无人的角落,一逮着机会就吻细娘,细娘那充满着鸡蛋和草莓气息的小嘴,给予我无穷慰藉。

细娘总是半推半就,细娘总是热泪盈眶。

我是个贪污犯,不仅挥霍了细娘的青春年华,也贪污了她纯洁的吻。

十一

转眼高中毕业,我发挥失常,以三分之差落榜,心里阴雨绵绵,偶尔还有强对流天气。细娘的芳唇也激不起我的兴趣。

我不死心,想去补习一年,还考不上那就认命,认了命,和细娘结婚未尝不可。女大三抱金砖,细娘大我十岁,至少抱三块金砖。

补习必须得到细娘支持,细娘不供我,我也没办法,娘舅那点抚恤金,早已用光。细娘不仅支持我复读,还迅速把自己嫁了出去。细娘年过三十,这个年龄才结婚的女子,山院绝无仅有。细娘绝非嫁不出去,明里暗里喜欢她、为她睡不着觉的大有人在。

细娘择婿条件不高:第一,男方无条件上女方家倒插门;第二,男方无条件支持我补习,考上大学继续支持。

这哪里是做细娘夫婿,简直是给我扛长工,那些人顿时偃旗息鼓。最后一个兄弟过剩、家贫如洗的光棍癞蛤蟆吃上天鹅肉,成了我的细爹。细爹大细娘八岁矮细娘半尺,长得还算周正,不爱洗澡,从不刷牙,牙齿像锈迹斑斑的铁钉。

细爹一心只耕一亩三分地,两耳不闻家中事,大小事务皆由细娘做主。细爹不爱说话,除了吃饭喝水,嘴巴基本闭着,发火的时候也不动嘴,动手或者动脚,破坏性极大,曾一脚把鸡蛋踢出母鸡肛门,一棍子打得黄狗卧地三日。好在他从不对细娘施暴,莫名其妙的怒气冰雹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怒气一过,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并主动讨好细娘。

不爱动嘴的细爹,有效降低了不刷牙造成的空气污染。不洗澡就没办法了,衣服裹得再严实,也阻隔不了那股子酱油般浓烈的汗臭。细爹早出晚归,每天勤劳出一身大汗,洗澡频率取决于气温高低。气温高洗得勤,三伏天天天洗;气温低洗得少,三九天一月甚至一个半月洗一次。

三九天山院滴水成冰,在没有任何供暖设施、四面漏风的木屋(一般在厨房洗,取水方便,但是厨房更漏风)洗澡,仿佛置身冰箱。澡盆浅,放满热水,一屁股坐下顶多淹至肚脐,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肉,挂满冰冷刺骨的鸡皮疙瘩,咬不紧的牙关马蹄般咔嗒作响。到了冬天,除了细娘两三天洗一次,少数人一周洗一次,山院多数人十天半月洗一次。一月洗一次的,除了细爹,绝无仅有。

如果不刮风出大太阳,小时候冬天细娘一周给我洗一次澡,正午太阳最强烈的时候洗,就在太阳底下洗。十天半月不天晴,十天半月不洗澡,但细娘会给我擦身洗头换衣。擦身之前,细娘先用装着滚水的铜水壶把被窝焐热,再将我脱光塞进被窝,拿着热毛巾伸进被窝擦,擦完给我穿上被窝里焐热的干净衣裤,再洗头。山院人尤其孩子冬天不爱洗澡,除了不讲卫生怕冷,主要是怕感冒。细娘心细如发,我虽然感过冒,却从未因洗澡感冒。

细娘爱干净,容不得我肮脏,却不得不容忍细爹的龌龊。但是她没有长期忍受下去,女儿出生不久,就与细爹分居了。

我终于考上大学。

报到那天,细娘坚持把我送到垭口。

一路无话。我不知道细娘想什么,心里一片空虚。分手时,细娘站到我面前,我这才发现她哭了,眼睛哭肿了,说明昨晚她就开始哭了。

细娘很激动,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从篮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塞给我,再取出一封两千响的鞭炮点燃扔在我脚下。我跳脚躲闪着,一块炮屑溅进眼睛,顿时泪眼模糊酸楚不已,忙不迭揉着,待睁开眼睛,炮息烟散,细娘不见了。我号叫一声,朝前路奋命跑去。

不知跑了多远,跑不动了,我才坐在地上,打开布包一看,是两百块钱和六副构图新颖巧夺天工的鞋垫,有方格套的,有环套的,有莲花的、菊花的、梅花的。在山院,有定亲送鞋垫的风俗,当初细娘把那双沾满圣血的红鞋垫送给我时,就把她的心交给了我,我却把它糟蹋了……

