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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鸟的雨河

2018-11-13尹马

赤水源 2018年1期
关键词:懒汉画眉麻子

文/尹马

森林始终保持着纯粹的墨绿色,就算是在肃杀的冬季,也依然是这样。雨河的森林坐落在雨洒河的岸边,流水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如果流水执意要往高处行走,它仍然会将一大排葱葱茏茏的墨绿色搬到流水的身旁。

这样的小地方,算是不容世人忽略和遗忘的了。从木卓往下走,森林覆盖意义上的百分比就不断加重,最后是山水平分秋色,各占一半,而山水和土地、民居、集镇的比例也至少各占一半——这样就对了,一个小镇的时光会在自然力量的攻略中变得无比清凉和安静,美丽生态的定义恰到好处,有山,有水,有生息的土地,有瓦蓝瓦蓝的天空,有缤纷的野花,当然,更主要的是,有很多飞鸟。

鸟是蓝耳翠、白头翁、小头冠、黄鹂,是地域上习惯称呼中带着浓烈民间色彩的阳雀、啄木冠、大斑头、鬼灯歌儿、牛屎八儿、油炒鸡胯胯、有钱多买鸡、点水雀儿,众鸟在林间高飞,最出众的当然是有着贵族血统的画眉鸟。

画眉鸟顶着一身的棕褐色,在林间高歌。身形要比其他小鸟大一些的画眉鸟,在墨绿色的森林里,不像穿着一身黄色制服的黄鹂鸟一样每天模仿着凤凰叽叽喳喳地说着庙堂之上的官话,也不像拖着燕尾服在枝头上窜下跳抄写公文的小头冠,画眉鸟是隐士、是僧人,是读了一肚子书没有考取功名转而修炼武功劫富济贫的侠客。在雨河墨绿色的森林里,画眉鸟家族在春天的茶山采撷雨露之中的嫩芽,呼江湖好汉围坐在云朵下喝茶、打牌,找机会去云端拜访神仙。

在去到笼子里之前,作为闲云野鸟的画眉,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江湖,成天栖在灌木丛中的高枝上,大声地吟唱着来自民间的诗篇。灌木丛中窝着偷鸟蛋的刘懒汉,他常常枕着一道苔藓睡得半死,嘴角流淌出白色的泡沫。画眉偷偷地窥了他一眼,大声地叫:“背时鬼、背时鬼”,“噗”的一声飞走了。偷鸟蛋的刘懒汉听见叫声,眼睛睁开,打了一个呵欠,好像听见有人说话,叫谁的名字呢?好像在叫“晋麻子”。晋麻子是出了名的捕鸟高手,常常只用一个马尾套就可以同时捕捉到三只黄鹂,不过对于捕捉画眉,晋麻子却不是行家,在他的马尾套前面,总是放着刘懒汉的杀雀网,画眉鸟在晋麻子的马尾套上消耗了力气,挣脱羁绊,一头就扎进了刘懒汉的网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懒汉总是会有很好的运气,有很多次把晋麻子气得半死。画眉飞走之前瞪了一眼刘懒汉,刘懒汉醒来,看见晋麻子提着鸟笼上山,已至山腰。

雨河的茶山上,飞着各种鸟,众鸟在枝头举办各种集会,甚是惬意。茶山是个好去处,有上等的茶树和上等的水,姓鲁的老叟在山上酿酒,把清凉的泉水引到山下,用瓶子装了,和他酿出的酒一起运到各地去卖。姓鲁的老叟准备在山上修建庄园,意欲和众鸟一起打造二半山区的上乘气候和翅膀上的人生,不过画眉鸟不在乎这些,它们成群结队地去到各自的笼子,想在布瓦竹壁中建设自己的江湖,过另一种日子。雨河的大街小巷都是鸟笼,每一垄细细的竹格子里面,都有一个干净的庭院,能装下一只健壮的画眉和它的所有家当。卖鸟笼的四川女人操着三川半儿化音较重的鸟语,和来自五湖四海的民间耍鸟人讨价还价,她弯下身子去提一只笼子的时候,绷紧的牛仔裤在臀部上方留出一块寸草不生的空地,这一切刚好被光头的“小贵州”看见,他咽下了一口唾液。

雨河集镇旁边将要被成群的高楼占据的地方,现在还是一块空地,长满浅浅的草和坚硬的石头。耍鸟人聚集在空地里,拉上空飘,挂上标语,一座青山和绿水的小样就被拉到了这里。这几天,空地里站满提鸟笼的人,他们的笼子里都扑腾着健硕无比的画眉。画眉在笼子里,眼睛却盯着外面的人看,有时,把啄子伸在格子外面的画眉,气定神闲,像一个背着手看天气的员外。笼子外面的人喋喋不休,他们在讨论一只画眉的毛色和时价,互相炫耀着自己的鸟干架的本领。“小贵州”叼着香烟,看上了晋麻子的一只画眉,问:“卖吗?”“不卖拿来找鬼吗,当然要卖,但要看你出得起几个银子。”两人跑到空地边上去交易,刘懒汉大声对晋麻子说,多问他几个钱,好请我喝酒。“小贵州”对他说,酒嘛,我请你喝就是。

