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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无言 人淡如菊—画家张朋的淡墨人生

2018-11-29张风塘王文丰

中华书画家 2018年11期
关键词:款识钤印设色

□ 张风塘 王文丰

张朋(1918-2009),字锡百,山东高密人。生前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青岛大学美术学院教授、青岛市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青岛画院名誉院长。著有《张朋画辑》《张朋画选》等。

说起张朋,在书画圈内的名气和社会上的知名度反差极大,很多人对他都不甚了解,而知道他的人也大多仅限于知道他猴子画得好,可究竟好在哪里基本也说不出个一二来。李苦禅曾有此评价:“得齐白石形神似与不似者,张朋是一人”;魏启后更评张朋的花鸟“齐白石之后一人而已”;陈传席将他与陈子庄、陶博吾和黄秋园并称为“在野四大家”……

在艺术品市场火爆的年代,许多艺术家们恨不得一夜成名,而自封大师者比比皆是。张朋的生前与身后之名却似乎都与这些格格不入,至于原因,张仃的《它山画跋》里有如此一段文字:“山东张朋不求闻达,不慕荣利,攻花鸟数十年,亦偶作山水小品,逸笔草草,颇有意趣。”如果我们再结合张朋的人生轨迹和一些轶事考察其一生成就,则更加直观。

张朋1918年出生于山东高密,祖母是扬州八怪之一高凤翰的后裔。受家庭影响自幼喜爱绘画,17岁离开家乡只身来到青岛,于青岛铁路中学初中毕业后,便一直担任小学教员几十年,以教授图画课为主。1978年袁运甫、祝大年、李苦禅先后到青岛,偶然发现其画作后惊叹不已,遂传至京城,李可染、张仃、吴作人、黄胄、崔子范等人皆对其评价极高,十年辛苦,一朝成名。时任文化部部长的黄镇就张朋工作一事专作批示,张朋遂于1979年调至青岛工业纺织学院(今青岛大学)任教授,生活及绘画条件才得以改善,其时已年过花甲。

“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貌似终于得到人生转机的张朋,其实有诸多难言的苦楚—老母年迈且身体一直欠佳,妻儿一直久病不愈,自己心脏有恙;名气大了以后,“面子”“里子”应酬不暇。张朋本是不善交际之人,又是至情至性极其认真之人,1980年春节前夕,其母病危,张朋不堪压力,抽了一宿烟后突发心梗,住院三个月,病危通知下了三次,幸运的是他从死神手里逃了出来。此后他便对自己身体格外注意,更加深居简出。然而“修身苦被浮名累”,名气大了有时会成为一种负担,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张朋把绘画工具及书籍分赠弟子,宣布因身体原因封笔,并谢绝了一切社会活动。据拜访者言,先生房间已无文房用具,桌上仅有一个空空的笔架,墙上没有一张画,只挂了自己的两幅书法和几张生活照,而其中一幅书法的内容是:“继承传统,以古开今,求新尚意,悦目爽心”,基本概括了张朋的艺术追求。

关于张朋的封笔,还有一说法:京中一权重人物隆重招待先生,先生为答谢知遇之恩,作画一幅相赠,然该人又提出要为高层人士作画,一列清单足有百人,先生掷笔于桌,自言此后不再作画,随后封笔。

另外几件事情,也能体现张朋的处世态度。其一是调任大学后张朋境遇虽有所好转,然而由于家庭的特殊原因,生活依然清苦拮据,其时他的画在市场上已经流通开来并且价位相对较高了,然而张朋本人却是岛城少数不卖画的画家之一,其画大多送给了亲朋好友。其二,他有两次调任入京的机会:第一次是1980年调任他去中国画研究院(今中国国家画院),另一次是1986年前后调任他去中央美院担任中国画教授,两次都被张朋以照顾母亲妻儿为由拒绝了。其三,张朋在担任小学教员期间,市里通知其参加画展,他总是认真备好画作按时呈上,而当时相关人员因其无甚名气而随意弃之纸篓,先生不怒不悲,下次展览依然参加,只为切磋,不为扬名。还有一事便是市政府、校领导为改善他的居住条件,两次给他分配了“名人公寓”“文化公寓”高档海边住宅,他两次谢绝,一直住在20世纪80年代初分的小房子里,直到去世。故而说其不识时务者有之,说其太过清高者有之,说其愚钝不开窍者亦有之。然而这些对张朋来讲一如清风拂山岗,他依然淡泊如故,乃至他封笔谢绝一切社会活动多年后,在岛城绘画收藏的圈子里除了流传着他的一些传奇外,很多人都在问“张朋这个人还在吗?”

