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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外的记忆

2018-11-19程颖刚

北方文学 2018年31期
关键词:泔水厕所

程颖刚

童年的游戏

有人说,现在的孩子简直太幸福了,从一出生到一点点长大,不知要拥有多少种玩具。很多孩子从小就接触电子产品,一岁多就知道和大人抢手机,两三岁就会玩ipad了,七八岁就上电脑了。我前年和老伴儿到多伦多看孙子、孙女,就见识了他们俩庞大的玩具阵容,比较复杂的变形金刚玩具,还是我跟孙子学的怎么玩儿。只要一出门,孙子、孙女必须得让儿媳带上他们的ipad,在饭店吃饭之前,唯一能让他们保持安静的就是ipad上面的动画片儿和游戏了。

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看着现在孩子们的玩具和游戏,我反而更加怀念我们童年的游戏。

那个年代,没有家庭会为孩子花一大把钱去买玩具。父母双双工作的我家在我们院儿里算是条件不错了,可我小时候的玩具也只有一盒盖房子的积木,妹妹也只有一个布娃娃。但童年的我们并不缺少游戏,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现在的孩子还快乐。

先说说我们男孩子当年都有什么玩儿的吧。大院里的男孩子最通常的游戏就是扇“记”和弹玻璃球了。这两项游戏都是至少要两个人以上才能玩儿。所谓“记”就是在剪成圆形的薄纸壳片上粘上各种彩色印刷的人物头像,通常有《西游记》系列、《三国演义》系列、《水浒传》系列、《封神榜》系列等等。玩法就是用“石头剪子布”先分出先后手,输了的后手要先把“记”画面向下扣在地面上,由赢了的先用手来扇,只要把地面上的“记”扇翻了个儿就赢了,如果没有扇翻个儿,再由后手来扇,直到分出输赢。弹玻璃球就是先用玻璃球在土地上按出一个坑儿,再在离坑儿较远的地方划一条线,大家分别先后将手中的玻璃球向坑儿的方向弹出,争取先将玻璃球弹进坑儿内。你看这前半截的规矩是不是和现在的高尔夫球有些相像?但后半截规则就比高尔夫球竞争性更强。在玻璃球进坑儿之前,谁都可以将离坑儿近的别人的球打走,而让自己占据进坑儿的有利位置。这是不是又有点像冰壶了?更绝的是谁的球只要进了坑儿,就有了绝杀权,只要再打中别人的球,球主就出局了。这两项游戏后来还带有了一点“博彩”性质,就是谁把谁的“记”扇翻了,谁就可以赢了对方的“记”;谁进坑儿以后打中了别人的玻璃球,谁就可以赢走对方的玻璃球。因为彩色“记”和带彩瓣儿的玻璃球是需要向家长要钱买的,所以为了减少纠纷,小伙伴儿们的“博彩”,经常在自制“记”和无彩瓣儿的玻璃球之间进行。

男孩子稍微激烈一点儿的游戏还有滚铁圈儿、撞拐。滚铁圈儿就是先将钢筋一类的东西弯成一个直径五六十厘米的圆圈儿,再用粗铁丝出一个U形的前端控制住铁圈儿向前滚动,然后大家划出一个起跑线,看谁能滚动着铁圈儿先跑到终点。这个游戏的难度远胜于现在什么乒乓球拍托球跑,而且滚铁圈的路线甚至包括坡道甚至上下台阶。撞拐,则不需要什么复杂的工具,男孩子们用两手在身前平弯起一条腿,用一条腿蹦来蹦去互相撞击或挑压,谁被撞得站不住双脚落地了,谁就输了。这种游戏往往多人分为两组,以团队阵营互相冲击,也互相保护,哪一组有人双脚落地即退出比赛,这往往也是为最后胜利打开的第一个缺口。当然,激烈的竞争也往往会使有的小伙伴跌倒,成为一次吵架的开端。

女孩子们的游戏相对比男孩子要平和得多。当她们人手不够的时候也会经常拉我们男孩子入伙,所以女孩子们的游戏我也烂熟于心。我认为,跳格子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游戏了。找一块粉笔或者一个铁钉,在土地上画出一个格、两个格交替前进的格子,然后在离第一个格子一两步远的地方划一条起步线,先把布口袋扔进第一个格子里,再单脚跳到第一个格子里,用两脚夹起布口袋扔到第二个格子里,再单脚跳进第二个格子,如此往复直至进到第十个格子,游戏结束。这游戏对我没有一丝难度,几乎把把成,有时调皮起来,我从第一个格子用脚夹起布口袋直接就投到第十个格子里去了,气得女孩儿们当时就把我撵走了。

男女混搭的“打宝”游戏我还是很喜欢的。参加游戏的小伙伴们分成两组,决定先后之后,一组的人站在中间,另一组的人分为两伙儿,分别站在离中间人群五六米远的地方,用装了沙子的布口袋去投掷中间的人,被布口袋打中的就得下场了,布口袋没打中人,由另一端的同伴捡起来或接起来接着投掷,中间的人如果接到对方打出的布口袋,可以召回被罚下场的人重新上场,就这样直至分出胜负。你说,这个中国的民间游戏是不是国外垒球的前身哪?

