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冰

早在1883年，还是莫斯科大学医学系学生的契诃夫就已经发表了如《小公务员之死》，《胖子和瘦子》，《钉子上》，《喜事》，《合二而一》等多篇从不同角度刻画底层公务员的幽默短篇佳作。作为契诃夫的早期作品，《钉子上》的影响力虽不似后来的《套中人》、《变色龙》、《苦闷》、《凡卡》、《第六病室》等小说之大，但其情节结构模式却已经形成了鲜明的契诃夫式的特点。

一

契诃夫的小说向来都是开门见山而鲜有刻意破题。《钉子上》（《Нагвозде》）的开篇未设任何铺陈，直接切入主题：“一群十二品文官和十四品文官刚下班，在涅瓦大街上慢腾腾地走着。今天是斯特鲁奇科夫的命名日，他正带着他们到他家里去举行命名日宴会。”[1]P43寥寥数笔，人物形象、典型环境和情节开端全部交代完毕，一副完整的夕阳下的剪影映入读者眼帘。这里契诃夫虽然惜墨如金，但其高超的遣词技巧却把人物刻画得生动而鲜活：文中仅用了一个动词плелась（拖着步子走）就使小公务员们下班后的疲态跃然纸上。

与莫泊桑、马克吐温等欧美小说家不同，契诃夫在小说中很少去构建跌宕的故事情节和强烈的剧情冲突，他更倾向于用平静的笔触来描述普通的生活片段，就仿佛一个冷眼的旁观者，不动声色地把故事娓娓道来。

文中，在底层公务员们去斯特鲁奇科夫家的路上，先以主人公想象即将开始的命名日宴会上吃喝的乐趣做铺垫来烘托气氛，并为接下来因故事转折而产生的对比效果埋下第一个伏笔。一帮人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到家，甚至都闻到了馅儿饼和烤鹅的香味，气氛进一步烘托，而正当斯特鲁奇科夫刚开口叫妻子卡佳出来招呼客人的时候，突然，有人发现并认出了挂在钉子上的上司的帽子。

气氛在这里陡变，这些小公务员们仅仅是看到了上司的帽子就побледнели（脸色发白），прошептали（窃窃私语），他们卑微的人格已然可见一斑，而此刻斯特鲁奇科夫的表现却更加出人意料，他不仅没有发怒，反而пробормотал（含 糊 其 辞 道）：“Да,он здесь... У Кати …Выйдемте,господ а!Посидим где-ни будь в трактире,подождем,пока он уйдет.”[2]P41（“是啊，他在这儿……卡嘉在招待他……我们走吧，诸位先生！我们到外面小饭铺里去坐坐，等他走掉再回来。”[1]P44这里从男主人公对上司的突然造访丝毫不感意外和下文中所说的在家里至多不过坐两小时可见，“帽子”的主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找他的妻子，而这个丈夫显然也早已习惯了在上司到家时默默躲去小酒馆了。众人脸色发白，窃窃私语，手足无措，丈夫含糊其辞，悄然躲避，作者把底层公务员社会地位的卑微和内心的怯懦刻画得入木三分。

大家往小酒馆走的时候，再次用了动词поплелась，只不过这里拖着步子走已经不是因为疲惫后的释放，而是无尽的沮丧。

众人在酒馆里挨时间，斯特鲁奇科夫继续期待美好的晚餐，而副档案管理员则开始了对上司的调侃 ：“Гусем у тебя пахнет, потому что гусь у тебя сидит!”[2]P41（“你家有鹅的味道，因为你家正好坐着一只鹅！”[1]P44注：俄罗斯用鹅来骂人愚蠢）他的这种与一开始发现帽子时截然不同的反应，把小公务员们对上司积怨已久却又不敢发声的事实暴露无遗。当面唯唯诺诺，背后嘲讽咒骂，这时候契诃夫投给他们的目光里，除了同情，更多的已是鄙夷与嘲弄。这里的描写是幽默的，但这种幽默却让人无法发笑，因为它是苦涩的，是从灰暗压抑的生活中渗出来的。众人为摆样子而喝了一个半小时的茶后，才重返斯特鲁奇科夫家。含蓄是契诃夫最典型的写作风格：“应该让读者无需作者说明就可以从小说的进程中，人物的谈话中，他们的行动中明白是怎么回事。”[3]p364人们在小酒馆里坐了一个半小时，却仅仅为了摆样子才要了一杯茶，底层公务员们生活的困窘不言而喻。

