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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

2018-11-26多丽丝·莱辛杨振同

山西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多萝西斯特拉杰克

多丽丝·莱辛 杨振同

斯特拉的朋友布拉德福德两口子在埃塞克斯郡[1]租了一座廉价的小木屋,在那里过夏天,她要去看望他们。她想去看他们来着,不过毫无疑问那间英格兰的小木屋里有一件事让人失望,对他们来说也很失望。去年夏天,斯特拉和丈夫去意大利到处游逛,在一家咖啡店的桌子旁遇见了这对英国夫妇,发现他们挺讨人喜欢。他们相互之间都有好感,于是这四个人就结伴到处走,走了几个礼拜,其间吃饭、住店和出行都不分你我。回到伦敦,他们之间的友谊并没有像预料的那样烟消云散。斯特拉的丈夫经常到国外去,这次他又出差到国外去了,斯特拉就一个人去看杰克和多萝西。她本来有很多人都可以看,但是她最经常去看的却是布拉德福德两口子,一个星期会见上两三次,要么去他们家,要么是他们来她家。他们在一起相互之间无拘无束。为什么是他们呢?呃,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们都是搞美术的——搞的行当不同。斯特拉设计墙纸和材料,算是小有名气了。

布拉德福德夫妇才是真正的艺术家。男的画油画,女的画铅笔画。他们大多数时间都不在英格兰居住,而是在地中海沿岸找便宜的地方住。两人都是英格兰北部的人,他们上艺术院校的时候相识,二十岁结婚,然后就逃离英格兰。需要英格兰了,就回来,然后又离开。循环往复,已经数年,过着他们那种人当中很多人都过着的节奏,需要英格兰,憎恨英格兰,热爱英格兰。有时候他们真的是穷困潦倒,他们就马略卡岛[2]、西班牙南部、意大利、北非等地到处跑,靠意大利面条、面包或者是大米过活,有葡萄美酒,有水果,有阳光,就能活下去。

一个法国评论家看过杰克的作品,突然间他就功成名就了。他在巴黎,然后在伦敦办画展,挣了钱,而今他一收就是好几百英镑,而差不多一年前,他还只能收十个或二十个畿尼[3]呢。这就加深了他对市场价值的鄙视。有一段时间斯特拉以为这就是布拉德福德夫妇和她本人之间的联系。他们跟她一样,同属于新一代的艺术家(还有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他们有一样东西是共通的,那就是对喧嚣的冷嘲热讽。他们跟老一代的艺术家们很不一样(他们自己觉得),老一代艺术家们有他们的协会,有午餐会,有沙龙,有他们的小集团:他们那对功成名就的人趋炎附势与默许的氛围。斯特拉也是靠一时的侥幸而获得成功的。这并不是说她觉得自己没有才华;而是其他的人和她一样才华横溢,却无人赞赏,却没有人买他们的画。她和布拉德福德两口子以及其他趣味相投的艺术家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会谈到喧嚣,相互之间就会拿来当标尺,或者是当同道的良知,就会谈到让步要让多少,让什么,如何利用人而不被人利用,如何享受,而不会依赖上享受。

当然了,多萝西·布拉德福德可不能这样说,因为她还没有被“发现”,她还没有“破茧而出”。有几个人不屑地买了那非同寻常、妙趣横生的画作,这些画作有一股难以理解的力量,除非是知道了多萝西本人才会理解。不过,她可一点儿都不像杰克那样,算是个成功人士。这桩婚姻有一种紧张在这里,尽管一点儿都不算严重;这种紧张因了他们都鄙视“喧嚣”那随心所欲的“奖赏”而得到控制。然而,这种紧张就摆在那儿。

斯特拉的丈夫说过:“嗯,这一点我能理解,就像是我和你——你是搞创作的,不管这创作是什么意思吧,而我呢,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电视记者。”这话里面不带尖刻。他是个很不错的记者,此外,他有时候还逮住机会拍出一部很好的小电影来。还不是一样,他和她之间有那份紧张在,正如杰克和妻子之间有那份紧张一样。

过了一段时间,斯特拉在她和这对夫妻之间那情同手足的关系中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那就是,布拉德福德夫妇关系亲密,这种亲密滋生于在异国他乡度过多年,由于穷困潦倒,他们能相依为命。他们的婚姻是真正的爱的婚姻;您只要看他们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现在就是这样子。而斯特拉的婚姻就是货真价实的婚姻。她明白,她喜欢跟布拉德福德两口子在一起,是因为这两对夫妻在这方面是平等的。这两桩婚姻中的个人都很有实力,都激情澎湃,都才华横溢。他们夫妻之间有一种争斗的特质,而这种特质正好加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削弱他们的关系。

斯特拉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弄明白这一层,其原因就是布拉德福德两口子使她思考她自己的婚姻,她已经开始把这桩婚姻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事了,有时候甚至发现这桩婚姻让人疲惫不堪。通过他们,她搞明白了,有他这样一个丈夫她是多么的幸运;他们大家是多么的幸运。没有婚姻的痛苦;丝毫没有婚姻的一方成为另一方的受害者(而在朋友们的婚姻中她已司空见惯),恨透了对方;没有外人声称是同情者或者是一场不平等的战斗中的同盟者。

