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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山谷 (长篇小说节选二)

2018-11-14

金沙江文艺 2018年8期
关键词:尼莫阿妈婆婆

李 夏

一 一起来比美,比到无人比(续上期)

10

现在留在千柏林的人,多数都在吃饭了。那些身着漂亮衣裙的姑娘们也都三三两两挤在各个树棚子里,吃米线或者羊汤锅。老毕说,等吃完饭,月亮出来了,这里还会有一场歌舞聚会,他们要从今晚月亮升起,一直跳到明天太阳升起。

“不过,这就不是你们小孩子能参加的了。”老毕神神秘秘地笑着对飞云说。他带着飞云和柳扬,去吃他赞不绝口的羊汤锅。

坐在桌子边上,飞云忽然想起来问问谁得了今天比赛的结果——谁是天仙针?柳扬叹了口气说: “没选出来。”

飞云有些吃惊。他看柳扬的面色有些不对劲,难道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老毕接着柳扬的话说: “柳老师,这不怪你。连老族长都说了,现在的绣品大同小异,已经找不出特别出众的了。”

柳扬沉思着,没有说话。

原来,在今天赛装即将结束时,镇长请柳扬和老族长来决定谁是最美的女孩和最好的绣品,谁能当选新的 “天仙针”。人们都以为,此殊荣非木德莫属。她是镇长的女儿,今天准备了十五套衣服前来参赛,套套华丽无比,志在必得。

没想到,先是柳扬拒绝了镇长的好意。她说: “人能接收和分辨的颜色有限,作为一个服装设计师,我所能看见的、识别的色彩,也只是冰山一角;我所了解的、接触的美,也还远远不够。今天看到的刺绣令我非常惊喜,它们那么美,无可比拟。跟在场的民间艺术家比起来,我相信我自己无论在设计上还是对美的领悟上,都还有许多苍白无力之处。因此,我没有权利来评判一个延续了千百年历史的手工艺谁优谁劣,我想它的意义不在于谁得了冠军,而在于它为人们带来的美的享受,带来了生命欣欣向荣的喜悦。”

镇长很不高兴,嘀咕道: “你说的太高深了,我听不懂。我只要你说谁最好看!”

老族长举起烟锅敲了敲桌子,对镇长说: “什么高深?你是不会听柳老师的话,人家那是谦虚!在我看来,这些绣品都差不多,我眼睛都看花了,分不出来哪个是哪个了!”

镇长一脸尴尬。

老族长提了提身上的羊毛大氅,更严实地将自己裹起来。他说: “罗玛沼赛装的传统,是要提醒大家别忘了祖先的教导,别忘了自己要做一个勤脚快手的彝家人。男人要种地,女人要制衣。不会做活的男人担不起一个家,不会绣花的女人养不出好子女。所以,祖祖辈辈的赛装,赛的是手艺、是勤劳、是智慧。姑娘的绣衣,不是自己绣,也得由阿妈亲手绣,或者去请罗玛沼的天仙针绣制。达不到这些要求的,就算不得好衣服。”

镇长嗯嗯地点头,顺口说: “那依老族长看,今天选谁为第一呢?”

老族长半天没说话。柳扬是听出老族长的意思了,因为她也看出来,今天姑娘们穿来的衣服,漂亮是漂亮了,但是,没有一套是全手工做的,那些美丽的刺绣,是机绣和手绣混合的,这,当然就算不得是 “亲手绣制”了。

大家都屏住气息,老族长不说话,谁都不敢出声。老族长叭哒叭哒抽完一锅烟,站起来把黑色大氅又裹紧一点。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黑色的老松树,又瘦又干,可是苍劲挺拔。他缓缓地说:“我选不出什么第一第二。在我看来,这年头就没有什么第一第二。”

老族长说完就不顾众人的劝,自顾走了。

镇长自然很生气,面红耳赤。可他也不敢公开跟老族长抬杠,只好压低声音抱怨起来: “这是什么年代了?又把天仙针拿出来跟人比。罗玛沼哪里还有什么天仙针?现在的姑娘,个个都要上学念书,婆娘们呢,又大多跑去城里打工挣钱了。谁还来学绣花!今天的赛装节办到这个程度,我已经很不容易啦……”

飞云听到这里,惊讶得张大了嘴。这样的赛装节,这样美丽的衣裳老族长都还不满意?那他满意的衣服,要怎么个美法呀!他暗暗想:一定得向毕老师打听一下天仙针尼莫列拉!这个到现在也没有出现过的人,已经有歌在唱她,有人在念叨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高人呢?

对这个问题,老毕这样回答飞云:“今天吃到松花糕了?”

“吃到了,可这跟尼莫列拉有什么关系啊?”

“松花糕是跟尼莫列拉没关系,可做糕的人跟她有关系啊!所以我才叫你去吃……”

“哦……”飞云呆住了。

老毕吃得快,他先吃完了,就让人给他泡一杯茶水,坐在旁边喝着茶等柳扬和飞云。在这会儿,他也不会闲着,又开始讲故事了。

“我们这个罗玛沼啊,是个古老的小镇,故事多着呢。在西村的森林深处,就有一个神奇的愿望湖,名叫 ‘精怪潭’。”他说着,慢慢悠悠地喝着茶水。

“精怪潭能照出你的欲望。你心里想什么,它都知道。”他说。

飞云不怎么喜欢老毕那些神仙传说,但他对 “精怪潭”来了兴趣,因为它听上去不像是文化人编出来的。飞云咬了一口荞饼问: “怎么照出?它是镜子吗?”

老毕看飞云有兴趣,很高兴。说:“对,就是照镜子的意思,或者叫反观吧。但它不是镜子,是像镜子一样清澈的水潭。你站在水潭边往里瞧,你心里想什么,那水里就会出现什么,所以也有人叫它愿望湖。”

飞云沉思着说: “如果我想念一个人,能在水里看见那个人吗?”

老毕说: “我不知道。一般人去看,心里想的都是钱啊,美女啊……”他说着坏坏地笑起来。

飞云哼了一声说: “你骗人吧?”

但精怪潭的事,却让飞云的心里翻起了波澜。如果真像老毕说的那样,他想,水里能出现爸爸妈妈的影子吗?

飞云不甘心,又问老毕: “你自己去照过吗?”

老毕说: “照过。”

飞云停下了吃: “那你看见了什么?”

老毕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看见什么,你们小孩子不会懂。”

二 精怪潭的预言

1

回到小镇上,天已经全黑了。飞云累坏了,在车上已经睡了一觉。他们在一座古老的院子里下了车,周围黑乎乎的,只看见到处是高大的树影和错落的屋子轮廓,几盏温柔的灯光一闪一闪点缀其间。有人提着桔红色的灯笼,拐来拐去把他引到一栋小木屋里。

一觉睡到天亮,太阳从窗棂照进来,小木屋里充满金黄色的暖意,一下子就将飞云的精气神提起来了。他照例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冷水一抹脸,就跑出屋去了。昨晚回来时,他只记得这个院子很有 《千与千寻》里的梦幻感,所以,现在要好好去看一看。

哇,它好大!是一个好大好大的院子,还有两栋看上去非常古旧的建筑,昨天老毕说过,这里曾是过去的土司老爷住过的院子呢!庭院里到处都种满了各种鲜花和绿色植物,还有高大的果树。几栋小木屋和青砖房就掩映在这些美丽的花丛中,而且每间小屋都有名字,比如飞云住的那间叫 “星泉”,是一座最高、最特别的小楼,屋顶是透明的,晚上可以看见满天繁星。可昨晚他太累了都没来得及看星星就睡着了。

“星泉”的隔壁是一间带独立小院的青砖小屋,名叫 “阡陌”,院子里种着桂花树和竹子;另外还有种着玫瑰的 “花舍”、开放着春兰的 “芷息”等,每一个小院都别具特色。在大院的草地那边,还有一个漂亮的鱼池,池子里种着菖莆和睡莲,白色的莲花苞静静躺在清澈的水面上,小鱼们游来游去在啃着莲花的根。

这地方真美!飞云深深地呼吸着,做了几个伸展运动。清新的空气和灿烂的阳光,让他感觉他的肺前所未有的清爽,就像那些花草树叶,干净得看不到一丝灰尘。

“飞云!”柳扬站在不远处的一间玻璃暖房下,朝他招手。她起得好早啊!

“这间阳光房,就是客栈的餐厅,来,吃早点了。”柳扬说。她搂住飞云的肩膀,边走边说: “我接到电话,今天要赶回北京处理一件重要的事情,大概需要一周时间。我希望你留在这里,继续找一些好的素材,好好体验一下民族风情。这客栈是我朋友开的,他姓罗,你要是见了他,叫他罗叔叔就行。你住在这里很安全,我不在的这几天,客栈里的张蓉姐姐会陪着你,我办完事情了,就回来接你。你看这样行吗?”

飞云几乎是没有考虑地说: “妈妈放心,我没问题的。”他想,等柳扬回来时,难说我已经找到天仙针尼莫列拉,设计出最有特色的图案了。

说着话,就来到餐厅。才看了一眼餐桌,飞云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松花糕!”

可不是呢,桌子上,放着一碟热气腾腾的松花糕!黄色的软软糯糯的糕,香香的玫瑰馅,绿色的竹签,金色的小桂花围在边上点缀着,像一群芬芳跳跃的小星星。飞云脱口就说: “依诺来过啦?”

正在旁边端菜的一个姑娘说: “是呀,她刚走。”

飞云还来不及问,柳扬就把那姑娘拉过来介绍给飞云: “飞云,这位就是我说的张蓉姐姐。她是客栈的主管,你有什么事,跟她说就行了。”

张蓉在飞云眼里,大约是一个高三学生的年纪。但她可比学姐们能干多了,端茶上菜指挥服务,动作麻利。她笑眯眯地拍了拍飞云的肩,再次自我介绍:“小飞云,我就是张蓉,有一个绰号叫做韩主。因为他们说我像韩剧女主角!哈哈哈。”她连说话的语气也像演韩剧,还一边开朗而傲娇地扭了扭身段。

哈,真够大方的。飞云看了看她,生着一张白净的鹅蛋脸,细眉细眼的,身材苗条。穿牛仔裤和白衬衣,扎个丸子头。别说,还真像。

但飞云现在关心的可不是什么韩剧女角。他跟张蓉客气了一句,就跑出去了。他一直跑到大门口,又顺着路往下跑了一段。他希望能追上依诺,可是,路上只遇到一群羊,什么人也没有。

飞云抬起头望了望初升的太阳,远处的群山还处在蒙蒙的晨雾之中,清冷的风吹得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还那么早,依诺该是有多早就起来做松花糕了?

飞云回到餐厅,柳扬已经喝完了咖啡。她看了飞云一眼,说: “对了,这松花糕,就是昨天那个女孩送来的?味道确实不错。”

飞云只好老实地承认,是自己昨天向她订购的。

“可是,我都没给她钱……”飞云垂头丧气,仿佛自己占了别人的便宜那样难受。

张蓉在一旁听了,凑过来说: “放心吧小飞云,依诺经常给我们送松花糕——爱吃的,可不只是你一个人哟!她今天送来了好多,所以钱呢,我都一并给了她了。”

飞云这才松了口气,放心地坐下来吃早餐。

柳扬让张蓉说说依诺。她说: “我觉着这孩子挺机灵,又那么能干,好可爱。她家也住在镇上吗?”