细娘其实是诗人,她一针一线写成的诗,垫在我脚下,发表在漫漫人生路上。

我能够顺利读完大学,有细爹的汗马功劳。他没什么嗜好,就喜欢抽几口喝几杯。探亲时,我必带上几条好烟几瓶好酒,和他一起吞云吐雾推杯换盏。每次回去,细爹都出去干活儿了,傍晚汗流浃背回来,我连忙上前,递上一支烟,“细爹,你回来了?”他接过烟,点点头,“你来了。”先帮我点上,然后自己点上,不再说话。我深深吸了口烟,“细爹,饭快好了,赶紧洗个澡,我们好好喝几杯。”细爹也不吭声,抽完烟赶紧洗澡去了。

正在炒菜的细娘对我说,还是你的话管用,我舌头说肿了也没用。

几杯酒下肚,细爹话多起来,不知是自觉还是讨好,说的全是细娘的好话,怎么勤俭持家,如何相夫教子。还说细娘怎么惦记我,三句话离不开我,做梦叫我的名字。细娘笑眯眯地说,都说酒不是好东西,到你嘴里倒成好东西了,狗嘴吐出象牙了。平子,你这酒没白送。细爹就说,对头,我是狗嘴吐象牙,你是金口玉牙。

有一回,趁细娘不在,细爹压低嗓音对我说,平子,你记得吗?那年冬天下大雪,雪好大啊,鸡鸭屋外站个小半天,身上就积了棺材板厚一层雪,趴在地上站不起来。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雪,椽子和房梁嘎吱响。怕房子被雪压塌,大家都爬上屋顶铲雪。天好冷,烤着火还是冷,放屁不响也不臭,被冻住了嘛。你细娘倒好,那几天一到天黑,反倒脱掉棉衣,手里捏着一炷香,站在门口向你学校方向张望,说是要和你一起挨冻。你说她这个人,有时候神神怪怪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我大恸,泪水冰雹般滴在杯子里砸在桌面上,砰然有声……

十二

细娘育有一男一女,都没读出书,但是运气不错,女儿嫁了个好人家,儿子娶了个好人家。女儿住在镇上,儿子住在县城。儿子在外打工多年后落户县城,买房子的时候,首付和装修款是我赞助的。

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分配到本省一家文学杂志社当编辑,三年后辞职下海。杂志社每况愈下,好歹能发出工资,干劲虽然不大,编辑们还装模作样混着。我的辞职,在编辑部引起震动,从门卫到主编,都没想到第一个吃螃蟹的是我,我自己也没想到。

其貌不扬加上内向腼腆,我在大家心目中,几乎没什么印象。哪位编辑辞职下海,都能理解和接受,唯独我例外。别人下海,或许劈波斩浪,可能呛个半死,我嘛,还没触海,恐怕就被海浪拍死在沙滩上。出于深刻的同情和怜悯,同事们极力劝阻,平时正眼不瞧我一眼的主编,亲自找我谈话,神情肃穆,好像我走上了绝路。主编说,你必须明白,我这不是挽留你,而是挽救你。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让主编瞠目结舌的话:“舒婷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诗,您一定知道,‘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膀上痛哭一晚’,我想改一改,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纵身一跃来个痛快。”主编沉默许久才开口:“看来你不值得我挽救!”我本想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改为“谢谢”。

辞职并非受到打击和刺激,亦非心血来潮,大学室友早我两年下海做书商。那是书商的黄金时代,加之室友有家庭背景和经济基础,人又活络,很快风生水起,由三道贩子升级为二道贩子。野心勃勃的他,想再上一层楼,做一道贩子,亟需招兵买马,七位室友成为首选对象。

我并非首选,连遭六位室友拒绝,最后他才想到循规蹈矩的我。原以为我会一口拒绝,或者找一大堆借口,没想到我一口应承,让他大为意外和感动,想起我的许多好来,比如经常帮他打开水和查阅资料。就这样,我穿着垫有细娘鞋垫的劣质皮鞋,踉踉跄跄来到北京,一度把细娘一针一线写成的诗,发表在长城和长安街上。

我们一连策划了几套图书,卖得不错,室友待我也不错,他吃大肉我啃排骨,他日进斗金我月领高薪。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互联网的兴起和风向的转变,书商生存日益艰难。室友转行,我则怀揣存款回省城自由写作,尔后成家。

经历一次惨败的婚姻和一次痛苦的恋情,我对婚姻和恋爱严重过敏,除了旅行和喝酒,所有精力投入到创作上。婚姻和恋爱一败涂地,写作却颇有收获,两部长篇小说的影视改编权先后成交,其中一部写的是我和细娘的故事。赞助细娘儿子房子的首付和装修款,就来自这部小说的改编费。