到了冬天,室外冰天雪地,北风呼啸,女孩子们的户外游戏是玩儿不起来了。但是在屋里,女孩子们还是有许多可玩的东西。我家和姑姑家就我一个男孩儿,妹妹和表妹在家里玩游戏也经常叫着我一起参与。最简便的游戏就是翻绳儿了。随便找一段线绳或是彩带绳结成一个圈,双手分别用大拇指和小拇指挑起来,再用中指或手上的任何一个指头挑起来就可以编出各种形状,可以翻成双十字、花手绢、大桥、花篮、喇叭、面条、松紧带、降落伞等各种花式。我们哥儿三个有时候一个人翻,比赛看谁一次能翻出的花样最多;有时候接力翻,看翻绳儿传到谁手里翻不下去了。不管怎么翻,也是一种比赛,既考验智力又考验技巧。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嘎拉哈”。“嘎拉哈”本是满语,就是指用羊的膝盖骨玩儿的一种游戏,汉人的家庭很难弄到羊的“嘎拉哈”,所以常常用猪“嘎拉哈”代替。攒齐四个形状、大小都差不多的“嘎拉哈”后,用顏料将鼓起的那面染上红、绿等鲜艳的颜色,再备好一只装了沙子或小米缝成四方形的小布口袋,就可以玩儿了。玩儿的时候,先把四个“嘎拉哈”往炕上随意一扔,然后把手中的布口袋向空中扔起,在布口袋落下的瞬间,抓起或翻动炕上的“嘎拉哈”。“嘎拉哈”有四个面儿,洼的那个面儿叫坑儿,鼓的那个面儿叫背儿,侧面洼的那个面儿叫轮儿,侧面鼓的那个面儿叫针儿。玩儿的时候,要不断扔起布口袋按坑儿、背儿、针儿、轮儿的顺序,把炕上的“嘎拉哈”全翻成一样的面儿,最后在扔起布口袋的瞬间,抓起炕上的四个“嘎拉哈”后接住布口袋。一个人玩儿时,要看能不能一次将炕上的“嘎拉哈”全部翻一遍再最后抓起;几个人一起玩儿时,就是比谁能先将炕上的“嘎拉哈”翻完再抓起来。这个游戏,刚开始玩儿时,可以一只手扔布口袋,另一只手翻“嘎拉哈”,等后来,就要求用同一只手完成全部的动作了。这游戏绝对要求手、眼的协调统一和动作的柔韧性。我妹妹和我表妹发挥好的时候,都能一次性完成动作,可是我缺少这种耐心,从一开始玩儿,一直到后来不玩儿了,一次也没完成过动作。

但我冬天户外的游戏也是她们不擅长或玩儿不了的。我最盼望冬天结冰、下雪的季节。路上一结冰,就是我打出溜滑、抽冰尜的黄金季节。打出溜滑首先要助跑,然后双腿保持平衡在冰面上滑行,那感觉别提多自在了。有时候,路上的结冰多了,我上学的时候都可以打一路出溜滑。这省了好多走路的力气,但也费了不少鞋。抽冰尜,这每一个北方人都知道,也都玩儿过。可最有意思的是,小伙伴儿们在一起撞冰尜。把冰尜旋转起来后,得用小鞭子把它越转越快,然后在冰面上两个高速旋转的冰尜再直线运行,撞向别人的冰尜。如果冰尜的大小、转速、直线运行的方向都差不多,碰撞后会各自稍稍后退,然后再用小鞭子抽向前去继续碰撞。如果一方冰尜旋转的速度稍差,或碰撞时的角度不对,冰尜就会马上被撞出冰面。

其实,我们男孩子冬天的游戏最刺激的还不是打出溜滑、抽冰尜,而是滑脚蹬子、打冰爬犁,而且这工具大多都是自己制作的。滑脚蹬子就是找一块稍大于自己鞋的木板,底下用铁钉纵向固定好两根铁丝,然后用粗麻绳绑在自己的鞋上,一只脚绑上脚蹬子,另一只脚用力蹬地,靠脚蹬子在雪地上滑行,这是单脚蹬子。两只脚都绑上脚蹬子,相互交替蹬地滑行,这是双脚蹬子,那是高手玩儿的,一般人玩儿不了,这已是滑雪板的前身了。你想想,绑上脚蹬子划着上学那是什么感觉?但那是爸爸、妈妈绝对禁止的。做冰爬犁的方法和做脚蹬子大同小异,只是要先锯好两段木方,在木方上钉上一条条木板做成一个小凳面儿,再在木方上用铁钉固定好两条粗铁丝,爬犁的大小要以自己能坐在上面为准。玩儿的时候需要有一条冰道,先端着爬犁跑步加速,然后弯腰把爬犁迅速放在冰道上,身子坐在爬犁上滑行。跑的速度决定了爬犁在冰面上滑行的速度。记得我小时候有一个爬犁是把旧冰刀用螺丝拧到木方上做的,滑得又快,到冰道终点时还能刹车,让小伙伴们羡慕不已。为了过足打爬犁的瘾,有时候我们用水桶在人行道上浇出一条条冰道,弄得上了年纪的人一面抱怨一面绕着走。我们还不时偷着结伙到松花江边,在松花江的冰面上打冰爬犁。但这有一定风险,让大人知道了就会挨一顿暴揍。

我做爬犁的技艺一直保留到好多年以后。搬家到道里西十五道街以后,有一年冬天正下着大雪,几个同事一块儿买冰箱,冰箱只送到了我家楼下,来取冰箱的同事家大嫂登时慌了神,不知冰箱怎么往回搬。我说你别急,当时上楼三下五除二就钉了一个爬犁,然后把冰箱绑到爬犁上,顺着中央大街拉着爬犁帮她把冰箱送回了家,这手活儿把同事家大嫂佩服得没法儿。她不知道,我钉爬犁这是有“童子功”的。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孩子们的玩具、游戏也现代化了,可孩子们的游戏也变成了“独角戏”,多了一些自我封闭,少了一些孩子们之间的互动和配合。我在羡慕现在孩子幸福生活的同时,还是非常怀念已被时代装入“箱底儿”的民间游戏。

串大院儿的手艺人

老道外的大院儿虽然四周商业、服务网点众多,生活十分方便,但也还有一些居民的生活需要不能满足,这样就引来了一些走门串院儿为老百姓服务的手艺人。现在,那时候司空见惯的手艺人已基本绝迹,只能作为那个时代记忆的一部分留存下来了。

大院儿里最常见的就是磨剪子抢菜刀的师傅。只要听到和《红灯记》里一般无二拖着长腔的吆喝声,就知道磨刀的师傅又来了。磨刀师傅的一般形象是个头不高,身体健壮,颇有点“练家子”的风范,胸前挂了一块黑色油布的长围裙,肩上扛着一只四条腿的长板凳,板凳前面镶着一块大大的细磨石,板凳下面的兜子里插着各种开刃用的砂轮片子、油石,旁边还挂了一只插着小毛刷装水的小铁桶。磨刀师傅大马金刀地把磨刀凳子往院子当中一放,婶子大娘们就陆陆续续把自己家用锛了口的砍骨刀、用钝了刃的切菜刀、剪子拿出来了。磨刀师傅先是用砂轮把刀上的豁口打掉,再用抢子把刀锋后面的刀壁抢薄,最后才用细磨石把菜刀、剪子磨得飞快。一边磨刀,一边还和婶子大娘们扯着闲篇,逗着笑话,不一会儿工夫,摆在他面前的十几把刀、剪就光亮锋利如新了。一般来说,磨刀师傅挣不着我家的钱。我家砂轮儿、油石、细磨石一应俱全,除了要抢一抢菜刀,其它的我爸全能干,刀剪都能自己磨得飞快。我从小儿也跟他学着磨菜刀,一直到现在无论搬家到哪儿,粗细两面儿的油石必须备着。过年到我岳母家做饭,第一件事儿先把他们家的菜刀磨快了。