画眉们呆在笼子里,等台子上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讲完话,它们将会被两两放在一个大一些的笼子里格斗。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想让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耍鸟人在斗鸟的过程中感受到人生的乐趣,想通过鸟们的格斗来树立人们的竞技思想,想在两只画眉矫健的身形中释放生命的力量;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其实是想把一座森林变成两座或更多,想把雨河的森林放大,让云朵之下的枝丫间装满各种鸟的叫声。

两只鸟在笼子里干架,一只被另一只打败,就沮丧地呆在角落里,竖起翅膀求饶;另一只倒也仗义,见对方妥协,也就昂昂头做了个简单的庆祝动作了事,端庄地立着身子等候安排。所有的笼子都围上了一大群人,两只鸟对峙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在这样的时候,谁都愿意将自己看作是一只雄性的大鸟,他们仿佛委托了其中的一只为自己打下永固的江山,赢得绝世美人和黄金。斗鸟结束后,赢了的鸟主会获得一份小小的奖金和一本证书,算是主办方对耍鸟人的小生活情趣致敬。空地里响起了掌声,笼子里的鸟也拍打着翅膀。

雨洒河静静地流淌着,两岸的青山把倒影邮寄到水波中,众鸟在浪尖,听到了上游画眉家族的捷报,也用爪子弹了弹头顶的水花,算是对朋友圈中一条微信的点赞。森林里,蓝耳翠、白头翁、小头冠、黄鹂、阳雀、啄木冠、大斑头、鬼灯歌儿、牛屎八儿、油炒鸡胯胯、有钱多买鸡、点水雀儿们,也关注了这条新闻,也在相互转发,后来,茶山上酿酒的姓鲁的老叟知道了,和鲁老叟在一起喝茶的其他人也知道了,整个雨河的人都知道了,再后来,所有对山川草木上心的人们,所有下定决心归园田居的人们,所有把一只鸟、一块石头、一堆牛粪当作朋友的人们,也就知道了。

大地的形状

就算我们在天空安放一架梯子,就算我们站在天空之上,也看不清楚大地是什么样子。那就沉下来,做一个闲人,背着俗世生活的细软,把眼前的一切都当作远方,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会获得更多意外的恩赐。

其实大地就是一件圆形的器皿,大地的周身布满了心形的图案。比如,我们在一把伞下观看两只羊的舞蹈,人群就会自然地摆布成人心的模样;比如,我们看到一只苍鹰盘旋在高空,飞翔的力量总是直指内心;比如,我们将雪亮的刀子捅进一头牛的脖子,刀锋所指之处,仍然是它放射活着意志的地方……大地无处不在地袒露胸怀,大地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而我们,却穿着金丝软甲,打着伞。

在花山,大地的形状是对天空说谎的倒立着的石头,是挂在牛羊身上的草甸,是在一只熄灭的火盆中用灰烬喊出故乡的疼痛的火焰,是眼神忧郁的吹气泡的女人……这一切果真写上繁华——在山顶嬉戏的人群,擎着火把,背着黄金,怀揣去年的炊烟,去别人的村庄吃肉,看马斗,逐人散,陪一枚落日巧妙地孤独。

在大地上,我们羞于承认此地的焦灼,就躺在地上啃指甲、搓汗泥,说一两句脏话。云朵下走来青涩的男女,在细草间,衔着干净的肉身。

我们最好就是一个闲人,要不,我们真的什么也看不到。

小雪

村庄是寂寞的。当第一场小雪飘过落了叶片的树,飘过金黄的屋顶,飘过大地上沉睡的草垛,远村真的寂寞得要死。

小雪之前翻过的耕地显得体形丰腴,一块块挂在坡上,它们洁白的胴体和起伏的身子在某一刻得到季节的临幸,怀着艳遇一般的激动迫不及待地为群山受孕生子。而对于在大地上晃来晃去的农人,对“丰年”的期待似乎已经失去了耐性,他们终年在一条大路上奔波,在一列火车挤得满当当的车厢里去远方,留下老人和孩子看守失信的泥土。年关来临,一场小雪如约而至,白茫茫的山地只在阳光下出售了短暂的艳丽,便恢复到之前的晦暗和沧桑。

喜鹊在枝头叫了三两声,有人从远方回来,这时候,可能又是一场小雪正点染着村庄的寂寞。坐在火炉边的孩子在抄写着童年的空白,板凳上打盹的老妪走出门来,听喜鹊“喳喳喳”聒噪,问是谁家的爹娘回来了,喜鹊没有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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