细娘当着儿子和我的面说,这笔钱一定要还。儿子说,还,等我有了钱一定还。我说,你能还清我的钱,我却还不清你妈的恩情,人活一世,有些钱不用还,有些情还不了。儿子说,舅舅,我听不懂你的话。我说,你到我这个年龄就懂了,你对你娘好,我就连本带息赚大了。

细娘说,平子,看你这话说的。我说,这是我的心里话。

儿子对细娘好,儿媳对细娘也好,细娘却不愿和他们一起生活,媳妇坐月子,才不得不住了一个月,月子一过,迫不及待回山院。交通越来越方便,山院人口却越来越少,都到镇上城里去了,留下老弱病残,细娘细爹算是健壮的。山院90年代中期开通的机耕道,前两年硬化,骑摩托车到县城仅一个半小时。想孙子外孙的时候,细娘就让细爹骑上摩托车,到儿子或女儿家住上两天。儿子女儿忙,逢年过节才到山院看望父母。

县城高速开通,省城开车到山院也只需五个小时,我每年至少回山院四趟,一季度回一趟,每次住上三五天,看望细娘,感受四季,呼吸新鲜空气,饕餮土鸡土鸭土蛋土茶土果土青菜。可惜山院大部分农田撂荒,尚在耕种的也被化肥农药污染,田螺已绝迹,不然还能吃到细娘的炒田螺,甚至卷起裤腿和她一起捡田螺。

我和细爹迅速成为酒友,竟然谈得来,当然与文学无关,都是农村的古旧话题。省城几乎找不到这类共同语言。细娘也会斟上一杯酒,基本不喝,主要听我们说话,偶尔插上几句。

有一回,细爹突然问细娘,你心里只有平子吧?不等细娘开口,又问我,你心里一直放不下细娘吧?我和细娘猝不及防,无言以对,老脸发红。细娘没喝酒红得明显,喝酒从不脸红的我红到头发根。

反应过来的细娘,抓起酒杯掷向细爹,你个臭不要脸的,瞎说什么。酒杯正中细爹脸上,他猛一拍桌子,你们才不要脸,头发花白还眉来眼去,以为我不知道?细爹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踢开凳子,箭步冲到厅堂,跨上摩托车,油门一脚踩到底,轰然而去。

细爹再未回来,半路翻车跌下山崖身亡。

顺便说一句,细爹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没一根白发。

十三

如果细爹骑车回山院,不管有没有喝酒,他的死都跟我没有关系。可他是同我喝酒后骑车离开山院的,我就撇不开关系了。尽管我和细娘达成默契,没有向任何人(包括警察)透露细爹酒桌上最后说的那两句话,以及细娘杯掷细爹的细节,但从眼神中不难看出,村人和细娘的儿子女儿怀疑我们。只不过村人怀疑的是我俩,细娘儿子女儿怀疑的是我,但没有发难发作,毕竟没有真凭实据。拿人手短(细娘女儿出嫁,我给了万元大红包),况且细爹的丧葬费用全部我出,他们也许背地说我心亏,脸却是不好翻的。

细爹入土第三天,儿子先走了。细爹过了头七,女儿后走了。细爹过了二七,我才离开。我努力了半个月,没做通细娘的思想工作——到省城住一段时间。细娘说,我连县城都住不惯,省城哪里住得惯。我说,那不一定,要看跟谁一起住。细娘愣了一下,“你还年轻,再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我右脚摩擦着地面,“我现在老想着小时候跟你在一起的日子,那才是我最好的日子,跟我走吧,我们一起过好日子。”细娘深深叹口气,“那些日子都过去了,永远过去了。”我跺了一下脚,“是过去了,但是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向前一步,伸手去捉细娘的手,细娘手缩得比舌头还快,踉跄着后退几步,“要死啊你,别人看见要说闲话的,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我吐了口痰,“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就说嘛,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面前不说人。我们从小不就被人说闲话吗?你大半辈子为了我好,为了细爹好,为了儿女好,就不能为自己好一回吗?”细娘摆了摆手,“你快走吧,再不走我要生气了。”我深深吸了口气,“细娘,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吗?”

“哪个故事?”

“就是《母亲的心》那个故事。”

“我还没老糊涂,当然记得。”

“那你还记得我听完故事对你说的话吗?”

“什么话?”

“我说,我才不做皇帝的驸马,我要做细娘的驸马,永远跟你在一起。”

“你那时是小孩子,不懂事说胡话,不能当真。”

“难道我现在还不懂事吗?”

“你看你,又说胡话了,回吧,路上开慢点。”

细娘说罢,回房将门反锁,不再理我。

我站在那里,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仿佛站了一辈子。然后我上车,发动车子驶离山院,越开越快,往事纷至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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