他们原来有过计划,他们四个人再次结伴出国去意大利或西班牙,可是后来斯特拉的丈夫出国了,多萝西也怀孕了。于是就有了埃塞克斯郡的这座小木屋,一个很坏的第二选择,不過他们都觉得,在国内对付一个新生婴儿,至少在第一年,要好得多。杰克给斯特拉打电话(他说是多萝西特别坚持要他打的),斯特拉就很主动,并接受这份同情心,毕竟只是住在埃塞克斯郡,不是住在马略卡岛或意大利嘛。她接受了这份同情,还因为她丈夫本来预计这个周末回国的,但他打电报说,他要再过一个月才能回来,有可能是这样——委内瑞拉有麻烦。斯特拉并不觉得孤苦伶仃;她并不在乎一个人生活,因为她知道,她的男人会回来的,想到这儿她总是能得到支持。再者说了,要是她自己得到了一个在委内瑞拉“麻烦”一个月的机会,她也不会犹豫的,所以那样子是不公平的……公平,这就是他们关系的特点。都一样的,她能到南方(或者是北方)去看望布拉德福德两口子,就很好。跟他们这样的人在一起,她总能够做她自己,不多,也不少。

她中午时分坐上火车离开伦敦,大包小包的,全是在埃塞克斯郡买不到的吃的东西:意大利香肠啦,奶酪啦,调味品啦,红酒啦。太阳照耀着,但不是特别暖和。她希望那座木屋里能有取暖设备,管它是不是七月份呢。

火车上空荡荡的。那个小站似乎是在一片绿草茵茵的某个地方搁浅了似的。她下了车,大包小包的吃的,把她弄得很不方便。一个搬运工和一个火车站长看了看,就走过来帮忙。她是个个子高高的,漂亮的女人,身材硕大而丰满;她那柔软的秀发向后梳拢,却一绺一绺的逃离开来,她那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流露出无助的神色。她穿的连衣裙是用她自己设计的一种布料做的。一片片硕大的绿叶抚摸着她整个身体,并且围绕着膝盖飘荡着。她站着笑微微的,习惯于男人们跑过来向她献殷勤,享受着他们欣赏她的样子。她跟他们走到栅栏处,杰克在那里等着,欣赏着这一幕。他个头小小的,精壮,黝黑。他身穿一件蓝绿色夏季的衬衣,抽着烟斗,满脸笑意,在看着。那两个男人把她交到这第三个男人的手里,就吹着口哨离开了,去履行他们各自的职责去了。

杰克和斯特拉吻了吻,然后把脸颊贴在一起。

“吃的呀。”他说,“吃的。”说着松开了她拿的包裹。

“这儿情况怎么样,买东西怎么样?”

“买菜还可以吧,我想。”

在这方面杰克还是个北方汉子:在不熟悉的人看来,他似乎有点粗鲁;他这人不扭捏,他长这么大简直就不是要欣赏话语的。此刻,他把胳膊往斯特拉的腰上搂了一下,说:“太棒了,斯特拉,太棒了。”他们继续走着,相互之间都很高兴。斯特拉和杰克之间,她丈夫和多萝西之间,都有过这样的时刻,他们相互之间不用言语就能说:我要是没有和我丈夫结婚,你要是没有和你妻子结婚,那么,要是能和你结婚那该有多么令人高兴啊。这样的时刻不是这种四边友谊最不快乐的时刻。

“你喜欢在这儿住不喜欢?”

“这是我们讨价还价的结果。”

这里面不仅仅是他那一般的相貌平平,个头矮小,她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在皱眉。他们正朝汽车走过去,车停在一棵树下。

“孩子怎么样?”

“小家伙从来都不睡觉;他都快把我们折腾死了,不过他很好。”

小宝宝六个月了。生这个孩子绝对是一大成就:平平安安地怀上,生下来,就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像多数独立女性一样,多萝西在要孩子的问题上想法不一。此外,她三十多岁了,抱怨说,她各方面都已经定型了。所有这一切——种种困难,多萝西犹豫不决——加在一起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气氛,多萝西自己把这种气氛形容为“就像是怀疑一匹该死的马要越过篱笆墙了。”多萝西怀孕期间,常常以轻柔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或许我并不真的想要一个孩子吧?或许我并不适合做一个妈妈?或许……如果是这样……那么怎样才……?”

她说:“直到最近我和杰克都还跟很多人一样认为,怀孕理所当然是一场灾难,而现在呢,突然间我们认识的所有的人都有小孩子了,都有保姆了,而且……或许……如果……”

杰克说:“孩子生下来你感觉就会好些了。”

有一次,在听完多萝西自言自语唠唠叨叨说了很长时间左右为难的话以后,斯特拉听他说:“好了,说够了,说够了啊,多萝西。”他让她安静下来,把责任全都揽了过去。

他们到了车跟前,钻了进去。车是最近才买的二手货。“他们”(说的是新闻媒体,一般来说是敌人)“等我们”(指的是挣了钱的画家或作家)“买光鲜的汽车呢。”他们在报纸上讨论过这件事,认为如果他们愿意,不买一辆昂贵的汽车就会是让自己受人欺侮;但还是买了辆二手车。很显然,杰克不想让他们那么心满意足。

“实际上我们本来走路就行的。”他说,他们开车“噌”地蹿上了一条窄窄的小路,“不过,带着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那还是开车的好。”

“孩子让你们这么不省心,那就不大可能有很多时间做饭了。”多萝西饭菜做得很好。然而此刻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东西,他说:“现在吃得肯定不太好了。斯特拉,晚上你来做饭,我们就可以好好地享受一顿大餐。”

多萝西不喜欢有任何人在她的厨房里,除非是要做某些具体的活计,除非是她丈夫;所以说这话倒是出人意料的。

“实际情况是,多萝西给折腾坏了。”他接着说,现在斯特拉才明白他这是在警告她呢。

“唉,是很累人。”斯特拉说话是安慰的语气。

“你当时也是那样子吗?”