其实柳扬是因为飞云的关系,才想了解依诺的。大概每个家长都会这样吧——见自己的孩子结识了什么人,总要过问一下的。飞云明白柳扬的意思,但他装作不知道。

张蓉说: “依诺是西村鲁木匠家的孩子。这孩子,算得上一个奇特的人……听村里的老人们说,过去天仙针尼莫列拉曾经教她绣过花。可大约五年前却因为一次奇异的事,天仙针不见了,全村人都说依诺命硬,避着她呢。她阿妈也抛下家,跑去城里打工去了,她阿爹好酒,又不太会做农活。但她倒真能干,一个人独来独往,卖菌子,卖松耸,卖松花糕,能赚钱养家呢。小小年纪算起账来,头头是道,精明得很。”

飞云停下手中的筷子说: “依诺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他接着把昨天依诺送松花糕给玛沙奶奶的事说了。 “不过我有点不明白,她干嘛还要收着玛沙奶奶的一块钱?不如分文不收,白送她,那不是好人做到底了吗?”

柳扬听了,说: “飞云,她收下玛沙奶奶的一块钱,是在维护老奶奶的自尊心呢!帮助了别人,又不让别人觉得被施舍,这才是真正的善良。赚该赚的钱,帮该帮的人,这也正是她的聪明之处!”

哦!飞云和张蓉都恍然大悟似的点着头。

飞云又接着问: “张蓉姐姐,我听好几个人都提起天仙针,这人到底在哪里啊?还有,什么是命硬呢?”

张蓉嘟起嘴摇摇头: “天仙针的事,我真不知道。我十五岁才随我妈来到罗玛沼,都是听别人讲的。命硬么……大概就是说这个人自己的命大,但谁要是靠近他,就会倒霉。”

飞云不屑一顾,说: “这你也信!”

张蓉说: “我当然不信,所以我喜欢跟依诺买松花糕呀。这小姑娘做生意可本份了,瞧,她做的糕,不仅份量足味道好,还附带着竹签、桂花一起送来。那么细心……”

柳扬微笑着点点头。她沉吟着对飞云说: “飞云,你已经开始结交朋友了,真是件好事,这样我就放心了。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感恩,二是结缘。感恩不能等,因为你要感谢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会离开你;结缘就是交朋友,交好朋友。这对你一生的成长特别重要!但是飞云啊,这里是民族地区,有好多规矩和风俗可能是你不懂的。多向毕老师请教,这样你会学到一些东西。好吗?”

飞云拼命地点着头。

柳扬又沉思了片刻,接着叮嘱道:“飞云,你知道客栈的罗叔叔为什么要请老毕来当我们的向导吗?你别看老毕一副邋遢样,他不光是罗叔叔的好朋友,他还是罗玛沼最有学问的人。他肚子里的故事,比 《一千零一夜》还多呢。这样的人,是值得你去请教和尊重的。这几天……”

飞云望着柳扬那不放心的样子心想,不过就是分开几天,妈妈也像要把她所有的嘱咐都告诉他似的。他心里,涌起一阵对柳扬的感激之情,还有离别的愁绪。

2

整个上午,飞云都在客栈里整理照片资料。快到下午四点时,终于把赛装节的图片备注了一半多。当翻到他偷拍下来的那张依诺坐在小竹椅上卖松花糕的照片时,他停了下来。

就是那一瞬间,她在镜头里看向他。在照片里看,她的眼睛真的好亮!好深沉,而且,有一种坚定、从容的光芒,飞云总觉得在她这个年纪,这眼神好特别啊。飞云又将照片放大了,仔细地看照片里依诺衣服上的剌绣。

他惊讶地发现,依诺的衣服上,绣的不是花鸟,不是大红大绿。那是一些松果、稻谷、麦穗、玉米、桃仁、核桃、花生,以及小小的羊羔、小小的狗、小小的猫。用的颜色也是这些东西本身的颜色:松果、核桃、花生都是灰黄色的,稻谷、玉米、桃仁是淡黄色,小羊是黑的,小狗是白的,小猫儿是灰黑色的。所以她的整件衣服看上去素净淡雅,一点也不起眼。可是只要你仔细看这些图案,绣的简直是活灵活现!那么丝丝入扣,那么自然逼真!种子就像马上就要发芽,小动物们好像能从衣服上跑下来一样。

飞云惊叹着说: “哇,原来赛装节上最好的刺绣在这里啊……她绣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去参加赛装?难道只有那些艳丽绚烂的服饰才能去参赛?这也不合逻辑啊……对了,她的衣服上为什么没有花,只有种子?”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可越不明白,他就越好奇。

唉……飞云翻过身,仰面躺在床上。小张说,依诺曾经跟那位被传成神话的尼莫列拉学过刺绣。看来,要找到尼莫列拉,得先找到依诺才行!

说动就动,飞云起身将依诺的照片打印了两张装在背包里出了门。他想,找到依诺,总要给她一个见面礼吧!

出了大门,去到四合镇的镇子中心。飞云看了看方向,朝西边走去。他记得,张蓉说依诺是西村鲁木匠家的孩子。而老毕说过,西村,就在镇子的西边。

一路上,飞云心情欢快,引得两只小花狗也跟着他跑。走着走着,路两边渐渐没有了人家。转了一个弯,听见了哗哗的水声,一条小河从左边的两座山之间奔了出来。河边布满青白色和黑色的石头,大的有一张小课桌那么大,小的则像碗豆。飞云知道还有更小的,小到看不见的。因为妈妈常跟他说:一条河的组成,就跟世界的组成是一样的。有大的,就必须有小,否则就会失去平衡。她说,平衡是美的关键,如果没有平衡,再多的色彩和造型也没有用。

走着走着,太阳就升高了,晒得他鼻尖冒汗。河流弯弯曲曲朝远处流走了,而路两边全都变成了绿油油的田地。里面是飞云叫不出名字的作物,在阳光下蒸发一种淡淡的草香。飞云抬头望望,不远处有一座荒山,山脚下是两条岔道。应该往哪边走,才找得到依诺呢?正发愁,一阵悠扬的笛声随风飘来。那两只一直跟着他的小狗便汪汪叫着往前跑去。不远处冒出一群黑山羊,赶羊的是一个头戴草帽、身穿羊皮褂子的男孩,远远地,飞云就发现了他好奇的眼光直往自己身上瞄呢。果然,他还没开口,牧羊的男孩就粗声冲他喊: “喂,你哪来的?”

飞云看见两只小狗跑到男孩面前,热情地跳来跳去,好像跟他很熟的样子。飞云想,既然村里小狗随便遇上个人都认识,证明这个村子很小,人口也不会多,那么这男孩会不会认识依诺呢?他于是朝男孩说: “请问,你知道依诺家往哪走吗?”

男孩把草帽摘下来扇着风,说:“你要找那个背时鬼干什么?”

飞云惊讶极了: “什么鬼?”这时他看清了牧羊男孩的样子:皮肤黑黑亮亮,小平头,眼睛细长,尖尖的下巴,像小狐狸一样伶俐。

男孩哈哈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那个背时鬼,村里的孩子都不跟她玩。”

“不管什么鬼,你告诉我她在哪儿?”

“她不在家,我刚才看她去山上采松花粉了。你要找她,就跟着我的羊走。”

飞云犹豫着。

男孩看他一眼,说: “你们城里人,最不爱相信人。”

他说着就吆喝羊群要走。飞云不再犹豫,立刻跟在他身后。男孩回头看看他,笑了。他在前面领路,拐上了一条小道,路边开满了一丛丛白色的野生蔷薇,香气四溢。男孩又吹起笛子来。

两人渐渐走到了山上的林子里。此时,傍晚的阳光穿过树荫,一束束金色的光柱打在满地落叶上,泥土的清香萦绕在整个树林里。飞云使劲地嗅着,他太喜欢这个味道了!可是,那么大的树林,依诺在哪里呢?

飞云跑上几步追上牧羊男孩: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兽。”男孩说。

这名字很特别。飞云又说: “依诺在哪儿呢?这么晚了,她还会在林子里么?”

小兽说: “问问我的羊吧。”

飞云语塞: “你……我可是诚心向你问路的。”

小兽停下来,笑嘻嘻地朝前方一指,说: “你还不谢我?这里有什么?松树。采松花粉的人就在这片树林里。”

小兽说完就吹着笛子,带着他的羊群走了,两只小花狗也跟在他身后跑了。

飞云站在树林里,一时傻了眼。去哪儿找依诺呢?这林子那么大。他漫无目的地在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松树林里走来走去,看见松树尖尖上都结满了桔黄色的松花穗子,他想了想,便朝一片矮一点的松树林走去。太高的树,依诺怎么爬得上去?她应该会选择矮一点的树吧!

忽然 “啪”的一声,一个松果飞过来,落在他的脚边。接着又是 “啪”的一个、再一个。三个松果都朝着一个方向,一个比一个远一点,像是有谁在给他指引方向。飞云顺着松果走过去。

他干脆大喊了几声 “依诺!依诺!”果然,前面一棵树哗地一晃,一个人从树上嘣地一声跳了下来。

“是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飞云一看,真是依诺!

依诺的脸蛋红扑扑的,鼻尖上挂着细细的汗水,身上背着一个小布袋,手持一把小弯刀。她惊奇地睁大眼睛看着飞云,黄昏的落日在她的头发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让她整个人都闪闪发光,好看极了。

飞云可高兴了,他对依诺报以开心的笑容,然后告诉她,他昨天给她拍了张照片,今天带来给她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依诺很怀疑的样子。

“是几个松果……”飞云说着四处张望,想看清楚是谁用松果给自己指路的。一阵风哗地吹过,只看见那边树林里轻轻摇晃,一个影子一闪而过。他听见小兽的笛声再次吹响。

3

当依诺看到飞云递给她的照片,她惊奇地把小嘴张成了O型。

飞云说: “对不起,我昨天不是故意偷拍你的。”

依诺看着飞云,一脸懵懂: “什么叫偷拍?”

飞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昨天拍这张照片时,她根本就没有看见他。他在镜头里觉得她看着自己,其实那只是他的视线错觉。

飞云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 “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拍了你的照片就叫做偷拍。要是城里人,可能会觉得我侵犯了她的肖像权呢。”

依诺眨着眼睛,似乎没有理解飞云的话。她完全被照片吸引了。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照片里的自己:“还从来没有人单独给我照过相呢!这多好啊……不过,我有那么好看吗?”

她眼睛都笑成了小月牙。昨天初见时那孤单倔强的样子全没了,这让飞云的心情放松而开朗。他真心实意地说:“你当然很好看!”

她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里却闪出泪光。飞云惊讶地问她怎么了?

“照片让我想起了我阿妈。”依诺低下头说。 “我唯一的照片,是八岁那年和阿妈一起照的。”

飞云想起张蓉的话,知道依诺的阿妈离开家去了城里。他不敢多问,说:“对不起,让你想起了伤心事。”

依诺摇摇头又笑起来,说: “我要感谢你呢,要不是你拍了这张照片,我都不知道我身上的衣服那么好看。”

“是你阿妈给你做的吗?”

