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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不散的样子

2018-11-19杨晓

北方文学 2018年31期
关键词:右肘王奶奶烟丝

杨晓

记忆中的外婆是慈祥的,她眼窝深陷,颧骨微隆,鼻尖微勾,没牙的嘴有些瘪。

外婆头发总是梳得齐齐整整,黑白相间的发丝每一根都泛着亮光,服服帖帖地束于脑后,挽起一个髻,用发簪固定住。起先,我以为外婆的头发并不长。有一天,外婆舀了一脸盆水放在方凳上,准备洗头。我刚巧从外面回来,看见外婆将平日束起的长发散开,瀑布一样的长发自头顶倾泻下来,漫过腰际,发梢抵达腿弯。

外婆将头发托着放入水盆中,用手轻轻地将头发一段一段地润湿、浸透,然后再将头部低垂放入水中,一只手朝头上撩着水,另一只手慢慢梳理着发丝,让清水润泽头上每一寸肌肤。继而再用双手自上而下认真地搓洗着缎子一般光滑的发丝。

头发洗净,外婆再用毛巾将头发上的水揉搓干。她抽开一个精致的雕花木匣,拿出那把老旧的桃木梳子细细地梳理着。然后将头发编起,盘在脑后,挽成一个莲花宝顶般的髻,把一根银质的簪子插在发间。

我看得呆了,已过古稀之年的外婆竟依然把头发梳得那么精致。

外婆的衣衫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没有一个褶皱。她常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斜襟衣服,双排的纽扣盘成兰花状或云朵状,沿着领口向腰际斜下去。宽松肥大的裤子,一条绣着暗花的黑腰带缠缚两圈束在腰间。裤脚用寸宽的黑布打着绑腿,黑布一圈沿着一圈旋转缠绕,松紧适度地将裤脚束上。一双小脚,不大不小地放在鞋口尖尖的黑面白底布鞋里。

外婆虽已迟暮,走路却依然稳健。她手里拿着个长杆旱烟袋,双手背在身后,走起路来,腰间系着的那个装烟丝的布口袋,会随着脚步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晃荡。烟口袋上绣着粉色的梅花,晃荡起来就像一束梅枝在风中摇曳。

外婆出门的时候,我常常小尾巴一样跟在身后。不为什么,就是喜欢她走一步我黏一步。路人看见相问,外婆便说,“她就是个跟脚星,不带着还不赖叽半天!”也正是她的这种“最喜小儿无赖”,让人感觉在她身边无拘束。

我小时候右肘特别容易脱臼,和小孩儿一起玩儿的时候,谁稍微用力一拉我的手,右肘便滑脱了。外婆背上耷拉着手臂的我,赶往几里外一个会治脱臼的王奶奶家。她脚底一颠儿一颠儿,我在她背上如浪中时起时伏的小船。

到了王奶奶家,外婆一边和王奶奶说着麻烦叨扰了的客气话,一边把我放在王奶奶炕上坐好。那时王奶奶家门楣上时常放着一把葵花子。王奶奶嘴里和外婆讲着不要客气,随手从门楣上边抓一把瓜子过来放在我的身边,“这是专门给你小家伙的,别人可没有哟。”外婆让我谢过王奶奶,又替我把一粒一粒瓜子瓤剥好,放到炕上。我用左手拈起瓜子,一粒一粒放到嘴里,细细地嚼着,慢慢地品着那瓜子的香味沿着小嘴巴钻到鼻孔里的感觉。王奶奶双手一上一下地搭在我的右肘上,一边慢慢捋着,一边慢声细语地问我瓜子香不香啊。待我笑眯眯地扬起笑脸说“瓜子香”的时候,王奶奶趁时配合着双手一抖,只听“咔嗒”一声,我脱臼的右肘复原了。外婆让我轻轻活动一下右胳膊试试。嘿,神了,刚才还不能动的右肘,现在一点儿不疼了。

过了两三天,外婆往篮子里捡些鸡蛋,上面放上她绣好的手帕和做好的布鞋,带着我去给王奶奶致谢。

下雨天我走路不稳,路面稍稍有个小坡,我的鞋底就像安了滑板一样顺着坡滑。外婆让妈妈给我纳鞋底的时候,把针脚疏密错开,脚掌和脚跟部位密实,脚心处间距疏些。这样一来我果然少摔不少跟头。

冬天大风雪的天气,呼啸的西北风像鼓起的帆篷,兜着我倒退着,大有架着我扶摇直上九重天的架势。外婆会抓住我的衣服,不让我被风刮走。

我无意间听见伯母和奶奶偷着说,二掌柜家这个不大说话,像个小哑巴一样,瘦得跟一粒稗子似的,风一吹就干了。走路又没脚后跟,八成怕站不住,早晚还不得扔了。

我走路时常感觉脚被什么绊一下或被推一把,不由得一个趔趄。做什么都慢吞吞的。看见别人家小孩在学校操场上跑着去抢小红旗,放到瓶子里,第一的就会得到老师奖励的麻秆铅笔和白橡皮。那个校长总是阴着脸,也会露出笑来把人夸赞两句。