“是那样子”比只说“折腾坏了”“累坏了”都更能说明问题,斯特拉明白,杰克实际上是很不自在。她很显然是诙谐地说:“你们俩总是希望我想起来一百年前发生的事儿。让我想想啊……”

她十八岁就结婚了,马上就怀孕了。她丈夫离开了她。不久她嫁给了菲利普,他跟前妻也有一个孩子。她女儿十七岁,他儿子二十岁,这两个孩子是一起长大的。

她记得自己那年十九岁,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还带着一个小婴儿。“唉,我是孤苦伶仃的啊。”她说,“那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记得我精疲力竭了。是的,我动不动就发火,毫无道理。”

“是啊。”杰克说着,不情愿地瞥了她一眼。

“好了,不用担心。”她说。她回答的声音很大。杰克说话声音小的时候,她经常就回答的声音很大。

“好的。”他说。

斯特拉想起來她在医院病房里看见多萝西跟这个新生儿在一起的情景。她在床上坐了起来,穿着一件床上穿的外套,宝宝就在她身旁的一个摇篮里。他动来动去,没个消停。杰克站在摇篮和病床中间,一只大手放在儿子的肚子上。宝宝咕咕哝哝的,他就说道:“嘿,小家伙儿,你把嘴给我闭上。”接着,他把孩子抱起来,仿佛他一直都这样做一样,让他趴在他的肩膀上,多萝西伸出胳臂,杰克就把孩子放进她怀里去了。“这么说是想要妈妈了?不怪你啊。”

那一幕,那一份自然,父母两个人在一起的那个样子,在斯特拉看来,使得多萝西那几个月来的自我怀疑,都成了废话。至于多萝西本人呢,拙劣地模仿着那让人想得到的话,却是真心话:“他是生下来的最漂亮的小宝宝。我都无法想象我以前怎么就没有要他呢。”

“小木屋就在那儿。”杰克说。他们前头就是一座农民劳作的小木屋,掩映在满目的绿树丛中,周围是绿茵茵的青草。木屋油漆成了白色,有四个亮闪闪的窗户。木屋旁边是一座长长的棚子或者叫结构,正好当花房用。

“那个人种西红柿。”杰克说,“如今是很漂亮的画室了。”

汽车停在另一棵树下。

“我能不能这就到画室去看看?”

“请自便。”斯特拉走进那座长长的,玻璃房顶的棚子。在伦敦,杰克和多萝西就共用一间画室。他们跑遍地中海沿岸各地,都共用小屋,棚子,任何一种适合的建筑。他们总是并肩工作。多萝西那一头干净整洁,细腻雅致,杰克那一头则胡乱堆放着巨大的画布,他就在乱糟糟的东西当中工作。现在,斯特拉要看看这种友好的安排是不是还在继续。但是,杰克走进来,走到她身后,说:“多萝西还没有调整好自我。我跟你说,我怀念她呀。”

花房部分还是一座花房:支架上摆放着花草,顺着花房一端摆放着。花木茂盛,温馨。

“太阳真的照过来的时候,热得要死,不过能得到补偿了。多萝西有时候抱保罗进来,这样他小小年纪就能适应一种适宜的气候。”

多萝西走进来,远远地站在那一头,没有抱孩子。她身材已经恢复了。她是个小巧玲珑,皮肤黝黑的女子,四肢长得纤巧,齐整。她脸色很白,嘴唇红润,不太规则。眉毛黑黑的,亮亮的,还有点儿弯弯的。所以,她虽说长得不算漂亮,但她生性活泼,长得楚楚动人。她和斯特拉有很多时候在一起,她们从她们之间那鲜明的对比之中获得乐趣,一个女人块头那么大,性情那么的温柔,秀发是那么的金黄,而另一个女人长得那么黑,又那么活泼。

多萝西穿过一缕缕阳光,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来,说:“斯特拉,你来了我真高兴。”然后又向前走,离他们还有几步远,她站住看着他们。“你们俩在一起看着很好啊。”她边说边皱了皱眉。这两句话里都有一些沉重的、过分强调的东西,斯特拉说:“我想知道杰克都在忙什么。”

“很好,我想。”多萝西说着,走过来看那画架上的新画布。画的是阳光照着的岩石,棕色的,光溜溜的,还有湛蓝的天空,湛蓝的海水,人们在粼粼的波光中游泳。杰克在南方的时候,他画的画,用他妻子的话说就是“尘土、污垢和痛苦”——这也是他们两个用来形容他们共同的童年时代用的词句。他在英格兰的时候,就画这样的场面。

“喜欢吗?画得很好,是吧?”多萝西说。

“非常喜欢。”斯特拉说。她总是把杰克外在的自我和像这样有感官刺激、画风明朗的画作作以对比,并从中获得快乐。这个身材矮小、沉默寡言的男人,把他扔进一群工厂的工人里面,或许就是曼彻斯特的工厂的工人里面吧,他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呢?”斯特拉问。

“生了个孩子,把我身上一切有创造性的东西都给扼杀了——跟怀孕的时候大不相同喽。”多萝西说,但不是在发牢骚。她怀孕的时候可是像个魔鬼一样疯狂工作的。

“有点儿良心吧啊。”杰克说,“他可是刚刚生下来。”