“不,是一个老婆婆。”依诺小声说。

“是尼莫列拉?”飞云谨慎地问。

“你怎么知道尼莫列拉?”依诺惊讶地望着飞云。

“我听人说,她是罗玛沼的天仙针,还是你的师父。”

依诺点点头,望着远处,脸色沉郁下来,神情黯然。飞云就不再往下说了,他知道,别人伤心难过的时候,你最好就是沉默和倾听。

“哎,依诺,你一天要采多少花粉?我来帮你吧!”飞云努力让自己轻松起来,想缓解一下气氛。他那天听张蓉说过,依诺家境不好,但他在她身上没有看到一丝丝穷苦之相,她给他的印象是勤勉而乐观的。单凭这点,飞云就很欣赏她。

依诺已经采摘了满满一小袋松花穗子。她笑了笑说: “你哪会干这活?这不是一般孩子能干的,在村里,都是大人们来采的。”

依诺接着拍拍身上的灰说: “走吧,该下山了。”她说着带头走在前面,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松涛一阵阵涌过来,落日将依诺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飞云跟在依诺身后,忽然发现在这一大片松林中,她的背影多像一棵纤弱而孤单的小树啊!

顺着来时的路,他们来到了河边。河水不急不缓,哗哗流淌,归巢的鸟儿从浅蓝色的天空掠过,消失在西边桔红色的晚霞中。依诺停了下来,看了看天空,转过脸对飞云说: “你想找尼莫列拉,想看到她绣的衣裳,是吗?”

飞云没想到依诺忽然这样直接地发问。他停了一下,才郑重地说: “是的。我想知道罗玛沼的天仙针,现在在哪里?我想看到罗玛沼最美的绣品。”

“为什么?”依诺问。她一脸严肃,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飞云,像老师考问学生。

飞云就把柳扬八月份要在上海举办民族时装周的事告诉了依诺。 “我想请你带我去见尼莫列拉,找到最好的设计灵感。”他说。

依诺看了飞云一眼,眼神变得有些冷硬。然后她转身慢慢地往前走,飞云赶紧跟上去。

依诺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她将手中的小刀、箩筐放在脚边,缓缓地对飞云说: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带你去见尼莫列拉?”她板着小脸,纤细的身板挺得笔直,眼睛直视飞云,有一种冷冷的深邃。

飞云觉得,此时的依诺像变了一个人——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从那个快乐开朗、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像是经历过某种巨大变故、背负着某种责任的人,一个心里藏着深深的忧虑,有很多心事的人。

飞云想了想,抬起头诚恳地望着依诺说: “依诺,我妈妈告诉我,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感恩,二是结缘。她说,感恩不能等,因为你要感谢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会离开你;结缘就是交好朋友。好的朋友就像翅膀,能助你在成长的路上飞翔。我希望能与你做好朋友,并能看到尼莫列拉的绣品。通过她的绣艺,我们可以将罗玛沼最好的民族文化展示于世界面前,那样不是很好吗?”

依诺听了,眼睛里那种冷冷的光慢慢变得柔软了。不过她还是板着小脸,腰还是挺得那么直。

飞云想起张蓉和牧羊男孩小兽的话,什么 “命硬” “背时鬼”,他想依诺确实可能陷于某种流言或当地风俗的因扰,才会显得那么孤独和倔强。

于是,他的心里,就为依诺感到有些不平,有些难过。

果然,依诺轻声说: “你知道,村里人都叫我什么吗?我没有朋友和伙伴,连亲戚们都避着我。”

飞云笑了笑,转头望着天边的晚霞:“你看,依诺,太阳那么伟大,那么美,它今晚从西边沉下,明早它自然从东方升起。它在乎人们叫它夕阳还是朝阳吗?”

依诺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她一笑,又变成那个开朗可爱的小姑娘了。不过这一次,飞云觉得除了开朗可爱,在她身上还多了一份端庄成熟的气质。那是一种让人无法小看她的气质。

依诺说: “那么,让我把尼莫列拉的故事讲给你听吧!听完之后,你再想一想,假如你从她那里得到了设计灵感,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你又能为她带来什么?”

飞云郑重地点了点头。

飞云以为,依诺马上就要说关于尼莫列拉的故事了。可是没有。她用水灵灵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说: “我不在乎你能不能成为我的朋友。但是,只要是对尼莫列拉有帮助的事,我都愿意做。”

飞云愣了愣,认真地说: “我可是非常在乎呢,我没开玩笑!”

依诺撇了撇嘴故作不屑: “哼,那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她不知道,一朵红云已经飞上了她白皙的脸颊。

看她脸红了,飞云才明白过来:在男生面前,女生有些时候会口是心非,也会使一使小性子——这是书上说的。

这让飞云心里觉得很暖,很温柔。因为他记得书上还有这样一句: “当她喜欢他的时候。”

河流走远了。去到岔路口,依诺指着左边的路对飞云说: “我要往这边回去了,你顺着右边的路一直走,就可以回到镇上。明天早上八点钟,我们还在这里碰头。我带你去精怪潭,因为要说尼莫列拉,得从精怪潭说起!”

精怪潭,就是老毕说的那个能看到你心里所想的愿望湖!神奇的精怪潭和神奇的天仙针尼莫尼拉,将会演绎出一个怎样的传奇呢?

飞云不敢多问,只是嗯嗯点头,他心里激动得怦怦直跳。

4

晚上,飞云一个人躺在小阁楼的屋顶天窗下,满天繁星在头顶闪烁。山里的夜空清澈明净,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树叶飘落的声音。

他翻过身,在日记本上写道:

“每个人的人生道路都是不一样的,别人走过什么样的路,经历过什么,可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不管怎么样,明天,我就要去找精怪潭了,我想问一问愿望湖,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精怪潭依稀出现在飞云的梦里,像水银一样晃动着满池蓝光。他努力想看清水里的幻像,但总有一些金色的小蝴蝶在眼前飞来飞去扰乱视线。它们多么漂亮呐,细细长长的透明翅膀,小小的身体闪闪发光,引得他跑来跑去地追赶,累得要命,等再转回来,精怪潭只剩下一片白雾茫茫。

梦醒了,天也亮了。八点钟,飞云准时冲出小镇,来到了昨天和依诺约好的地点。高寒山区的三月,乍暖还寒,在太阳还未普照的时候,周围的田野里都弥漫着冷冷的寒雾。飞云在路上又跑又跳,让自己暖和一点。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依诺。

飞云跑到左边的路上,昨天依诺就是从这条路回去的。他决定顺这条路走,或许就能遇上依诺了。

忽然一阵浓烈的草烟味儿顺风飘了过来。一个头上缠着黑布包头的老人缓缓出现在飞云的视线里。

他的烟味儿比老毕还浓,但里边掺杂着一种闻起来像苔藓一样的气味。老人慢慢走近,飞云看见他全身都是干净肃穆的黑色,外面罩着一件黑色大氅,阔腿裤下面是一双麻线织成的鞋子。他瘦瘦长长的身子,腰背挺得笔直,耳朵上戴着一对硕大的银耳环,熠熠闪耀。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举着烟锅,吹一口气,像神仙那样腾云驾雾般地走在一片晨雾之中。

再近一点,飞云看见他清瘦的脸庞上有一对像依诺那样明亮的眼睛。他走过飞云身边,只看了他一眼,一种威严的力量就让飞云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一直等老人走远了,飞云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是谁?他那犀利的一眼,就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唉,大清早的,难道碰见神仙啦?飞云甩甩头,继续往前走。

终于,他在晨光之中看见了依诺纤细的身影。她背着背篓,脚步匆匆。

依诺的背篓里,是一些青草,还有锄头、铲子、水桶。她身上还是那件绣着小动物和种子的衣服,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百褶裙,头上戴着一顶缀着红果果的绣花小帽。

飞云赶紧迎上去。

可依诺不理他,先是皱起鼻子像小狗一样顺着风向嗅来嗅去。然后她问:“草烟味……刚才谁在这里?”

飞云惊讶地望着她: “你这鼻子,比狗还灵。”

“是老族长,一定是他。他的烟丝里加了一种香料,比其他人的烟稀奇,味道也不一样。”

“老族长?是刚刚路过的老人吗?”

依诺紧张起来: “什么?他刚才来过?没跟你说什么吧?”

飞云摇摇头: “他不认识我。老族长是村长吗?”

“他是一个说话管用的人,或者说,他是罗玛沼的灵魂人物。什么村长、镇长,都要听他的。还好我没遇上他……”

“遇上他会怎么样?”飞云追问着。

“那还用说?如果他知道我要带你去精怪潭,那不被他骂死才怪。这镇上,没人敢不听他的话。不过,我可不怕他!”依诺忽闪着机灵的眼睛,狡黠地笑起来。她从腰间的绣花小挎包里拿出一个小葫芦,扭开嘴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 “我们走吧!”

飞云看见她的脚上沾满了泥土,额头上也挂着细细的汗水,像是才从地里干活回来。便问: “依诺,那么早,你就去干活了?”他心里莫名地有些疼痛,觉得依诺好辛苦。

可依诺脸上笑眯眯地,充满了喜悦。她抬手抹一抹汗水说: “我去吉祥山谷种树了。那几棵树苗是前天就买回来的,不种下去我怕它们干死了。”

“吉祥山谷?”飞云惊讶极了。

依诺边走边说: “是呀,就是对岸的荒山。我给它取了个名,叫吉祥山谷。我把吉祥山谷全部种满绿绿的小树,雨天的洪水就不会冲到村子里来了。”

飞云不解: “我刚才一路走来,看见这里荒着的山不少呢!这种地方,怎么配叫吉祥山谷……”

依诺很有信心的样子,说: “现在当然不像啰!可以后,这里一定会是青山绿水的吉祥山谷!从四年前开始,我每周末都来种树,到今年这时候,已经种了一千六百多棵。这样,十年就是近两万棵了。以后,我自己要学会育苗,这样就能省下一些树苗的钱了。我阿爹说做事贵在坚持,我相信他说的。”

飞云更想不通了: “在城里,种树是环卫部门的事,可到了村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你不用多想,等你听完了尼莫列拉的故事,就会明白我种树的用心了。”依诺看飞云一脸懵懂,仰起脸来看着飞云笑,充满憧憬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们快步而行,翻过一片片绿色的田地,再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林,来到一个高高的土丘之上。依诺脚步轻快,落地无声,就像一只轻盈的蝴蝶,飞云可是学校的长跑冠军呢,可还是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她。

依诺一路上都没说话,这时站住了,朝身后的飞云招了招手说: “来到这个土丘,就算踏入禁地了。”

风呼呼地吹着,周围的树林跟着风声哗哗地吟唱。听到 “禁地”二字,飞云心里不禁有些紧张,仿佛四周有危机潜伏。他说: “精怪潭既然是愿望湖,为什么要禁止人们来表达愿望呢?”

依诺说: “因为人的愿望有好的,也有邪恶的。自从尼莫列拉出事后,老族长就将精怪潭列为禁地。只有勇敢的人,才会悄悄来祈愿了。比如——”

“比如我和你!”飞云和依诺异口同声地说,然后两人互相看一眼,站在风中哈哈大笑起来。

依诺接着说: “人的愿望不是靠精怪潭实现的,但在这里,有人却因为看到了自己真实的内心而无法面对现实,最后发了疯。所以,也有许多人惧怕精怪潭。”

“啊!”飞云抽了一口凉气。

依诺双手捧成一个喇叭状,对在嘴上朝着茫茫丛林和猎猎山风大喊: “我不相信命运!我不怕精怪潭!”