张朋在原山东纺织工学院授课

张朋参加笔会

张朋参观师生画展

张朋接受青岛电视台采访并现场作画

潘天寿在《论画残稿》中云:“艺术之高下,终在境界。境界层上,一步一重天,虽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生,未必梦见。”而中国艺术讲求的最高境界,无疑是天人合一,继而人画合一、人书合一,也就是你写的字、画的画能直指内心,在艺术作品中能明显的展现出一个精神层面的人。一个艺术家的精、气、神、学养、抱负,对生命的体验、对美的理解全在艺术作品里体现,历观古今中外大师之代表作,无不如此。反过来说,一个境界很高的艺术家,也必然会让自己的作品和自己的心相合,如果不逮,会想方设法去克服,或临摹或写生或研习画理,或博观约取以达触类旁通。

张朋在绘画上可以说是天纵之才。这首先体现在他的笔性上。笔性换句话说就是神经的敏感度,也就是对含墨浓淡干湿不同状态下的毛笔,接触吸水程度不同宣纸的一刹那的感知度。虽然陆俨少说笔性通过后天的肌肉训练也能改善,然而那只改善,是鼓励学生的话语。笔性基本靠天生,如同对色彩的敏感度一样,色弱者通过训练只能改善,而从根本上解决不了问题。对于把笔墨作为血脉的中国画来讲,笔性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一幅画的气韵。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讲到气韵是不可学的,“气韵必在生知,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后天的训练只是在先天的基础上作为熟练和强化的一个手段罢了。笔性关乎用笔,有人天生手重,书者如颜真卿,画者如吴昌硕;有人天生手轻,书者如褚遂良,画者如恽南田。重者以朴胜,轻者以巧胜,二者并无好坏,外在风格不同而已。黄宾虹论用笔时说“粗而不犷,细而不纤”,便是对这两种笔性的中庸要求。张朋介乎二者之间,因而表现空间很大。张朋壮年时为追求绘画风格转变,仅齐白石的荷花便临摹了一千多张,能达到乱真的程度,说明他的用笔的轻重空间是非常大的。这点上和李可染很相似,李可染后来选择了把笔放重放慢,追求沉郁雄浑之风格,而张朋最终定位到了潇洒清健之风,两人学齐白石皆理性地进行了取舍。张朋弱化了齐白石用笔里的碑味,加入了金文线条的元素。黄宾虹在论用笔之“重”时云:“金至重也,而取其柔;铁至重也,而取其秀”,这也是张朋区别于多数学齐白石的人的高妙之处。故张朋画中用笔也少有潘天寿的古拙霸悍,更无李苦禅的拗笔孤峭,每每逸笔而出,以白计黑,以虚当实,极显空灵妙境。其笔下之物都出笔爽利而又力透纸背,姿态优雅而韵致尽显。所以,有人评论说“齐白石用笔取法于碑,而张朋取法于帖”是不确切的,王雪涛、溥心畬二位的用笔才是取法于帖学,张朋绘画中线条的金石味道还是很足的,只是他有所取舍,减弱了里面的雄朴之气而代之以清刚之气罢了。那些批评张朋用笔太弱、画面单薄的人,以为粗就是强,黑就是厚重,实在是眼界未开,不足道也。

在圈内,张朋被称赞最多的是其造型能力。他在参考齐白石构图的时候,是非常理性而有所取舍的。他保留了齐白石画面中常用到的长直的线条,长直线条交搭的时候就会出现方角,画面会显得硬朗,也会体现出现代构成的元素;保留了齐白石作画的简—能一笔而成,绝不用两笔,很少像吴昌硕、黄宾虹画中经常出现的复笔,即便是很多复杂的动物,他都力求在造型准确的基础上,力求最简。齐白石画翎毛草虫,也主张写生,“要写生而后写意,写意而后复写生”,此处的写生和后来西方的描摹对象是两个概念,中国古代写生是要求在格物的基础之上饱游沃看,然后抓住其最主要的形态特征,融合作者的自我感受继而进行创作。张朋对动物的写生也是如此,据其子回忆,小时候张朋带他去动物园观察动物,都是先聚精会神看,然后再拿出小本默写,回去创作前再反复提炼到最简。所以张朋笔下的动物多是动态的,且十分传神,这种造型意识上是接近于刘奎龄、刘继卣父子及黄胄的,但笔墨形态却比他们还要简。他既吸取了造型中透视解剖等西方元素,其笔下动物瞬间的神态把握得极为精准,又用最传统的中国写意笔墨表现出来,因而东方味道又十足,且十分有古意。笔者以为张朋的造型意识暗合了齐白石绘画中尚简的审美趣味,常年教授孩童图画课也要求张朋对画面的推敲上达到最简,这些因素共同形成了张朋画面的个人风格,而这种风格的特点和中国文人画中“萧散简远”、“平淡天真”的审美旨趣是相合的。