“哼,我不在乎。”多萝西说,“这就是好笑的东西,我不在乎。”她说着这话口气很平淡,很无所谓。隔着一小段距离,她似乎又在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两个。“你们两个在一起看着很好啊。”她说着,又端过来那个小茶壶。

“喂,喝点茶怎么样?”杰克说,多萝西立即就说,“我一听见汽车响就泡上了。我觉得在里面喝更好,在太阳底下真的并不很热。”她说着领头出了花房,她那白色的亚麻连衣裙融化在上面的玻璃上照下来的一块块菱形的黄色光斑里,这样一来,斯特拉就想起了杰克的新画作中那游泳者白皙的四肢在阳光下消解掉的情景。这两个人的作品总是让人由此人想到彼人,或者由此人的画想到彼人的画,用各种方式都能想得到:他们两个人的婚姻生活是如此的相濡以沫,如此的亲密无间。

穿过小木屋门前那片深草地所花的时间就足以说明多萝西所言不差:太阳底下真的是很冷。里面开了两台电暖器,就弥补了寒冷。楼下原先有两个小房间,但是把中间的界墙打开,就成了一个漂亮的房间,天花板很低,石头地面,墙面经过了粉刷。一张茶几,上面铺着紫色花格子桌布,放在离一个窗户不远的地方,等着,透过干干净净的窗玻璃,花丛和树木一览无余。景色迷人啊。他们调整一下电暖器,让自己安顿下来,这样,他们就能通过窗玻璃,欣赏英格兰的乡村景色了。斯特拉寻找小宝宝;多萝西说:“在后面的婴儿车里呢。”她接着问:“你的小宝宝那时候哭得厉害不厉害?”

斯特拉哈哈一笑,又说:“我看看还能不能想起来了哈。”

“你有的是经验,我们希望你多引导,多指导呢。”杰克说。

“据我能想起来的哈,她有三个月简直就是一个小魔鬼,我看不出是什么原因,后来她突然之间就变成文明人儿了。”

“一连要坚持三个月啊。”杰克说。

“还有六个星期呢。”多萝西说,手里拿茶杯是一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样子,斯特拉发现这倒是很新鲜啊。

“发现日子很难熬吗?”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多萝西立马说,她仿佛是受到了责备一样。

“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她臉色看着有点儿疲倦,但还不太相干;斯特拉看不出来,杰克有什么理由要警告她。除非他指的是无精打采,关注自我的神情?她那份活泼如今黯然失色了,但那是她不失友好的咄咄逼人,是她活泼的天性的表现啊。她坐着,身子深深地斜靠在一把扶手椅上,茫然地微笑着,事情都让杰克做。

“过一会儿我就把他抱过来。”她说,一边倾听着从阳光灿烂的后面的花园里传来的一片寂静。

“让他安生会儿吧。”杰克说,“他可是难得安生一会儿。放心吧,老婆,抽支烟。”

他给她点燃一支烟,她还是那一副茫然的样子接了过来,坐着呼出一口烟,双眼微微闭着。

“你有没有收到菲利普的信?”她问,不是出于礼貌,而是蓦然间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她当然收到了,她收到一封电报。”杰克说。

“我想知道她有什么感想。”多萝西说。“斯特拉,你有什么感想?”她一直都在听宝宝的动静。

“对什么事的感想?”

“他不回来呀。”

“可是他是要回来的,只不过是一个月而已。”斯特拉说,而且出乎意料地听出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你看出来了吧?”多萝西对杰克说,她指的是那些话,不是他们之间的那份紧张。

他们两个早就讨论过她和菲利普的事,这就是证明,想到此,她首先感到的是快乐:有两个这么好的朋友理解,是莫大的快乐;接着她想起杰克的警告,又觉得不舒服了。

“看出来什么了?”她微笑着问多萝西。

“这话现在说够了啊。”杰克对妻子说,话音里闪过一丝固执的怒气,交谈已经开始,这一丝怒气一直持续着。

多萝西服从丈夫的指引,安静了一会儿,接着似乎觉得有必要继续谈下去:“我一直在想啊,你丈夫出去一段时间,然后回来,这一定是挺好的。你意识到了没有?我和杰克自打结婚就没有分开过。这都十多年了。你难道不觉得,两个大人像两只双胞胎暹罗猫似的一直腻在一起,不也很可怕吗?”这句话说到最后,变成了真正的向斯特拉哭诉。

“不是,我倒觉得这挺好的。”

“不过,你这么长时间都是一个人,你不介意吗?”

“也没有多少时间;一年也就两三个月吧。呃,我当然介意了。不过,我喜欢一个人待着,真的。话说回来了,要是我们一直都在一起,我也会很喜欢的。我羡慕你们俩。”斯特拉吃惊地发现,一可怜自己,眼睛就湿润了,因为丈夫不在身边,她还要再将就一个月。

“他怎么想?”多萝西不依不饶地问,“菲利普怎么想呢?”