她的情绪感染了飞云,飞云也学她的样子大声说: “对,相信自己的人是不会害怕水中的幻影的!”

5

太阳升高的时候,依诺和飞云进入了一片青翠的树林。这里除了松树和柏树,还有许多高大的蕨类植物,地上全是松软的落叶和苔藓。空气中散发着泥土和植物的芳香,一些高大的阔叶植物连成一片,遮天蔽日。飞云脱下外衣搭在肩膀上,想到精怪潭就在前方,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走在地上,像踩在沙沙作响的棉花堆里,特别有趣。

依诺说: “走出这片林子,就可以看见精怪潭了!”

前方,传来水的气息,一片蒙蒙水雾出现在林子的尽头,隐隐可以看见白雾下面,有碧绿的水波闪动。一座高高的山就横在这片水雾的背后,挡住了阳光,冷冷地显出一种飘渺的高贵。依诺拉住飞云说: “小心脚下,精怪潭就藏在雾里。”

她的话让人感觉这不是一潭水,而是一个隐藏着的猛兽。明显地,在这里气温下降了,飞云不自觉心里发怵,背脊发凉,想起昨晚梦见的景象,果然是这样一片白雾茫茫的——难道,精怪潭真有灵性,在梦里告诉了我什么?

但他仔细想一想,也没发觉有什么启示。他说: “这雾也太大了,什么也看不清。”

依诺在水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静静地说: “太阳很快就翻过那座山照到湖水,雾气就会散开。”

飞云挨着依诺坐下,抬头望着前面的山。水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雾气像长着脚的小怪兽,慢慢爬上水岸,钻进岸边的苇草丛里,再一缕缕地在草丛中穿梭。它们还来到飞云的脚边,他伸手一抓,拿到鼻子底下闻闻,一股淡淡的水草气息。

这里的一切都好像是有生命的,而且充满灵性,就连雾也不例外。气氛是那么静谧而神秘,风也停止了,只有山林里的小鸟在啾啾鸣叫。

依诺说: “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雾天气……”

6

依诺认识尼莫列拉时,只有五岁。那时,罗玛沼并没有分成几个村,还是一个统一的大村子。木德的阿爹阿旺,也没有当上镇长,他们家和依诺家都住在村子西边,隔着几丘田的距离,算是住得比较近的邻居。这天,阿旺家媳妇从城里回来了,给阿旺带回来一件皮大衣,还给他们家的木德带回一个洋娃娃。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娃娃啊,金色的头发、粉红色的丝绸衣服、蓝色的蓬蓬裙、红色的高跟鞋,在山野孩子的眼里,完全就是一个天外飞仙。最神奇的是她的背脊上还有一个开关,你一按,洋娃娃就会跟你讲话,她的大眼睛一眨,咧开红红的小嘴说: “你好,你好。”

这真是一件不得了的礼物,木德吃饭睡觉都要抱着这个洋娃娃,每天她便带着洋娃娃在小朋友们羡慕的眼光里在街上走一圈,像一个高傲的公主。

一天正午,阿旺穿着崭新的皮大衣,木德抱着美丽的洋娃娃,一起来到邻居鲁木匠家做客。村里人就是这样,东一家西一家的,有些人家还喜欢独占一个小山头。罗玛沼西边,山地多,平地少,紧挨着大山,冬天比较冷,只有家境贫穷的人家来这边住。有钱的人家,都住镇子中心地区,那里平坦,土地肥沃,冬天阳光充足,一点儿也不冷。阿旺家和鲁木匠家算是西边村子里挨得最近的两家人了,所以他们还时常往来。

阿旺带着木德来到了鲁木匠家,鲁木匠的媳妇阿耶颇已经张罗好了一桌子饭菜,那桌子上的菜,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也算是挺不错了:有火腿,黄焖野兔,还有萝卜干炖洋芋。

鲁木匠抱出一坛新酿好的松花酒,阿旺说: “别喝这个了,我带了好酒来。”

他将一瓶包装精美的白酒摆在桌子上: “这是我媳妇带回来的汾酒,高档呢!”

阿旺对鲁木匠说,过不了多久,他家就要搬到镇子中心去住了,媳妇在城里苦了钱,想住在热闹一点的地方。

“西边太冷了,到了冬天,怕是我这件皮大衣也抵不住啦!”阿旺炫耀地拉拉衣袖,提醒鲁木匠称赞自己的新衣服。

没想到鲁木匠不解阿旺的意思,说:“去凑那个热闹干什么?西边虽然冷一点,但家里的火塘一年四季都燃着呢!我觉得还是西边好,背靠大山,地势开阔,离愿望湖精怪潭又近,这边风景最好。”

阿旺喝了口酒说: “媳妇过不惯穷日子啊!”

鲁木匠的媳妇阿耶颇这回听懂了,说: “你媳妇能干,给她买个好房子是应该的。我们没本事,就住这边合适。”

阿旺听了这话,才满意地点着头吃了一块兔子肉。

几个大人在那喝酒吃肉,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娃娃们的哭闹声。阿耶颇跑出去一看,坏了,阿旺家的木德和自己家的娃娃依诺撕打在一起,依诺年纪小,才五岁,被木德给揪着头发压在身子低下呢。

阿耶颇赶紧将两个孩子拉开,依诺的小辫子给扯得七零八落,衣服上全是泥。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呼呼喘气,既不哭,也不说话。木德没伤着,但她哭得最凶,她指着依诺说: “你弄坏了我的洋娃娃!你赔我!”

那个美丽的洋娃娃不再开口说话了。木德说,依诺拿在手里看了一眼,洋娃娃就不会说话了,她认定是被依诺弄坏了。

“你使了巫术,让我的洋娃娃不会说话了。”木德还在哭喊。

两家大人都出来了,阿旺,鲁木匠,阿耶颇,他们都把洋娃娃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番。洋娃娃的身上,除了刚才木德为了揪依诺的头发而把它扔在地上碰了点灰,没有一点损坏。可是,她不再眨眼,不再说 “你好,你好”。

“你说,你是怎么弄坏洋娃娃的?”鲁木匠生气地冲依诺叫。他喝过酒的脸红红的,因为觉得丢了面子,又气得发白,所以他的脸就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依诺惊惧地看着鲁木匠说: “阿爹,我,我什么都没做。”她一边说,一边往阿妈身边缩。

阿耶颇把依诺拉到自己怀里说:“依诺,做人要诚实,是你弄坏的就承认。承认了就不怕了,大不了阿妈赔他一只羊。”

依诺听了挣开阿耶颇,退开了好几步。她的小脸涨得通红,睁大眼睛望着阿爹阿妈和还在哭闹的木德: “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赔?”

她说完就跑出了院子。

依诺一路跑啊跑,眼泪终于流下来了。她也不明白,好好的洋娃娃,在木德手里还会说话呢,虽然听上去声音怪怪的,慢悠悠的,但她真能讲话的。可她刚接过来看了一眼,木德再去按那个开关,洋娃娃就再也不说话了。

她跑着跑着,就来到了精怪潭。这里雾气弥漫,一个人也没有。依诺来到池潭边,坐在一块石头上哭。

时间慢慢过去,依诺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了。她沮丧地站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她不想回去,不想听阿爹阿妈让她承认错误的话,她认为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可想到阿妈居然要拿一只羊去赔那个木偶样的洋娃娃,她太不服气了。

她们家有十三只羊,她每天都跟阿妈把羊群赶到山里去放。家里的小黄狗也会跟着去,到了山上,羊儿们吃草,她和小黄狗就在草地上嬉戏。阿妈会给她唱好听的歌。阿妈唱歌的时候,羊儿们都停下来一起望着阿妈,眼睛水汪汪的,似乎能听懂。有一次下大雨,阿妈抱着她、赶着羊群跑到树林里避雨。只有一件蓑衣,阿妈就把蓑衣顶在头上,怀里抱着依诺。看到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在雨里咩咩地叫,阿妈把小羊也抱过来,而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淋在雨里。两个人两只羊挤在一块儿,暖融融的。母羊在旁边看着,感恩似的舔着阿妈的手。

不能还一只羊给木德!依诺想,羊儿是有感情的,离开家它们会害怕。洋娃娃没有生命,在哪儿它都一个样。最好让阿爹进城去买一个回来还给木德吧!

依诺这样想着,高兴起来了。她打算把自己的心愿告诉精怪潭,请神仙帮她实现这个心愿。她见过那些来诉说心愿的大人们,朝着精怪潭喃喃自语,然后便朝池水中张望。有些人望上一会儿,满脸喜悦地离开了,那他一定是得到了神仙满意的答复。也有望了半天又愁眉苦脸地离开的人。阿妈说,那是他的心不诚,精怪潭里的神仙一时半会儿没搭理他。

她走到精怪潭边上,这时潭子上边的雾已经散开,就像依诺的心情一样明朗起来了。一池碧波闪闪发光,池子边的浅水里,五颜六色的小石子躺在水底享受阳光的照耀,水波一圈一圈地荡过来,轻轻亲吻着岸边的水草。

依诺学着那些大人们的样子,双手握在胸前,闭上眼睛说: “精怪潭,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请别让阿妈给木德一只羊,因为羊儿去了木德家会伤心害怕的。让阿爹进城去买一个新的洋娃娃来赔给木德吧!”

依诺说完,就睁开眼睛看着精怪潭。微风轻轻吹,水很清很清,从岸边的浅水区往里看,水色从淡绿变成青色。深沉的青色,泛着寒气的青色,谁也看不见青色底下有什么。有人说,水底藏着一块巨大的陈年老玉,这水才会那么清,那么绿。依诺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

慢慢的,水底有个东西浮起来了。依诺紧张得呼吸都要停止了。那是什么?它正在隐隐约约地变化着形状,一会儿是圆的,一会儿是方的,一会儿变成长条形。

听大人们讲,精怪潭里出现的,是你心愿的幻影。如果幻影正好就是你想的,就表示会实现。如果出现的幻影不是你想要的,则是神仙给你的提示,要自己去领悟才行。依诺想,我想看见有没有洋娃娃?但水里出现的幻影不像是洋娃娃。

那东西渐渐地浮上水面,在明亮的阳光下,依诺终于看见,那是一块特别漂亮的手帕。手帕中央有金线绕边,勾勒出一个美丽的图案:有森林、山茶花和布谷鸟。像云,像丝,像飘动的梦境。

啊!太美了!依诺看得呆了。可是很快地,那块手帕的形状又变了,它变成了麻绳状,在水中曲扭、翻涌着,上面的花纹……好像一条大蛇啊!依诺被吓着了,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水面一晃,幻影消失了。

小小的依诺,那会儿忽然觉得心里一空,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一样,眼泪就涌了出来。为什么神仙没给我答案?她小声而委屈地哭着,转身离开了精怪潭。

7

“其实,这就是精怪潭给我的启示,也可以说是预言吧。只是当时我没能明白。我离开精怪潭后,就遇到了天仙针尼莫列拉,拜了她为师,见识到了最美丽的绣品,最精湛的技艺,进入了一个彝绣和人生美学的新天地——这就是精怪潭里那块神奇的手帕所要告诉我的。而那个像蛇一样令人害怕的影子,我想,它是告诉我几年后尼莫列拉被赶出村子的变故,跟蛇有关……”

依诺的故事讲到这里,她停下来梳理了一下情绪。飞云一方面感觉依诺不简单,从她的言辞谈吐,真不像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农村姑娘。她一定看过很多书,而且遇到过一个博学多识的老师。一方面,他预感接下来的故事,将要更紧张和精彩,因为马上就要讲到天仙针了,而且那可能会是一个沉重、伤感的故事。

他静静地听着依诺轻轻地发出叹息。“都怪我太迟钝。如果我早些参破这个启示,也许尼莫列拉婆婆就不会被赶出村子了。”

依诺的眼睛垂下来望着脚下的一蓬野水仙,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依诺,不要给自己太多思想负担。或许这只是个巧合。”飞云安慰她。精怪潭真有那么神奇,能向人发出启示、预言,能实现人的愿望吗?这也许是一种原始崇拜给人们的心理暗示而已。飞云想,不过,还是先听完依诺的故事吧!妈妈说过,大千世界总是有许多用普通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彝族有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和经验积累,他们有自己的一套人文理论来解释各种我们无法说清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依诺,我相信你。请把你的故事讲完吧!”

