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键

发现，是所有的殖民者都喜爱使用的一个野蛮语，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坦然将自个的第一次到达作如是观，全不顾及那里早已世代生活的原住民。涅维尔科伊也将那次潜入称作“发现”，殊不知这块土地上散布着费雅喀、赫哲村屯，又被称为北山女真、野人女真及海上女真，与满洲人血脉相连，长期属于中国王朝管辖。由河口上溯约300里，大江弯曲处，发源于外兴安岭的兴衮河自左岸汇入，明代军事建制满泾卫和军台即设于该河口东侧;而右岸有一块名叫特林的突出台地，乃大明奴儿干都司旧址，再前推则是元朝的征东元帅府所在地（传说元朝大将张成率军在此屯田镇守，意图从后路抄袭日本）。永乐七年（1409），当地部族首领65人到达北京，请求重新设立元帅府，明廷遂将奴儿干卫升格为都司。经过两年的准备，在吉林船厂兴造所用船舶，太监亦失哈受命率领数十名文武官员和庞大舰队，浩浩荡荡开至此地，召集各部族酋长和百姓，宣读皇上恩命，宣布建立奴儿干都司。

这是一个军政合一的省级建置，下设384卫、24所、7站等，從大陆到海岛，所辖地域极其广大。在以后的20多年中，亦失哈至少有7次统领文武官员与数千部众来到特林，代天子巡视边疆，抚慰当地民众。而几乎每一次返回，都有部族头领随船晋京朝觐，有时多达100多人。如果说“发现河口湾”，是怎么也轮不到俄国人的。

又有多少人知道亦失哈呢？

郑和下西洋，是史学家很喜欢讲述的一个传奇，熙朝盛事，研究的文章甚多。遗憾的是研究者热衷于在喧闹处挤来挤去，留下大块历史空白，几乎无人问津。就在明永乐、宣德年间，大致与郑和同时，同样作为宫中首领太监，亦失哈奉旨开赴东海，规模虽不如郑和，但也是大型船队、一千至数千官兵。郑和的大航海由于耗费巨资和缺乏实效，难免“武力游行”“奢华演出”之讥;亦失哈的出巡则是实实在在地经略边疆，宣抚与开发治理东海少数民族地区。东海，是当时通常的叫法，指称库页岛一带海域，与之相连接的“北海”（鄂霍次克海）“南海”（日本海），其命名的生活依据和历史背景都值得探究。

亦失哈，又作亦信、易信，大致可定为海西女真人，经历永乐至景泰五朝，在内廷颇受重用，最后做到辽东都司镇守太监。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可惜记载无多，最重要的是他曾作为钦差，多次率领庞大船队抵达黑龙江下游：永乐九年（1411）首次前来，亦失哈随船带来奴儿干都司的第一届领导班子;而以后都司大员的调整，也是由他至此代朝廷宣布。他还在这里兴建寺院，颁赏粮米布帛，抚慰各族百姓，也有记载说他巡察地方，曾乘舰出海，登上不远处的库页岛。

明清间太监广受非议与厌憎，实际上因人而殊，读书明理、品节严正、充满忠诚和责任心者不乏其人。亦失哈是一个普通的女真名字，查《明实录》，宣德间东宁卫指挥使、正统间辽东自在州指挥等皆与他同名。令人稍觉好奇的是：一个女真人怎么成了阉宦？如何从海西（今松花江流域）到的京师？在多大岁数被阉割入宫？又因何受宠发迹？何时于何地死去？史籍中皆无从查询。有人说海西女真胡里改首领阿哈出将女儿献给朱棣，亦失哈随侍入宫，当有几分可信，永乐帝也确有一个女真族嫔妃。而皇宫中内侍纷繁，亦失哈能由小字辈升为钦差内官，受命统率数十名文武官员出巡北疆，必有才华过人之处。

明代的首领太监多喜欢建造寺庙，并利用宫内职事之便请求“敕修”，亦失哈也如此。永乐十年（1412）冬第二次抵达奴儿干，他即有备而来，在距都司衙署不远的临江山崖上兴建了一座观音庙。使用的是朝廷特批款项，还是自己筹措的资金，已无从考索。而此地荒僻，所用工匠及门窗桌凳等材料当随船带来，砖石之类应于当地取材和烧制。永乐十一年（1413）再至，开始塑造佛像，装饰大殿和山门，题名“永宁寺”，并请随行的文官邢枢撰写碑文，树立在江畔高崖上。它可能是奴儿干都司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寺庙，“形势优雅，粲然可观。国之老幼，远近济济争趋”。此地部族绝多不解文字，奴儿干都司的建立，永宁寺的出现，无疑成为当地的重大事件。碑记末尾所列长长名单，大多为当地部族首领。可知亦失哈的奉旨出巡，指挥同知康旺等人的莅任，很快就以永宁寺为标志，形成一个各族大聚会的中心。以后的每一次到来，亦失哈等人都在此大会众庶，以文化人，起到了极好的文化启蒙与凝聚人心的作用。

这样的效果，也会受到一些部族人物的排拒。宣德七年（1432）再至，发现寺庙已被破坏，只剩寺基。经追查，很快就抓到几个带头毁寺的费雅喀人，“皆悚惧战栗，忧之以戮”。亦失哈颇有政治家襟怀，下令释放了他们，对赶来谒见者仍是设宴招待，赐以布帛诸物，于是诸部归心，远近称赞。在远近民众的热情支持下，该寺很快在原址重建，“华丽典雅，尤胜于先”。亦失哈又命作“重建永宁寺碑记”，立于前碑之侧。忽忽又是200多个春秋，经历明清易代，这座寺院不知何时再次倾圮，只剩得两块碑屹立不倒。

明代史籍中对奴儿干记载甚简，幸赖两块永宁寺碑的存在，确定了它的准确位置，也成为中国主权的有力见证。都司衙门就在崖下迤北一里许，建在一高台上。奴儿干都司统辖地域甚广，却将衙署设在偏于极东北的特林，值得思考。这里得水路交通之便，由兴衮河可至外兴安岭，东经黑龙江入海口可达库页岛，南则溯乌苏里江、松花江至满洲腹地，诚为一战略要地也。明朝中叶在外兴安岭与库页岛都设有卫所，不断钦差内臣巡视其地，显示了几代皇帝非比寻常的重视。

大明成祖朱棣

一般说亦失哈是在宣德七年最后一次东行，可《重建永宁寺记》落款于宣德八年季春，是又来了一次？还是在此地停驻了整个冬天？由京师往奴儿干，先走陆路至船厂（吉林），然后登船沿松花江转入黑龙江。因顺流而下，船行甚速，大约20天左右可达。回程为逆流而上，行进速度可就慢多了。从宣德年间开始，明朝对东北地域的控制力渐渐减弱，永宁寺被毁应有这方面原因。而亦失哈在这次回程中遇上大麻烦，所部500多人被部族首领扣留……也不知道是怎样解决的。

敢于打劫朝廷特遣舰队的这个部族，应即女真一部，已呈现崛起之势。两年后，奴儿干都司撤销，亦失哈调任辽东都司镇守太监，理论上讲，原奴儿干地区也在其管辖之内。（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