斯特拉说:“唉,我想他是喜欢时不时地离开一段时间的——是的。他喜欢亲密,他很喜欢,可是对他来说,亲密一次可不像我那样来得那么容易。”这话她以前从来没有说过,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层。她对自己有点恼火:她不得不等到多萝西督促她才想到这一层。然而她知道,多萝西现在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不管这是什么状态吧,所以恼火恰恰是她不能做的事。她瞥了杰克一眼,求他指点一下,可是他只顾一心一意抽他的烟斗。

“啊,我很像菲利普。”多萝西说,“是的。要是杰克有时候离开一下,我会求之不得的。我想,我跟杰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关在一起,我都要给憋闷死了。”

“谢谢。”杰克说,话不多,但心情很好。

“不,我说的是真话。两个大人,从来是连一秒钟都不走出对方的视线,这是不是有点儿太丢人了。”

“我说,”杰克说,“等保罗长大一点儿了,你就赶紧离开个把月,等你回来了你就会更喜欢我喽。”

“并不是说我不喜欢你,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多萝西说,语气坚定,几乎是尖叫了,很显然是坐立不安了。她那份无精打采的样子一下子就不见了,胳膊腿儿也扯着,动着。恰在这时,小宝宝仿佛是爸爸一提到他,受到了触动,“哇”地哭了一声。杰克站起身,先妻子一步,说:“我去抱他。”

多萝西坐着,倾听着她丈夫去抱孩子的动作,直到他回来。他回来了,孩子趴在他肩膀上,他腾出一只手,像模像样地放在孩子身上。他坐下来,让孩子滑到他胸口,说:“这样,好了,你给我闭上嘴,让我们大家伙儿多安静一会儿。”小宝宝抬头看着他的脸,满脸是一个新生儿那惊奇的表情,多萝西坐着,冲着他们爷儿俩微笑。斯特拉明白了,她坐立不安,她身子拧过来,转过去,都说明她很想——更确切地说,是需要——把孩子抱进她怀里,让他的身子贴着自己的身子。杰克似乎感觉到了这点,因为斯特拉可以发誓,他站起身,把孩子递到妻子的怀里,靠的不是一个自觉的决定。她的肉体,她的需求,无需言语,就直接言说给他了,而他立即就站起来把她想要的东西交给她。他们夫妻之间这种凭直觉无言的交谈使得斯特拉疯狂地思念自己的丈夫,满含对命运的憎恨,使他们两人这样经常地分离。她为菲利普感到心痛。

与此同时,多萝西呢,这会儿孩子轻轻柔柔地趴在她胸口,一双小脚丫在她手上,似乎已经非常惬意。斯特拉看着,一些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往事又涌上心頭:她当初刚刚生下一个小小的宝宝的时候,她自己和女儿之间那份亲密无间,难分难舍的骨肉亲情。看到多萝西拍着那个小脑袋的样子,她就看出来这份亲情,那小家伙抬头看着妈妈的面庞,脑袋在脖子上一颤一颤的。唉,她想起来了,生下一个新生儿,就宛如坠入了情网。那种种早已遗忘,早就没有再用过的知觉,全都在斯特拉身上觉醒了。她点燃一根烟,收敛一下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安静下来,欣赏另一个女人和自己的小宝宝坠入情网的模样,而不是对她心生妒意。

太阳落进了树林,照在窗玻璃上,有些晃眼,一束黄黄的、白白的光线照进屋子里,特别是照到了多萝西那白色的连衣裙上和小宝宝身上。此情此景又使斯特拉想起杰克那幅画,那些白胳膊白腿儿的游泳者在阳光普照的海水里游泳的画。多萝西用手遮住孩子的眼,梦幻般喃喃地说:“这可比任何男人都好,是不是,斯特拉?是不是比任何男人都好呀?”

“呃——不是的。”斯特拉哈哈笑着说,“不是,好不了多长时间。”

“你要是这么说,你应该知道……可是,我怎么都想象不出来……告诉我,斯特拉,你的菲利普出门在外的,有没有外遇?”

“天哪,你这叫什么话?!”杰克说,他生气了。但他克制住,没有发作。

“有啊,我敢肯定他有外遇。”

“你介意不介意呢?”多萝西问,她的手掌捂住孩子的小脚丫,爱怜地抚摸着。

此时,斯特拉被逼着去回想,回想起自己曾经介意过,介意着,忍受着,回想起她现在已不介意的种种方法。

“我不想这种事儿。”她说。

“嗯,我想我是不会介意的。”多萝西说。

“你让我知道了,我谢谢你。”杰克说,话很短,尽管心里老大的不情愿。接着他让自己哈哈笑了起来。

“那你呢,菲利普出门儿在外的时候,你有没有过外遇?”

“有时候有吧。算不上什么外遇。”

“你知道吗?杰克这个礼拜就对我不忠了。”多萝西说,一边冲着孩子微笑。

“你有完没完呢!”杰克说,他真生气了。

“没有,没有完,是没有完。因为可怕的是,我不在乎。”

“喂,在那种情况下,你怎么会在乎呢?”杰克转向斯特拉,“有一个傻逼女人伊迪丝,就住在那块地的对面。有几个真正的活生生的艺术家住在她那条小巷,她就激动得不得了。唉,多萝西很幸运哪,她带着孩子,就有借口不去,可是我呢,就得去参加她那种傻乎乎的聚会。大家都放开了酒量喝哪,喝得那个大河奔流哟——都是些最不可思议的人物——你知道。假如你在小说中读到过他们,你根本就不会相信……可是,过了大约十二点钟我就不大记得了。”

“你知道出什么事儿了?”多萝西说,“我当时在给孩子喂奶,天还特别的早。杰克在床上直直地坐起来,说:‘天哪,多萝西,我刚刚想起来了,我在伊迪丝夫人那个傻逼女人的锦缎沙发上把她给操了。”

斯特拉哈哈大笑起来。杰克也憋不住笑出声来。多萝西笑着,咯咯笑,笑得肆无忌惮,一副欣赏的样子。笑完了她严肃地说:“可是这问题就在这儿,斯特拉——问题就是,我他妈的一丁点儿都不在乎。”

“可是你干嘛要在乎呢?”斯特拉反问道。

“不过,那是他头一回有外遇,那么我一定要很在乎才对啦?”