飞云握住依诺的手,诚恳地望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说。

三 天仙针

1

那一天,蝴蝶在前面飞,小鸟在头顶唱歌。野山楂半青半红快要熟了,这个时候的野果一般都很酸,没什么可吃的,只有野杨梅最好吃。野杨梅酸得正,酸得香,不酸还不好吃了。依诺离开精怪潭往回走,想到野杨梅,口水就泛起来了。虽然她才五岁多一点,但她天天跟着阿妈来山上放羊,识得许多野果野菜,还能帮着阿妈采野生菌到集市上去卖呢。

精怪潭上边的小土丘后面,就有一片灌木林,那里有很多杨梅树。依诺就往那儿走,她又渴又饿,急需补充食物。

这片灌木林里也有一种能用来纺线织布的植物,叫做火草。偶尔,也有人来这里采火草。火草的叶子背面有一层白白的绒,像小白兔的皮毛。女人们把火草采回家,撕下背面的绒毛,搓成一根根绒线,和麻一块纺成 “火草麻线”,再用这种线织成 “火草麻布”。这是最上乘的衣料。它越穿越软,越洗越白,穿在身上冬暖夏凉。只是做这种衣料费工费时,现在没几个人愿意做了。当然了,除了尼莫列拉婆婆。说到尼莫列拉婆婆,罗玛沼没人不对她做衣服、绣花的手艺竖起大拇指的。她是罗玛沼的老族长和六位长老共同选出来的 “天仙针。”有人说她是七仙女下凡呢,因为她做的衣服就像你天生的皮肤那样妥贴,她绣的花能引得蝴蝶来采花,蜜蜂来采蜜。

尼莫列拉婆婆祖上是大户人家,她住在村子东边的向阳坡上,有好大的房子,里面藏着各种各样的布料、衣饰、丝线、绣样、染料、金针银针、金泡银泡、檀木梭子、象牙衣箱,还有无数件上一辈人传下来的美丽而古典的衣服裙子。

“尼莫列拉婆婆脾气大,她一般不跟人来往。”

“要是谁能请得动尼莫列拉为他做一身衣服,这人一定得送上一只羊、两只火腿、一大袋干菌子还有两担木炭——这些,都不值那一套衣裳钱呢。”

“哪个姑娘能在赛装节那天穿上尼莫列拉亲手绣制的衣裙,她一定能成为赛装节上最美的姑娘。”

“所以,尼莫列拉婆婆可是村子里最富有、最神气的人啦。”

这些,都是依诺从大人们那儿听来的。她并不认识尼莫列拉婆婆,可是今天,她在杨梅树下遇见了这个被人们传成了神话的 “天仙针”。

还是尼莫列拉婆婆先看见了依诺呢。她看见一个小小的孩子,踮着脚尖,伸长手臂,在那儿使劲够一株熟透了的野杨梅。

“是谁家的孩子?不怕酸掉了牙?”尼莫列拉朝依诺喊。

衣诺使劲一跳,哈,够着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摘下杨梅塞进嘴里,酸得皱起了鼻子。

“婆婆,给你吃!”她看见了尼莫列拉,就把手里的杨梅递给老婆婆。这是一个衣着漂亮的老婆婆,一身黑色绸缎衣裙和黑布包头让她显得又瘦又小,可她非常轻盈,像一只黑蜻蜓。她尖尖的下巴,高高的鼻梁,满脸皱纹,笑容像阳光那样温暖干净。依诺觉得她长得真好看,是一种让人舒服的好看。所以她马上就喜欢上这个老婆婆了。

老太太龇牙咧嘴皱起眉毛连忙摆手说: “我才看你吃,牙就酸了。”她看依诺脸上还有残留的眼泪,又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柔软的丝帕帮她擦脸, “脸那么脏?像个小花猫似的。”

丝帕马上就被依诺的小脸给弄脏了。老婆婆皱起了眉头,依诺却咯咯地笑起来了。她觉得老婆婆皱眉的样子真可爱!她看见这块丝帕上绣着山茶花和布谷鸟,就说: “这块手帕我刚才在精怪潭见过。”

“别瞎说,我没去那边,一直在这采火草呢。”老婆婆的提篮里装了一大筐子火草。她用手刮了一下依诺的鼻子。

“真的,它在水里飘着。”依诺说完自顾吃了一颗杨梅,抬起头来问: “你是尼莫列拉婆婆?”

尼莫列拉说: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依诺指指她的丝帕和提篮: “这布谷鸟,像能飞起来!还有我阿妈说,现在只有天仙针尼莫列拉婆婆才会去采火草来织布了。”

尼莫列拉笑了,说: “你还挺有眼光!不过话不能这么说。村子里好些女人也会绣花织布,只是她们的纺织机长久不用给涩住了,梭子也校不准了。电视看多了,眼睛不好使,绣花针自然也使不了了。”

依诺说: “人们说你是仙女下凡,但我看着不像。”

尼莫列拉就在依诺身边坐了下来。她从小腰包里掏出一只翠玉烟斗,按上一撮烟丝,点燃了烟抽起来。

“我当然不是仙女,我又老又丑。一到雨季,腰酸背疼的,哪有仙女会这样可怜?”尼莫列拉说。

依诺说: “你喝点杨梅泡酒吧,我爹说这个除风湿。我现在就给你摘杨梅去。”她说着就站起来,可被尼莫列拉按回了原位。她拉起依诺的小手,拿在手心里端详着。

“你不怕摘杨梅扭了脚、摔了跤、跌个狗抢屎?不过这双小手,倒十指尖尖像葱头,是个巧手模子。来,说说你为哪样哭呀?遇到什么伤心难过的事了?”

依诺就把洋娃娃的事和阿妈要还一只羊给木德的事告诉了尼莫列拉婆婆。“我舍不得羊儿离开我。那些羊,天天都跟我在一起呢,我们是好朋友。”她还在有些伤心。

尼莫列拉好好盯着依诺的小脸看了看,说: “多管闲事的小丫头。谁让你稀罕别人的东西呢?与其去稀罕别人的,不如珍惜你自己的。”

“我……我没有洋娃娃。”依诺说。

尼莫列拉婆婆自顾抽着烟,不以为然地说: “那有什么稀奇?你不是觉得摘梅很快活吗?去摘吧。”

依诺说: “你的脾气比精怪潭还怪!”她再次跳起来,跑到一边摘杨梅去了。

尼莫列拉呼地吹出一口烟,哈哈哈地笑了。

天上落下了几颗稀疏的大雨点,山那边黑黑的云层乎乎地压过来,要下大雨了。

依诺抬头往家的方向看了看,啊,还远着呢!就算她一路拼命地跑,也不会有雨的脚步快。她发愁地想,看来要被淋成落汤鸡啦!

尼莫列拉慢悠悠地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拎起提篮说: “丫头,跟我走吧,我有马车,马车上有吃的。”

山风呼呼地吼叫着,慢慢地包围了整座大山,雷声隐隐传来。依诺害怕了,赶紧跟着尼莫列拉婆婆走。

尼莫列拉的马车全村有名,它是最漂亮、最舒适的。她的马车不拉草不拉土,只拉她自己,还有漂亮的衣服。两匹马儿,一匹雪白,一匹土红。两匹马都头戴马缨花,身披五彩褂,神气得不得了。车蓬就更漂亮了,全是上好的牛皮绷制,外面刷了防潮防蛀的核桃油,再大的雨也淋不湿。车蓬上还挂着婆婆亲自绣的小帘子,坐在里边厚厚的垫子上,温暖又舒适。

依诺早就听大人们称赞过这辆独一无二的马车,今天她竟然能坐上这辆马车了,那可真是做梦都没想到的福气啊!

尼莫列拉把依诺拉回了家,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给她做了一个小布娃娃。这个娃娃只有半支筷子高,胖胖的身体,粉红的小脸。尼莫列拉又给她绣上弯弯的眉,红红的小嘴。最稀奇的是,这么小的娃娃,居然还头戴鸡冠帽,身穿五彩裙,那褂子上还绣了山茶花!她站在依诺面前,笑眯眯地望着她,像是在说:“依诺,我是你的新朋友!”

依诺高兴坏了。她抱着这个娃娃回到家,兴奋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

2

过了好些天,依诺还沉浸在布娃娃和那辆漂亮马车的幸福之中。她好喜欢尼莫列拉婆婆,没有理由,反正就是喜欢。阿爹阿妈也因为这事诚惶诚恐。

阿妈总是不信任地问依诺: “给你做布娃娃的人,真的是尼莫列拉?”

依诺叹一口气,已经懒得回答阿妈已经问了不下十遍的问题了。

“对啊,也只有尼莫列拉才有那样的马车,才有这样的手艺。”阿妈又自语着回答自己。然后她就会亲亲依诺的脸蛋:“闺女,你太有福气了。”

这天,依诺忽然问阿耶颇: “阿妈,尼莫列拉有没有像我一样的孙女?”

阿耶颇说: “天仙针哪来的孙女?她连儿女都没有。她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罗玛沼没有男人配得上她,所以,她也没有娃娃。”

“那她怎么会做出这活灵活现的娃娃?”依诺紧紧抱着布娃娃。

“尼莫列拉有两颗心,一颗用来指挥手,一颗用来指挥头脑。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是见过的东西和人物,她永远都不会忘掉,可以用手来把记忆绣出来。”

依诺眨着大眼睛: “好神奇啊……那么,她生病了怎么办,谁来照顾她?”

阿耶颇说: “咦,你这孩子,关心这些干什么?你咋不想想你妈我病了,你会不会来照顾我。”

依诺抱住阿妈: “阿妈,我当然会照顾你啊!我是你的女儿嘛。可是,尼莫列拉……”

阿耶颇亲亲依诺的小脸蛋: “尼莫列拉不是凡人,她不会生病的。就算她病了,全村人都会照顾她,用不着你这小丫头操心。”

可是依诺想:尼莫列拉说她一到雨季就腰酸背疼呢,神仙怎么会疼呢?于是依诺认定尼莫列拉不是神仙,她只是一个需要关心、需要照顾的老婆婆。

依诺去山上采来杨梅,从阿爹那里偷来小灶酒,泡了一坛杨梅酒送去给尼莫列拉婆婆。那天,尼莫列拉婆婆高兴极了,她把依诺带到她的酒窖里,那里层层陈列着百十坛老酒。这个酒窖,是依诺见过最美、最大的酒窖,地上全是铺着从深山采来的青石,寒凉而干燥。那些酒坛,个个华丽无比。依诺手里捧着自己送来的小土坛,心里沮丧极了。她想,大人们说尼莫列拉是全村最富有的人,真是不假。她会不会看不起我送来的这坛酒?