剃头的师傅一般都长得瘦弱些,左手拿个钢制的大夹子,右手拿一根铁棍儿,一边走一边把铁棍儿从钢夹子的中间猛地甩出来,嗡嗡振响就传遍了全院儿。年龄大的老人不愿意走两条街去理发馆排队,就在院兒里搬个凳子让剃头师傅刮脸、剃头。剃头师傅把肥皂沫均匀地涂在老人的脸上,又拿出一条皮板儿带挂在小棚子的边儿上,把剃刀荡得飞快,然后用左手拉紧老人已松弛的面皮,右手既轻柔又果断地一刀一刀剃下去,一会儿工夫,一个溜光铮亮的大“秃老亮”就剃出来了。小孩子护头,特别是要在理发馆的镜子里看见明晃晃的推子、剪子冲自己的脑袋上比划下来更是吓得要命。在院里理发就不同,妈妈抱着,理发师傅逗着,小孩子也看不到推子、剪子,一会儿工夫就把头剃了。趁理发师傅剃头的当儿,我们这些淘小子就拿起他的“嗡子”,试着怎么才能把它弄得更响,剃头师傅也从不阻止我们,正好给他招人呢。到报社工作以后,我听说我们报社有个老记者,1958年曾因为一篇报道被打成右派开除了公职,没有生活来源,只好拿着个“嗡子”到处剃头养家糊口,我不知道他到我们院儿剃过头没有。

孩子们最喜欢的是吹糖人儿和蹦爆米花的师傅进院儿。吹糖人儿的师傅一般是推着个小车,上面放着个熬糖稀的小锅,小锅旁边支着个小木架,上面挂着一些吹好的糖人儿。只要他一进院儿,孩子们忽地一下就糊上去了。那师傅的手真是好巧,从锅里挑出一块儿糖稀,用小管儿一吹,用小棍儿三挑两挑,就是一只长尾巴的小老鼠;把糖稀摊到瓷板儿上,三抻两弄,粘上个小竹棍儿就是一只小蝴蝶。我妈高兴的时候会给我和我妹一人买一个,我俩说什么也舍不得吃,摆在那儿不知要看多少日子。嘣苞米花的师傅一进院儿,那基本是全院儿的孩子总动员了。他带着一个烧火的小煤炉,一个带摇把儿的、带密封盖儿的嘣苞米花锅,还有一个细铁丝编的接苞米花的篓子,和居民住户要点儿煤,在院子里就开张了。院儿里的孩子们用小盆儿装着自家的苞米粒、苞米子、黄豆、高粱米就在跟前儿排上了队。讲究点儿的,再从家里带一小包糖精,嘣的时候放到苞米花锅里。那师傅把要嘣的粮食放进锅里,封好锅盖儿,在火炉的架子上用摇把儿不断转动苞米花锅,当锅上的压力表显示苞米花已经烤好的时候,他拿一根带管头的小铁棍儿,冲着苞米花篓子猛地撬开锅盖,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锅里的粮食瞬间就被嘣开了花儿。孩子们赶紧用自家的布袋子装好酥脆的苞米花,回家享用去了。现在,电影院里加了焦糖的苞米花虽然酥甜可口,但我总觉得没有了当年苞米花的香味儿,特别是那半开未开的“嘣豆儿”在牙齿间爆裂的时候,就不光是香了。

在走街串巷的手艺人中,技术含量最高的,就要数“锔盆锔碗锔大缸”师傅了。现在的年轻人肯定不知道這是一门什么手艺,这活儿就是把破裂的瓷器、陶器再锔合到一起。现在,谁家打碎了什么盘子碗的,早拿笤帚收出去扔了,可那个时候,老百姓家除了那些平时吃饭用的蓝边儿粗瓷碗,带釉的瓷器都是稀罕物,万一碰坏了,只要是没碎得不可收拾,都要再锔起来。包括大缸,买一个得花不少钱,打了个纹或碰掉了一块也舍不得就扔了。我认真看过锔盆锔碗的师傅干活儿。他先是拿一根细细的带金刚石的小钻头,用一个竹弓子上绷紧的细线绳套住钻头,来回拉动,在瓷碗上和碎片上钻出对称的两排小眼儿,然后用细铁条成的“锔子”扣进两边的小眼儿,把坏掉的瓷碗和碎片连在一起,然后用小木锤轻轻地把“锔子”两头儿的铁爪钉进瓷器上的小眼儿,最后再用一点泥子把“锔子”和瓷器的缝隙泥死,这个瓷器虽不能跟原来一样,但用起来也是不漏汤不漏水儿的了。锔大缸的方式和锔盆锔碗的办法一样,只不过锔子的个头儿要大得多。更厉害的师傅还能用这种方法锔铁锅,锔好的铁锅照旧做菜做饭啥事也不耽误。民间有一句话,“没有那金刚钻儿就别揽瓷器活儿”只说对了一半儿,有了金刚钻儿没那手艺也是白扯。我一直担心这门绝活儿会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而绝迹了,最近才知道,它已经发展成一门“锔艺”,成为修补古陶瓷和珍稀工艺品的重要手段。

这些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如果出现在现在的居民小区里,肯定是小区保安和城管严厉清理的对象。可回想那时的场景,如果当时能把它拍成照片、画成速写,该是多么生动的老道外民俗写真呐!