“这种事儿啊,可不要底气太足了。”杰克说着,劲头十足地抽着烟斗,“别底气太足了。”不过这话也都是流于形式而已,多萝西心知肚明,但却说:“斯特拉,这么说我一定要很在乎才对啦?”

“不。你和杰克要不是在一起,这么的美好,你就会在乎的。就像是我和菲利普要不是这么美好……我也会在乎,一个样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她就任其流淌。这些是她的好朋友;再者说了,直觉告诉她,眼泪不是个坏东西,况且,多萝西现在是这种情绪。她抽抽搭搭地说:“菲利普一回到家,头一两天我们俩总会吵上一架,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光其火,但真正火的是什么,我们心里都明白,那就是,他不管有什么样的外遇,我都嫉妒,反过来也一样。然后我们就会上床,补偿一番。”想到这份儿幸福,又要延迟一个月,她哭了,哭得很伤心,接下来就是他们日常生活中那幸福的战斗了。

“噢,斯特拉。”杰克说,“斯特拉……”他站起来,掏出一块手绢,轻轻地给她擦眼睛。“好了,宝贝儿,他很快就回来了。”

“是的,我知道。只是你们俩在一起是这么美好,每当我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想菲利普了。”

“哟,我觉得我们俩在一起很美好吗?”多萝西说,那口气好像很意外。杰克正弯腰给斯特拉擦眼泪,背对着妻子,对妻子龇牙咧嘴,算是警告,然后直起腰,转过身,掌控着局面。“快六点了。你最好给保罗喂奶。斯特拉要去做晚饭了。”

“是吗?多好哇。”多萝西说,“斯特拉,厨房里什么都有。有人伺候着,多快乐呀。”

“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的府上。”杰克说。

楼上是两个白色的小房间。一个是卧室,里面放着他们的和小宝宝的东西。另一间是侧翼房,里面塞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杰克从那张多余的大床上拿起一个很大的皮革文件夹,说:“看看这些,斯特拉。”他站在窗前,背对着她,大拇指在摆弄着烟袋锅,两眼朝花园里望去。斯特拉坐在床上,打开文件夹,立即惊叫起来:“这些东西她是什么时间弄出来的呀?”

“她怀孕的最后三个月。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像它那样的东西,但她就是一张接着一张画出来了。”

有好几百张,都是铅笔画,表现出两个肉体摆出各种平衡、各种紧张的姿态,表现出各种关系。那两具肉体是杰克和多萝西的,大多都没有穿衣服,但不全是没有穿衣服。这些画惊世骇俗,不仅仅是因为标志着多萝西的成就真正向前跳跃了一步,更是因为这些画那份大胆的性感。它们是对婚姻的一种颂歌,或者是一种礼赞。那份本能的亲密,杰克和多萝西之间的那份和谐,从他们做的每个动作都看得出来,不管是他们走向对方,还是互相分开,哪怕他们不在一起,也都能看得出来,这份亲密,這份和谐,以诚实而平静的胜利得到颂扬。

“其中的一些画画得相当有力。”杰克说,他身上北方劳苦人家的孩子那份精神,在一瞬间的清教徒般的禁欲行为中复活了。

不过斯特拉还是哈哈笑了起来,因为这份拘谨掩饰着自豪:其中的一些画是猥亵的。

系列画的最后几张是这个女人怀孕,肚子鼓胀起来的样子。它们表现出她对丈夫的信赖,丈夫的身体指挥着她的肉体,或站或躺,姿势都是那么有力,那么令人信赖。最后一张,多萝西站着,扭过身背对着丈夫,两只手托着大肚子,而杰克的手放在她肩膀上,保护着她。

“这些画棒极了。”斯特拉说。

“是啊,是棒极了。”

斯特拉哈哈笑着,满含爱意朝杰克望去;她看出来了,他让她看多萝西的画,不仅仅是他对妻子的才华感到骄傲,而且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斯特拉,不要把多萝西的情绪太当回事。也是为了让自己振作起来。她冲动地说:“嗯,那么说是没事儿了,对不对?”

“什么?哦,对,我明白你的意思,是的,我想是没事儿了。”

“你知道个啥?”斯特拉说着,声音低了下来,“我觉得,多萝西觉得愧疚,是因为她觉得她对你不忠。”

“什么?”

“不是,我意思是说,有了孩子,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转身面对着她,愁容满面,然后慢慢地绽开了笑容。那份笑容里有着同样的,丰富而肆无忌惮的欣赏的质地,就像多萝西说起丈夫和伊迪丝夫人的事儿,那份大笑里所蕴含的质地一样。“你这么想?”他们两个说着都朗声大笑,笑得毫不压抑。

“在笑什么呢?”多萝西大声喊着问。

“我在笑你的画画得这么好。”斯特拉大声说。

“是呀,是画得不错,对不对?”然而,多萝西的话音变得平淡,变得不敢相信:“问题是,我想象不出来我怎么就画出来了,我无法想象我再画一遍,我怎么都画不出来的。”

“下楼吧。”杰克对斯特拉说,他们下楼,发现多萝西在给孩子喂奶。他把全身的劲儿都用上了,浑身上下动弹个不停。他两个小拳头打着多萝西那丰满而美丽的乳房,在跟那个乳房作殊死的搏斗。杰克低下头看着他们娘儿俩,咧嘴笑了。看着多萝西这副模样,斯特拉想起一只猫,半闭着黄色的眼睛,盯着她的小猫崽们在她身旁干活,而她则伸出一只爪子,那些爪子伸出来,再缩回去,在她躺着的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嘶啦嘶啦”的声音。