返家后剧情再起波澜，上司的制帽虽然没有了，钉子却未得半刻清闲，此刻正被一顶貂皮帽子所占据。斯特鲁奇科夫认出了那顶帽子，于是小公务员们再次败北，又返小酒馆。但这次的对话变了，同事们开始安慰主人公：“Час у твоей посидит,да зато тебе … деся ть лет блаженст ва.Фортуна,брат!Зачем огорчатьс я？ Огорчаться не надо.”[2]P42（“他在你妻子那里坐上一个钟头，往后你……就有十年的造化呢。这是运气来了，老兄！何必伤心呢？用不着伤心。”[1]P45斯特鲁奇科夫的回答却是：“Я и без вас знаю,что не надо.Не в том дело!Мне обидно,что есть хочетс я!”[2]P42“就是你们不说，我也知道用不着伤心。问题不在这儿！我不痛快的是我的肚子饿得慌！”[1]P45这里，契诃夫对这些底层公务员们已经完全失去了同情，他撕开他们麻木的皮囊，直指其庸俗而卑鄙的内心。在这些小公务员们的字典里，早已没有了尊严二字，在他们眼中靠妻子上位不仅没有半点不妥，反而值得庆幸！在主人公看来，尊严更是不如饿肚子来得伤心！多么可怕的描述！当所有的人性都早已因为压抑太久而变得扭曲，那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合时宜的到底是未变的灵魂还是变了的灵魂？这个问题恐怕已经不单单是针对一个人或一个群体，而是直接拷问社会了。

又过了一个半小时，小公务员们再返，帽子仍在，于是第三次败下阵来，直到晚上七点多才最终到家里吃上了馅儿饼。但此时“馅饼也干瘪了，白菜汤也不烫了，鹅也烤焦了，斯特鲁奇科夫的前程破坏了一切！不过呢，他们吃得倒是满有味道的。”[1]P45人们苦等了好几个小时最终才得以吃上晚饭，但宴会被搅黄了，美食也毁了，他们为什么还会吃得津津有味呢？也许是等得太久人们都饿坏了，也许是想到了斯特鲁奇科夫的前程，又也许，只是这些小公务员们早已麻木了呢……

二

向来以天马行空的思想和桀骜不驯的性格著称的纳博科夫曾在其《俄罗斯文学讲稿》中对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带小狗的女人》（1899年） 评 论 道 ：“Все традиционные пр авила повествов ания нарушены в этом чудесном ра ссказе в двадца ть примерно стр аниц. Здесь нет проблемы,нет об ычной кульмина ции,нет точки в конце.Но этот ра ссказ — один из самых великих в мировой литерат уре.”[5]P206（在这个只有20余页的不可思议的小说中，所有传统的叙述方式都被打破了。这里没有尖锐的问题，没有通常的高潮，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尾。但这部小说却是世界文坛最伟大的小说之一。）文中，他在分析完该小说后，总结的也是契诃夫短篇创作的一些情节特征。

最普通的故事，才最能反映真实的世界。契诃夫一直都倾向于采用最“俄罗斯”的“小人物们”的生活片段作为自己小说的题材，而《钉子上》作为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杰作，除了题材之外，其情节构建模式也正如我们所见，有着鲜明的契诃夫式的印记：

1.主题的快速切入。如文中所述，《钉子上》开端直入主题，仅用两句话就把读者带入到了一个十九世纪“小人物”的日常当中。

2.不设强烈的剧情冲突。一部深刻的作品，其焦点都在于事件背后的原因而绝非冲突本身。契诃夫正是善于通过大量的对话以及肖像和行为的描写来折射人物内心，进而发掘造成这种状态的深层原因，而且，太过刻意的剧情冲突本身也缺乏真实感与典型性，难以代表真正的生活。

3.出人意料的故事走向。不论什么体裁，最吸引人的故事都是让人永远猜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故事。像在这部作品中，小公务员带同事回自己的家却三至而不得其入，读者的好奇心始终被一波三折的故事情节所吸引。

4.隽永的结尾。小说的最后，以残羹冷炙与大快朵颐的强烈对比给读者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局。鲁迅在翻译过契诃夫的短篇后写到：“一读自然往往会笑，不过笑后总还剩下些什么，——就是问题。”[4]P445

不论是文章结构的搭建还是语言的使用，契诃夫的作品都有着鲜明的艺术特点，特别是其独特的情节构建模式，更使得作品具有强烈的艺术表现力。作者深刻的美学思想与其独特的情节构建模式，就像优雅的灵魂之于美丽的躯壳，也正相得益彰。

参考文献

[1][俄]契诃夫.契诃夫小说全集（第二卷）[M].汝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

[2]А.П.Чехов Сочине ния в 18 томах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и писем в 30 томах.— Т.2. [Рассказы. Юморес ки],1883—1884.— М.：Наука,1975.

[3][俄]契诃夫.契诃夫论文学[M].汝龙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年.

[4]鲁迅.鲁迅全集（第十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5]Владимир Набоко в.Лекции по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 [M]М.Изда тельство： Независим ая газета,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