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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黑土大地(三首)

2018-11-13巴音博罗

草堂 2018年10期

巴音博罗

我遥远的魂牵梦绕的北方

当男人们像昨天一样死在远方,老刺槐树下

阴影像蜂群一样轰鸣着,驱赶亡灵的清凉

那莽苍广袤的平原的中心,又传来大三弦颤抖的旋律

明察万物的祖先们啊,请重回这蛮荒之地吧

请用三条大江和七条大河的鞭子抽打我们吧

我们是你的不肖子孙,我们清白无辜又罪泽滔天

我们的肉皮是你盐碱地上的破布,我们把眼泪酿成的

盐水,滴落在你威严的下巴上

哦,瘦骨嶙峋的老萨满,雷劈火烧的一张面具

你赤裸的脚踝比驴蹄子更灵活、矫健。如果你痛哭

河水就会暴涨;如果你大笑,阳光就像瀑布洒满村庄

而今你沉默不语,整整三个月天下大旱……

我的嗓子冒起青烟,我的肺叶像花朵盛开。我一绽放

就凋零了。我的牙齿像落潮时的贝壳。我的头盖骨

在灵光闪烁的大路上,用荆棘和路标为亡魂们引路

为狼群引路。一座座祭台在它神秘的阴影下

伫立着。像女真人北墙上的神龛。我以掌作杯

叩首再叩首。啊平原之主,黑夜的驴骡咴咴鸣叫之主

我是你的奴仆,我用梦幻般的温情侍服你

我用祈祷的乳汁刷洗这蒙尘的心脏

大路高高升起,大路像一部大书时开时阖

大路选择了森林、河流、狂风作为我的诗篇

我则把心跳当作韵脚,当作节律

我裸体而蹈,像个年少的妖精,手臂上青筋暴突

眼睛里火星噼剥,我的肚脐眼有热流滚荡

我腰肢上的铜环喤喤作响,我向四方的神

发出邀请,我用严峻的真理召唤审判的大法官

我用白茫茫的普天大雪说出了枯骨的所在!

我说人民,啊人民埋伏于大地,大地是黑肤色的

劳动。我把我族姓的符号镌刻在松香的门楣上

像旗帜吹拂着这世界的曙光,像长髯飘飘的衰老

聆听远古贤人们的教诲!

朝圣者在长白天池的湛蓝里热泪轻弹,而我的

悲凉如诉如泣

这是真的!我在去岁冬天埋下的马骨今春又发芽了!

红色的雕花的棺椁啊,我在我的膝盖钉上的金钉

已长出了花蕾。也许我们有过快乐时刻,也许那

酋长、帝王和领袖,给予过我们荣光和尊严,就像

巍然屹立的大兴安岭,曾经是我祖先的祖先

是我去年拎着两只肉布口袋的祖母,她乳房中的泉水

阳光一样明亮,她繁盛的生殖器是悬挂在穹隆上的月亮

是拯救我们的图腾,我们是她英雄的子嗣

这是真的!我们共同的疆土啊!

如今天昏地暗,废墟遍野。三十年的垃圾像雀斑

长在狂妄者脸上。“我们被他们欺骗了,庄严的圣殿!”

“我们像少女被那暴徒凌辱了,我们的财产都是尘土。”

我们的皮肤像一块燹火燎过的荒原,我们用脚掌低诵。

而河流在远方合颂。像血管里融为一体的人民

像世世代代用精血浇灌疆土的先祖。你就是我的神灵

纯白色的神和湛蓝色的神!现在四周万籁俱寂

屋瓦和星群交相辉映。现在北中国严峻纯洁的大地

整装待发,像是一列火车担负着自然的全部伟力

哦,茫茫无际的大平原啊,请用充满血腥味的羔羊和牛卵

洗刷这现代文明的卑劣吧!洗刷机械工业的钻头

和电子鼠标的移动带来的心慌吧,城里的楼群

已经疯长到天边啦,马路上的车流已经拥堵到心脏了

还有剧烈的头痛干扰我的神经

请把我像污秽的被单一样清洗一遍吧!