尼莫列拉抚摸着依诺的头发,说:“孩子,你看到了吗?我有那么多酒。”

依诺点点头,眼睛都不敢看尼莫列拉。

尼莫列拉从依诺手里接过她的小酒坛,双手将这个小土坛放在那百十多个华丽的大坛子正中。

“孩子,你看,我有那么多酒,但你今天送我的这一坛酒,我认为是最珍贵的。天底下还有什么比一个孩子的天真和爱更珍贵呢?”尼莫列拉说。

就这样,五岁的依诺与六十岁的尼莫列拉一见投缘,成了好朋友。依诺隔三差五,就偷偷跑到列莫列拉家的大院子里玩,尼莫列拉会拿出各式各样依诺见都没见过的好吃的食物招待她。她说,她喜欢冷冷清清的大院子里充满依诺清脆的笑声。依诺总是吃得肚子饱饱,满面红光。她看着尼莫列拉绣花,眼睛都看直了。她小心翼翼地抚摸那些绣品,把绣在衣服上的花拿到鼻子底下深深地闻,像喝了酒一样陶醉。

“我闻到花香了。不过,香气里还有一点点汗味,一点点香樟味。还有……”

依诺指着一朵花: “这里,有一点血的味道。”

“狗鼻子吗?”尼莫列拉惊异地看着依诺。绣那朵花时,她的手指被针刺破,流了血,染在了花朵上。

“婆婆,我为你做点什么吧,我不能总是白吃你的。”依诺偎依着尼莫列拉说。

尼莫列拉说: “我的田有人耕种,老太婆肚子又小,仓库里的粮食吃都吃不完。村里人还经常给我送来瓜果疏菜,酒呀,烟呀,肉呀,都不缺。每隔几天,村里也会来几个人,帮我打扫院子。你说,你还想为我做什么呢?”

依诺想不出来。她最后说: “让我帮你洗手洗脚吧。我听我阿妈说,用花朵和艾草煮水洗手洗脚,能让双手灵便,双脚活络。你是天仙针,手灵便了才能绣花,腿脚好了才能去采火草啊。”

依诺说到做到,第二天就采来艾草、玫瑰花和野姜花,踮起脚尖到锅灶上煮来一盆热水。

尼莫列拉没有拒绝。她听依诺的话,把手和脚都放在热水里泡着,让依诺帮她洗。

小依诺忙得一头汗水,可她笑得真开心。尼莫列拉就定定地望着五岁的依诺说: “孩子,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一定能看清最细的针线。”她说。望着望着,她的眼里就流出了亮晶晶的泪水。可她流着泪,却呵呵地笑了。

尼莫列拉把依诺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说: “你这孩子,回去问问你阿妈,愿不愿让你当我的徒弟?你不是在精怪潭看见过我的丝帕吗?那是神的旨意啊!”

这个天大的喜事降临在鲁木匠家,亲戚朋友们都上门来祝贺。他们说,学习绣花是彝家姑娘一等一的大事,拜得名师出高徒,依诺一定是被天神眷顾的孩子,才能成为尼莫列拉的徒弟。

阿旺带着木德也来了。木德还抱着她的洋娃娃,它又会说话了。

“我阿妈把它修好了。你手欠,这次不让你抱。”木德神气地对依诺说。

“你别骗我了,上次洋娃娃根本就没坏,是没电池了。这个根本不用修,换对电池就行了。”依诺说。

木德涨红了脸: “谁说的?你连电池都没见过,懂什么!”

依诺挺起小胸脯,从屋里搬出一个亮闪闪的小盒子。打开盒子,一个身穿白纱裙的小人立刻随跟着优美的旋律跳起舞来,把木德眼睛都看直了。

“这个会唱歌的小盒子,就是装的电池。电池用完,就不会唱歌,换一对新的就好了。这跟你的洋娃娃是个道理。”

“你哪来的?”木德不相信,依诺居然有这么稀奇的东西,甚至能把她的洋娃娃比下去。

“我师父给的。我还有更好的呢!”依诺一脸灿烂,把尼莫列拉送她的布娃娃拿出来了。 “你知道吗?这个布娃娃身上的衣服,全是尼莫列拉婆婆亲手绣的,我阿妈说,这种娃娃就算摆一百年也不会坏,她不用装电池,永远会朝我笑,陪伴我!”

“依诺,尼莫列拉做了你师父有什么了不起?我根本不用学绣花,我阿妈能给我买更漂亮的衣裳!”木德扯着阿旺的手,大声催促着要回家。

阿旺责骂木德: “木德,你自己没有依诺的本事就莫在这乱讲!要是尼莫列拉肯教你,你爹我给她磕头都行。”

阿旺骂完木德,转身又告诉鲁木匠,他们家的新房子已经盖好了,他们就要搬到村子中心去,跟那些大户人家住在一处。木德呢,也要送到县城里去念书。

“我家木德,将来要去省城上大学的。留在村子里只会绣花放羊,没多少出息的。”他说。

“真是好福气啊……”鲁木匠站在那儿搓着双手,跟阿旺客气着,一边习惯性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旧衣服。

阿旺看见了,说: “上次来你家是什么时候?怕有一个多月了吧?你还是穿着这件旧衣服。”

鲁木匠的脸色就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不停地扯着衣角,一不小心,竟把衣角扯破了。

阿旺啊了一声,拍拍鲁木匠的肩,叹口气带着木德走了。

阿旺既然说要是尼莫列拉肯教木德,他就愿意给她磕头,为什么他又说绣花没出息?依诺搞不懂。不过阿爹那尴尬的表情和被扯破的衣服,让她心里很难过。

“阿爹,你衣服破了,让阿妈给你缝上吧。以后我学会了制衣绣花,一定给你做最好的衣衫。”

“好,那我就好好等着。”鲁木匠把依诺抱起来亲亲她的脸。

后来,木德真去城里念书了。依诺呢,正式拜师学艺。

那天,尼莫列拉照村里的规矩,请了老族长、大毕摩和六位长老还有依诺的父母去她的院子里吃饭。她是罗玛沼的天仙针,她的技艺是整个村子的财富和荣耀。她是个公众人物,她要收徒,得由村里的长老们做个见证。

这种酒席,自然是由老族长派人来做的,长老们各自从家里也出一些食材。依诺的父母不敢怠慢,牵了一只羊、两只鸡去。可尼莫列拉说,她第一次见依诺,就见她因为舍不得一只羊而跑到精怪潭那儿哭呢!而且她家里不杀生,让鲁木匠赶快把羊和鸡都收回去。鲁木匠只好把鸡抱回去杀了,再取了一只火腿,一起送来。

弄到很晚,好不容易菜上齐了,依诺看着那些肉啊菜啊,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可今天桌子上都是些大人物,她哪敢放肆。依诺年纪虽小,却明白老族长的眼睛像铮亮的剑一样盯着自己呢。她规规矩矩地给每位大人盛好饭,站在一边,听凭自己的小肚子咕咕响。

老族长端起酒杯先敬鲁木匠和阿耶颇,说他们养了一个好闺女。接着他又敬几位长老,说他们庇佑和维护着罗玛沼的风调雨顺长治久安。然后他敬尼莫列拉,一字一句地说: “你这般神仙似的人,要收一个弟子不容易,这个弟子也肯定能成大器。这个娃娃今天我也瞧见了,懂礼数,有节制,难得。”

鲁木匠和阿耶颇听了老族长的话,都绷着脸皮笑,很紧张的样子。依诺想,他们是怕我学不好吗?老族长的话,既是说给尼莫列拉听,又是说给阿爹阿妈听,更是说给我听的,一句话说给那么多人听,自然是显得重重的、沉沉的。

从此,依诺有了正经事做,再也不怕孤单了。她跟尼莫列拉同吃同睡,像跟自己的奶奶一样亲。

3

时间一晃,十几天就过去了。尼莫列拉也不提绣花的事。她捏捏依诺瘦小的肩膀说: “黄皮寡瘦的,先学会过日子吧。”

“我天天都在过日子。”依诺不解。

“日子得慢慢过,精细的过。就像绣花一样,快了什么都整不好。”

依诺似懂非懂。不过,她觉得尼莫列拉过日子太讲究太细致了,她一时还习惯不了呢。

尼莫列拉每天起得很早。她坐在火塘前抽完一锅烟,公鸡才叫。听到鸡叫,尼莫列拉就去厨房。过一会儿,就会有糯米糕和小磨豆浆的香味把依诺从梦中唤醒。

尼莫列拉吃个饭可讲究了。杯盘碗盏要么是纯银,要么是漂亮的土陶,这些餐具会被她摆得像一朵花那样好看。她是不用塑料制品的,家里几乎没有塑料的东西。吃饭的桌子,她也分着用。核桃木小圆桌是专门吃早餐用的。褐红色的小桌子,会在清晨的阳光下摆上乳白的小磨豆浆、米白的糯米糕、浅紫的松花酱、金黄的煎鸡蛋、粉红的煮花生、一青二白的薄荷萝卜干。热气在阳光里冉冉升腾,色香味全齐了。依诺的家里,阿爹阿妈是不吃早餐的。他们顶多啃一口头天晚上剩下的冷粑粑,喝一口冷开水。她从来不知道早餐可以这么好吃,这么讲究。

香樟木大方桌,是吃午饭用的。午饭菜就多了,每天花样还有变化。就是素菜,也能做出四五个来,摆了一桌子,就跟过节一样。晚饭在哪吃呢?在火塘边那只雕龙刻凤的大理石茶台上。她的晚饭就太简单了,火塘红红的灶灰里埋一个红薯或者土豆,一小会儿再刨出来,就喷喷香了。加一小杯米酿,再或者一碗小米粥,烤着火,闲闲地吃一点东西,喝一小杯酒,然后就半睡半醒了。

依诺不喝酒,尼莫列拉把她的米酿换成青菜汤或者苹果酱。苹果酱是婆婆自己做的,她的后院里,种着三棵苹果树。可晚饭吃得太少,依诺常常在半夜饿醒。尼莫列拉不给她在夜里吃东西,让她继续饿着。她说晚上的食物叫 “鬼食”,只有鬼才在夜里吃东西。依诺可不敢吃鬼食,饿着饿着就习惯了,到了第二天吃早饭和午饭,她就会吃得更多更香。

尼莫列拉说,这就叫搭配和调和。搭配调和,不仅是过日子、吃饭的秘诀,也是绣花制衣中最基本的道理。荤和素,红和白,软和硬,浓和淡,多和少,圆和方,粗和细,都要用心去搭配、组合,让它们协调起来。你捉摸一下,绣花难道不也是这个理么?