张朋成长启蒙的年代恰逢“五四”时期,这是一个古今中外各种思想开放与碰撞的时代。张朋作为一个靠自学而成的画家,好处是没有受到传统的门派约束,也无须因政治因素在激进与保守两者之间站队。学画的过程中不管高凤翰、张书旂、齐白石等一批传统的画家,还是后来学习西画的过程中接触到的西方印象派大师,张朋凭借自己的思辨能力对其中的有益的营养尽情汲取—包括中国画的笔墨观,西方造型中的解剖学以及构成关系,并对中国文人画发展到后来重笔墨轻造型的特点表达了自己的观点:“笔墨文人多计较,经营位置最辛劳。不求形似无神似,意境融遍意格高。”张朋关注到了之前文人画中的缺陷,进而对构图和造型(相对应绘画六法里的“经营位置”和“应物象形”)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并一直身体力行,从而形成了自己既有根脉可寻,又不同前贤,笔墨、造型、构图并进的独特风格。

对待传统的守成与创新问题上,石涛在《一画论》的“变化章”里曾说:“纵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残羹耳,于我何有哉!……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石涛作为古代中国画论的集大成者,直接影响后世几乎所有的中国画大家,石涛的伟大之处不是传下来了某种技法或者图式,而是直接从哲学辩证的角度来探讨绘画的本质,齐白石、傅抱石、石鲁等人受其泽被尤深,他们的许多理论几乎全脱胎于石涛。张朋是善学者,在学习齐白石的过程中一直保持极为清醒的头脑。学习大师起点高,会少走偏路,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然而一棵大树周围很难再长起别的大树,这是自然规律,也是艺术的规律。学习传统就是面对一个一个大师的过程,如何对待传统,在张朋的题画诗中也有所表现:“何必绳以古,墨守自封步。面目要自新,笔耕自己路。”“莫拘拘于常法,勿掌掌于某家遗风,要立于前人之外。”“作画以变为常,以不变为暂,具古以化,勿泥而不化。”……这些都和白石老人的“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以及李可染的“最大的勇气打出来”相暗合。所以张朋在学齐白石基础上,用笔变逆锋为顺锋,用墨变浓重为清淡,变点厾为勾勒;题材选择上,极少画虾、马、牛、驴等都有代表性画家画过的题材;图式上也很少画吴昌硕、齐白石等人创建的经典图式,而是结合写生以及西画构成的因素努力创立自己的图式,努力地在画面上表达“我”的存在。吴昌硕学任伯年和蒲华,齐白石和潘天寿学吴昌硕,李可染学齐白石和黄宾虹,傅抱石和石鲁学石涛,莫不如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善学者不假于物也,是故张朋最终成为脱蹄之兔,透网之鳞。这些无不显示出张朋在绘画取舍过程中的理性、冷静与智慧,也在如何学习发展中国画的道路上,提供了非常有意义的参考。李苦禅评价张朋能得白石老人形神之似与不似,并非过誉之词。

客观地讲,从诗书画印、史论著述、美术教育、社会影响力等因素综合而言,在野四家与近代四大家(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相比,还是有些距离,厚重度不够。然而单就画而言,张朋的花鸟已然卓尔成家,而张朋高明之处,并非是画的好这么简单,笔者总结了三点:

张朋 蛾 9×12.5cm 纸本设色款识:“过精则近匠”,此论非也。十五年前画此,今补记之。钤印:张朋(朱)

张朋 兰石图 30×34.5cm 纸本水墨款识:自笑雕虫役此生。癸丑张朋。钤印:锡百(朱)