千方百计储秋菜

又到了秋天,是当年大院儿里买秋菜的时候了。

老道外大院儿里的生活,各家各户买秋菜、储秋菜是一件大事。因为那个年代,到了冬天,副食品商店的菜床子基本就空了。本地的菜没有了,外地的菜运不进来。只有到春节前,市蔬菜公司才能用政府的补贴运进来一些南边的白菜、蒜薹、韭菜、洋葱之类的“细菜”,可这点儿节日供应的菜也不是轻易就能买到的。所以,老百姓这一冬天的日子,还得靠自己储秋菜。

每年到了十月份,大院儿里就热闹起来了。家家的煤箱子上、板棚子上都摆满了买回来的白菜、大葱等秋菜。这些秋菜必须要先晾一晾,走走水气才能储存,否则直接在小棚子里摞起来不几天儿就会发烧,白菜根子就会开始烂,菜帮子就都掉下来了。大葱相对来说是最好保存的,晾到叶子都蔫巴了,把几棵大葱拢在一起,将叶子挽成一个疙瘩,挂在小棚子里的绳子上就可以了。土豆可以先放在麻袋里存着,等天冷了再挪到屋子里凉一点的地方就行了。红萝卜、青萝卜、胡萝卜要把长叶子的顶部切掉,然后用沙土先埋在小院儿的角落里,等上冻以后再往屋里挪。

最麻烦的就是储存白菜了。这白菜,存的时候水气大了容易烂,晾得太干了又不好吃了,所以各家都要腌一大缸酸菜,这是储存白菜最好的办法了。我家秋天的时候最多买过一千斤白菜,光腌酸菜就得用去三四百斤。腌酸菜的时候,往往要挑那些棵儿稍微小一些、菜心儿抱得不是特紧的白菜,因为这样的白菜容易腌透。腌酸菜的时候,要先把白菜洗净,大棵儿的白菜还要切成两半儿,一层一层地码在大缸里,每层之间撒上些大粒盐。码到缸口的时候,找来四条小木板放到白菜上,最后还要压上一块大石头。我家压酸菜的那块大石头简直就是一块“宝石”,夏天劈子,冬天压酸菜,陪我们过了好几十年日子。白菜压上以后,不能马上加水,要等盐杀一杀水分,白菜沉下去以后再填水,而且水要刚没过缸里的白菜才好。酸菜缸要放在离炉灶稍微远一点儿的地方,不能太热。太热了酸菜在缸里发得太快了,容易烂菜帮子。而且要注意酸菜缸里的水,如果看到缸里的水发黄了,就要马上把菜拿出一些,淘出一部分酸菜水,再兑上一些清水。等一个多月之后,美味可口的酸菜就腌成了。后来,为了防止酸菜烂,还要买一点维生素C放在缸里。

比起腌酸菜,储存大白菜就麻烦多了。当晾好的白菜挪到小院儿里以后,夏天做饭的炉台子就成了摆秋菜的地方。摆放白菜也有一套学问。每棵白菜之间要留有一定的空隙,每一层白菜之间还要用薄木板垫上再摆放下一层。天还没大冷的时候,只要把白菜常翻翻个儿就行,等气温到了零下,就要把准备好的旧棉被给白菜盖上。一直挺到夜里快零下二十度了,才把白菜搬到屋里厨房靠门边儿的地方。就这样,也免不了白菜不停地掉菜帮。掉下来的菜帮儿,好的就先做菜吃了,差一点的就剁碎了和上苞米面喂鸡。最后坚持到春节,家里还能剩下一些白菜过年包饺子。

光靠储存的这点儿秋菜,一家人过冬还是很困难。所以家家都要晾干菜、腌咸菜。夏末秋初的时候,各种蔬菜都大量上市了,正是晾干菜的好季节。黄瓜切成片儿,放在笸箩里晾成干黄瓜钱儿;西葫芦打了皮、掏了瓤,用特殊的工具镟成长条,挂在绳子上晾成干儿;豆角切成丝儿,晾成干豆角丝;青萝卜切成条儿,用针线穿成串儿挂起来,晾成萝卜干儿。每年晾的干菜都有好几种,到了冬天用温水泡开,放点大油一炖,味道也蛮不错。道外的老百姓,家家腌咸菜都有几手。最简单的就是腌雪里蕻、腌香菜、腌青萝卜、腌胡萝卜。腌雪里蕻的时候不能直接装到坛子里腌,要先找个大盆用大粒盐把雪里蕻腌上杀水,而且要一天翻几个个儿,往外出辣气,等雪里蕻彻底蔫儿了再装坛子,这样腌出的雪里蕻才又绿又脆生。腌香菜比腌雪里蕻更简单,杀完水直接装坛子就行了。青萝卜、胡萝卜也不难,但要杀完水晾干一点儿,再熬盐水泡上就行了。最有学问的就是腌酱黄瓜了。这黄瓜水气大,要选稍嫩一些的水黄瓜,先用盐杀杀水气,然后放在背阴处晾干。然后再熬放了花椒、生姜、糖的酱油汁,凉透了再把晾好的黄瓜放进去。这样腌出的黄瓜又脆又绿,十分爽口。要有夏天吃剩的大酱,把黄瓜直接腌到酱缸里,那味道就更美了。直到我上了大学,家里腌的咸菜还帮了我不少忙。那时大学里伙食不好,每个星期天回家,妈妈都要给我切腌好的青萝卜、胡萝卜丝,再放上点儿咸香菜,点点儿香油,放点儿味素,装一大罐头瓶子。本打算这是给我一个礼拜吃的,可拿到学校的饭桌上,没两天同学们就一起吃光了。由于从小就没断了吃咸菜,一直到现在吃啥饭也还离不了咸菜。搬到江北的别墅里住以后,我还专门买了三个青花瓷的腌菜坛子,自己腌点儿咸菜。去年秋天,在市场上看到了“卜留克”(一种俄罗斯血统的芥菜疙瘩),我又买了十来斤腌上了。