然而这一切我都只有羡慕的份儿,眼睛盯着人家咧嘴笑着钻进妈妈的怀里。我好想有那样一支麻秆铅笔呢,一整支!我可以用它画小鸭子,鸭子的脚下我也可以画个小河。不,可以画个大河,大河上有好多只鸭子,它们游来游去钻进水里捉小鱼。而不必偷着用姐的铅笔头去画,鸭子还没画脚,就会被姐姐发现,把只能捏在三个指头间的小铅笔头要回去。是的,我想有那样一支长铅笔。我揪着外婆的衣襟,手心攥出了汗,仿佛那跑在最前边的就是我。

又一排泥孩子站在起跑线上。外婆把我抱到人前,发令枪一响,她在我后背用力一把将我推出去。我跑到了前边,后面追上来的人使肘子用力拐了我一下。我一跤跌倒,身上只穿着背心短裤,胳膊肘和膝盖暴露在外,磕得血糊糊的。我见血就怕,“哇”地一声哭出来。

一哭就是小半天,哭累了歇歇气哼哼唧唧地接着哭。外婆薅一把狗尾草,先抽出三棵粗一点儿的草,出毛烘烘的狗头,接着拿起另一根草,圈出狗脖子,左手捏住,右手挨着狗脖子用指尖把草向下伸出两只小狗爪,左手掐住,然后右手用草一圈一圈向后缠出躯干,再从草缝塞出两只后爪,留出颤巍巍的狗尾巴。不管她怎么逗,我就是一门心思想哭出个子午卯酉来。她一看哄也不行劝也不行,干脆把我丢家里去忙了。

我眼巴巴望着窗外,等路上行人经过就哼唧两声。大约有半个点儿的工夫,一群小孩儿来到我家,其中就有撞倒我的二歪。二歪到我面前就把屁股撅起来让我打,说如果不能把我哄笑,外婆就用大烟袋锅子刨死他。一群孩子哄笑,我也笑。

腿上的血痂好了,外婆去烧麦茬的时候,我又缀在她的身后。她先把挨着豆地边的麦茬贴地皮割倒,扭摆着小脚把割下来的麦茬抱到麦田中,横向摆成一条条俯卧的小“龙”,隔三五十步放上一条。接着,她在上风頭把麦茬堆点燃。然后,她盘膝坐在地头,把烟袋杆叼在嘴里,点燃一袋旱烟,吧嗒着嘴,眯眼看着火苗一点点向前蔓延,就像看着清澈的溪流,缓缓地漫进麦田。火海向前涌着,火龙便明亮地舞动起来。

外婆抽透一袋烟,人也歇好了,烟袋锅在鞋底磕打两下,烟灰便纷纷落下。她将烟袋杆别在后腰里,拾起身边的镰刀,拣麦茬多的地方挑起一堆火种,双手抓牢刀把,脸上的肉皮紧绷着,两眼盯准刀片上的小火苗,生怕它们落下或灭掉,快速平稳地飘向前边的“卧龙”,将火种放在上面。风一吹,火苗闪动两下,迅速窜跳起来。她把新的火种隔着两条“卧龙”再传递到下一站。我学着外婆的样子,也用燃烧的蒿秆在麦田里星星点点地放起火。麦田里几片火海同时蔓延,烧过的地方一片焦黑,风一吹,灰散去,露出肥如膏腴的黑土。

我正饶有兴致地用蒿秆在麦田散播火种,突然感觉身后有热浪铺天盖地向我席卷而来,我扔下蒿秆拼命向前跑。火舌在我背后嘶叫着噼剥作响,一步紧似一步地撵着我的脚后跟跑。滚热的空气,让我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我回头望一眼,身后是冲天的万丈火光,火光上的红浪,以全覆盖的方式,遮蔽住我头上的天空,如赤颜髯须的红色火魔,舞动着宽大的袍袖向我扑来。一阵风来,热浪灌了我一嗓子,噎得我“咕咚”咽一口唾液。如果不跑出去,我将像烤焦的麻雀一样被大火吞没!一切都来不及多想,我只能不断加快脚底速度。我踮起脚,足下用力,跳跃着加速——加速——加速!我感觉脚底生风,身体越来越轻,腋下生出了翅膀……

我终于飘落在平安地带。

此时,外婆坐在地头,正在不紧不慢地抖落一捧火堆里刚烧熟的毛豆。她两手翻动着,用嘴吹着。烤毛豆的香气,顺着风,送到我的鼻息间来。我坐过去,她把吹掉一些灰的毛豆递给我,随手捡起又一束豆棵,放在火堆上烤。“想不被人绊倒,你就必须比别人跑得快。”她一边说,一边将手腕翻转烤豆子的另一面。我嚼着豆子,品着其中的味道。