首先是先生的人品高洁。有人用“干净”二字评价其人其画,笔者以为极为恰当。古人讲“人品不高,落墨无法”,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讲到人品和气韵生动的关系时说“人品既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高矣,生动不得不至”。张朋虽不善交际,但他对人极为真诚,做事也极为认真,故此张朋每幅绘画都会推敲备至,惨淡经营,在他看来,随意应酬的画是对别人和自己的极大不尊重,宁愿深居简出,也不会随意应酬,“十纸难一遂,忘情得失中”,故他的作品几乎张张精到。

张朋 茄上蝉蜕 25×29cm 纸本水墨款识:癸丑七月,张朋写生。钤印:锡百(朱)

张朋 榴花引蝶 22.5×27.5cm 纸本设色款识:五月榴花照眼明。癸丑五月,张朋。钤印:锡百(朱)

张朋 寿昌 32.5×43cm 纸本设色款识:寿昌。丁巳八月,张朋。钤印:张朋之印(白) 多寿(白)

其次是先生的心胸宽广。但凡伟大的艺术家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世界以痛吻我,我回报以歌”,我们从张朋的绘画作品中看不到颓败,看不到消沉,看不到一点怨气,最多就是一句“多少烦纡事,磨于水墨中”。张朋平淡地面对命运的多舛、家庭的不幸,用一生的行动诠释了一个男人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该尽的责任,同时还守住了自己毕生的追求,并有极高的建树,这得需要多大的胸怀和付出才能做到?

最后是张朋的最可贵之处—风骨。“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是孟子对君子的定义。张朋未成名之时,靠微薄工资养活老母、患病妻儿,然“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依然坚持自己的挚爱丹青,殚精竭虑,笔耕不辍终成一代大家,此贫贱不移也;不惧命运捉弄淡然处之,不畏强权逼迫宁可封笔—“你可以杀死我,但打不败我”,此威武不屈也;成名后不骄骄而自满,对进京求名或分房得利毫不关心,此富贵不淫也!做到其中一点,或许是别无选择,然而三者都能做到是难之又难的,在张朋面前,是让许多人汗颜的!

赵建成对张朋有段论述,十分精彩:“张朋先生的画淡墨、清墨用的特别好,就像他的为人,淡泊自守,他这一生都可谓是淡墨人生。”

张朋 百事皆好 67×28cm 纸本设色款识:百事皆好。己未正月,张朋写。钤印:张朋之印(白)

张朋 万紫千红春华浓 83×39cm 纸本设色款识:万紫千红春华浓。树仁同志正之。丁巳十月,张朋。钤印:锡百(朱)

张朋 报春图 68×34cm 纸本设色款识:报春图。一九七九年春节,张朋画。钤印:张朋之印(白) 长乐(朱)

张朋 八月中秋桂花香 180×69cm 纸本设色款识:八月中秋桂花香。戊午年秋,张朋写。钤印:张朋之印(白) 锡百(朱)

张朋 三鲜图 69×33cm 纸本设色款识:三鲜图。己卯年,张朋。钤印:张朋(白) 长乐(朱)

张朋 鱼戏莲叶间 32.5×43cm 纸本设色款识:锡百。钤印:锡百(朱)

张朋 猴上桃枝图 68×45cm 纸本设色款识:辛酉,张朋。钤印:张朋(白)

张朋 月下猴立图 68×32cm 纸本设色款识:良宵神爽爽,独赏玉钩斜。壬戌五月,张朋。钤印:张朋(白) 锡百(朱) 大写(白)

张朋 筠篮新得 32.5×43cm 纸本设色款识:筠篮新得。丁巳八月,张朋。钤印:张朋(白)

张朋 紫藤 33×43cm 纸本设色款识:张朋。钤印:锡百(朱)

张朋 红果松鼠 32.5×43cm 纸本设色款识:张朋。钤印:张朋(白)

张朋 治印图 16.5×19.5cm 纸本设色款识:治印图。别有天地方寸中,借题铨吾句。癸丑春,张朋。钤印:锡百(朱)

张朋 千古有定评 20.5×26cm 纸本设色款识:是非有得失,仁智各不同。雅俗难共赏,千古有定评。三十年前旧稿,重画自有是非。癸丑春,张朋。钤印:锡百(朱)

张朋 夕阳归牧 13×15cm 纸本设色款识:壬子冬,张朋。钤印:锡百(朱)

张朋 唐人诗意 31×44cm 纸本设色款识: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癸亥,张朋写唐人诗意。钤印:锡百(白) 清爽(白)

张朋松鹤图68×45cm纸本设色款识:一九八零年秋月,张朋。钤印:锡百(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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