由于秋天储藏秋菜太费劲了,后来借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全市都在号召挖防空洞的当口,我们家抓住时机,挖了一個菜窖。道外区的大院本来就不大,要在院里挖菜窖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菜窖的入口不能占着走路的地方,只好选在了我二姑家煤箱子的前面。那时候我十五岁,还没参加工作,也有些力气了,成了我家挖菜窖的主力。在爸爸、二姑夫的谋划下,我们在院里的地面上先挖了一个一米多见方的竖井,挖下去有接近三米深,然后拉着板儿车到承德广场刚拆掉的民众电影院工地上捡砖头,拉回来后用水泥砂浆把竖井砌上砖墙。接着,像电影《地道战》里演的那样,横着往我家门前地下掘了一条一米多高、一米多宽、三米多长的隧道。为防止塌方,这隧道是边挖边砌的砖墙。量好隧道棚顶的尺寸后,又到民众电影院的拆迁工地找拆下来的水磨石楼梯板儿,拿钢凿子按尺寸凿断楼梯板儿里的钢筋,做地窖隧道部分的棚顶。拉回这些楼梯板儿以后,我们用大绳把它吊到菜窖的隧道口,放到两边的砖墙上,光面儿朝下,一点一点地往前推,一直推到最里面,然后再吊装下一块,一块接一块地就把棚顶盖上了。为了保证隧道的稳定,我们把楼梯板儿的上方塞土夯实,再用水泥砂浆给砖墙和棚顶勾缝。这样,夏天的雨水就漏不下来了。二姑家人口少,我们给她家也照此办理,搭了个一米多长的“猫耳洞”。砌好地窖后,上面用砖和水泥砌了一个窖口,再用木板包上铁皮做了一个地窖盖儿,钉了一个下地窖的梯子顺到里面,这就大功告成了。

有了菜窖,冬天储藏秋菜就方便多了。菜窖已挖到了沙土层,土豆、萝卜直接堆到里面用沙土一埋,既不烂也不糠。晾好的白菜用木板搭成架子摆在地窖两侧,再不用担心冻坏了。这菜窖不光冬天有用,夏天也有用。夏天买回来的菜,用篮子吊到地窖里,几天也不坏,黄瓜、柿子等蔬菜拿出来还凉丝丝的,生吃、拌菜别提多爽口了。特别是后来市场供应见好以后,夏天用篮子吊几瓶啤酒在地窖里镇上,那种冰镇啤酒,和现在冰箱里存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既凉爽又不伤人。

老道外的地势低,遇到松花江涨大水的时候,地窖里也往上反水,有时都快涨到地窖口了,但就是这样,我家的地窖仍毫发无损,水落了以后冬天照样用。可见那“工程质量”还是经得起考验的。

这次回到大院故居,我还特意问起我家的地窖,表妹说这地窖用了有二十多年,直到前些年没什么用了,才把它填上了。

与虫共生的年代

好像一直到现在,我们仍然是与虫共生的。虽然住进了“Town house”,窗上装了纱窗,门上安了纱门,但还是阻挡不了从窗缝里爬进的小蚂蚁,在开门的瞬间闯进屋里的苍蝇、蚊子。但无论如何,这些虫儿只是短暂的闯入者,在功能强大的灭蚊灯、电蝇拍、驱蚁粉的作用下,它们在闯入不久就会消失。

而在老道外大杂院的日子,那才是真正的与虫儿共生的年代。虽然说起来有点儿令人不爽,但那是一段不可回避的经历。

我小时候最先认识的虫儿现在基本上已经灭绝了,现在的孩子们,包括农村的孩子,可能都已不知道什么是虱子、虮子。就是五六十年前吧,这东西几乎在老道外大杂院每个孩子的身上都能找到。那时候,家里根本没有洗澡的设施,夏天还好,舀一盆凉水洗个头、擦擦身子,冬天就没有办法经常洗澡,一两个月能去澡堂子洗一回澡,就是超讲究的人家了。有的人家一冬天就洗一次澡,都快赶上藏族人了。冬天的时候,孩子们经常是光着大腿,穿一条空心棉裤,棉裤是不能老拆洗的,所以棉裤的衣缝里就寄生了一些小虫儿——虱子。这虱子是一种灰白色的小虫,只有不到两毫米大小,经常藏在棉袄、棉裤、秋衣、秋裤的衣缝里,抽冷子就咬你一口,虽然不起大包,但弄得你浑身总是痒痒的。有一句老话,就是看着孩子坐不住,写作业时在那直拧扯,就会说,怎么了,浑身长虱子了?对付虱子没有什么好办法,就是勤换衣服、用热水烫,可那时候没那么多衣服可换,棉袄、棉裤烫完了得什么时候才能干呢?

虱子的虫卵或幼虫虮子跟男孩子没什么大关系,基本是我妹、我表妹、我奶奶的“专利”,因为这虮子经常藏在女人的长头发里。所以那时候女的梳头不光用梳子,还要用篦子。篦子就是那种齿儿特密的梳子,能把头屑大小的虮子从头发上篦下来。但就是篦,也不能完全篦干净。因为旧的篦下来了,新的又生出来了。你要问这咋不用热水烫呢?你傻呀?那不把人烫坏了吗?

还有比虱子和虮子更闹心的,就是炕上炕被、炕席里永远也除不净的臭虫、跳蚤。虽然经常往炕被和炕席的边上撒一些药粉,但还是挡不住臭虫和跳蚤的偷袭。这臭虫咬人那叫一个狠,等你睡着了的时候,它会叮住你使劲吸血,一直吸到自己变成一个爬不动的圆球,你一翻身就把它压爆了,所以早晨在床单上经常会看到一点点的血迹和被压死的臭虫。跳蚤咬人和臭虫不同,它不可着一个地方咬,而是沿着一条直线给你咬出一溜小包儿,但那些小包儿比臭虫咬的还要痒得专心,经常会让你挠破了皮肤。

还有就是初夏一直到秋天经常光顾的苍蝇和蚊子了。在大杂院那样的环境下生活,你根本无法防范它们。门上挂的草籽儿编的门帘和纱窗能起点儿作用,但进屋的通路还是四通八达。没有办法,只有在厨房里吊上粘蚊蝇纸,床上、炕上晚上拉上幔帐、蚊帐,桌子上的剩饭剩菜扣上防蝇纱罩。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该怎么咬就怎么咬吧。所以,一到夏天,大院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一个身上不是东一个包西一块儿嘎巴儿的,晚上在院里乘凉的时候,也是浑身上下挠个不停。