吃完毛豆,我躺在地头仰望著蓝天,不知这飘过的云彩哪一朵上面也会站着小孩儿。“小女孩儿不要仰面躺着,不雅观,要侧身。”外婆在地中间吩咐道。

我虽然听不懂她平日里所说的那些“行不摇裙,笑不露齿”,还有“食不言,寝不语”什么的,但我想大概就是走路不要穿裙子和笑的时候不露牙齿吧。所以我便不穿裙子,笑的时候也是嘴角和两腮稍动,微微一笑。至于“食不言,寝不语”,三姐就是在吃饭时大声说话,饭喷出来被外婆抽了一筷子。外婆用手捂着后腰,弯下身子,把地上金黄色的大子饭粒儿捡起来放到自己嘴里。

天擦黑时,睡觉还早。外婆在灯下,把旧报纸折叠起来。她右手拿着剪刀,沿着叠起报纸的一边开剪,左手配合着剪刀,上下左右弯转几下,再用剪刀尖挖一下,然后另一处轻轻一挑,手一抖落,一张漂亮的剪纸就从外婆的手中抖出来。上有花鸟鱼虫人物,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我凑上前,帮外婆折叠报纸。外婆教我把那些剪好的图案用灯烟熏黑,然后她一张一张贴到东西两面的墙上。我侧身躺着看墙上那些漂亮的贴图,听外婆指点着墙上的剪纸讲,这个是“王祥卧冰求鲤”,那个是“鞭打芦花”。

我喜欢跟外婆睡,喜欢她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哼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有个乖宝宝……”或者,把我放在她温暖的背上,一边摇晃着在屋中走来走去,一边念着“人之初,性本善……”直到我迷迷糊糊地将要睡去,她才把我轻轻放到枕头上,还不忘把我的红肚兜向下拉一拉盖住肚脐。我的肚脐怕风,冷风一吹肚子会疼。至今我都不会忘记外婆的叮嘱,再热的天也要把肚脐盖上。

外婆牙口不好,咀嚼食物都是用牙床磨。青玉米下来的时候,我会学着妈的样子,用菜刀把玉米粒切碎,放到外婆碗里。外婆用小勺盛了,放到没牙的嘴里,闭上嘴唇,牙床腮帮配合慢慢蠕动一会儿,再咽下去。吃肉的时候,我把瘦肉撕成一条一条细细的丝,再把肉丝用刀切成碎丁放在蓝边大瓷碗里,端给外婆。如此一来,她嚼起来会省事很多。

那时家中房梁上吊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爸妈买回来的饼干。外婆胃不舒服时,用她的长烟杆把篮子摘下来,拿一块饼干掰碎放到嘴里含一会儿,不用嚼,就能咽下去。每次只有我和外婆在家的时候,外婆就会把饼干给我两块。我闭上嘴摇着头,爸爸妈妈说那些饼干是给姥姥的我不能吃。外婆看着我会一声叹息,“姥姥年岁大了,吃那些好东西有啥用。你们小孩子吃了还能长点肉,你看你净挑食,都快瘦成饼干了。”我捂着嘴笑,外婆也笑,没牙的下巴乱颤。把她掰碎用开水泡软的玉米面饼,舀一小羹匙,放到嘴里蠕动两下,咽下去。

外婆要午睡前,总喜欢抽一袋烟。她的烟袋杆有一米多长,黑底,描着暗红色云朵花纹,绿翡翠烟嘴儿,铜质烟袋锅。她盘膝坐在炕头,把烟杆拿起来,烟嘴儿一边夹在腋窝里,两手解开烟丝口袋上打着双吉祥扣的丝线绳,我凑上小手,把烟丝里的烟梗挑出去,捏起一点烟丝帮她按在烟袋锅里,按上一层,用拇指手指肚压一压,感觉压实了,再按上一层烟丝,一层,压一层,直到把烟袋锅装满。外婆怕我手劲小,我装完了烟她再用拇指用力按按,确信烟丝已经装实之后,她才把烟嘴儿含在口里。我从烟口袋的二层格里拿出带打火石的拨轮火机,打着火,用手护着火苗凑到烟袋锅里的烟丝上。外婆吧嗒两下嘴儿用力一吸,火苗一颤一颤地就将烟丝慢慢点燃。紧接着她再用力吸一大口,微眯着眼,将烟含在嘴里一会儿,再“噗——”地慢慢把烟雾吐在空中。烟雾聚成一团,继而在升腾中徐徐化作烟圈,慢慢扩散,渐渐扩散开去,直到消失。人生的万千烦恼便也随着烟雾消散。如此吞吐之间,她醉醺醺,倚在枕头上睡去。我亦昏昏然将小脸拱进她的臂弯里入梦。

多少年后,我依然忘不了那种感觉,忘不了外婆臂弯里的熨帖与安然。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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