我那被全部埋没的荣辱无辜的北方啊

我那被大喇叭的颤音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北方啊!

如今在北斗七星的指引下,我也把爱的星盏挂在草尖

像初秋的露珠。我也把一抹朝霞贴成秋苹果的腮红

四百面太平鼓嗡嗡作响,远方以远,依然是这大地的呼唤

依然是蟋蟀、蜜蜂、喜鹊和大乌鸦的安谧絮语

依然是神灵的队列横贯天空(那是智慧之光在悄悄指引)

依然是三条大江用鞭痕之花为我们赞颂

我酣睡着和土地融为一体。宽臀细腰的母亲和祖国

彼此替代。她们是这山脉的新娘河流的新娘

她们等待分娩的肚腹上百草芬芳,像古典又现代的文明的泥巴

啊,一切图谋不轨和夸夸其谈的阴险之徒们

请在时代之鹰的利翅下断折和屈服吧,那野性之声

是大地颤抖的崛起,是白雪的道德和自尊,是岩石

在母虎招展的花纹上燃烧并闪烁

是奇妙的歌喉为这古老而又年轻的世界迭迭吹送……

拨开长白山的云雾

拨开长白山的云雾,看见一只巨碗

盛着古老的苦难,满满盈盈

深不可测。如果没有风,如果

凝固了时光,如果仅有我一个人

伫立于崖顶,我的额壁也一片雪白吧

我俯身,屏息,细观:哦,亡魂!

无数先人悲戚的面孔幽幽浮出

像是万古惆怅,像是现代人所具有的

最深的罪孽,那齿啃着地球的欲念

那狂放的火、厄运的海、闪光的气流

和怯懦……而传说总在神话与爱情之前

宁静配不上帝王们空洞的嗓音

人类一代代尽去。人类未完成的

落日已然完成!这田野、峰峦和粗糙的肉体

充满苦痛。我深信忘却是我们最有效的智慧

背叛和说谎是我们的本能。我深信

神的嘴唇是尘土做的。我们最后一次挣脱的

和我们与生俱来的枷锁所构成的

是这最深的深渊,这镜面,这梦境……

这某个伟人弥留时,用鸟和风说出的遗言

这回声,这用满语、朝鲜语、古汉语和网络语言

所说出的,所诅咒的,所预言的荒蛮

是大理石镜面确凿的阴影,是一大本

我们从未读过的秘密典籍所永远失去的

哦,一百个秋天正望着这辽阔刻度的萨满腰铃

我的哀伤能否成为一条汹涌奔腾的人文大河

接受神授意的使命,接受永恒的事物的辉光

我有愧于祖先们伟大的教诲,我不敢接受

始皇帝的回声。我的终点就是忘记到达

就是以幻想和民谣丝带包扎伟大的曹雪芹

和他高贵的孤独。我品味着月亮的芬芳

却钟爱黑夜的窗棂。“我已满五十岁了啊!时间仍在不停地将我磨损!”我关闭了所有心路之门,只愿在这古镜面前照了又照

只愿把同时代人的孤独在沉睡中唤醒!

渤海啊渤海

人不是我喜欢的东西

——约瑟夫·布罗茨基

你在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的臂弯里待得太久了

你这千年老海龟,怎么能卸下千疮百孔的盔甲

怎么能孵出太阳——那亿万年发光的蛋?