“你是个野蛮的家伙。”斯特拉说着哈哈大笑。

多萝西抬起她那生动的小脸儿,微微一笑。“是的,我就是个野蛮的家伙。”她说罢,两眼越过劲头儿十足的宝宝,隔着一定的距离,平静地打量着他们两个人。

斯特拉在一间石头搭起的厨房里做晚饭,用的电炉是杰克带来的,这样做饭还算是能忍受得了。她不辞劳苦带来的好吃食,都派上了用场。饭没过多久就做好了,然后他们三个人围着一张很大的木头桌子慢慢地吃着。孩子没有睡。他在地板上的一块垫子上咕咕哝哝的,咕哝了几分钟,然后,爸爸抱了他一会儿,然后照他早先的做法,把孩子递给妈妈抱,为的是满足她要孩子紧贴着她的需求。

“我应该让他哭上一会儿的。”多萝西说,“可是他为什么要哭呀?如果他是一个阿拉伯人或者是非洲人的孩子,他就会粘在我背上了。”

“那样也很好啊。”杰克说,“我认为他们出来得太早了,太早就来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就应该在里面待着,待上大约十八个月,那样就会好得多。”

“有点儿良心吧。”多萝西和斯特拉齐声说道,然后就哈哈笑起来;不过,多萝西一本正经地加了一句:“是呀,我一直也这么想。”

他们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自始至终都洋溢着这种美好的气氛。外面光线转凉了,变暗了;而在屋里面,他们并没有开灯,让夏日的暮色缓缓变深。

“我很快就得走了。”斯特拉不无遗憾地说。

“噢,不,你得留下来!”多萝西说,话音有点尖叫了。那个曾使杰克和多萝西关系一度紧张,剑拔弩张的女人归来了,来得那么突然。

“我们都以为菲利普就要回来了。孩子们明天晚上回来,他们一直在度假。”

“那就住到明天再走,我要你留下来。”多萝西说着使起了性子。

“可是不行啊。”斯特拉说。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想要另一个女人在身边转,在我的厨房里做饭,照看我,可是我现在这么想了。”多萝西说,很显然是要哭了。

“喂,亲爱的,那你就得忍受我了。”杰克说。

“你会介意吗,斯特拉?”

“介意什么呢?”斯特拉谨慎地问。

“你有没有发现杰克很有魅力?”

“非常有魅力。”

“嗯,我就知道你发现了。杰克,你有没有发现斯特拉很有魅力呢?”

“考验我呢。”杰克咧嘴笑笑说,但同时给斯特拉使眼色,要她不要上当。

“那就好了!”多萝西说。

“三个人弄一个家庭?”斯特拉问道,说完哈哈大笑。“那我的菲利普怎么办呢?把他安插在哪儿呢?”

“嗯,要是说到这个问题嘛,我本人是不介意菲利普的。”多萝西说,那浓黑、漂亮的眉毛拧在一起,皱起了眉。

斯特拉想到自己的丈夫那么帅气,就说:“我不责怪你。”

“只一个月,一直到他回来。”多萝西说,“我跟你们讲,这座傻乎乎的小木屋我们不要了,我们一开始就黏糊糊地守在这英格兰,一定是疯了。我们三个人,带上小宝宝,这就打点行装,起身去西班牙,或者是意大利。”

“别的还有什么?”杰克问,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他脾气一直都很好,反正他在抽烟斗,拿烟斗当安全阀。

“是的,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我赞成一夫多妻制。”多萝西宣称。她解开衣裙,宝宝又开始吃奶了,这次吃得很安静,放松地依靠着她。她拍拍他的脑袋,拍得很轻很轻,而她的声音却提高了,冲着另外那两个人说:“这件事我以前从来都不明白,但是现在明白了。我当大老婆,你们俩可以照顾我。”

“还有别的计划吗?”杰克问,他现在生气了。“你只要时不时地光临寒舍,看我和斯特拉一试风情,是也不是?或者你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什么时间可以走开,去干那事儿,恩准我们云雨一番?”

“啊,我才不管你们干什么呢,重点就在这儿。”多萝西说着,叹了口气,然而那语气却透着凄苦悲凉。

杰克和斯特拉坐着,等着,小心着不互相对视。

“我昨天在报纸上看到个东西,很有感触。”多萝西说,像是在拉家常,“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就在这儿,在英格兰。她们两个都是他的老婆,她们认为她们就是他的老婆。大老婆生了个孩子,小老婆陪他睡觉——嗯,事情看情况像是这样,从字里行间读得出来。”

“你最好别再从字里行间读出什么东西了。”杰克说,“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是没有好处,我倒是想这样来着。”多萝西坚持道,“我认为我们的婚姻是荒唐的。非洲人,还有类似他们的人,他们才更懂,他们才有理性。”

“我要是真的跟斯特拉做爱了,我倒想看见你的模样。”杰克说。

“是!”斯特拉说着,哈哈一笑,这笑违背她的意志,笑得满含悲愤。

“可是我是不会介意的。”多萝西说,眼泪喷涌而出。

“好了,多萝西,说够了啊。”杰克说。他站起身,接过孩子,孩子吮吸着奶头,这会儿吮吸得有些机械了。杰克说:“现在你听着,你这就要上楼,你要睡觉了。这小臭家伙吃得饱饱的了,他会睡上几个钟头的,我敢打赌。”