大院儿里也有一些我们喜欢的虫儿。一种是蜘蛛。谁家如果在房子里发现了蜘蛛,那是绝对不能打死的。因为按照关里家的讲究,蜘蛛是“喜蛛”,它的出现预示着这家人家要有喜事了。所以,看到蜘蛛,孩子们都要向大人报喜:快看,喜蛛来了!即使春节前扫房的时候发现屋角处有蛛网和蜘蛛也不能清理,要留着。我们男孩子最喜欢的就是秋天的蛐蛐了。每当到了秋天,大院儿里蛐蛐的叫声就会此起彼伏,我们就会拿着手电筒,到板棚边儿、墙根处的砖头瓦片下找蛐蛐。那种体型偏长、尾巴也长的是母蛐蛐,既不会叫也不会斗,抓着就扔了。只有那种身材短粗、背翅油亮、长须抖动的才是既会叫又会斗的公蛐蛐。捉到蛐蛐以后,我们把它养到小罐儿里,白天的时候,找院里的小伙伴斗蛐蛐。斗蛐蛐要先在自己的罐儿里溜蛐蛐,用笤帚糜儿逗弄着它转圈跑,然后把两只蛐蛐放到一个罐儿里,还得用笤帚糜儿拨弄它们的须子给它们挑火儿,两只蛐蛐就勇猛地冲到一起厮打起来了。通常,战斗会在三五个回合结束,败了的蛐蛐会蔫蔫儿地躲在边儿上,胜了的蛐蛐会不断摆动长须,左右转动身子,并抖动背翅得意地鸣叫。也有战斗激烈的时候,败的蛐蛐被胜的蛐蛐咬掉一只腿,或直接甩出罐儿外,那就是“完胜”了。还有一种让我们喜欢的虫儿是蛄。蛄的学名叫蝼蛄,是生长在农村田地里的一种害虫,专门吃植物的嫩茎。所以,东北农村有一句俏皮嗑:听蛄叫还不种地了呢。借用的就是这个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每到夏末秋初的时候,大批的蛄就会从周边的农村飞到道外老城区里来。每天晚上路灯亮起来的时候,一只只蛄就会冲着路灯飞过来,然后落在地上。蛄是一种褐黄色的有三厘米长的大虫儿,前面长着两只带锯齿的大爪,脑壳是硬的,身子是软的,背上长着一双翅膀。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找一个旧酒瓶,到路灯下守着。看到蛄落下来就把它抓住,塞进瓶里,它就再也跑不出来了。有时候一个晚上就能抓大半瓶子蛄。你要问抓蛄干啥?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蛄还是一味药材,就是拿它来喂鸡。可能是蛄个头大,蛋白质含量高,家里的母鸡要是连续几天都能吃几个蛄,就该连着下蛋了,有的时候还能下双黄蛋。

还有两种不咬人膈应人的虫子,也是我最痛恨的虫子了。

老道外大杂院里一楼的房子由于下沉,地板都比院里的地面儿低,像半地下室似的。所以屋里比较潮湿,加上常年在屋里做饭、洗衣服、和湿煤烧炉子,墙角阴湿处常滋生一种虫子,老百姓叫潮虫。这是一种能长到1.5厘米长的卵形灰褐色的虫子,平时滋生在床下墙角处、煤盆子后面等最潮湿的地方。我不知道它和远古时期的三叶虫有什么关系没有,反正我在海滩上的岩石下也看到过类似的虫子,当你掀开石头它们成群逃散的时候,让你心里麻应得不行。为了冬天吃菜方便,我家除了外面的大菜窖,还在厨房里挖了一个临时放菜的小菜窖,这可成了潮虫的窝了。我在工厂的时候,下夜班回来一开灯,小厨房里满地的潮虫一阵乱跑,麻应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头发都快立起来了,恨得我满地一顿乱踩。下小地窖取菜,我妹从来不敢下去,都是我的事儿。有时取菜时,我特意点上一支大蜡烛,到地窖里烧那些聚集在地窖棚顶也是地板下面的潮虫,看着一只只被烧煳的潮虫从棚顶掉落,我麻应的心中才稍解恨意。

另一种让我仇恨的虫子就是蟑螂。这种生命力极强的虫子据说在地球上已生存了四亿多年,它隐藏在家里所有的地方,碗橱缝里、抽屉缝里、甚至电视机里。白天你看不见它,晚上一闭灯,它们就爬出来了。吃剩的食物稍一不注意就被它们污染了,而且角落里蟑螂粪、蟑螂卵给你弄得不胜其烦。这蟑螂比潮虫还可恨之处是,它长着翅膀,能短暂飞行,所以你睡觉的床上它都会在黑暗中突然降临,把你吓一激灵。最麻应人的一件事是妻子怀孕的时候,大半夜的她嗷地一嗓子就坐起来了,吓得我魂儿都快掉出来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开灯一看,只见她浑身发抖,手足无措地对我说,一个蟑螂跑她耳朵里去了。我急忙找来手电筒一照,只见她耳朵眼儿里真有一只挺大的还带着卵的母蟑螂。我急忙找来一个尖头的镊子想把它夹出来,可我一夹着它的卵,它反而往里钻,妻子一声大叫,我麻应得手抖成一团,也拿不稳镊子了。老爸在里屋听到了,赶紧跑过来夺过镊子,我用手电筒照着,他抽冷子一夹,才把蟑螂夹了出来。一直到现在,我老伴儿都不让我提这事儿,一提这事她就一激灵,浑身起鸡皮疙瘩。

现在有些人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说那个时候虽然穷,但生活得心情愉快。我听着这话就想骂人,不用说别的,我捉只蟑螂塞到你耳朵眼兒里,看你还说不说那时候生活得心情愉快!反正我是再也不想过那种与虫子共生的生活了!