依诺觉得有道理。难怪婆婆做的饭,怎么都好吃。婆婆绣的花,怎么都好看。看着她似是不经心,其实那是因为火候全都了然于胸。

“我知道了,一桌饭菜,全是肉肯定不好吃,全是浓的味道也受不了。衣裳上红花绿叶也要搭配得当才好看。”依诺说。

尼莫列拉微微点了点头,又指指自己的脸: “喏,人的这几样东西——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手指,它们很挑剔,都要求美的东西好的东西,它们都跟你的心是联通起来的。看,吃,闻,听,还有手指,是用来摸的。在过日子的过程中,它们就学会和发现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它们会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你的心,你的心才会记住一朵花的颜色,一碗汤的味道,一首歌的腔调,一颗星星的亮光,和一根针的粗细。所以,学绣花之前,先学过精致的日子,从生活中悟出美的道理。这就是我先要教你的。”

一段时间后,依诺原本瘦小的身体长得壮壮的,黄黄的小脸变得白里透红,衣服干干净净,见了人有礼有度。阿爹阿妈见了喜欢得不得了,都说尼莫列拉把依诺教好了。

尼莫列拉抽着烟,笑眯眯地说:“知道了把日子过精细的好处,就可以开始学习绣花的基本功了。”

什么是绣花的基本功呢?婆婆也没有说。转眼到了初秋,天气凉爽,杨树和银杏的叶子黄了,枫树和清香树的叶子红了。罗玛沼的山野森林从绿色变得五彩缤纷。满山的秋海棠都开了。尼莫列拉开始带着依诺上山去挖野山药和白芨,教依诺制作粘图样用的天然胶水。上了山,她又开始教依诺识别各种山花树木。她说比如青松、翠柏、修竹、兰草都是彝绣里常用的图案。花就更多了,我们最喜欢的马缨花、山茶花、牡丹花、凤仙花,一定是少不了的,你得仔细记下它们的颜色长相,到时想绣什么,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马缨花是一种开放在寒冷季节里的花,她的颜色有如鲜血,花型有如火焰,是一种有力量、有骨气、充满生命力的花。为什么?因为她是见证彝族人传宗接代的花神!所以在绣这样的花时,你心里要想到她就是一个笑傲寒冬的女神,容颜艳丽,奔放狂野……

依诺听得热血澎湃,说: “婆婆,你的意思是说,不仅要记住各种东西的色彩、形状,还要了解它的气质和故事,绣出来才能传神,是吗?”

“对啊对啊,聪明的小依诺!”婆婆笑着搂住了她。

胶水制好,婆婆就让依诺学着裱花样,把她描好的图案粘在底布上压平,放到阴凉通风处风干。她说到了冬天就少出门,是把这些花样绣出来的好时候了。

裱花样一做就一个月。这是细活,依诺从原来每天只裱得几件,到后来可以轻松地裱好十几件,用的胶水越来越少,粘得却越来越牢,越来越平整。

然后婆婆又拿出各种颜色的线,叫依诺辩认、识别。 “线是死的,你得把它看活。只有活线才能绣出活花。怎么看活?你要先学会识别和记住活的东西。”

依诺张着嘴,眼神懵懵懂懂。婆婆笑着塞给她一块麦芽糖说: “从明天起,你就仔细观察你身边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棵树,每个路过的小动物和牛羊家畜,还有天空、云彩、星星。用心记下它们的名字,形状、颜色、动作、味道。一天分三个时段,早、中、晚,它们都有些什么变化,也要记下来。”

依诺说: “婆婆,人们说你有两颗心,所以你见过什么都不会忘记。我只有一颗心,要是我记不了那么多怎么办?”

“傻孩子,如果你特别热爱一件事,你也会有两颗心。一颗叫真心,一颗是用心。”尼莫列拉眼睛亮亮的,皱纹也在闪闪发光。

依诺暗暗想,我是特别热爱绣花的。我也要有两颗心,像婆婆一样,做一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她开始认真地观察花草树木,人畜动物,天光地色。可她才记了几天,就发现这一点也不简单。比如院子里那棵八角花,早上是大红色的,红得像能溢出血来。到了下午,那红中就带上一点紫色。到了晚上,它的红就透出幽幽的蓝。白色的花变化就更大。在月光下,白花会显得比白天更白更亮,更仙气。再比如那只虎斑小猫。它眼睛里的瞳仁儿,一下蓝,一下绿,一下又是灰的,一天中有多少次变化?要是不记下来,她真是数不清呢——它变得可快了。

依诺一点儿也不敢怠慢。可她毕竟太小,她眼睛都看花了,心里也记不住那么多。她靠在一棵紫薇树下就睡着了。梦里像有什么着急的事,还皱着小小的眉头。

这时,总是婆婆把她抱回去,轻轻为她盖好棉被,又为她点燃一支安神香。

就这样过了三个多月,冬天已经来临。

这天早上,尼莫列拉把依诺带到了一间用铁锁锁起来的大房间。她打开门,屋子里黑乎乎的,安安静静的。依诺心里怦怦跳,不知里面有什么东西。

她跟在尼莫列拉身后走了进去。就着从门口射进来的光,她看见屋子里全是一排排黑沉沉的影子,顶天立地,占据了所有墙壁。尼莫列拉把屋子里的窗帘一道一道地拉开了,阳光哗地洒了进来,依诺才看清这些黑沉沉的东西,都是一些柜子。它们从地上就一直立到屋顶,中间分成两层。

柜子没有锁。尼莫列拉说: “依诺,从今天起,你把这些柜子里的东西全都看完,然后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婆婆说完就走了。依诺一个人站在这些高大的柜子中央,觉得自己像一只小蚂蚁一样小。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其中一个庞然大物,轻轻拉开了一扇柜门。

哦!她惊叹了一声。里面,整齐地挂着几十件绚丽无比的衣裳。她再打开旁边的门。哇,里面是裙子!就这样,她把所有的柜子都打开了。高处的柜子怎么办?柜子侧边都有梯子。原来,这些柜子是专门为贮藏这些珍品而制作的。她兴奋地爬到了上面一层打开了柜门,忍不住叫了一声:我的天!里面全是鞋子,男式女式,小孩的老人的,绣花鞋草鞋麻布鞋皮鞋,高帮的小靴子,低帮的小棉靴,还有最古老的树皮鞋。

啊……依诺完全呆住了,同时心中狂喜——一个巨大的彝绣博物馆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快速下了楼梯,重新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百褶裙、大摆裙、阔脚裤、大裆裤、长装、短装、坎肩、鸡冠帽、猫头帽、虎头帽、绣花鞋、披风、斗蓬、围腰、挎包……在尼莫列拉婆婆的绣花针下,山川河流奇峻雄伟,奇花异草层层叠叠,飞禽走兽腾云驾雾,传奇人物神仙眷侣高歌漫舞……依诺像一粒小小的石子,完全沉浸在这片魔幻般的彝绣海洋里了。

这样一直看了七天,总算全部看完了。尼莫列拉问她: “你看到了什么?”

“婆婆,我看到好多衣服和鞋子。”

尼莫列拉说: “那你再看几天吧。”

依诺一件一件地又去看。看了五天,她这次说: “婆婆,我看到了时光。”

尼莫列拉微微一怔,抚摸着她的头发。 “为什么?”

“那些美丽的衣裳和鞋子,跟你的白头发一样多。”

“啊,你终于明白了。依诺,跟我学彝绣,你怕不怕也变成我这样一个孤老太婆?没有伴侣,没有子女,最后只有一头白发?”

“你有我,婆婆!我以后变得像你一样,还会有另一个依诺来陪我的。”

尼莫列拉抱住了依诺,无言地笑了。

这天吃过晚饭,尼莫列拉坐在火塘边,多喝了一杯米酿,脸上显出红晕,笑容也比平时多了。她说: “基本功,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就可以教你平绣法了。这是刺绣中的一种,是最古老和常用的技法之一。堆绣、滚绣、锁绣、扣花绣、单双面绣、素绣、彩绣、十字绣、都属于刺绣,都是在平绣的基础上演化出来的。另外还有插绣、镶绣、扣花绣、镂空绣、扣边绣,盘花和贴花……这些,得等你学会构图、画花样和配色再慢慢学。今年你就先练习平绣,平绣绣得好,学起别的就不会太难……”

依诺惊讶地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

尼莫列拉捏一捏她的下巴: “这是什么表情?怕啦?”

“婆婆,单是这些技法的名字就听得我头晕了。绣花那么复杂,我什么时候才能给阿爹缝一件新衣服呢?”

“哈哈哈,孩子,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要不人人都可以当天仙针了。”

依诺认真地点头。她亲昵地依偎着尼莫列拉,闻着她身上的烟草味和淡淡的酒香。 “婆婆,你真了不起!”依诺由衷地赞叹。

这一晚,依诺睡得很香,睡了很长时间。醒来时,她看见尼莫列拉坐在火塘边的草墩子上绣花。清晨柔和的阳光穿过窗棂,斑驳地印在她的脸上。她高高的鼻梁和微微眯起的眼睛,显出一种高贵慈祥的气质。黑色的大摆裙在她身下摊开,层层褶皱优美起伏,犹如一朵黑色的曼陀罗在驮着她。她的手指那么修长灵活而又柔软,飞针走线,气定神闲。依诺忽然想,那根针和那些线,就像在她的手指间跳舞一样,跳着跳着,就开出一片美丽的花,它们一定很快活,很开心。

4

转眼两年过去了。依诺七岁,要上小学了。鲁木匠和阿耶颇牵着马来接依诺,马背上驮着时鲜瓜果疏菜、宰好的鸡鸭、火腿还有核桃。尼莫列拉只收下果疏,其它一样也不要。

“你们要把我撑死吗?我听说现在镇上好多人家都买了冰箱,把吃不完的肉拿去冻成冰。那样的东西,我一辈子也不会用的。我只喜欢发热的,不喜欢发冷的。”她把几人送出院子,头也不回地关上门。

依诺恋恋不舍,她看见婆婆的背影好孤单。她虽然没说什么舍不得的好听话,可依诺明明看见她的眼角挂着泪。

走出好远,依诺还不停地回头望。她问阿妈: “不上学行不行?尼莫列拉婆婆的手艺,我才学了一点点皮毛呢。”

阿耶颇说: “那怎么行?你喜欢绣花,可以周末来学,还有寒假和暑假,你都来和尼莫列拉婆婆住,这样行了吧?”

依诺撅起嘴: “为什么非要去读书?学绣花一样是学本事。尼莫列拉婆婆没上过学,可她懂得那么多!”

阿耶颇说: “尼莫列拉是个特殊的人!没几个人能跟她比呢。不读书你就不识字,就像村头的玛沙奶奶一样不识数。她去卖鸡蛋,本来应该收人家四十块,人家递一把零票子给她,她也数不清楚。要不是好心人提醒和帮忙,她次次都要被那些没良心的欺负。还有,不读书,就不能看书不会写字,以后你要想给阿妈写封信,那该怎么办?”

“我为什么要给你写信?我们天天都在一起呐。”依诺不解地问。

阿耶颇叹了口气,一路走一路说:“唉,现在种地养羊都挣不了多少钱——你还小,不知道钱很重要。依诺啊,前几天我去了一趟县城,城里变化好大啊,城里的小姑娘,穿得都像电视里的人一样的,我们这样的衣服,在城里根本看不到。现在看个病也很贵,没有钱真是不行了,生病了怎么办。我有个亲戚在县城的宾馆当领导,他说能帮我找到工作呢,一个月的工资,我们卖两只羊都赚不回来……要是阿妈真去了城里,你不是要给阿妈写信的吗?”