“我不觉得困。”多萝西抽抽搭搭地说。

“那好,我给你吃一片安眠药。”

接着开始搜寻安眠药。一片也没找到。

“我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多萝西嚎啕痛哭,“我们家连一粒安眠药都没有……斯特拉,我希望你留下来,我是真心实意的。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斯特拉待会儿就要走了,我要送她去火车站。”杰克说。他往一个玻璃杯里倒了些苏格兰威士忌,递给妻子,说:“喏,把它喝了,亲爱的,这事儿就算是到底了。我给弄得很烦了。”他说话口气很烦的样子。

多萝西顺从地喝了苏格兰威士忌酒,趔趔趄趄地从椅子上站起來,慢腾腾地朝楼上走去。“别让他哭哇。”她命令道,说完就不见人了。

“啊,你个蠢女人!”他在她身后喊叫,“我什么时候让他哭了?喂,你先抱一下。”他对斯特拉说,把孩子递给了她。他跑上楼去。

斯特拉怀抱着孩子。多萝西最近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另一个女人一抱她的孩子,她就感到不自在;自打斯特拉感受到她有多么的不自在以来,这几乎是她头一回抱这孩子。于是她低头看着那张睡眼惺忪的红扑扑的小脸蛋儿,柔声说:“唉,你惹了多少麻烦呀,是不是?”

杰克从楼上大喊:“到楼上来一下,斯特拉。”她抱着孩子,来到楼上。多萝西在床上蜷缩着,喝了酒,醉意朦胧的,床头灯给扭了过去,没有照着她。她看着小宝宝,但杰克把宝宝接了过去。

“杰克说我是个蠢女人。”多萝西对斯特拉说,话里带着歉意。

“嗯,别往心里去,你很快感觉就不一样了。”

“我猜想是这样,如果你这么说的话。好了,我是要睡觉了。”多萝西说,声音低低的,带着固执,带着哀伤。她翻过身,背对着他们。在她歇斯底里的最后一次小发作中,她说:“你们两个干嘛不一起步行去车站呢?这夜色是多美好啊!”

“我们就是要步行的。”杰克说,“不用担心。”

她发出一声轻微的笑声,但没有翻过身。杰克小心翼翼地把现在已经熟睡的孩子放到床上,离多萝西大约一英尺。她突然扭动身子,直到她那白皙的小脊梁挑衅般地碰到裹着她儿子的毛毯包。

杰克朝斯特拉扬了扬眉毛:但斯特拉却在看他们母子俩,她那回忆的神经充满了甜蜜的温馨。这个女人既然拥有这样的快乐,她有什么权利这样子折磨自己的丈夫,折磨她的朋友?她有什么权利这样子依赖他们的体面生活?

她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吃惊,她就走开,下了楼,站在通向花园的门口,紧闭双眼,僵硬地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

她感觉到裸露的胳膊上一阵温暖——是杰克的手。她睁开眼睛,看见他低头望着她,满脸的关切。

“我要是真的拉着你到那树丛里去……就有多萝西好看的。”

“不用硬拉着我。”他说。尽管这话有这种场合所要求的玩笑的成分,但她感觉得到,他那份严肃使他们两个人都陷入危险的境地。

他手上的暖流滑过她的脊背,她在手掌的压力下转身面向他。他们站在一起,脸颊贴着脸颊,皮肤和头发的芬芳和暖烘烘的青草和树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她想:现在就要发生的事会把多萝西、杰克,还有那个小宝宝给炸飞的,炸飞到天上;我的婚姻也就完了;我就把一切都炸得七零八落。这其中有着几乎是无法控制的快乐。

她看见多萝西、杰克、小宝宝、她丈夫和两个半大的孩子,都消散开了,都在滴溜溜地旋转着,从天空中向下坠去,宛如爆炸之后的废砖烂瓦。

杰克的嘴顺着她的脸颊向她的嘴移动,在快乐中要把她整个身心都融化了。她尽管眼睑闭着,但还是看见楼上裹在襁褓里的宝宝,就从这种情景中撤了出来,使劲儿地骂着:“这个该死的多萝西,这死女人,这死女人,我想把她给杀了……”

而他呢,在回应中爆发,用低沉的、怒火万丈的声音说:“你们两个该死的女人!我倒想把你们两个鸟女人的脖子都给拧下来……”

他们两个人的脸相距一英尺的样子,眼睛互相盯视着,充满敌意。她觉得,她要不是看到了那个无助的小宝宝,他们两个这会儿恐怕已经在对方的怀抱里了——像一对发电机一样产生出柔情和欲望,她心里暗想,浑身冒着干火,瑟瑟抖动着。

“我要是不走的话,就赶不上火车了。”她说。

“我去给你拿外套。”他说完,就进屋去了,把她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花园里,毫无防备。

他出来,把外套裹在她身上,没有碰她的身子,他说:“来吧,我开车送你。”他在她前头走开,朝汽车走过去。她顺从地跟在后面,从粗糙的草地上走过。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啊。

注释:

[1]英国英格兰东南部的郡。东临北海,南界泰晤士河口。

[2]西班牙东部巴利阿里群岛中最大的岛。

[3]英国的旧金币,值一镑一先令。

楊振同,文学翻译家,中山大学新华学院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副教授。中国翻译协会专家会员。已出版《世间之路》 《致命约会》《故事开始了》《通向慕尼黑的六座坟墓》《天堂里的囚徒》和《追寻达·芬奇密码》 6部译著;发表作品二百三十多篇,其中学术论文十多篇;发表文学翻译作品二百多篇,约三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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