绝种的泔水窖子

我们大院儿里还有一绝,那就是大院儿里三十六户人家的总下水——泔水窖子。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泔水窖子了,因为这东西在城市里恐怕早就绝种了。由于大院儿里的居民屋里不仅没有上水,也没有下水,每家的生活污水都要倒在一只泔水桶里,倒满了再拎出来倒进泔水窖子。

我们院儿的泔水窖子也设在大院儿的轴线正中,在男女厕所的两门中间。所谓泔水窖子就是直径有接近一米、高六七十厘米的一段水泥管子,下面装了一片带有很多圆眼儿的铸铁箅子,脏水从这里倒下去,通过铺设在院子中间地下的下水管道,流到大街上的下水道干线里。泔水窖子里之所以放了一块铁箅子,是为了留住居民倾倒污水中残留的菜叶等杂物,防止下水道堵塞。下水道通往院儿外的中间部位,设了一眼带有漏水功能的沉井,东北人也叫“马葫芦”,这也是全院儿夏天的雨水井。下大雨的时候,居民们得用专门的铁钩子把“马葫芦”的盖子打开,好让大量的雨水直接流进去。据说,这个下水系统还是“满洲国”的时候建的。

和拎水一样,这倒泔水的活儿很早也就是我的了。做饭、洗碗、洗脸、刷牙等生活污水,都要集中到家里的泔水桶里,再倒进院儿里的泔水窖子。那时候,每家都要有几个尿罐子,一家人晚上小解都不上厕所,统统解在尿罐子里,早上起来一并倒进厕所或泔水窖子,所以这泔水窖子附近的味儿就和厕所配套了。

夏天的时候,泔水窖子里居民泔水里箅出来的杂物一天就堆了半泔水窖子,每天早上,由扫大院儿的人把它清理出去,实在等不了的时候院儿里的居民也自己动手清理。到了冬天,倒出来的脏水会冻在泔水窖子的管壁上,挂的冰越冻越厚,最后泔水窖子就冻得只有炉筒子那么大的口能倒进污水了。这时候就需要有雷锋精神的邻居,用铁镐或铁钎子把冰刨掉,好让大院儿的居民能顺畅地倾倒生活污水。这个活儿,我爸领着我也没少干。

无论居民们怎么注意,用过一段时间,泔水窖子通往院儿外的下水管道总要堵。因为除了居民生活污水中的沉淀物,还有夏天下大雨的时候直接冲进去的混有泥土的雨水。那时候不像现在,下水堵了只是这楼房住户楼上楼下几家或十几家的事。这三十六户人家、一百多口子人的下水道堵了,那是多大的事?所以每到这时候,院儿里的居民组长就赶紧上各家各户齐钱,找人来通下水道。碰上下水小堵的时候还好办,通下水的工人们骑着三轮车,拉着一捆竹批子来到院儿里,把韧性好还能打弯儿的竹批子从泔水窖子下面的下水管道伸进去,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通,一直通到院子中间的马葫芦,再从院子中间的马葫芦一点儿一点儿地通到大街上的下水主干道里。下水道大堵,那就是泔水窖子下面的沉井或是院子中间的马葫芦沉井污物堆满了,那院儿里的居民就要多齐点儿钱,找人清淘马葫芦,后来才有环卫部门的泵车来抽。

要说这下水管道为啥老堵?它跟“满洲国”的设施和这大院儿的居住环境有直接关系。大院里通往大街主干线的下水管线也就有三十多厘米粗细,排日常生活用水本来就不宽敞,碰上下大雨的时候就更不够用了。大院儿里的地面就是没有任何硬铺装的土地面儿,晴天刮风暴土扬场、阴天下雨泥了拐杖。每到夏季暴雨倾盆的时候,院里居民把马葫芦盖子掀开,水都排不出去,好在院儿里地势比大街上高一些,“滚滚洪流”顺着大院儿中间通过大门洞子直接就排到大街上去了。由于老房子一楼住户的地面比院儿里的地面低一大块,所以夏天一下暴雨一楼的住户就得紧急“防汛”,用木板把门口挡起来再用炉灰培上,防止雨水倒灌进屋。这“防汛”用的炉灰什么的也不可避免被冲进了下水道。可毕竟大院里还有这么一个泔水窖子和下水的出口,要不全院的脏水都得泼到大街上去了。

说到泔水窖子,还想起了年轻时的一段趣事。那时我已经参加工作了,而且和爸爸、二姑夫学了一些厨艺,家里过年过节做饭也能帮上一些忙了。二姑夫的外甥,也是我的大表哥要结婚,由于没有住房,要到二姑夫家里来办喜事。那时候办婚宴都是在家里办,爸爸和二姑夫都是我们家的“大厨”,我那时候只能在“红案”上打打下手。记得办婚宴的头一天晚上,我接了一个切腰花儿的任务,一大盆腰花儿一直切到了晚上十点多,困得我直犯迷糊。等用开水焯好了腰花儿,放到一个“为大罗儿”里用凉水拔上,我又忙活别的活儿去了。不知是谁喊了我一嗓子,赶紧把泔水倒了!我四周一看,有两桶泔水,拎起来就倒到院儿里的泔水窖子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我找刚才焯好的腰花儿才脑袋一炸,妈呀!我把腰花儿倒到泔水窖子里去了!亏了这已是半夜,全院儿居民都睡觉了,没有人倒别的生活污水,我赶紧到泔水窖子那把腰花儿捡出来,用热碱水洗了一遍,又用凉水过了好几遍,总算蒙混过关,没惹了大祸。那年头儿,重切腰花儿再挨一遍累是小事儿,可这猪腰子再上哪找去呀?这托人弄点儿腰子是多大的事儿啊!

我不知道政府部门重新整修这个大院儿时还能不能保留这个泔水窖子,我的想法是,别保留了,没啥意思。

三十六户人家的旱厕

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以后,每家有一间室内厕所已是城市居民住房最起码的配置,条件稍微好一些的,一家要有两间甚至三间室内厕所。可那时候,我们的大院儿,三十六户居民只有一幢旱厕。

我们院儿的厕所在大院最西边院子的中间,正对着大门,位置十分显赫。这是一幢砖木结构的厕所,有两扇单开的木板门,每扇门里分别有木板搭的两个蹲位,按传统说法分为男左女右。

虽然这幢厕所盖在了我们院儿里,但我们院西边儿毗邻的北小六道街那个院儿的居民也用这幢厕所,因为那个院儿比我们这个院还小,没地方单建厕所。于是厕所里面,中间挖了一个大粪坑,横着一道板障子把两个院儿的厕所分开,竖着一道板障子把男女分开,每间里用木板搭了两个蹲位,两个院儿各走各的门。开始的时候,从厕所旁边可以进到小六道街的那个院儿里去,后来为了安全,又建了两道板障子,把两个院儿彻底隔开了。