现在台风竖起白色的鬃毛,大船在七万亩的海浪中

放弃了老铁山岬角的灯光,一个老水手的死是不是

灯塔管理员的沉思,是不是岩石与碎浪之间

泡沫般的交易。他们说些海的隐秘

而我说的是伟人们的历史,是爱的暴力

或暴力与美学之间的约定。汉高祖不能

靺鞨人大祚荣与历代渤海郡王也不能

这来自北方古老民族的血性和野蛮

我甚至不能让一条小小黄花鱼保留惊惧与静默

现在,在鸥鸟们银色的起伏里,在“消逝”那个

著名女伴娘的美丽面纱前,海与天的婚宴

还是表达了一个帝王的悲伤

而星罗棋布的岛屿,刀箭一样的桅杆和

山峦之间的城郭都比海平线上的漩涡多!

海啊,莫非一种惩罚?在人类无休止的索求面前

莫非泡沫就是你的微笑,沙砾就是宝石

我依然不会梦见,依然有所思恋

你蔚蓝色的胸脯被无休止掠夺的人们所围困

你疲惫不堪,满面倦怠

而一个时代的脊梁仍在隐隐作痛

一个时代的歌哭终将换不来你的宽恕

和苦涩。南长山岛、砣矶岛、钦岛和皇城岛

我看见传说中的仙人们长袖飘飘,正在蓬莱角上空

款款渡海。风暴的形状就是颂歌的形状

晕光环绕,而被太阳烤焦的心灵

则像海神庙里熏黑的墙壁,青烟袅袅

有人在航海地图上用标尺测量屈辱的刻度

有人用一声喟叹涂改早年葬身海底的某个渔夫的怨恨

而我却在平生仅坐一次的渡轮上,看到邻床

两个被风浪颠晕的旅伴痛苦呕吐出的酸水

和心脏……我是幸运的

我们已溶化成一面青铜镜子,在种族开始之前

我们的贪婪已让海滩空无一物,除了垃圾

除了垃圾一样的偷猎者的灵魂,除了利润这个暴君

我们把所有翅膀都剪断了,包括海的

苍穹的。我们是我们自己的消耗品

而大海将再次追逐并抹去我们的名字

征服者泥泞不堪的外套,和夜晚小酒馆的污秽

直到你的头发有了海藻的味道,你的双眼喷出火焰

你的儿子和大自然共谋复仇之计,你的手

是一只横行千载的老蟹王的独钳,你牙齿如蚌

咒语如老章鱼

你是另一片大海,另一种人海争伐的战争

你行踪未定,吉凶未卜,却终于解脱了

你的舌苔上有了盐的咸涩和光芒,而我

在海的安息中找寻到了寓言书,找寻到了生命的

全部意义。活着远比道别更有价值,海上的道路

汹涌、辽远。却不一定真的通往龙宫虾殿

海呀,大嘴巴的喘息的巨兽,一万块青瓦

镶嵌的屋宇,我最初的故里,我最后的领地

都是你啊都是一笔孽债,我在这里生活、劳作

阅读。我努力保留的幸福和快感,是那个

海的小女儿,是小小美人鱼梦中开启的天庭的辉光

是急促的心在寂静深处悠缓轻唱的摇篮曲

·创作谈·

年过五十,北方的土地和河流越来越成为我灵魂闪烁和精神坚挺的矿藏。这是历经无数磨难之后的经验和信念,是我爱的全部和活着的意义。我是河的儿子,父亲也是。

我父亲是一名水文工程师。自小,我们家就跟着他过着颠沛流离的乡村生活。辽东南的数条大河构成了我生命的底色,而背景是一个以水文站为核心的少年成长史。眼下,我父亲正病入膏肓,弥留之际的父亲体内的河水正陷入枯水期并渐渐隐退,而我则迎来了创作上的洪水期,无论是绘画和诗歌,我似乎都要不由自主地大声歌唱。

面对北国的苍茫大地泥沙俱下地歌唱,我知道面对自己内心的言说既是说给我自己的,也是说给大众的。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独唱,而且应和着所有我生活过的河流和两岸的人民在合颂。

就像是神来到我们中间:让火燃烧,让眼泪飞扬。让我找到了迷失在另一条道路上的我自己!——我要引领我的河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