“不!你不准去!”依诺一把拉住阿妈的手。

鲁木匠也责怪阿耶颇: “你跟娃娃说这些干什么?她还那么小。我们这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何必去跟那阵风?瞧瞧那些留守儿童,多可怜……”

阿耶颇笑了笑: “我开个玩笑嘛。我只是想一想。想一想都不行么?”

到了九月,依诺跟其它小朋友一样,背上新书包,去罗玛沼小学报到。收到新书的同时,依诺还收到了一套新衣服,那是一件白衬衣和一条蓝裤子。老师说,这是校服,开学第一天,新上任的镇长会来参加开学典礼,那天一定得穿这套校服。老师对依诺说: “你这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就别穿了。”

依诺说: “这可是尼莫列拉婆婆亲手做的呢。”

“尼莫列拉是谁?”老师一脸茫然。

回家的路上,依诺问阿妈: “为什么老师不知道尼莫列拉?”

阿妈说: “老师是城里来的大学生,他当然不知道尼莫列拉。时间久了,他自然会知道的,尼莫列拉大名鼎鼎,你可是她的徒弟,老师都会羡慕你呢!”

依诺开心地笑了。

第二天开学典礼,依诺和全班同学被老师们带到操场上,一排排小凳子摆好,坐得整整齐齐,等候镇长来讲话。镇长来了,依诺一看,那不是阿旺叔叔吗?依诺这时也才知道,罗玛沼由一个大村子,变成了一个镇。木德的阿爹当上了罗玛沼最大的官。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不是一个小孩子需要关心的。她希望的是在人群中能看见木德啊,她们俩过去可是最好的朋友。虽然为了洋娃娃的事打过一架,可在依诺心里,她们已经和好了。因为洋娃娃换了一对电池就好了,阿妈也没赔一只羊给木德,她们谁都没有过错也没有损失,这不就是和好了吗?

当然,她并没有看见木德,因为木德早就去了城里。

依诺很快就适应了学校生活。不过,她不喜欢穿那身校服,她对阿妈说那衣服料子又硬又冷。最快乐的时间,自然是每个周末。一到星期五,依诺就迫不急待跑去找尼莫列拉婆婆了,一直呆到星期天下午,鲁木匠才骑着自行车来接依诺回去。

当然,寒假和暑假更别说了,依诺几乎整个假期都住在尼莫列拉婆婆家。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依诺已经三年级了。她一如既往,周末和假期都去尼莫列拉那里学习彝绣,手艺已经大有进展。白天,尼莫列拉教她绣花,晚上,一老一少坐在火塘边,依诺给尼莫列拉讲学校里的趣事,给她背唐诗。尼莫列拉虽听不懂,可她却很喜欢听。 “像我们的梅葛调一样好听。”她喝着米酒,半闭着眼睛说,还摇头晃脑很沉醉的样子,把依诺逗得大笑。

到了假期快结束时,尼莫列拉说过的那些繁杂的彝绣技法,依诺大多已经掌握。从开始学平绣技法起,每学会一种绣法,她就用那种方法来完成一件绣品。在她的小柜子里,整齐地陈列着她的作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件新的作品放进去。在这个午后,小柜子里又添了一个新成员:她以缕空绣法为主,做了一件小褂子。衣服两襟、肩部,用玫瑰红、桃红、浅粉、银白四色的丝绸缕空成山茶花瓣,层层递进,绣在天空般深蓝的底布上。领子是别致的小立领,黑色为边,里面用金银丝线以平绣法绣出星星和月亮。这件小褂子一放进去,就像一颗灿烂的星星掉进了柜子里,亮丽的光芒照得依诺面泛红光。她轻声数着: “一、二、三……我有二十件作品了!”她拍着手高兴地跳起来。从最早的一块小手帕、一双小鞋垫、一双小鞋帮,一个小荷包,到一顶小花帽,一块花围腰,一个小挎包,再到一条长裤、一条裙子……直到刚绣好的这件褂子,它们像一份比一份完美的答卷,记录着依诺的成长和进步。

尼莫列拉走过来敲了敲她的脑袋:“还早呢,别自满!”

“婆婆,到了下个假期,我就要给自己绣一条大摆裙!”依诺兴奋地抱住尼莫列拉。

“好好好,下一步,我就教你裁剪。一个合格的绣娘要做一套衣服,得从头到尾不依赖任何人。从设计样式、选衣料、量尺寸、裁剪、缝制、配色、绣花,到最后完成盘纽扣、藏线头……全都是自己亲手做——甚至,连衣料都是自己织。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天仙针这个称号,这样的衣服才称得上妥贴舒服!”

依诺无限神往地睁大了眼睛: “婆婆,要学到这种地步,我还要多长时间?”

尼莫列拉又敲敲她的脑袋: “如果只想做个三流货,十天就够了;想做二流货,一个月就够了;想做一流货,十年都不够。想做天仙针,那得一辈子!”

“我知道了,婆婆已经是天仙针了,但你自己还在不停地学习。我常常见你对着一块布料冥思苦想,对着一个图案磨来磨去。 ‘精益求精’这个词,说的肯定就是婆婆您!我一定要做婆婆一样的人,老师说过,学海无涯,学无止境……”

依诺激动地跳得老高,她对自己的领悟能力挺自信的。

尼莫列拉笑了,说: “对呀,就是这个理。依诺啊,明天把你阿爹阿妈都叫来,我请他们喝酒。”

依诺知道,尼莫列拉只有在特别高兴的时候,才会请人喝酒。而且能跟她喝酒的人,也不是一般人。跟着她这几年,只见过老族长、大毕摩、还有村里两三个比较尊贵的人来她家里喝过酒。

依诺美美地在心里构想着她的大摆裙,梦也变得五彩缤纷。

她每天早晨都去精怪潭采火草,雨季是火草长得最好的时候,这时多采一些,等秋天就可纺成火草麻线,再染了色,就是最理想的衣料了。

尼莫列拉对依诺说: “过去,彝族女人都是自己做衣料的。这也是成为天仙针的重要条件。虽然现在去城里的商场就能买到各种衣料,可火草麻布,那是彝族人独有的技艺。这套有七十四道工序的纺织技术,是祖先们留给罗玛沼人的财富,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了。严格按此法织出的,是最上乘的衣服。柔软伏贴,冬暖夏凉不生蛀虫。现在的人呢,都喜欢穿那些化纤衣料,因为它们顺滑艳丽,花色繁多,穿在身上闪闪发光,苍蝇都站不住脚,风流倜傥。还有苏杭一带的丝绸,印度进来的纱料,不过那些比较难得,要去到省城才能买到。我认为还是火草麻布最好,但织布时若是火草的成份少,颜色就会发黄,质地也不够柔软。因为捻火草线费工费时,一般人是没有足够的闲功夫去弄的。所以这个古老的纺织术现在很少有人完全照着老祖先的办法来做了。但这可是祖先留下的智慧,要是丢了,那就太可惜了。”

依诺一边听婆婆讲述火草麻布的历史,一边用手指尖小心地将火草背面的一层火绒撕下来,细细地捻,一片接着一片,慢慢捻成一条细线。被撕下白绒的火草叶子就堆在脚边,越堆越多。它们会被晒干,变成小兔子过冬时最舒服的窝垫。

当火草与萱麻交溶在一块儿日渐变成了纺车里一米又一米的布料,尼莫列拉带着依诺进入了更深的山林。这次,她教依诺去认识蓝靛、薯莨、首草、苏木和杨梅、栀子,这些东西将成为染料,为布料做最后的华丽变身。

可老天不作美,火草还没采够,就开始下雨。织布也只能做一天隔两天的,进度很慢,让依诺心里着急。眼看假期快要结束,依诺想要尽快积累到更多的火草。

这个阴沉的早晨,依诺吃过婆婆做的早餐,就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背上小竹箩出门去。

“依诺,天气不好,今天别去了。”尼莫列拉在院子里修剪那棵老梅树,对依诺喊。

“不怕不怕,就去一小会儿,一下雨我就回来了。”

“那我等下就来找你。”尼莫列拉又说。

“嗯。”依诺一边回答,一边跳过门前被雨水冲出来的一条小水沟。

依诺根本想不到,她这一去,竟然就跟尼莫列拉婆婆分开了。因为她去精怪潭后没三天,老天就像是破了一个窟窿似的,瓢泼大雨下个不停。那雨一直下了几天几夜,下得整个大山都轰轰响,像有千军万马要冲到村子里来。然后,听说河流边的荒山发生了山体滑坡,山脚下的几户人家损失惨重。

下雨这些天,依诺都被阿妈关在家里,不准她出门。

等雨停了,也快要开学了。依诺终于求得阿爹阿妈的同意,去看尼莫列拉。可是,那个院子已经锁上大门,空无一人。

尼莫列拉不见了。

阿妈给她的回答是:尼莫列拉是引起这场大雨和灾难的灾星,她已经被老族长派人送出了村子,永远都不得再回到罗玛沼……

5

依诺的故事讲到这里,太阳已经晒到了精怪潭。白雾散开,碧波荡漾。飞云出神地望着那一片池水,他已经听得入了迷,忘记了原本打算要问问精怪潭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这回事。

依诺停下了讲述,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打开小背包,取出两个荞饼,分一个给飞云。飞云摇摇头。

“你不饿吗?”她问。

“不饿。”飞云的神情恍恍惚惚。

“不饿也得吃,都已经中午了。”依诺偏过头,微微撅起嘴。

飞云笑了笑,接过饼咬了一口:“真香,是你做的吗?”

“不是。我做的才不给你吃。”依诺故意气他。

“他们有什么依据说尼莫列拉是灾星?她明明是神仙样的人物,倍受尊重啊……”飞云咬着荞饼,百思不解。

“听说,是有人指控尼莫列拉在精怪潭看见了蟒蛇出洞。在罗玛沼古老的风俗中,看见蛇进洞是好事,看见蛇出洞就是坏事。蛇出洞,表示它把它的洞穴让给人,也就是说,有人要进洞——要死了。而亲眼看蛇出洞的人,就是灾星。尼莫列拉看见了蛇出洞,引来了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雨,害死了两个人,所以她被赶走了。”

依诺静静地为飞云解释。飞云看了依诺一眼,发现她不仅口气冷静,连表情也是冷静到让人吃惊。像是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像是这事跟自己没关系。可是,这事明明很奇怪,很重大,很诡异,跟她也很有关系啊!

又是一件难以解释的事。他想。

“什么灾星?山体滑坡是因为水土流失,水土流失是因为人们对森林草地的破坏……”他脱口而出。他终于想到这件事的重点了!

“你以为我不明白这道理么?”依诺微微一笑。她说, “我无法接受的是,这种连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却跟那些大人们说不通!这才是令我感到失望和无助的事……”

依诺掠了掠额前的头发,抬一抬脸,定定地望着飞云。然后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慢慢滑下她白皙的脸庞。

“依诺……”飞云不知所措。

依诺站起来走到湖边,清风吹动她的裙摆和头发,她的背影依然孤单倔强。“飞云,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奇怪的女孩?”

飞云想了想,实话实说: “是有那么一点。不过,我不觉得奇怪。我的意思是——你是个奇怪的女孩,但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我没有经历过你经历的事,可我相信每个人的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那是他自己的人生财富。不管这个经历是苦,还是甜。”

依诺背对着飞云,缓缓地说: “那我们还是继续讲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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