每天早晚,院里的居民上厕所比较集中的时候,男女厕所前都会像现在的一些著名旅游景点的公厕一样,有不少人排队等候。不十分内急的还可以抽支烟、唠着闲嗑慢慢挨号,可内急的就受不了了,常常看到有人搓着脚、夹着腿在那强忍。好在一个院儿的邻居处得都不错,好心的邻居们都会把内急的人先让进去。这也不光是有风格,帮别人其实也是帮自己,保不准自己哪天也得让邻居让一下。

其实,进了厕所的人也不会太留恋里边的环境。男厕所里用木板钉了一个V形木槽子做小便池,有人小便时尿溜儿稍微冲点兒,弄不好就会溅到蹲着大解的人裤脚子上,所以靠板障子的那个蹲位才是“VIP”。厕所里那是夏天辣眼睛,冬天冻屁股,一年三季苍蝇乱飞。特别是到了冬天,居民们随便随冻,那粪便就会冻起几堆“黄金塔”,这“塔尖儿”高出蹲位踏板时,人就蹲不下去了。所以时不常还需要哪位院儿里的居民学学雷锋,用铁镐或钢钎子把“塔尖儿”刨下去。稍微长大点儿以后,我也学过雷锋。记得我第一次抡着铁镐刨倒“黄金塔”的时候,甚至还有一点儿恶作剧似的成就感。

其实大院里的厕所最让人担心的还是春夏秋三季。厕所里蹲位所有的木板并不是固定的,它是一头搭在粪坑边儿的土地上,另一头搭在中间板障子下的木方上,每天人来人走,稍不留神就会把蹲位板儿弄错了位,人就有掉下去的可能。白天还好办,上厕所的人看到踏板有点错位,就会用脚蹬一蹬把它弄正。到了晚上就很麻烦,厕所里只有一个电灯头,四间厕所只有一个照明灯。由于厕所建在我们院儿里,电源是从我们院儿拉上去的,这灯泡也由我们院儿负责安上。可安上去的灯泡用不了几天就会不翼而飞,所以厕所里是亮的时候少,黑的时候多。全院儿的人晚上上厕所的时候,都像探雷似的,先用脚试试踏板活不活动再往上踩。天黑以后,有时候冒失的小子进了厕所就往里尿,直接就到正蹲便的人身上去了。家家孩子晚上上厕所,大人们都不放心地喊一嗓子,加小心看着点儿!就这么说着,意外还是发生了。记得有一次,楼上的小霞姐一不留神掉进了厕所,赶巧爸爸下班回来推着自行车走到院儿里,听到邻居们大呼小叫,他扔下自行车就冲进了女厕所,趴在粪坑边上薅着头发一把就把小霞姐拽了上来。孩子是吓了个半死,但总算是有惊无险。

我们全院儿的居民都提防着别掉进厕所,可有人竟然自己跳下去了。这也是发生在我们院儿的一件奇事儿。记得那是红星电影院刚刚演《智取威虎山》的时候,我看完了电影正往家走,刚要进院儿,见一个年轻小伙子浑身恶臭湿漉漉地从院儿里跑了出来。这时从靖宇街那边也跑过来一个人要抓他,这小伙子脱下身上的脏衣服就向那人甩去,继续向北面育民小学方向狂奔。追他的人看看追不上了,反而在大道中间站下了,掏出枪向天上放了一枪。那小伙子没有理睬,继续狂跑,眼看就要拐进浴海街了,那人才放平枪口砰地一枪,只见那个小伙子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当时就趴那儿了。街上的人都看傻了,以为电影又演到大街上来了。

当时,妈妈刚做了阑尾炎手术,正在北五道街的道外区人民医院住院处住院。赶巧儿,那个腿被打伤的小伙子也送进了外科病房,呼天喊地叫了一晚上。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那个小伙子处了个对象,商量着要结婚了,可家里又没有什么钱,就出去偷,结果让警察给抓着了。正在南小六道街拘留所审他的时候,这小子抽冷子从二楼跳窗户就跑了。警察出来追,他慌不择路跑进了北小六道街和我们院儿连着的那个院儿,结果两个院儿的通道已被堵上了,他情急之下跳进了厕所,从我们院儿又爬了上来,结果还是让警察给逮住了。我偷偷到那个小伙子住的病房去看看他怎么样了,只见他躺在病床上疼得哎哟哎哟直喊,他的对象坐在旁边不住地抹眼泪。不知怎么,我的心里倒对他同情起来,心想,要是警察没抓住他就好了。

三十六户人家,一百多口子人,就这么一个厕所,上着费劲,清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我们道外区这些大院儿,厕所的清淘全靠郊区的农民,这是农民种地肥料的主要来源。春夏秋三季,郊区的农民赶着马车,马车上装着一个椭圆形的大粪罐,走街串巷地清淘厕所。他们带着专门的工具,用类似一头有钩的扁担,把大铁桶吊到厕所里,把粪便提上来,再用扁担挑着运到大院儿门口的马车旁,一桶一桶地倒进粪车上的大罐里。这些农民清淘厕所委实是一个又脏又累的活儿,一身衣服溅得全是粪便,干活儿渴了要点水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心的居民只能找不常用的碗给他们用用。淘完了厕所,别说他们弄得一身臭烘烘,洒到地上的粪汤把全院儿都变成了一个大厕所,那臭味儿几天都散不去。农民们清淘厕所的最佳季节是初冬时节。那时候地已经冻了,可厕所还没冻。农民们用炉灰在马路上围起一个个长方形的池子,把清淘出来的粪便倒在池子里,等夜里降温冻硬了,隔个一两天,他们赶着平板马车就可以把刨好的粪块儿装到车上拉走了。虽然辛苦,但奔着第二年的好收成,这又臭又累的活儿都抢着干。我们那条街上的大院儿好像都被划好了片儿,哪几个院儿由哪个村来清淘都是固定的,别的村到这来清淘都属于坏了行规的。

现在,我们的城市居民比那时翻了好几番,而郊区的农民种地也基本上用化肥了。一想起我们大院儿的厕所,我就常常纳闷儿,这城里居民的粪便都跑哪儿去了?

责任编辑 刘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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